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其實,最初是從那天上午在殯儀館時開始的,方園的手機像突然觸到瞭某個時段的開關,潮水一般的鈴聲一浪浪地沖過來。

“請問你雅明苑的房子是在出售嗎?”

“請問雅明苑你的房子多少錢?”

“請問你雅明苑的房子學區是江南小學嗎?”

……

方園和海萍想這是怎麼瞭,一問才知道,原來在父親病重、去世的這幾天裡,社會上突然傳言,5月將出臺房產新政,對二手房成交差額將征收20%的個人所得稅,以進一步打擊炒房。

這傳聞令全城草木皆兵,除瞭那些手裡擁有兩套三套甚至數十套房子的人心急如焚外,購房者也爭先恐後起來瞭,因為他們擔心這一新規會使賣主像以往無數次一樣,把稅轉嫁到購房者頭上,反而增加瞭購房成本。

現在離5月隻剩下半個月瞭,全城二手房市場被瞬間點爆,剛需像煙花釋放,二手房成交量每一刻都在飆升,每一天都突破歷史新高,一剎那,全市輕松成交瞭1萬套。電臺裡,主持人在說,與上月同日相比,漲幅高達684%……

方園和海萍被卷入的就是這突如其來的浪潮。無數追問突然而至,“賣不賣”“再讓點吧”。市面上一下子出現瞭這麼多二手房,不讓價是不行的,更何況5月像個陰影,每天都在逼近。

海萍說,238萬元,我看是賣不到瞭,就210萬吧。

方園按這個價跟看房者爭啊爭,他們一個個說“考慮考慮”,退去,就再沒回來。於是方園對海萍說,210萬,我看也是賣不動的,198萬吧。

海萍說,也行,按澳大利亞大學一年30萬計,四年,120萬;再加上四年高中,住哥哥傢,學費生活費每年10萬計,就是40萬,另算上其他想不到的費用,198萬元也是夠瞭。就198萬吧。

因為海萍在急著簽證這事,所以心想,隻要差不多夠留學費用瞭,也心平瞭,遞交簽證材料不能再拖瞭。

當價碼放低,一撥撥人馬繼續前來。有要結婚的,有想讓外地年邁的父母來團圓的,有小孩子將入學的,有怕房價還要漲的,有單身住怕瞭集體宿舍的……每一個人都像扛著一肩的隱形閱歷,心事重重,心急匆匆,當他們報出的價碼一樣時,海萍簡直不知道賣給誰好。

市場上餘房洶湧,幾天下來方園海萍198萬的底線好像也守不住瞭,昨天說好的價,到第二天購房者又變卦瞭的事一再出現,讓海萍的信心一天天在動搖。

有個傍晚,一對外地夫妻帶著一個圓臉蛋小男孩來看房,說,孩子下半年要讀小學瞭,想讓他來這城市讀江南小學。他們在海萍雅明苑空蕩蕩的房間裡走動張望,明顯地在猶豫。小男孩調皮,鉆進瞭壁櫃裡搞得一身灰。海萍看得出他們喜歡這裡,但也不是多有錢的人傢。海萍聽到那媽媽悄聲對男孩說,到時候,外婆陪你住在這裡讀書,你聽話嗎?那一刻不知為什麼海萍突然想到瞭朵兒胖乎乎的小臉,想到瞭她哥在澳大利亞的傢,那個她想象中的木色客廳。她看見小男孩又爬到瞭那張方桌子上去瞭,小臉蛋上的神情像一隻小猴,對她搖著手。

後來在下樓梯的過道裡,她讓瞭那對夫妻5萬元,193萬元。她拍拍那男孩子的頭,說,好吧,主要是為瞭小孩讀書,為這個,算瞭。

第二天,成交。

第二次模擬考的那天放學後,朵兒背著書包在教學樓下遇到瞭金琴。

朵兒說,一起回去吧,我爸今天不來接我。

金琴說,好啊。

朵兒問,你考得怎麼樣?

金琴沒說這個,她突然告訴朵兒,我要出國瞭。

朵兒心裡一跳,說,你爸肯瞭?

金琴說,嗯。

你爸肯你和他斷絕父女關系瞭?

有病啊,說得這麼難聽。小姑娘好像被朵兒嘴裡的話嚇瞭一跳。

就是這麼回事嘛,朵兒說,如果我是你爸,我才不幹呢,不幹。

金琴說,有病啊,是你不喜歡我出國吧。她心想,我出國就可以不參加中考瞭,所以你才這麼說話。

朵兒說,如果哪天他又不肯瞭,你還轉不轉得回來?

金琴說,這又不是玩過傢傢,哎,你要不要吃棒棒糖,我今天請客。

兩個小女生就在學校門前的小店買瞭兩根棒棒糖,沿著街邊往傢裡走。朵兒的心思又轉到瞭下午的科學模擬考,她在擔心分數,因為最後一大題中有一小題沒來得及做完。她說,8分呢,我可能又排不進100名瞭。

金琴今天沒心情談這個,再說剛才那場考試她隻會比樓下的朵兒更糟。所以她說,聽說美國中學還有食品課呢,課可以自己選的。

她已經在想象那邊瞭,而朵兒則發現瞭街對面那個金叔叔又在那棵香樟樹下瞭。

她拉瞭一下金琴說,你爸來瞭。

趁金琴穿過馬路,向她爸爸走過去,小女孩朵兒在這邊仔細打量瞭這個快要沒得做爸爸的叔叔,他今天穿瞭一身西裝,手裡拎著一個塑料袋子,朵兒不知道裡面還是不是榴蓮,即使不是,也一定是好吃的東西。朵兒想著榴蓮就有些好笑,但其實心裡也沒太多好笑的滋味。像往常一樣,她有些為老金著急,金琴去瞭美國,他總不能每天等到那邊的校門口去,所以他現在確實該天天來這裡等,即使這樣,也隻能等一個月瞭,這麼說,是不是他隻有一個月的老爸好當瞭?

朵兒一個人往傢裡走,她嘴裡含著棒棒糖,她準備回傢告訴爸媽,是爸爸猜準瞭,老金肯瞭。

這一陣媽媽爸爸在賣房子,嘴裡都是100萬、200萬的,好像傢裡一下子多有錢似的。她知道他們在幹啥,他們裝作不能讓她知道的樣子,其實她知道。在這麼一個放學的傍晚,朵兒突然想起來自己也可能去留學。由於平時每天陷身與同學的考試競爭,她沒怎麼去想這事,現在她想著它,在這日落街頭的光線裡,突然覺得它變得挺近的,並且帶著些好奇和清新。她把棒棒糖從嘴裡拿出來,看瞭一下,亮晶晶的,像一顆鉆石,她就有些高興,我也可能去留學的,我去澳大利亞舅舅傢。

其實,方園和海萍前幾天就知道老金同意女兒過繼給吳佳妮的姐姐瞭。今天朵兒回來一講,他們就借機教育:所以說小孩子學習要好,否則,你看爸媽要費多大的心思啊。

朵兒覺得這話說得不對,難道考試不好就要承擔這樣大的壓力,甚至承擔老爸沒有得當老爸這樣的壓力?朵兒覺得不對,但她不知該怎麼反駁,就開始哭起來。

小女孩這一陣經常突然而泣,這讓海萍有些習以為常,認為是中考臨近壓力大的關系。海萍給她削瞭一個梨子,遞過去,說,人傢傢裡的事,有人傢的理由,我們囡囡穩得住的,我們哪有這麼多事。

小女孩哭瞭一陣,告訴媽媽,學校明天要推選保送生瞭,按初中三年的主課成績、品行分數,以及各種加分進行排名,自己的排名本來一般,但加瞭那篇獲獎征文的5分,還算可以,可能會被列入前七所重點高中的保送資格,但一定不會是前面的幾所,估計會是最後那兩所,那麼,是選擇保送還是放棄呢?

海萍方園沒多想,就對朵兒說,我們還是自己考吧,準備瞭那麼久,做瞭那麼多題,如果是第六所、第七所,總不死心,沖一沖吧,就當人生的鍛煉。

朵兒擦瞭一下眼睛,打開作業本準備做今晚的習題。

現在,她更清楚地瞥見瞭下午放學後她所想的那個事,它更近瞭一些。因為她知道,爸媽這麼果斷地放棄明天可能有的保送名額,也是因為有瞭它。

她做著題,心裡有些恍惚,難道真的是要去瞭?

《小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