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星期六傍晚,海萍一傢聽見有人在前面的樓下叫叫嚷嚷:

“13幢502的柳芳是個小三。

“502的小三,你開門。

“我告訴你們,502的柳芳是小三來著的。

“502,開門讓我進去。

“我爸不在?我爸不在,我也可以進來。

“502柳芳是個小三,我隻看一下毛毛頭就走,你有什麼好怕的。

“我爸不在,你這小三就不讓我進門瞭,我又不會害小寶寶的。

“小三,小三。”

……

許多人把頭從自己傢的窗口探出來。朵兒也張望瞭一會兒,回頭對媽媽說,是何小魚。

何小魚在樓下喊。他不停地撳著單元門上502的門鈴,對上面的人喊。他的聲音在傍晚時分的小區裡顯得很彪悍,像個中年男人的聲音瞭,其實還是個小孩。

他不停地要求502柳芳開門,他把傢事張揚到瞭大半個小區裡。

柳芳抱著孩子,坐在窗簾後面,眼淚都快流幹瞭。她媽站在門旁的對講機邊,對樓下的何小魚說,你爸不在,傢裡隻有小寶寶……

何小魚不屈不撓,說,我看一下就走,有什麼見不得的,當小三的,有什麼見不得的,讓我進來讓我進來讓我進來。

這邊,海萍趕緊把朵兒拉離窗邊。海萍說,你去做作業你去做作業。

朵兒一邊做作業,一邊豎起耳朵。聽著聽著,她感到瞭悲哀,她在心裡盼著何小魚趕緊回傢去,這麼做真的很丟臉。

何小魚還在叫:柳芳,開門,你今天不開門,我站在這裡一直等著他回來。

不一會兒,柳芳她媽的聲音就出現在樓下瞭,她好像隻會說一句話,你別說瞭,你別說瞭。

她一邊嘆氣,一邊哀求這小孩別說瞭。

有這單元別的住戶從門裡出來,何小魚一個箭步躥過去,想往裡沖。柳芳她媽趕緊一把拉牢電子門,關上。何小魚的手臂被鐵門框重重地擦著瞭,血在流下來。

何小魚哇哇哭起來,柳芳媽嚇著瞭,她說,我給你拿創可貼。她往小區的小店裡跑。

趁這陣子,何小魚一邊哭,一邊罵,他說,502的柳芳是小三,小三想讓我去留學,我他媽的幹嗎要走,你有瞭小寶寶就想趕我走,你趕走瞭我媽,還想趕走我,502的柳芳是小三來著的……

那些探在窗口的腦袋現在都縮瞭進去。好像所有人都在回避,破碎的事穿窗而入,這些年好像吃不消聽人傢的事瞭。除瞭心煩,還有尷尬。於是小區在這傍晚時分好像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瞭,像鬼子掃蕩,突然就這麼著沒瞭一絲人煙氣。隻聽見何小魚繼續罵他爸和柳芳,他說,讓我去留學安的是什麼心,我告訴你,小三,這傢裡的東西有小寶寶的份,就有我的份。

海萍把窗戶關起來,她好像看見這可憐的小孩身後還站著他悲哀的母親。聲音還是從陽臺上傳進來。海萍看出朵兒神色不安的樣子,就說,你這同學,小孩管大人的事,有得留學瞭還想這麼多幹什麼。

何小魚邊哭邊罵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柳芳的媽在樓下安慰他。她說,別哭瞭,別哭瞭。她說,快回去瞭,快回去瞭。

何小魚開始哀求:我就進去看一下,我就進去看一下,看一下馬上就走。

哀求沒用,他就坐在單元門對面的路燈下,他對周圍的樓宇大聲說,何中良是個貪官,他不貪怎麼有錢送我去留學?

何小魚的聲音,在這個多數住戶不相往來的小區裡,像一道跌宕起伏的荒誕閃電。他說,何中良娶瞭小三,還有錢送我去留學,他多有錢啊。

他對著樓宇上方暗灰紅的天空,說,他多有錢啊,他們巴不得我去美國,巴不得我離他遠一點,我告訴你,沒門!

海萍抱著實心球,對朵兒說,我們下樓去練一會兒,順便也勸他一下。

朵兒起先不肯,因為她覺得這太丟人現眼瞭。後來,不知怎麼一想,她說,何小魚還沒吃飯吧,要不我們給他送個泡面去。

朵兒想起來何小魚最愛吃泡面瞭,他常帶個泡面到學校來,瞞著老師當午飯,而不去學校食堂吃學校的快餐。中學生大都愛吃方便面,這是因為傢長經常不讓他們吃。所以何小魚的泡面,總是令人聞風而動,朵兒他們你一勺我一勺地從他那裡搶。這是學校中午比較快樂的時刻。

海萍就從櫃子裡拿瞭碗“紅燒牛肉幹拌面”,泡好,讓朵兒端著,一起下瞭樓。

小區的路徑上幾乎沒有人影,寒風拂面而來,路燈清輝照耀,不時有貓從冬青的陰影裡走出來,跑到對面的樹叢裡去。海萍看見何小魚身邊隻有柳芳媽一個人。柳芳媽在查看他的手臂。路燈拉長瞭他們的影子,像一對奇怪的傢人。

其實何小魚以前根本不認識這大媽。所以,現在他對她倒沒什麼仇恨。

海萍朵兒走過去把泡面遞給何小魚,何小魚看瞭她們一眼,好像理所當然她們會在這時出現,他拿過泡面就吃起來。那張臉上全是淚痕,突然不好意思抬起來瞭。

路燈下他在吃泡面,身邊樓宇裡的聲音漸漸又浮起來,慢慢充溢瞭小區,就像無數日子裡的場景一樣。有些腦袋探出來,仿佛是探查一下那個男孩是不是還在。

何小魚用塑料叉子把面條一根根提起來,對著空中晃瞭晃。他畢竟還是初中生,他對海萍說,我最喜歡幹拌的,謝謝阿姨。

朵兒海萍開始投實心球。何小魚吃完方便面,也過來看著,然後說,他也想練。

兩個小孩你投一下我投一下,慢慢那些煩心事好像沒瞭。海萍勸他可以回傢瞭。他說好吧,就去推停在樹下的自行車。

他推著車,身後跟著海萍朵兒柳芳她媽一起往小區大門走。在大門口,這男生轉過身對柳芳她媽說,你告訴貪官何中良,每個星期六我都會來這裡,這是我去美國之前,對他的告別。

他臉上臟不拉嘰的,但說這話的樣子,酷斃瞭。

他從車籃裡拿出雙肩包,背上,嘴裡說瞭聲“Bye”,就騎上車飛一般地向前馳去。

那天回到傢,小女孩朵兒問她媽,何小魚的爸真的是貪官嗎?

海萍說,別瞎說,除瞭他兒子,沒人這麼說。

窗外的小區裡嗡嗡有聲響,朵兒聽瞭一會兒,不是何小魚的聲音,是有人在倒車。朵兒對她媽說,如果我哪天去留學,好不容易到瞭美國,結果發現身邊又是何小魚,一定會昏倒的。

為什麼?

呀,在這裡和他做同學,好不容易到瞭外面,還是和這些當官的小孩做同學,換瞭你,你也會昏倒的。

海萍眼淚都笑出來瞭。

一連幾個周六傍晚,何小魚都出現在13幢的樓下,就像一出循環上演的劇,準時登場。

財稅局長何中良一直沒有正面出現,那個柳芳每到這時都避出傢門,眼不見為凈。

何小魚的所有不爽,並不需要觀眾。他知道,因為他爸這個他最在乎的觀眾的缺席,使得別人是不是在聽都變得無所謂瞭。

快要放寒假瞭,朵兒在準備大考。每個周六傍晚,她依然到樓下練習投擲實心球,如果考試不出意外,現在可以拿到這10分瞭。

今天在她練投實心球的時候,媽媽在樓上洗衣服。何小魚也沒有出現在那幢樓下。朵兒想,他可能也厭倦瞭。

小女孩投瞭十幾次後,突然聽到小區花園那邊何小魚在叫她的聲音。

她走過去,看見何小魚正蹲在一棵大樟樹下挖土,他手裡拿瞭一把專業的小花鏟。

朵兒說,你在幹什麼,搞破壞呀?

何小魚說,我在埋寶貝。

什麼寶貝?

小飛機。

朵兒低頭去看,果然坑裡放著三四架很小的飛機模型。

你有病,把它埋在這裡,還不如送我。

何小魚說,把它埋在這裡,是因為我要走瞭。

你出國瞭?

對呀,原來說好是6月走的,但現在我後天就要走瞭。

那你英語培訓學校的課也不讀瞭?

不讀瞭,學費交瞭4萬塊錢,現在都不要瞭。

朵兒想著自己下周還要大考,而這何小魚說走就走,突然羨慕他好輕松啊。她說,我們還要大考呢。

何小魚停止瞭挖坑,抬頭笑瞭一下,說,就這點想著還比較開心,但願你考得比李想好。

朵兒想,那天沒白給你吃泡面。

何小魚感覺到瞭朵兒羨慕的意思就有些高興瞭,他說,說走就走,就是以後不能來這裡罵何中良瞭。

朵兒看著他把小飛機又拿出來,用塑料紙一個個卷起來,然後又放進坑裡試試夠不夠深。

她問,你幹嗎把玩具藏在這裡,你幹嗎……

突然她不說話瞭,因為她想起來何小魚剛才不是說過他後天要走瞭嗎,現在他在這裡藏東西,這其中隱約而又明顯的意味,讓小女孩的心突然跳起來。冬季黃昏的天色暗得早,從花園這裡望出去,小區裡沒有人影,可能都在傢吃晚飯吧。一個媽媽在外面喊小孩回傢去吃飯,一隻白貓從身邊走過去。小女孩朵兒不吭一聲地看著同學在挖坑。何小魚終於把包瞭塑料紙的飛機放平整。他開始往小坑裡填土。

四周的光線在迅速暗下去,朵兒看著這同桌用沾滿瞭泥的手把土推進坑裡。她說,有得留學還不高興,別人傢要費多大的勁還不一定能去。

他沒吱聲。他抹瞭一下眼睛,說眼睛裡有沙土進去瞭。他抬起臉,像是想讓風吹一下眼睛。何小魚說,你知道嗎,我在飛機裡塞瞭紙條,一架小飛機塞一張。你知道我寫的是什麼嗎?

朵兒心想,寫給你爸的。

何小魚沒說寫的是什麼,他隻說瞭兩字:絕密。

那這飛機是你爸買給你的吧?

何小魚說,不對,但也對,是他買來的模型材料,我們自己拼的。

那你得留著啊。

不正留在這裡呀。我從小就喜歡飛機,你知道我長大最想當的是什麼嗎?飛機修理工。

何小魚把土填回坑裡,站起來,對著這小坑跳瞭幾跳。然後他好像很有經驗地扯瞭幾把旁邊的落葉和塵土,蓋上,他讓朵兒看,你說看不看得出這裡有個坑?

朵兒說,不仔細看,應該看不出。

何小魚說,如果明天下瞭雨會更加看不出來的。喂,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埋在這裡嗎?

朵兒知道他心裡藏不住這秘密,雖然他剛才說“絕密”。

何小魚說,很多年後,我讀完書回來,會到這裡挖開它,看看。

看它幹什麼?

何小魚自己好像也說不清,反正要來看看。這些飛機是他小時候爸爸陪他裝的,他在走之前把它們埋葬在爸爸的眼皮底下,好像不這樣情緒就無法表達。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小女孩朵兒又懂又不懂,但覺得挺爽的。

你別告訴別人哦。

我幹嗎告訴別人?

我會發短信告訴何中良的,但不告訴他是什麼東西。也許哪天,他找到瞭挖開一看,不知他會怎麼哭喪臉。

何小魚探出頭,伸長雙臂,做個瞭哭喪臉。他說,如果有機會把他那一刻拍下來,一定爽呆瞭,照片珍藏一生。

朵兒是小女孩,天生對這種情感場景有感覺,她突然覺得這黃昏的空氣裡有什麼讓人難過的東西,她說,你還是回傢吧,你後天不是要走瞭嗎?

何小魚說,我乘飛機走,坐14個小時呢,我一個人去,中間在東京還要轉機呢。

朵兒看瞭他一眼,對他這麼小的一個人獨自坐飛機出遠門,突然有點難以置信,雖然她也知道那些出國的同學其實都是這樣的。

她說,你去瞭那邊,能適應嗎?你英語又不好,比我還差。

何小魚居然反問道,你說我在這邊就能適應瞭嗎?我在這邊都適應瞭,還有哪裡不能適應?

朵兒笑出聲來,他還有哲理呢。朵兒準備上樓回傢瞭,她還是不死心,走之前問他,反正你要走瞭,你就告訴我一個人,紙條上寫的是什麼。

何小魚爽快地說,再見。

朵兒以為他不肯說,對自己說“再見”,所以向他擺擺手,說“再見”。

何小魚說,三張紙上寫的都是“再見”。

朵兒說,哦,這樣啊,什麼意思啊?

朵兒坐電梯上樓的時候,還在想小飛機裡的紙條上寫著“再見”。她想象瞭一下何中良趴在地上挖呀挖,終於挖出來瞭三小包東西,他還以為是什麼寶貝,打開一看,居然是“再見”。什麼意思啊?她咯咯咯笑瞭。

《小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