甄嬛傳5 第十五章 偶遇

到瞭晚間正要卸妝歇下,卻是槿汐領著一名宮女進來道:“胡昭儀身邊的瓊脂來給娘娘請安。”

那名叫瓊脂的宮女頗有些年紀,打扮得也貴重,頭上勒著翠藍銷金箍兒髻,戴著黃霜霜簪環並幾朵顏色通花,耳朵上兩個丁香米珠耳墜,藍綢子明花薄上衣,茶色潞綢螺紋裙子,手上戴著四個銀嵌珍珠戒指,眉目間很是精明強幹的樣子。她向我福瞭一福道:“奴婢瓊脂給莞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忙叫槿汐攙瞭她一把,客客氣氣道:“姑姑規矩十足,怪不得是昭儀身邊的人。隻是姑姑有些眼生,從前仿佛沒有見過。”

瓊脂笑瞇瞇道:“娘娘眼光真好。奴婢從前是晉康翁主的陪房,跟著小姐進宮的。皇上恩典叫奴婢做瞭燕禧殿的掌事宮女,還得請莞妃娘娘多提點。”

我笑道:“服侍過晉康翁主的姑姑哪會言行不當,姑姑當真是謙虛瞭。不知姑姑這麼晚怎麼還來跑一趟柔儀殿,可是昭儀有什麼話麼?”

瓊脂恭恭敬敬道:“我們小姐讓奴婢來謝娘娘昨日賞的禮,我們小姐歡喜的很,特意讓奴婢送瞭回禮來。”說著讓幾個小內監搬瞭回禮上來,正是一架純銀的滿地浮雕象牙鏡架,架上整鏨的龍須、鳳翼、雀羽、兔毫、花心、葉脈皆細如發絲,纖毫畢現,堪稱鬼斧神工,精妙無雙,圍觀的宮人莫不嘖嘖驚嘆。

瓊脂頗有些得意,道:“這鏡架是從前開國時陳王為其生母趙太妃打制的,雖說不上極盡一時之力,卻也是聘得巧手工匠費瞭整年才做成的。我們小姐說娘娘昨日賞的如意是極好的,不能拿尋常的東西將就瞭做回禮,所以晚瞭一天特特地叫人從庫裡尋瞭出來。”言畢,又打開一個葵瓣彩錦盒,裡頭放著一整套的渤海明玉頭面首飾,“我們小姐說這套明玉首飾不值多少錢,難得的是用整塊玉做瞭這套首飾,顏色大方。娘娘若喜歡就自己戴,不喜歡拿著賞人就是。”

我仔細瞧這一套渤海明玉的首飾,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數,可瓊脂隻說得輕描淡寫。那架鏡架更是連城之寶,不可估量。於是道:“請姑姑為本宮多謝昭儀,這禮本宮心領瞭。”又喚小連子上前,吩咐道:“外頭天黑難行,你打著燈送姑姑回去。”

浣碧見機取瞭十兩黃金放到瓊脂手裡,滿面含笑道:“這是娘娘給姑姑喝茶的,姑姑請笑納。”瓊脂也不推辭,笑吟吟接瞭,方才告退。

見她出去瞭,槿汐與浣碧才與我坐下瞭卸妝,浣碧見小允子領著一群內監小心翼翼將鏡架和頭面收到庫房裡去,不由咋舌道:“胡昭儀好闊的手筆,方才奴婢沒得小姐允許就拿瞭十兩黃金給她,小姐不生氣吧?”

我頷首道:“瓊脂是晉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麼身份,隻怕從前還是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的。給這個數是應該的,少瞭叫人笑話。”

浣碧思忖著道:“胡昭儀回這樣重的禮,小姐如何想?”

我從鏡中看著為我疏松頭發的槿汐,她面容沉靜,隻顧著手中的梳子,便問:“槿汐?”

槿汐用梳子蘸瞭蘸玫瑰油,慢裡斯條道:“娘娘送給胡昭儀的禮也是極貴重的,隻是胡昭儀這樣來回禮未免興師動眾瞭些。一則有些炫耀的意思,二則這夜深人靜的,隻怕不到天亮各宮各院都知道瞭,倒是胡昭儀故意要人知道似的,做給誰看呢。”

浣碧努瞭努嘴道:“能做給誰看呢?是想讓人知道小姐身份特殊呢,還是要借這個討皇上的好兒。”

我伸手抹瞭點舒神靜氣的降真香蠟葵膠抹在太陽穴上,緩緩道:“我倒覺得她不止想做給皇上看呢。這個人我方與她打交道,實在看不透她。”

一旁花宜已經鋪好瞭鋪蓋,笑道:“管她看不看的透呢,日久見人心罷瞭。娘娘還是早些安歇吧。”

自我住到未央宮後,去偏僻的披香殿路途更遙。這一日午睡醒來,見天色鬱鬱生涼,便去看望端妃。

我進殿時,她正沐浴過。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發梢還淋淋滴落晶瑩的水珠,肩上披一件平繡盤花四合如意雲肩,以彩錦繡制而成,曄曄如虹彩散於晴空碧雲之中,十分好看。我見她披著雲肩,知道是洗瞭頭發要抹茉莉烏發膏瞭。果然妝臺上擱著一個青花冰紋圓缽,缽中盛著淡墨色半透明的輕盈膏體。

端妃背對著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瞭茉莉烏發膏小心翼翼地梳著。端妃自舉瞭把小靶鏡左右照著看,從鏡子裡瞧見我,不由轉身笑道:“貴客來瞭,我卻不曾遠迎,真是失禮瞭。”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見,端姐姐的氣色更見好瞭。”

端妃站起身來,把玩著盛烏發膏的圓缽道:“什麼好不好的,宮裡的女人老的快,才三十二歲就用上烏發膏瞭,當真是歲月不饒人。”

我笑嘻嘻拿起圓缽一聞,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撲鼻而來,不由贊道:“這味道好,是用淘澄凈瞭的茉莉花配著首烏做的——姐姐這樣說可要愧煞人瞭,那些十五六歲的嬪妃們也急吼吼地拿著烏發膏往自己頭發上抹呢,姐姐越發拿自己和她們比瞭。”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鏡子道:“猴兒嘴真當是猴兒嘴,這些年竟沒改些。”

我笑道:“我不過慪姐姐笑一笑罷瞭,姐姐反要說我。”說著順勢在端妃的妝臺邊坐下,隨手拿起她方才拿著的小靶鏡看,芭蕉扇面的樣子,紫金鑲琺瑯山水文飾,小巧玲瓏,十分精致。端妃見我瞧得有趣,便道:“那年我在皇上的庫房裡瞧見這個玩意兒好,你知道我的性子,好便好瞭,也不會為瞭這個特意去求皇上的恩典,倒是溫儀記在瞭心裡,去皇上面前求瞭一求,皇上立時就叫人送來瞭。”

我連連點頭,恬和微笑,“溫儀當真是個好孩子,不負姐姐一番教誨。”

我打量著披香殿,見殿內懸掛著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兒,殿外又多種花草,一架小秋千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庭院裡的地上還丟著一個七成新的佈鴨子,於是笑道:“數年不見,姐姐的披香殿一掃往日頹唐,大有生氣瞭。”

端妃大有身為人母的欣慰得意,“有瞭溫儀,這漫漫長日也好打發得多瞭。要不然這樣一年年熬下去,連個盼頭都沒有。”

我看瞭看周遭,問道:“怎不見溫儀帝姬呢?”

“這個時候,都是如意帶著去上林苑裡撒歡去瞭。”

“溫儀想必很聽話吧?”

端妃的笑容有母親的甘願和滿足,“乖巧的很,也很孝順。快九歲的孩子像個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以為溫儀是我親生的呢。”

吉祥在旁笑道:“我們娘娘待帝姬疼得什麼似的,比親生得還好,帝姬怎麼能不孝順呢。”

端妃細細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溫儀,性子文靜不說,素日裡我咳上一兩聲,她便抱著我要叫太醫。連我也納悶,襄妃這樣的人物怎麼生出這樣好的女兒來。”

我聽她絮絮說著溫儀的點滴,想起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難過不已。

端妃素來敏慧,見我的神情,隨即瞭然,“敬妃心疼朧月更勝於我心疼溫儀,到底是打出生就養在身邊的,朧月難免與她親近一些。想必現下敬妃也不安,將心比心,若是現在襄妃突然活過來要要回溫儀,我也是百般不情願的。”

我低頭撥著護甲上鑲成梅花狀的珍珠,低低道:“我明白的。”

端妃嘆息,平靜的雙眸有睿智的溫和,“敬妃從來是個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過一個情字,何況是母女之情。你在宮外不曉得,敬妃撫養朧月也十分辛苦。那年朧月病瞭,敬妃幾天幾夜沒睡,哭的眼淚足有一缸那麼多瞭。若那時朧月真留不住,隻怕敬妃也要傷心死瞭。”

我愧然而心酸,垂著眼簾道:“我這個做母親的的確沒有盡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裡敢奢求朧月有多親近我呢,隻盼她還能認我這個娘就好瞭。”

端妃安慰道:“若說你沒有盡做娘的心思,連我聽著也替你委屈。當日你生瞭朧月三日就離宮,那三日裡殫精竭慮,哪一點沒為她想得周周到到,為她一輩子做盡瞭打算。”端妃道:“朧月還小,等長大瞭能體會你的苦心就好瞭。”

午後的空氣裡彌漫著唐菖蒲成熟後甘甜熟爛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靜靜流淌於殿宇。端妃凝神思慮,目光靜靜落在我身上,“我勸你一句,別急著要接回朧月。哪怕再思女心切也要忍耐。”

端妃語中大有深意,我正低頭尋思。忽聽得外頭有金鈴清脆響起,一個女孩撲進端妃懷裡,笑嚷著道:“母妃,良玉回來瞭。”她舉著手裡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麼,良玉瞧著這花最美,摘回來給母妃戴上好不好?”

端妃摟瞭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歡呢,玉兒選的這個顏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腳把花插在端妃鬢邊,又跑遠瞭看是否插得端正,方開懷笑瞭起來。

她的聲音清脆而明亮,似簷間玎玲的風鈴宛轉。她瞧見瞭我,細柔的眼睛詢問地望向端妃。端妃笑吟吟道:“這是你莞母妃。”

溫儀退開兩步,按著禮數規規矩矩道:“溫儀給莞母妃請安。”

我見她一身湖藍色織錦緙花短襦,穿乳黃撒花石榴裙,腰間扣著粉紫柔絲串明珠帶,脖子上掛著的正是我送的那個朝陽五鳳瓔珞圈。我見她身形還未長成,卻已見窈窕之態。眉眼間並無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嫻靜溫文。

我點著頭感嘆道:“數年不見,溫儀已快成大姑娘瞭。”我向溫儀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我轉頭向端妃,“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妃點頭笑道:“良玉到瞭四歲上還沒有名字,整日拿著封號當名字叫,我便給她取瞭這個名字,希望她能溫良如玉。”

我贊道:“果真是個好名字,足見姐姐望女成鳳之心。”

溫儀悄悄看我兩眼,轉頭對端妃嬌怯怯道:“這位莞母妃好生眼熟,良玉好似在哪裡見過。”

我摟過溫儀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連我也愛得不得瞭,這樣的好的記性呢。”我向溫儀道:“你小時候莞母妃還抱過你呢。那時你愛玩,總摘瞭我身上的溜金蜂趕菊別針去。”

溫儀側頭想一想,臉頰有清麗透明的光澤,忽而笑道:“是呢,那別針被良玉玩瞭好些年,如今還在匣子裡收著呢。”

端妃指著她道:“你脖子上那個瓔珞圈便是前兩日你莞母妃著人送來的,你也該親自道謝才是。”

溫儀端正福瞭一福,道:“謝過莞母妃。”

端妃叫過她去,用絹子仔細擦著她的臉柔聲哄道:“跑瞭一會子也累瞭,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說著便叫如意領下去瞭。

端妃轉臉問我:“給溫儀的項圈可是每個帝姬都有吧,可別落瞭人傢的閑話。”

“都給瞭,連朧月也是一樣的。”我頓一頓,“隻不知呂昭容傢的淑和帝姬叫什麼?從前仿佛也沒有名字。”

“也是到瞭年紀才取的,叫做雲霏。”

我笑盈盈道:“好聽是好聽,隻是在帝王傢未免小氣瞭些。”

端妃撫著鬢邊的芙蓉花道:“你不曉得裡頭的緣故,當年呂昭容是在雲意殿被皇上親自挑上的,所以給帝姬起瞭這個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舊情多多垂憐。”

我笑著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罷瞭。”

端妃輕輕一笑,眼波流動,“可憐天下慈母心罷瞭,她們的父親可未必顧得上。像胡昭儀的和睦帝姬皇上倒看的上些,滿月時就給起瞭名字叫珍縭,可見是愛重得如珍如寶瞭。猶是這樣胡昭儀還是不足,抱怨朧月早早就有瞭名字。她哪裡曉得妹妹你為瞭朧月的苦楚。當真是生在福中不惜福瞭。”

我不以為意,隻微笑道:“她福多人貴重,自然不怕折損瞭一些半些。”當下端妃留瞭我一同用瞭飯,方才送我到儀門外,看著我一路去瞭。

路上安靜,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還早,不如去太液池邊走走也好。”於是一路穿花分柳,沿著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時夕陽西下,天空裡盡是五彩斑斕的晚霞,鋪開瞭滿天繽紛。

這樣靜靜的看霞光萬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瞭。

其實也還沒有多久,有個人對我說:“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而如此平靜,我此生亦不可再得瞭。

心如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來看平靜無波,而暗潮紛疊的瞬間,連自己也不能自制。

有歡悅的笑語之聲從身後的美人蕉叢傳來,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過晚膳呢,端妃又許溫儀帝姬出來跑瞭,仔細肚子疼。”

小允子陪笑道:“聽著很熱鬧呢,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美人蕉開得如火炬一般,一樹一樹熾烈地紅著,或是吐露嬌嫩的鵝黃與艷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嫵媚柔軟地著,似慵懶春睡的美人。

叢叢舒卷自如的嫩綠之後,卻是敬妃抱著朧月小小的身軀,正仰頭看著天邊的雲彩說笑。朧月雙手勾著敬妃的脖子,頭靠在敬妃肩上。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絹子不時為她擦拭額頭的汗水,時而吻一吻她的臉頰,逗得朧月咯咯直笑。

我心下酸澀,正要悄然退開,敬妃已經瞧見瞭我,略略有些尷尬,道:“莞妃來瞭。”

朧月不情願地從敬妃懷裡跳下來,勉強行瞭一禮,道:“莞母妃好。”

我張開雙手向她,微笑道:“朧月過來,母妃抱你去玩。”

朧月別過頭,倏然往敬妃裙子後頭一躲,癟著嘴低低道:“我不去柔儀殿。”

敬妃大為尷尬,下意識地擋在朧月前頭,又覺得我與朧月到底是母女,不該她來擋著,便有些進退兩難,陪笑道:“朧月剛玩得興頭上,怕不願意去別處呢。”

我是一句玩話,卻不想招來朧月和敬妃這個樣子,頓時覺得難堪。敬妃以為我是因為朧月不肯回柔儀殿而不快,便放低瞭語氣,道:“為瞭那日說瞭句要和莞妃你回去,朧月整整哭鬧瞭一天。不如就讓她在昀昭殿再住幾日吧。”

敬妃的語氣裡頗有些哀懇之意,她與我都是正二品妃位,且資歷人望遠在我之上,其實不必用這樣的口氣與我說話。我微微不忍,念及端妃的再三叮囑,微笑道:“姐姐說什麼呢,我並不曾想帶朧月回柔儀殿,不過是想領她玩耍一回罷瞭。我不是與姐姐說過,在我生育之前朧月都要托付給你照顧瞭呢。怎地姐姐這麼快就忘瞭?”

敬妃暗暗松一口氣,轉瞬已經恢復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說笑的。”說著招呼我,“綰綰要去千鯉池喂魚,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搖頭,“宮裡還有些事,我且回去。姐姐陪朧月慢慢玩吧。”說著扶瞭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宮的方向走。

走瞭片刻,直到看不見敬妃一行人瞭,小允子方怯怯道:“娘娘別生氣。”

我反而笑,“本宮有什麼好生氣的。”

小允子聽我這樣說,一時倒不好接口瞭,於是道:“多個人疼帝姬是好事,可敬妃娘娘似乎忘記瞭誰才是帝姬的生母瞭。”見我隻是不作聲,又陪笑道:“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喂魚,娘娘若去的話不是正能和帝姬多親近麼?”

我心底發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話適才一見我就會開口瞭,且她們去是母女情深,本宮去瞭又得生出多少嫌隙來,好沒意思。”小允子見我如此,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低著頭隻管扶著我走。

背後悠悠然傳出一聲柔婉的呼喚:“姐姐——”

《後宮甄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