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羅府分傢

夏季的悶熱一點點平歇下來,蟬鳴也少瞭。

天氣還是熱,卻比前幾日涼爽許多。宜寧穿著一件緙絲的褂子坐在鋪著涼席的床上,拿到瞭雪枝交給她的羊脂玉貔貅看。玉匠還配瞭一條深藍流蘇,玉佩雕工的確精湛,迎著光祥雲的紋路流轉生輝,玉色純粹,格外好看。

宜寧把這塊玉佩收進妝盒裡,暫時不打算拿出來。等到放榜之後再送給三哥吧。

饒是對兒子有信心,陳氏卻也越來越焦躁。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問放榜沒有,就連去羅老太太那裡請安都要提起。

林海如聽得煩瞭,不耐煩地道:“大嫂,這事急也是急不來的。你可別著急上火。你看我跟老太太就不急。”

陳氏心想你又沒有親生子,怎麼懂得這種心情。倒是有個羅慎遠,但那羅慎遠難不成還能中舉瞭?

羅老太太看瞭兩人一眼,淡淡說:“我看懷遠是胸有成竹的,海如說得對,你不用急。”

既然羅老太太都說瞭,陳氏也隻能起身應是。

她們聊起瞭羅成文新納的一個姨娘,是原先伺候姨娘的丫頭扶正的。說到這個年方二八的姨娘陳氏就不舒服,在這件事上她和林海如的立場是一樣的,對那個小姨娘憎惡得不得瞭。

林海如私下跟宜寧說:“別看你大伯母端著,一派端莊嚴肅的,私底下指不定怎麼罵那姨娘是小蹄子呢。”

林海如跟她說那小姨娘的事,就說羅成文從京城裡回來,接連幾夜都歇在瞭這個小姨娘那裡。最後陳氏搬出瞭長子羅懷遠,又是為瞭羅傢的前程考慮,又是為瞭羅傢的棟梁考慮的,才把羅大爺留在自己房中。

第二天陳氏就罰那小姨娘跪著伺候她梳洗,小姨娘眼淚巴巴的又不敢去告狀。

林海如聽得很舒服,她很想讓喬姨娘也跪著伺候她梳洗,但她又沒有個羅傢棟梁支撐著。

宜寧心想這有什麼難的,笑著跟她出主意:“您是太太,她是姨娘。您的吩咐她能不聽嗎?下次就讓她站著伺候你吃飯。她要是委屈瞭,你就說是一時忘瞭讓她坐下。她當著我爹的面,肯定不會說什麼的!”

林海如聽瞭宜寧的話之後回去試,發現喬姨娘果然不敢說什麼,站著伺候她吃完瞭早飯。那天一整天她的心情都很好,而喬姨娘臉色鐵青地回去瞭,第二天就稱病沒有來。

林海如讓丫頭給喬姨娘送補湯過去,她親自帶瞭一對金釵來送給宜寧。

宜寧拿著金釵把玩,又想著抽屜裡的玉佩。

明日就要放榜瞭。

三哥肯定能中舉,卻不知道他究竟會考得如何。

陳氏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打探的人早上就出去瞭,陳氏一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的,一旁的羅宜秀看到都慌。陳氏卻捏緊帕子,凝視著門廊的方向。不就是去個巡撫衙門,怎麼會半天都沒有回來呢……

她最後還是坐下來,喝瞭一口茶水平息心情。

前院得訊歸來的人卻騎著馬跑得飛快。直沖進院子之後趕緊下馬,把韁繩扔給旁邊的小廝,激動得渾身顫抖。連忙就往陳氏那裡沖。

陳氏房裡伺候的丫頭們看到這人連忙都給放行。

她們也很激動,大少爺一旦中舉瞭,陳氏少不瞭心情要好上一年,到時候打賞拿到手軟都不是不可能的。但要是沒有中的話這一年大傢都別想有好日子過,眼看就要入冬瞭,日子會更難熬。

陳氏聽到動靜連忙放下茶杯,還喝個什麼茶。讓丫頭扶著立刻就去瞭前廳。羅宜玉和羅宜秀也立刻跟瞭上去。

打探的人還沒有緩的過來,扶著膝大口大口地直喘氣,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陳氏連忙吩咐下人倒茶水給他,看他喝水。焦急地道:“中沒有中就是一個字的事,你倒是快說啊!”

打探的人才邊喝水邊吐出一句“中瞭”。

陳氏的整顆心都放下來,屋子裡的丫頭婆子俱是喜悅,連羅宜玉都露出瞭幾分笑容。為首的丫頭立刻就行禮給陳氏道喜。

陳氏就算再矜持臉上的笑容也藏不住瞭。她松瞭口氣,吩咐身後的嬤嬤趕緊去給羅老太太和大爺傳話。

那打探的人才擺擺手說:“大太太,先別先別!我話還沒有說完。”

陳氏急得想弄死他,心裡又是一懸:“什麼沒有說完,難道沒中不成?”

“咱們大少爺是中瞭,”打探的人說,“中的是第三十八名。”

陳氏眉一擰,這中多少名有什麼要緊的,中瞭就行瞭嘛。以羅懷遠的年紀已經很瞭不得瞭。

“可是咱們三少爺羅慎遠也中瞭。”打探的人說,“小的按照您的吩咐,從尾開始看……”

他吞瞭吞吐沫,似乎有點緊張。

“他也中瞭。第一名,解元。”

陳氏聽完之後幾乎沒有反應過來,愣瞭許久。

書房裡,羅慎遠正在寫字,遊龍走鳳躍然紙上的是一篇《滕王閣序》。

今天是秋闈放榜的日子,他一早起來便開始寫字。屋子裡靜得很,唯有點的一爐香升騰起絲絲縷縷的藍煙,漸漸彌散開來。

他背著手,凝視著自己手下的字。

直到寂靜的門外傳來瞭嘈雜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嘈雜。

他擱下瞭手中的筆,閉上眼。再睜開時氣勢已然不同。

志不立,則如無舵之舟,無勒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

該來的總會來的。

宜寧坐在羅老太太身邊,按羅老太太的吩咐在學做荷包。她看瞭看羅老太太,又看向雪枝。再看向對面還沒有回神來的林海如。怎麼這三個人狀態都不太對。

她終於放下瞭手中的荷包半成品說:“母親,三哥中舉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林海如從聽到消息開始就處於恍恍惚惚不可置信的狀態,聞言終於站起來。走來走去,又在宜寧身前站定:“我……我這就成瞭舉人的娘瞭?”

她接著又問:“宜寧,沒錯吧?還是解元!”

宜寧剛聽到消息的時候也驚訝瞭一下,她讓三哥能考多好考多好,但是沒想到人傢直接中瞭個解元回來。不過但想到羅慎遠日後的身份,她又平靜瞭下來。解元而已,還是不要太驚訝瞭。

但是除瞭她,屋子裡所有聽到的人都被嚇到瞭。

就連羅老太太都是一陣恍惚,又問瞭那報信的人一次:“真的是解元,你沒有看錯?”

“老太太,這麼要緊的事我如何會看錯。我還特地查對瞭好幾遍。”來報信的笑著說,“還得恭喜老太太,傢中兩個孫子都中瞭舉,三公子還是解元!咱們知府大人聽說瞭,都說要上門來拜訪呢。”

榜單先是貼在巡撫衙門,知府也是最先知道的,所以立刻派瞭人過來給羅老太太送信。

羅老太太心神不寧地讓丫頭打賞瞭報信的人一袋銀子。

不過羅老太太還是很快鎮定瞭下來,立刻著人去請羅成章、羅慎遠等人過來。

林海如還是有些局促:“你說我是不是該送他點什麼?還是該說點什麼?”

宜寧搖搖頭道:“沒事,您一會兒就要少說話。話由祖母來說便是瞭。”

羅老太太聞言看瞭一眼林海如:“宜寧說得極是,一會兒你還是少說些話。而且今日過後,肯定有許多世傢夫人要與你結交,你也一定要端著身份。你現在是解元的娘瞭,今時不同往日瞭,知道嗎?”

林海如點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少說話。

最先來的居然是陳氏,她一跨進門時已經是滿臉的笑容,握瞭羅老太太的手說話,對林海如更是和顏悅色如沐春風,一陣恭賀。她坐下來的時候宜寧看到,她掌心的汗把帕子都打濕瞭,目光直看著門口。

隨後丫頭通傳一聲“三少爺來瞭”,羅慎遠才走進來。

陳氏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羅慎遠身上。他不卑不亢地給羅老太太行禮,再依次給林海如、給她行禮。

羅老太太含笑地看著他,讓他站起來說:“你可知道瞭?”

羅慎遠有禮地道:“孫兒已經知道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羅慎遠中舉的原因,陳氏總覺得他比以往更高大瞭些。逆光站在羅老太太面前,冷峻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氣度。讓人無法忽視。

陳氏覺得自己肯定是被鷹啄瞭眼睛。

她以前怎麼就沒有看出來羅慎遠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人。解元……那是運氣一時好瞭就能中的嗎?這位庶子平日從不顯山露水,是不是就等著這個時候呢!

陳氏看到他平靜而冷淡的目光,總覺得心裡隱隱發寒。再看到周圍狀若平靜的羅老太太、雪枝,甚至是那才七歲的羅宜寧,都不見得有多震驚。

她們是不是也早就清楚瞭?

羅懷遠則是和羅宜玉、羅宜秀一起過來的,三人也得知瞭消息。

本來他中舉瞭應該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但是聽說這位他向來不放在眼裡的三弟,竟然中瞭解元之後,羅懷遠一陣不可置信的錯愕,隨即他就沒有這麼高興瞭。他再三確認的確是之後,才來瞭祖母這裡。

他走進來之後就打量著羅慎遠。

原來他以為羅慎遠是略矮他一些的,今天才發現他其實比自己還要高一分。他對他溫和地笑道:“大哥,你也來瞭。”

要是平日裡,他肯定覺得這是羅慎遠謙和敬重的笑容。

但是今天他怎麼看都覺得,這笑容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究竟是什麼意味?

自己平日裡作為嫡長子,受老師褒獎誇贊,受到羅傢上下的重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而這些他卻什麼都沒有。甚至是這次秋闈,所有人都認定羅慎遠不過是去給他當陪練的。

但是現在他是第一名,鄉試解元。自己雖然上瞭榜,名次跟他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羅懷遠強按下心裡的諸多心思,微笑道意味深長地說:“平日裡竟然半點看不出來三弟的厲害,這次還要恭喜三弟瞭。”

羅慎遠卻沒有再謙遜,隻是淡淡一笑:“我也恭喜大哥中舉。”

這時候外面的丫頭進來傳話,滿臉帶笑地說傳捷報的人已經來瞭,二報、三報也馬上就到。“……同住在胡同口的高傢、楊傢。還有保定知府大人,同知府劉大人,通判大人、織造府徐大人等都上門來道賀瞭,都說要見一見三少爺,大爺讓三少爺趕緊去迎客!”

羅老太太皺瞭皺眉,高傢曾經出過一位閣老,平日裡總覺得羅傢身份不夠,不常與他們往來。如今也上門來瞭。羅慎遠現在的地位和以前不一樣瞭,況且他又是少年解元,羅傢以後勢必會因他而變動。

羅老太太看瞭看還站定原地的羅懷遠。

人傢知府、通判可沒有說要見他。

羅慎遠聽後向羅老太太行禮,恭敬地道:“那孫兒就先過去瞭。”

羅老太太深吸一口氣,撫瞭撫鬢角道:“我同你一起過去。”來的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她不出面怎麼行。羅老太太又回頭又叮囑心不在焉的陳氏,“好好看著姐兒們,不準她們去前廳。府中要是有什麼事你先決定著。另外再吩咐廚房備酒菜筵席,一定要豐盛。”

宜寧這樣的閨閣小姐可不能去這麼大的場面,就連剛中舉的羅懷遠都沒有資格。

宜寧側頭看瞭看羅懷遠,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僵硬,溫文爾雅也不見瞭蹤影。本來中舉的是他,今天最應該被眾人簇擁,接受道賀的也是他。

但是一個羅慎遠的存在,少年的案首,讓他完全黯然失色瞭。

宜寧回過頭,看到羅慎遠被人群簇擁著消失瞭,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三哥這樣的人,不會被束縛在小小的羅傢裡,她為他高興的同時,心裡也有一絲悵然。

人一旦有瞭地位和權勢之後,就會和以前不一樣瞭。誰都不會有不同,陸嘉學是這樣,羅慎遠也會是。

宜寧想到這裡微微一怔。

院門外十分的吵嚷,好像有什麼大喜的事,寒暄的聲音,丫頭們迎來送往的聲音,各房的婆子們忙著佈置宴席的聲音,吵得喬姨娘頭疼。

前天林海如和羅成章吃早膳,林海如讓她在旁邊伺候。站瞭老半天也沒讓她坐下,喬姨娘多少年沒受過這種氣瞭,臉都黑瞭。但是當著羅成章她又是一貫的柔弱可憐,怎麼能在主母未吩咐的情況下坐下來。她扶著丫頭的手表示自己體力不支。但是偏偏羅成章擔心著幾個侄子的舉業,心神不寧的根本沒註意到她。

喬姨娘回來之後就滿面陰沉,第二天稱病沒去,下午反倒真的得瞭頭風。

她現在靠在貴妃榻上,枕著玉枕才勉強舒服些。旁的小丫頭跪在她身側,手指沾瞭點清涼油抹在她的太陽穴上慢慢揉按,這外面的聲音吵起來,她隻覺得頭風更加厲害瞭。

“外頭做什麼呢,怎麼這麼吵?”她問剛進門的一個小丫頭。

小丫頭回答道:“姨娘,咱們少爺中舉瞭呢。府裡正忙著慶賀,聽說好多大官都來瞭。”

喬姨娘聽到這裡,又倦怠地閉上眼,隻覺得自己渾身都沒有力氣:“中舉就中舉,羅懷遠中舉不是鐵板釘釘的事嗎。怎麼反倒吵到我們這邊來瞭,又不是多大的喜事……”

那小丫頭笑嘻嘻地說:“姨娘,外頭是慶祝咱們三少爺中舉,不是大少爺。奴婢聽說三少爺鄉試得瞭第一,剛才二太太還讓下人到門口去散銅板和糖,聽說好多小丫頭都跑去領錢瞭!”

喬姨娘聽到這裡,霍地睜開眼。渾身的懶散都不見瞭蹤影,她冷冷地看著小丫頭:“你剛才說什麼?誰中舉瞭?”

那小丫頭從未見到過喬姨娘如此嚴厲的眼神,嚇得頓時就不敢笑瞭,支支吾吾地說:“就是咱們三少爺……中瞭解元。奴婢也是聽二太太房裡的紅兒說的……”

“這麼大個事,就沒有人來跟我說一聲!”喬姨娘一點都不覺得倦態瞭,額頭突突直跳。她站起來,臉色陰沉地對給她按摩的丫頭說,“去叫碧衣給我過來!”

碧衣是服侍她的大丫頭。

那丫頭跑出去之後,喬姨娘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心裡撲通直跳。

她知道羅慎遠過繼給林海如的消息時,並沒有什麼感覺。不過是一個庶子而已,能有什麼瞭不得瞭。何況羅成章也未曾把這個庶子放在眼裡。

總是因著羅慎遠那個歹毒生母的緣故,大傢平日看他都有幾分古怪。

喬姨娘閉瞭閉眼睛。

怎麼羅慎遠就突然中舉瞭,還成瞭解元!

中舉也就罷瞭,要是以前他中舉瞭,那說不定她還會送點賀禮去,請他日後仕途坦蕩瞭,也提攜提攜她的軒哥兒。然而卻偏偏是在他過繼給林海如之後。

喬姨娘心裡十分的焦躁。

碧衣很快就過來瞭,她聽瞭消息之後也被嚇到瞭。這麼大的事沒及時跟喬姨娘說,她肯定不會輕易饒瞭自己。

她進來之後立刻跪下,喬姨娘卻冷著臉好久沒有說話。半晌才輕輕問道:“二爺回來沒有?”

“已經有人去傳信瞭,估摸著快到瞭。”碧衣很快回答道。

喬姨娘深吸瞭口氣,吩咐道:“去把姐兒叫來,讓她好生打扮一番,與我一同去老太太那裡,再把軒哥兒也抱上。”

碧衣連忙應喏去瞭。

外頭賓客喧天,熱鬧非凡。宜寧她們也沒有閑著,同住胡同的高夫人領著她女兒高嫻上門來拜訪,陳氏帶著她們幾個見高夫人。女眷也在花廳裡擺瞭一桌宴席,高夫人平日不常與羅府的人往來,更不常與林海如往來,如今卻拉著林海如笑著說話。

高夫人和陳氏一個出身,她是江南人,父親曾任當年天子的侍讀學士。她問林海如羅慎遠平日讀什麼書,可有定瞭親傢……

林海如整個人都不在狀態,飄乎乎地說:“他讀什麼書的我也不管,親傢好像也未曾有。”

宜寧聽到這裡卻回過瞭神來。高夫人這話問的……像是有所圖的樣子。

她不由看向旁邊端坐的高嫻。這位也是保定出名的世傢女,長相與她四姐一樣的水平。年方十四,身材高挑,清麗婉約。一副黃英出谷的好嗓子,說起話來含羞帶怯卻端莊持重。卻比羅宜玉更有世傢貴女的修養和派頭。

少年解元,難怪高夫人迫不及待。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這月要是被別人給得去瞭怎麼好。

羅老太太剛從前院回來,高夫人起身給老太太見禮。

羅老太太有些疲憊,含笑讓她坐下。高夫人正想著林海如那榆木疙瘩一問三不知的,如今正好問羅老太太。卻都叫羅老太太打著太極的推回去瞭,既不答應也未拒絕。

這時候丫頭來通傳,說喬姨娘牽著軒哥兒來給她請安瞭。

羅老太太的臉色淡瞭下來。

喬姨娘牽著軒哥兒進來,軒哥兒卻直往老太太懷裡撲,甜甜地喊著祖母。

一旁高夫人就笑著誇道:“這就是軒哥兒吧,果然長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

軒哥兒摟著羅老太太的手臂,稚嫩地說:“祖母,我聽說三哥中瞭舉人,要來恭喜三哥的!”

自從上次軒哥兒撒謊之後,羅老太太看這小孩總覺得心裡硌得慌。因此隻是敷衍地摸瞭摸他的頭說:“你三哥在外面待客,一會兒才能過來。先去你姐姐那裡玩,莫要擾到瞭高夫人。”

喬姨娘聽到羅老太太這話,笑容僵瞭僵。

羅老太太嫌棄她她知道,哪個正室出生的看得起她這種小妾瞭,她就沒指望過羅老太太給她好臉看。但她卻沒有料到,羅老太太連軒哥兒都嫌棄上瞭……

眼看著天就黑瞭,這一天都忙碌得很,府裡吵吵嚷嚷的沒個清凈。宜寧卻閑得跟羅宜秀一起看缸裡養的烏龜吃魚,高嫻跟她們倆個小孩子玩不到一起,含蓄優雅地同羅宜玉說話,聊得很投機。

吃過瞭晚宴高氏還不曾回去,羅老太太讓婆子拿瞭牌九出來玩。她們四人正好能湊一桌。林海如根本不會玩兒牌,求救地眼神看向羅宜寧。

她現在對宜寧有種盲目的信任,好像宜寧就該什麼都會似的。

宜寧前世端正得很,半點不敢逾越那位祖母不喜歡的東西,又怎麼會玩兒牌。她也是兩眼一抹黑,幸好羅老太太早就知道,叫徐媽媽過來指導林海如,四人才勉勉強強打下去。

高嫻、羅宜玉二人就坐到瞭母親身邊看牌。

世傢女子生活閑暇無聊,也就靠這些打發時間瞭。

牌局剛轉過兩圈,外頭又來通傳說三少爺過來瞭。

高氏精神一震,手裡摸起來的骨牌久久沒有打出去。抬頭就看到一個高大瘦削的身影走進來,他長得十分雋秀清俊。腳步沉穩從容,氣質偏又有幾分震懾力。

宜寧分明就註意到,高嫻在看到羅慎遠的一瞬間就臉頰薄紅,微微低下瞭頭。

高嫻可沒想到這位少年解元如此的俊朗。

羅老太太依次說:“這位就是同住胡同的高傢高夫人,這位是高傢小姐。”

羅慎遠便向高夫人點頭,又看向高嫻,似乎頓瞭頓。

高嫻輕柔地道:“羅傢哥哥好。”她水般的漂亮雙眸柔婉動人。

宜寧一邊看著烏龜,一邊心想她三哥的桃花到得太快瞭。前有大伯母的兩個丫頭,後有一個高傢嫡女。瞧高夫人滿意的樣子,恨不得立刻就能把羅慎遠定下來當自己的女婿。

高傢母女剛坐回去,那邊軒哥兒就非要拉著羅宜憐的手走到羅慎遠面前,向他伸出小手:“三哥,軒哥兒要抱!軒哥兒要抱!”

宜寧嘴角微微一扯,軒哥兒叫喬姨娘嬌寵著,平日根本看都不會看羅慎遠。現在還會主動要他抱嗎?怕是喬姨娘授意的,畢竟是個孩子,羅慎遠也不可能當面拒絕。

羅宜憐也柔柔一笑:“三哥,這次還要恭喜你瞭。”

羅慎遠摸瞭摸軒哥兒的頭,笑瞭笑說:“三哥手不舒服,便不抱你瞭。”他抬頭一看,發現自己真正要找的人卻是跟羅宜秀半跪在羅漢床上,正看那高幾上放著的一口青瓷缸。

他想聽到的一點沒聽到,沒想聽到的卻來瞭一籮筐。

羅慎遠朝羅宜寧走過去,在她背後低聲道:“這對烏龜便這麼好看麼,連我你都不看瞭?”

宜寧抬起頭,她剛才自然是註意著羅慎遠的。不過這麼多人在恭喜他,她暫時沒有湊熱鬧而已。

“烏龜當然好看瞭。”宜寧笑著說,“前有王陽明格竹子,今有宜寧格烏龜。你說好不好看?”

羅慎遠見她連“格竹子”的典故都搬瞭出來,便敲瞭敲她的腦袋。“不要格你的烏龜瞭,你隨我出來。”

宜寧不知道他找自己做什麼,她一抬頭才發現滿屋子的人都看著她。

羅慎遠卻牽著她的手帶她出去瞭。

那高嫻這才註意到宜寧,早就聽母親說過這是羅二爺上個夫人留下來的女孩。即又不是現在的二太太親生的,也未聞名保定府。她根本就沒有在意過。

上個太太留下來的女兒居然跟新任的解元如此親近?高嫻不由得看向旁邊坐著的羅宜玉。

羅宜玉隻是淡淡地解釋道:“她便是我最小的妹妹,祖母最寵愛的羅宜寧。”此外半句不肯再說。

他要帶自己去幹什麼?

宜寧還是有點好奇的。

他現在應該是眾人矚目的中心,他應該在前院接受所有人的贊譽。但是他牽著自己走在回廊上。

兩旁掛著紅縐紗燈籠,夜風習習,已經是很涼爽的夜晚瞭。

羅慎遠終於停瞭下來,他放開宜寧的手,從袖中拿出一封紅紙遞給宜寧。

宜寧接過後展開,上面寫的是“捷報貴府羅諱慎遠高中北直隸解元,京報連登黃甲。”他給自己的是解元的捷報信!

宜寧看著他平靜的面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說什麼都對不起他的用心。

羅慎遠卻摸瞭摸她的頭,含笑問道:“這算不算有多好考多好瞭?”

宜寧前後加起來也算是活瞭四十多年瞭,其實很多事都無法讓她動容。但是她看著羅慎遠的臉,心裡卻默默地在想,其實無論這個人日後是不是首輔,都不重要。這是她的三哥,她一定會對他好的。

她突然想起瞭那塊羊脂玉佩。

說是要送給他,但是他今天一天都沒有空閑下來。

“三哥,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來。”宜寧說完轉身就小跑,她把那塊玉佩放在妝匣子裡瞭。

羅慎遠沒能拉的住她,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在回廊上不見瞭。

宜寧怕他等急瞭,也跑得很快。過門檻的時候一時沒有註意,被絆瞭一下摔倒瞭,膝蓋一陣的疼。正端著笸籮走出來的松枝看到她摔瞭,連忙過來扶她:“小姐,您跑得這麼急做什麼,可摔著瞭?”

膝蓋火辣辣的疼,應該是摔傷瞭。宜寧不由感嘆自己也是越活越回去瞭,跑著竟然還能摔瞭。幸好沒讓三哥看見瞭,實在是太丟臉瞭。

“沒事。”宜寧站起來拍瞭拍身上的灰。讓松枝把她那塊做好的玉佩拿過來。

松枝還是很擔心:“您還是坐下瞭奴婢給您看看吧,可不要傷瞭筋骨。”

對於讓羅慎遠等自己這種事,宜寧覺得還是不要做比較好。

“我一會兒便回來。”宜寧叮囑她說,“不要跟祖母說我摔著瞭。”

松枝點頭應瞭,看她們傢小姐一瘸一拐地走遠瞭。心想這下摔著瞭,總算跑得不快瞭。

宜寧遠遠地看著羅慎遠還站在那裡等她,夜風吹起他直裰的衣袂,長身玉立,表情淡漠。她三哥果然好看,以後更不知道有多少桃花要來惹他。宜寧不由想起隔壁的高小姐,其實以高小姐的人品樣貌,還是能勉強配得上他的。

羅慎遠回頭看宜寧,她的小臉紅撲撲的,走路的姿勢卻似乎有點問題,好像有點瘸瞭……

他不由皺瞭皺眉,彎下身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的小腿。

“你這是怎麼瞭?腿傷著瞭?”

宜寧把手裡拽著的玉佩遞給他,笑著跟他說:“這是我從母親那裡搜羅來一塊玉原石,她自己又不用,我給你雕瞭一個玉佩,是貔貅的樣式。三哥你快看看,這可是上等的羊脂玉!”

羅慎遠又皺眉:“宜寧,我在問你的腿怎麼瞭。”

宜寧見隱瞞不過去,才無奈地說:“剛才跑得太急,被門檻絆瞭一下摔瞭。三哥你別問瞭……”

羅慎遠才拿過她手上的玉佩看,的確是一塊上等的好玉,玉質溫潤細膩。那貔貅也是活靈活現。他把那塊玉在掌心摩挲片刻,收瞭起來。看著宜寧淡淡說:“便是明天送給我也無妨,你跑這麼快,這下摔著瞭怎麼辦。”

宜寧有點不高興瞭,這人真是,她還不是想今天送才有彩頭的意義。

他那是什麼樣子,要是不喜歡就還給她。她自己留著戴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既然三哥嫌棄,那便把玉佩還給我吧。”宜寧伸手要去他的袖中搶,卻被他一躲閃過去瞭,他手一拿高。宜寧年紀小人矮,蹦啊蹦都夠不到他的衣袖。

“送都送出去瞭,哪有還收回去的道理。”羅慎遠看她那麼小,怎麼都夠不著自己,反倒有幾分睥睨她的感覺,“下次著急還跑不跑瞭?”

宜寧深吸瞭口氣,心想她何必跟羅慎遠計較。忍瞭忍說:“不跑瞭……”

他似乎才滿意瞭些。又看著她的腳嘆瞭口氣,向她伸出手說:“來。”

宜寧有些茫然:“怎麼瞭?”

“你摔傷瞭腿,抱你回去。”羅慎遠也沒有多說,把她抱起來。抱小孩子的那種抱法,反正宜寧還小,他抱著她直接朝正堂走。

宜寧第一次被兄長抱著,下意識摟住他的脖頸,三哥身上有種淡淡溫熱的味道,挺好聞的。她原先的母親生瞭她和兩個姐姐便撒手人寰,兩位姐姐與她年齡相差不大,並不疼愛她。東西隻有這麼多,大傢都要搶,誰還有空管她年紀是不是最小的。

羅老太太看到羅慎遠抱著宜寧回來,眼皮微微一抬:“剛才不是說手不舒服嗎。”

高傢母女已經回去瞭,喬姨娘和陳氏等二人也告退瞭。熱鬧過後反倒是一屋子的冷清。

羅慎遠把宜寧放在羅漢床上,跟羅老太太說:“她摔著腿瞭。”

羅老太太才看向宜寧,宜寧覺得祖母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好笑的意味:“平日活蹦亂跳都沒摔著,今天怎麼瞭。”

宜寧已經不想再解釋瞭,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是真的,她已經充分領會瞭。

羅老太太叫丫頭過來看宜寧摔得嚴不嚴重。外頭卻來瞭個小廝,說是二爺找羅慎遠回去,在書房裡等他。

“宜寧,我明日要去巡撫衙門。”羅慎遠跟她說,“這幾日不要動彈,好好養傷。”

羅慎遠向羅老太太告退,離開瞭正堂。

羅慎遠走後羅老太太瞧著宜寧的傷口,其實倒也不嚴重,就是皮破瞭,血絲絲的看著有些猙獰。羅老太太刮瞭刮她的小鼻子:“如今有個解元當哥哥瞭,高不高興?”

宜寧心想她自然高興,隻是以後羅傢的格局恐怕要變瞭。

羅老太太從徐媽媽手裡接過紗佈給她包紮,宜寧看著羅老太太的手,像是年老而不失光澤的綢緞,這麼柔和。她乖乖地靜靜靠在羅老太太身上,隻要有祖母在身邊就好,卻不知道,她依賴祖母的日子還有多久。

羅成章的書房裡點著燭火。

他在等羅慎遠。

今天在衙門裡接到捷報的時候,他無比的震驚。怎麼會是羅慎遠,為什麼是羅慎遠!這個他從來沒有註意過的庶長子。反倒是大哥很快平靜下來,看羅慎遠的目光卻有平常沒有的慎重。

羅成章房裡原是有兩個通房丫頭,他更喜歡柔順的那個,卻不想被另一個給害死,孩子和母親都沒有活下來,一屍兩命。那個通房丫頭,天生的心思就比別人多,總是陰沉沉的,卻是個無比聰慧的。

羅慎遠生下來之後他就不太喜歡羅慎遠,也不怎麼管他。不過好歹是自己的庶長子,也未曾苛待。羅慎遠一貫沉默,也沒有什麼出挑的地方,這就更不得他看重瞭。

羅成章的心思放在培養軒哥兒上瞭。想等軒哥兒以後支應二房的門庭。

剛才席間,巡撫大人笑著給他敬酒,問他日常如何教養羅慎遠的時候,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反倒是羅慎遠接過話去,淡淡地說:“父親公事繁忙,傢中諸事也不忍讓他操心。”

他有些尷尬,巡撫大人卻誇羅慎遠後生可畏。

丫頭通傳說羅慎遠過來瞭,羅成章才轉過身面對他。

這個庶長子站在他面前,可能是他的確站得筆挺,可能是他自己心裡的作用,總覺得羅慎遠從容不迫的態度有些壓迫感。以往覺得那是沉默寡言,現在才知道是不動聲色的隱忍。

那麼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呢?算計什麼呢?

他看著周圍的人對他的輕視,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表現。或者他在心裡默默記著,冷酷地算計著每一個人的心思,包括他的。羅成章想到這裡,總覺得羅慎遠的身影和他的生母重疊瞭。

讓他有些膽寒和恐懼。

“羅慎遠。”羅成章看著他,眉頭皺起,“你以前……可都是瞞著我?”

羅慎遠微微一笑,他淡淡地說:“父親,不是我瞞著你,而是你從未在意過我。”

羅成章一愣。隨即他有些生氣瞭,指著他說:“你這般做派,如何算是光明磊落!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你可懂?為人做事便要正直,你這般讓我如何在你大伯面前抬頭!”

羅慎遠聽到羅成章的話,他非常的平靜:“父親,你覺得大伯是君子?還是大哥是君子?”

羅成章一時說不出話來,隨即他語氣低沉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您自己想想便是瞭。”羅慎遠背著手,他把羅成章放在書案上的一本書拿起,看瞭看書目隨後說。“您最愛讀這本外史,其中有個故事說王府的兄弟相爭,為瞭傢中一件神秘的傳世玉器。這段您總是反復的看,那您覺得這個故事如何?”

羅成章一時沒有說話。

“雖是同根生的,利益與共,但畢竟各有各的所求。”羅慎遠說,“我這般,父親難道不該高興嗎?”

羅成章微瞇瞭眼睛。他最後才說:“以後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請教為父,若是有什麼缺的便和你母親說一聲。你如今的資質,傢中的先生恐怕是教導不瞭你的。幾月後你隨你大伯去京城,我寫一封信給張翰林,讓他為你引薦一位房師。”

羅慎遠應喏告退。

他走之後,羅慎遠叫瞭丫頭進來說:“今日去太太那裡歇息,你去通傳一聲。”

宜寧第二日起來時,羅慎遠和羅懷遠已經去瞭巡撫衙門。他們是新進的舉人,要去參加鹿鳴宴。

羅老太太讓廚房給她燉瞭薏仁紅豆米粥,宜寧一邊喝著粥,看到松枝提著一個食盒進來瞭。笑瞇瞇地打開給她看:“小姐,這是隔壁高傢小姐托人來送給您的點心。聽說是廣東那邊才有的,叫榴蓮酥。”

隔壁的高傢小姐,托人給她送點心?

宜寧喝粥的小勺子停瞭下來,招手讓松枝走到她身邊,她打開來看。裡頭放著六塊金燦燦的點心,外皮層層疊疊的,還撒著芝麻。有股奇特的香味,看上去非常誘人。

高嫻跟她從未說過話,怎麼會特意給她送點心呢。

宜寧把食盒蓋上,讓松枝放到一旁的桌上去。高嫻隻是想討好她而已,居然還特意打聽瞭她的喜好。送瞭一盒子的點心過來。

宜寧又想瞭想,跟松枝說:“算瞭,還是別收起來瞭。正好撿出來我配稀飯吃。”

羅老太太從小佛堂回來的時候,就聞到屋子裡一股子的味兒,說不出的奇怪。她四下一看,發現是她小孫女正在吃的點心。

“這是小廚房給你做的?”羅老太太皺眉問。

宜寧笑瞭笑:“這是高小姐送給我的,說叫榴蓮酥。祖母也嘗嘗?”

羅老太太覺得這小丫頭真是一點都不忌口。她可避開都來不及:“這味道我可收不瞭,你趕緊吃瞭收拾收拾。一會兒帶你去高府拜見高老太太。”

啊?怎麼突然要去高府?

羅老太太接著解釋:“高老太太請我們過去做客,還請瞭你母親。”

宜寧笑著說:“做客是假,我看她們看上瞭三哥才是真的!”

徐媽媽和雪枝聽到後忍俊不禁,羅老太太看她鬼精靈的樣子,沒好氣地說:“你也是姑娘傢,怎麼就不忌諱著。哪傢姑娘如你這般,你看人傢高小姐……”

“我要是真的那般瞭,祖母您還得說‘你看人傢羅七小姐,整日愛笑愛鬧的’。祖母你說是不是?”

羅老太太被她堵得沒話說,揉瞭揉她的頭哭笑不得地道:“好瞭,我還是最喜歡我們眉眉兒——那你快把這點心吃瞭,我這屋子裡都全是這味兒。”

宜寧便幾口吃完瞭剩下的點心,雪枝帶她進去換衣服。

羅府的大門口卻嗒嗒駛來瞭一輛馬車。隨後一個膀大腰圓的女子揭開瞭青佈簾子,朝守門的說:“這位兄弟,煩請通傳一聲。真定的鄭媽媽來拜見老太太。“

那守門的年輕,見女子衣著土氣,不覺就輕蔑地道:“哪傢鄉野村婦,我們老太太是你說見就能見瞭。快快回去,莫要擋著瞭胡同口叫人出不去。”

女子一憋,立刻開口就罵道:“你這狗仗人勢的東西,我們媽媽在真定哪個不是抱著千金萬金的來求她看病的——你倒好瞭,竟說我們是鄉野村婦!”

裡頭傳來瞭老嫗溫柔的聲音:“青渠,莫要動怒。”

“鄭媽媽,這種狗仗人勢的東西就是該罵。忍他做什麼!”女子回頭對著簾子裡道。

“你把這東西給他。”裡頭又遞出來一個名帖。

那守門懶洋洋地接瞭名帖,仔細讀瞭卻嚇得說不出話來。連忙告罪都來不及:“……老太太早吩咐過鄭媽媽要回來,小的隻以為是個年老的……對不住瞭!您快請進來!”

說著給她打開瞭門,然後立刻有人去瞭正堂給羅老太太通傳。

宜寧聽到雪枝說鄭媽媽回來瞭,她正換下那件夾衫。

“真的是鄭媽媽回來瞭?”宜寧還向雪枝確認。雪枝還點瞭點頭道,“老太太說暫不去高傢。讓您趕緊出去見鄭媽媽,說起來……您半歲以前可都是鄭媽媽帶著的。”

宜寧早就對鄭媽媽好奇瞭,她對小宜寧生母的一切都很好奇。隻不過前兩個月就派人去請鄭媽媽,如今三哥中舉瞭才到。也的確是有點遲瞭些。

雪枝牽著她去瞭正堂,一路上細細地說這位鄭媽媽以前如何。宜寧靜靜地聽著,轉過回廊,她看到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婦坐在羅老太太下方,小攥梳得整整齊齊,檀香色素緞褙子十分樸素,舉手投足都有種十分的溫和,人倒是精神。她身後還站著一個長相樸實的丫頭。

羅老太太的神情有些平淡,指著剛來的宜寧道:“這便是宜寧瞭。”

老婦回頭看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竟然紅瞭眼眶地給她屈身:“奴婢見過姐兒。奴婢離開的時候您才丁點小,想不到您都這麼大瞭。”她似乎很想抱一抱宜寧,伸出來的手又縮瞭回去。

宜寧隻是向她點頭:“鄭媽媽原來是伺候母親的,不用行禮。”

宜寧總還記得羅老太太曾經說過,鄭媽媽在小宜寧的母親死後便離開瞭,是個人走茶涼的性子。她雖然並不完全瞭解鄭媽媽,卻也沒有太和她親近。

聽到她稚嫩而清朗的聲音,鄭媽媽的神色卻又有些動容:“姐兒是老太太教得好。”

羅老太太讓宜寧到她旁邊來,宜寧乖乖地過去瞭。看到小小的宜寧和她並不十分親近,鄭媽媽似乎有些黯然。羅老太太卻淡淡地開口道:“當年我勸你莫走,你卻是頭也不回地離開瞭。如今我病瞭,老瞭,也折騰不動瞭。這世上沒有化解不去的仇。找你回來為我看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卻總還想問問你,願不願意繼續留在宜寧身邊。她如今身邊……沒有一個能管事的人在。”

鄭媽媽似乎是鎮定瞭幾分。

她早就猜到瞭羅老太太找她回來的真正原因,本是不能回來的。但是聽說羅老太太病重,卻怎麼也忍不下心。雖然這次回來……可能是個錯,但她總要回來看看的。

“老太太,奴婢先為您看病吧。”鄭媽媽輕輕地說,“奴婢這些年在真定的田莊裡住,雖是個農婦,醫術卻沒有放下,倒是還能拿得出手。”

羅老太太看著鄭媽媽,什麼都沒有說,隨後緩緩地嘆瞭口氣。

“罷瞭,你隨我到內室來。”

徐媽媽扶著羅老太太去瞭內室。鄭媽媽那丫頭提瞭個木箱也跟在她身後。

宜寧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正堂裡,似乎是怔瞭怔。她立刻也要跟著去內室,守在門口的丫頭卻攔住她,柔和地說:“七小姐,您先去坐著。老太太不讓人進去。”

“我要進去。”宜寧看著她說,“你讓開。”

那丫頭隻是笑瞭笑,卻沒有讓開。

宜寧在外面繞來繞去,卻根本聽不到裡面說話——她這才意識到,如果老太太不想讓她聽到裡頭說話,那麼她就是肯定聽不到的。

她坐在正堂外面的椅子上,不知道裡頭是過瞭多久,也不知道裡頭羅老太太在跟鄭媽媽說什麼。

昨天府裡才熱鬧過,今天卻這麼靜,靜得她一點都聽不到聲音。這種平靜讓她有點心慌。

內室的槅扇終於開瞭,鄭媽媽先走出來,羅老太太卻沒有出來。

鄭媽媽看到小小的宜寧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總是想到宜寧的母親明瀾。宜寧真是跟明瀾小時候像極瞭,明瀾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看到宜寧又怎麼會不親切,總想著能抱著她哄一哄才好。

她走到宜寧身前,半蹲下柔和地說:“眉姐兒可有讀書瞭?”

宜寧隻是說‘有’,目光還是看著內室。

鄭媽媽就笑瞭笑:“你母親小的時候便喜歡讀書,屋子裡的多寶閣上存的全是書。”

她看到宜寧直望著內室,更是黯然。

誰帶大的就跟誰親,這是沒有錯的話。宜寧對羅老太太便親近極瞭,她明明記得宜寧小的時候,還不要羅老太太抱的。

宜寧看瞭片刻,轉過頭問鄭媽媽:“祖母的病還好麼?”

鄭媽媽卻嘆瞭口氣,半晌摸瞭摸她的頭,柔和地道:“姐兒不要擔心。”

方才在內室裡,她已經查看過羅老太太的病情瞭,熬瞭這麼些年,的確已經油盡燈枯。能再也兩年活都是不容易的。但這事如何能告訴宜寧,她明明還這麼小。

知道常伴自己的人將不久於人世,還是最親近最依賴的人,她如何承受得來。

羅老太太聽到她這麼說的時候都是一怔,其實她早就料到瞭,隻是親口聽別人確定地說出來,那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她隨即嗓子就低啞瞭:“你……不要告訴宜寧。”

鄭媽媽很艱難地點頭。

羅老太太卻緩緩一笑說:“總歸還有兩年,宜寧那時候虛歲就十歲瞭。隻是可惜,我看不到她出嫁的樣子瞭,不知道她會嫁一個什麼樣的人……”

鄭媽媽聽得十分的難受:“老太太,這是不定的事。奴婢未必就說準瞭。”

“你說的一向沒有錯。”羅老太太搖搖頭打斷她的話,“不用安慰我。”

羅老太太隨即便躺在床上休息,讓她先出來。

宜寧聽到鄭媽媽的話心裡卻咯噔一聲,她不是真的小孩,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麼意思。

她小跑進內室裡,這次丫頭沒有攔住她。宜寧爬上瞭祖母的床,趴在她身邊看著她:“祖母……鄭媽媽說你的病要緊嗎?要不要吃什麼藥?”

羅老太太卻緩緩地握住她的手。“宜寧,我交代你做一件事,你能做好嗎?”

宜寧說:“祖母盡管說就是瞭,宜寧肯定去做好。”

“你一定要把鄭媽媽留下來。”羅老太太說,“鄭媽媽待你極好,你隻要求瞭她,她必定會舍不得你的。”

宜寧才不想要鄭媽媽,她根本就不認識她。她隻想要祖母。

羅老太太說這句話的語氣十分嚴肅,卻堅決地要逼她答應。“你聽到沒有?”

宜寧最後勉強點瞭點頭,羅老太太才松瞭口氣。

鄭媽媽隨著丫頭去寫藥方,給羅老太太調養身子用,鄭媽媽的丫頭就暫且留在瞭正堂。這位丫頭名喚青渠,鄭媽媽說是這她傢接連生瞭四五個丫頭,老爹嫌丫頭片子是賠錢貨,便以一兩銀子的價把她賣瞭出去。本來是要去窮山溝子裡給人傢當童養媳的,被鄭媽媽救下來一直養著。

她抱著箱子站在正堂上,既不膽怯也不害怕。好奇地打量著宜寧。

“你便是那個鄭媽媽一直念叨的七小姐麼——”

宜寧許久未聽到有人這麼跟她說話瞭,她抬起頭,發現這丫頭一張國字臉,不怒生威。要是投身成瞭男兒必定還好,卻偏偏是個女子。她又長得高大,比雪枝高瞭足足一個頭。

松枝一旁說道:“你這丫頭好不懂禮,這是我們七小姐!”

青渠接著就說:“我說的不就是七小姐嗎,你們傢裡一個個的都好生氣派。這有什麼可兇的!守門的都那麼兇,我跟鄭媽媽在真定的時候,哪個鄉紳老爺對我們不是恭恭敬敬的!”

松枝還欲再說什麼,宜寧拉住她說:“松枝,不要緊。”這女子自幼長在鄉間,想來是隨性慣瞭,何必跟她計較。

青渠聽到宜寧說話又嬌嬌軟軟的,還是特別好奇:“小姐都如你一般細皮嫩肉嗎?你要是在我們農莊上玩,肯定會被那些野丫頭打哭的。你怎麼長得軟趴趴的……”她走過來捏瞭捏宜寧的手,似乎想感受一下。

宜寧卻被她捏得一咬牙,這女子的手勁兒怎麼這麼大!

雪枝和松枝卻驚呼,連忙把她拉開:“你做什麼,莫要亂動!”

“我又沒有怎麼樣。”青渠有些莫名其妙,怎麼這些人都一驚一乍的。

鄭媽媽來之前就叮囑過她,要她好生待這位七小姐,跟這位七小姐親近。她在農莊上的時候還經常跟那些長工的孩子玩,把他們舉起來,他們一個個不都高興得不得瞭嗎。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嬌貴、軟軟的小姑娘。生得白嫩嬌小,圓圓臉蛋,五官也都小巧秀氣。穿著一件緙絲的小褂,脖子上戴著精致的長命鎖。收拾得整整齊齊,矜貴極瞭。跟農莊上的小孩完全不一樣。

她也不過是好奇而已。

宜寧深吸瞭一口氣,揉著手腕說:“青渠姑娘,你要不先坐下來吧。”

青渠看到她白嫩的小手浮起瞭一個紅印子,有點不可置信。她的皮膚也好嬌氣!

鄭媽媽說過要對這個七小姐好的,她把人傢捏傷瞭,好像真的不太好……

青渠抱著木箱坐下來。

宜寧在想祖母的事。祖母突然讓她把鄭媽媽留下來,肯定是因為她自己的身子不太好瞭,她在為自己的日後打算。卻不知道她的身子究竟壞到什麼地步瞭……

鄭媽媽寫好藥方之後,徐媽媽便親自帶著兩人下去安頓,隨後才吃瞭午飯。

因鄭媽媽來瞭,宜寧她們也沒有去高傢。羅老太太在內室受鄭媽媽的針灸調養,宜寧就在西次間,趴在小幾上寫字。

剛寫過瞭兩篇,外面就響起來鞭炮聲,鑼鼓喧天的。

是新晉的解元回府瞭。

宜寧看到院子裡好些丫頭都跑出去張望。她聽說中解元回府的時候,九街十巷都會很熱鬧。人們競相來看解元的風采,堵得走都走不動,何況少年的解元——本朝也隻有三人而已!

她擱下筆跑進內室,跟羅老太太說三哥他們回來瞭。

鄭媽媽聽到的時候似乎微微一愣:“中瞭解元……可是當年那個含蘊留下來的孩子?”

羅老太太閉著眼握著宜寧的手,她也聽到外面喧囂熱鬧的聲音,慢慢說:“你還記得那個丫頭。”

鄭媽媽道:“那丫頭太過聰慧,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當年若不是我發現瞭,恐怕誰都還不知道是她下的毒……”

鄭媽媽的語氣很平常。

當年那些事一次次面容模糊地呈現在宜寧面前,但是再驚心動魄都已經過去瞭。現在隻餘一個老婦平淡不過地敘述此人。宜寧看著兩人說話,心裡卻在暗想。

鄭媽媽施針的動作不疾不徐,羅老太太雖然累,但是精神尚好。那麼如此看來,祖母的身子雖然不好,但是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問題。她現在擔心又有什麼用,唯有好好的孝敬祖母而已。

羅老太太側過頭問鄭媽媽:“你可想出去看看?如今羅傢是越發的熱鬧瞭。”

鄭媽媽慈祥的笑容後有一絲深意,“奴婢自然願意去看看的。”

羅老太太又把手伸向宜寧:“宜寧,你也過來。”宜寧牽著祖母的手,三人站在正堂外。遠遠地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進來。

宜寧第一次看到父親走在羅慎遠身旁,身邊簇擁著好些人。他看著三哥的眼神有種與有榮焉的贊賞。羅成章帶著羅慎遠走上前,對羅老太太一拜:“母親安好。”

羅慎遠則一撩衣擺,跪下去說道:“祖母安好,孫兒歸來給祖母請安,萬望祖母安心。”

那些原來看不起他的人,現在都隻能站在她的身後,滋味復雜地看著他。

羅慎遠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跪得極穩。宜寧卻真的感覺到瞭不同,他身上那種隱隱的鋒利越來越明顯瞭。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隔著人海看到過青年的羅慎遠,他那時已是吏部侍郎,冷厲而陰沉。他們素不相識,而她不過是長嫂頭上的一隻簪子。

他已經有瞭那個樣子的雛形瞭,而且他以後將一步步的成為權傾天下的首輔。

宜寧微微一笑。

羅老太太看著羅慎遠也滿是贊賞,把他扶起來。羅懷遠等人才上來請安。兩人參加瞭鹿鳴宴回來,這才算是真正的揚名瞭。昨日雖然高興,但是幾個月人都忙著應酬來道賀的客人,反倒是沒有空閑。今日傢裡人才聚一聚,羅老太太就吩咐晚上在她這裡吃飯,叫丫頭去請陳氏和林海如。

正好今日羅慎遠要給林海如和羅成章各奉茶,以示教養之恩。林海如這是第一次做舉人的娘,第一次接受別人給她敬茶,心裡還有些忐忑,竟然穿得比平日還要華麗幾分。羅慎遠給她奉茶的時候,她接過茶杯,從袖中拿出一個封紅送給瞭羅慎遠。

“我思來想去也不知道送你些什麼好,銀子你拿著方便。我也懶得想一些文縐縐的酸話,”林海如自己說得都有點不好意思,“無外乎就是前程仕途什麼的,你知道就好!”

準備瞭一肚子文縐縐的酸話想跟兒子說的羅成章咳嗽瞭一聲,不禁在心裡暗自責怪林海如。這話讓他怎麼接下去,難不成也掏出個紅包遞給羅慎遠?這太俗氣瞭!

羅慎遠輕輕一捻,就知道裡面塞瞭不下十張銀票。

他也沒有表示任何不情願,笑瞭笑說:“謝謝母親瞭。”隨後把封紅收入袖中。

既然羅慎遠都不在意收瞭,羅成章也不好意思再說林海如瞭。他嚴肅端正地說瞭很多鼓勵羅慎遠的話。

宜寧在一旁看得差點噴出茶水,繼母啊繼母,你這未必也太直接瞭吧!哪有人直接送銀子的。

而羅懷遠給陳氏和羅大爺奉茶的時候,眾人也沒有這麼註意瞭。陳氏接過兒子的茶,看到羅懷遠望著自己略帶愧疚和不甘的眼神,她又想到瞭這兩天來,所有人對林海如都似有若無的奉承著。

她咬著牙微笑著誇贊自己的兒子,半點不露出異樣。而羅大爺官場磨練多年,早已經是個成精的人物,喜怒早已習慣瞭不行於色。一時間倒也和睦。

隨後羅傢的男子們要聊制藝的事。羅老太太把鄭媽媽介紹給林海如認識。鄭媽媽當年離開羅傢的時候,林海如還沒有嫁進來。

鄭媽媽當年在羅傢很有地位,她治好過羅老太爺的腰病。所以就連羅大爺和羅成章都要恭敬地喊她一聲“鄭媽媽”。陳氏生產羅宜秀落下病根,也是鄭媽媽調養好的。她對鄭媽媽也很恭敬。

宜寧這一番看下來,發現鄭媽媽的確是個八面玲瓏、說話滴水不漏的人。

這傢裡不管是什麼關系的人。都跟她相處甚好,給她幾分面子。

羅老太太看著林海如片刻,突然有瞭主意。她側頭跟鄭媽媽低聲說:“我這兒媳體寒……肚子多年都不見有動靜。不知道你有沒有法子調養?”

鄭媽媽含笑道:“有沒有把握的,總得看過瞭再說。”讓林海如跟她進內室看看。

林海如聽瞭有點不好意思,拉住一旁喝著茶百無聊賴的宜寧說:“我看反正你也無事,跟我一起來!”

宜寧被林海如拉著進瞭內室,看到鄭媽媽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枕頭墊在林海如腕下,她搭脈的方式有點特別,指尖下按,小指扣住林海如的手腕。聽瞭半晌之後睜開眼,笑瞭笑說:“這倒是有得調理,半年就可好瞭。”

林海如非常驚喜,連問鄭媽媽是不是真的。她這五年看的郎中可都是跟她說沒有辦法的。雪枝聽她不信,才在一旁說:“二太太莫疑心,鄭媽媽的聖手之名不是白來的。她說半年能好,那就肯定能好。”

林海如這才高興起來,宜寧看她高興她也舒心,連看鄭媽媽都覺得果然是聖手。

林海如轉頭就笑瞇瞇地跟她說:“宜寧,你不是要個弟弟嗎?我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以後等他長大瞭還可以護著你。誰要是敢欺負你,你就叫你弟弟去給你報仇——”

宜寧聽瞭,哭笑不得地應瞭聲“好”。等那弟弟長大瞭,恐怕她早就出嫁瞭。

羅老太太本隻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讓鄭媽媽給林海如看看。沒想到還的能調養,這倒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瞭。她讓鄭媽媽趕緊寫瞭方子,決定從明天開始就給林海如調養。能怎麼調養就怎麼調養,趕緊生下個孩子才是正經。

這時候丫頭來通傳,說喬姨娘帶著軒哥兒和羅宜憐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瞭。

宜寧分明就看到,鄭媽媽聽到喬姨娘的名字時,神色微微一冷。

喬姨娘牽著蹣跚走路的軒哥兒進來,軒哥兒乖巧軟糯地叫瞭祖母。羅宜憐先看到瞭站在宜寧身後的鄭媽媽,正疑惑怎麼內室裡多瞭個不認識的婆子。身旁的喬姨娘已經有些驚訝道:“這位……這位可是鄭媽媽?”

宜寧發現喬姨娘的語氣中有些隱隱的懼怕。

鄭媽媽微微一笑,旋即緩緩道:“這麼多年瞭,喬姨娘還認得我這個老婆子,我是老瞭的。我看喬姨娘這些年倒是過得挺好,哥兒都生下來瞭,也算是為羅傢延續香火瞭。”

喬姨娘咬瞭咬唇,目光閃爍。

鄭媽媽說話其實不太客氣,但她怎麼敢跟鄭媽媽計較。當時她不過是小小算計鄭媽媽,都三番四次被鄭媽媽不動聲色地報復瞭。所以鄭媽媽最後離開羅傢的時候,喬姨娘真的是松瞭口氣的。她本以為這個人再也不會回來瞭!

但她怎麼又突然回來瞭!

喬姨娘看到瞭她旁邊年幼的羅宜寧,心裡有些發涼。

林海如不瞭解這其中的恩怨,她剛知道鄭媽媽是個醫術很好為人和善的婆子,卻沒想到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喬姨娘會懼怕鄭媽媽。林海如對鄭媽媽的好感立刻又增強瞭許多。

喬姨娘很快定下瞭心神。她已經不是那個孤苦無依的喬月蟬瞭,現在她有兒有女,還有羅成章的寵愛。鄭媽媽再怎麼厲害,她也已經老瞭,她怕什麼!她於是微笑著對鄭媽媽說:“當年鄭媽媽求著離開,我以為再也見不到您瞭。沒想到您還有回來的時候。”

鄭媽媽微笑著沒有說話。

陳氏進來說晚飯已經擺好瞭,請老太太先入座。

宜寧想著喬姨娘和鄭媽媽的對話,隻吃瞭幾口就放下瞭碗筷,她下瞭椅子,沒有讓雪枝等人跟著她。而是小跑著進瞭東次間,鄭媽媽正在給林海如寫藥方。

鄭媽媽剛寫瞭一味白術,看到宜寧遠遠地站在門邊,正靜靜地看著她。外頭的燈籠光照進來,她隻有門的一半高,燭光把她小小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外頭這麼熱鬧,顯得十分寧靜。

鄭媽媽心裡又酸又軟,明瀾就這麼走瞭,留下這麼個孩子孤零零地在世上。就算有這麼多人照顧她,那畢竟都不是她的生母啊!母親是誰都不能替代的。

她放下筆,笑著對宜寧說:“眉姐兒,到我這裡來。”

像在誘哄小動物一樣。

宜寧慢慢地走過來,她想來問鄭媽媽一些事。她仰頭看著鄭媽媽說:“祖母告訴我,你原來是伺候母親的。”

鄭媽媽見她終於肯稍微親近自己,心裡一陣動容,她點瞭點頭,又問:“眉姐兒,你怎麼一個人跑過來瞭?跟著照顧你的丫頭呢?”

宜寧搖瞭搖頭,她問:“鄭媽媽,你會留下來照顧我嗎?”

鄭媽媽被她問得微微一怔,她問得這麼直接,沒有一點成人的婉轉。就是這樣的話,反倒讓鄭媽媽不好回答。本來她已經打定瞭主意無論老太太怎麼勸她,她都會不動聲色地推諉的。

但是看著宜寧和明瀾相似的,幹凈的小臉。那些話她怎麼說得出來。

鄭媽媽蹲下身,攬住她的小肩膀,語氣一低:“眉姐兒,如果我說不能留下來,你……你會不會怪我?”

宜寧又搖瞭搖頭。鄭媽媽當年非要離開羅傢,一定有她的原因。雖然她還不能確定鄭媽媽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但是從她所見來看。鄭媽媽不該是那種涼薄的人。何況她也不在意。

“我不怪鄭媽媽。”宜寧開口說,她抬起頭靜靜地說,“宜寧沒有母親,身邊也沒有母親留下來的人。宜寧已經習慣瞭。”

鄭媽媽苦笑瞭一聲,她摸著宜寧的頭發,神情居然有些悲傷:“眉姐兒,你還小不明白。有的時候有人不留在你身邊,是為瞭保護你的……”

宜寧不懂鄭媽媽的意思。這話說得實在是奇怪,為什麼她不肯留下來是為瞭保護自己。

非要離開羅傢,不管小宜寧會如何,是為瞭保護她嗎?

鄭媽媽深深吸瞭口氣,她說:“眉姐兒,雖然我不能留下來,但是我給你帶瞭一個人過來。你要是喜歡她,就讓她留下來照顧你好不好?”

外頭還是很熱鬧,羅老太太卻被徐媽媽扶著,站在槅扇外靜靜地聽著裡頭說話的聲音。

徐媽媽聽完之後已經是臉色發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羅老太太示意扶著她去坐坐,徐媽媽把她扶到屋子裡坐下。語氣有些擔憂:“老太太,您看鄭媽媽說的那些話……恐怕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會留下來的。奴婢卻不明白,鄭媽媽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羅老太太淡淡地道:“我已經想瞭這麼多年還不明白,你豈能聽幾句就懂瞭。她鄭氏那般心思的人世上少有,她在想什麼別人怎麼知道。”

徐媽媽緩緩嘆瞭口氣,也覺得心裡涼絲絲的。

她居然還是不肯留下來。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