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同床共枕

有人遞瞭手帕給羅慎遠,他接過擦瞭手上的血,隨意地再遞回去。問庭哥兒,“你喜歡看猴?”

庭哥兒認得羅慎遠,雖然不是很熟。他臉上猶帶著淚痕點點頭:“猴兒好玩……”

“下次莫要離它們太近,喂食也不要拿在手上喂。”羅慎遠叮囑他說,然後他站起身,護衛準備跟著他離開。

“你也喜歡猴子嗎?”庭哥兒連忙問。

羅慎遠聽瞭之後想瞭想,然後笑著說:“我沒什麼喜歡的。”

庭哥兒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宜寧也遠遠地看著他,他就算如今有官銜加身,手握權勢,但好像也什麼都沒有一般。這時候有個穿程子衣的人跨過石階,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大人,刑部劉侍郎派人過來請您……”

他低聲囑咐這人什麼,抬頭就看到宜寧站在不遠處的石階下。

宜寧頓時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面對他。

宜寧深吸瞭口氣,叫人帶庭哥兒回客房去,由老太太好好看著他免得再出什麼亂子。方才朝羅慎遠走瞭過去:“三哥,你的手可要緊?”

她走到羅慎遠的面前,也沒有護衛攔她。宜寧就抓起他受傷的右手看,是被猴兒抓出一道血痕,還挺深的。

羅慎遠任她抓著自己的手沒有說話。宜寧就拿不準他究竟在想什麼,這個人的一切明明她都是最熟悉的,現在卻越來越捉摸不透瞭。她想瞭想繼續說:“三哥,你看你這傷口還挺重的,也不能就這麼置之不理瞭,我幫你處理吧……”

宜寧放下他的手,拿出汗巾想給他簡單包一下。

猝不及防,她的手卻突然被他反握住。羅慎遠的右手因為受傷而蜷縮不能,力氣卻很大,如鐵鉗一般抓著。

宜寧抬頭看著他,還是那張俊朗至極的臉,挺直的鼻梁,她幾乎就是突然撞進羅慎遠深如古潭的眼睛裡,聽到他的聲音隱忍中透出一絲淡漠:“宜寧,你想做什麼?”

“要是不喜歡我,厭惡我——你就該離我遠遠的。”羅慎遠繼續說,“不然那夜的事還會發生的,我不會隻做你的三哥瞭。”

宜寧被他盯得有些慌亂,扯瞭一扯手。

“我如何會厭惡你——”宜寧避開他的目光,那有種灼痛人的深沉。她對羅慎遠的情緒太復雜瞭,憐憫,依賴。她無比的信任羅慎遠,但是當她一步步瞭解羅慎遠的真實想法,他在自己身上做的事之後,她就開始有點逃避瞭。

這跟她小時候一樣,也許這是她的自我保護。小時候沒有母親,她就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提自己的母親,把繼母當成親生母親好好地恭敬著。繼母生的妹妹不喜歡她,她就要刻意忽略妹妹對她的厭惡,告訴自己妹妹對誰都是一般的態度,然後跟妹妹相處。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她倒是想不顧一切的指著妹妹訓斥一通,但是繼母肯定是疼愛親生女兒勝過她的,沒有人庇佑,她敢呵斥妹妹嗎?

傢裡來瞭個講《春秋》的老師,喜歡她勝過喜歡妹妹,經常向父親誇獎她。繼母看她的眼神就透出三分寒意,她就連這個老師都疏遠瞭。

那天羅慎遠突然親她的時候,她就很怕,或者說是對未知的恐懼,他走之後很久她還在渾身發顫。

她還在走神,羅慎遠卻逼近瞭宜寧,語氣低沉:“怕麼?”

當然怕瞭——別靠近瞭!

“三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閉上瞭眼睛,別的事情她都能利落幹凈,唯獨這種事她遲鈍又拖泥帶水。

“我從不討厭你,但你、你別這般瞭。”

她好像真的很怕的樣子啊,有點站不穩,上次他就感覺到瞭。

這也算是宜寧不為人知的地方瞭,當真有點可愛。

“你以後再靠近我,我就不會像原來那樣瞭……明白嗎?”羅慎遠接著道。

宜寧搖瞭搖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想哭。她覺得這樣被逼哭真的太沒有面子瞭,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但身體卻有自個兒的意志。不覺就一股酸意彌漫眼眶,眼前有些模糊瞭。

羅慎遠很訝然,然後才後退瞭幾步,似乎不該這麼逼她的,還是要一步步的慢慢來。他嘆道:“好瞭,坐下來再說話吧。”

她別過頭看著遠處的青山綠水,從半山腰看過去,還沒有收的麥田綠油油的,有農傢的人在趕牛車,有光屁股的小童在河裡洗澡。有斜斜的炊煙冒出來,隱隱聽到來大嗓門的農婦喊孩子回傢的聲音。也是,快要到晌午瞭。

她回過頭看到羅慎遠,他自己把右手包瞭一下,纏著一段白色的綾佈。以右手握著茶杯,似乎自嘲般的說:“別怕,無論怎麼說,我還是你的三哥。”

“我知道。”她默默地說。然後提瞭茶壺,羅慎遠也正要去提。她就把茶壺拎到自己這邊來,不放他那邊去瞭。

羅慎遠挑瞭挑眉,然後突然就笑瞭:“宜寧,我是要給你倒茶!”

宜寧掩飾般咳嗽瞭一聲,把茶一口喝瞭,然後站起來屈身行禮道:“既然三哥沒有別的事瞭,那宜寧就先告辭瞭。”

“等等。”他的手指敲瞭敲石桌,“我還有話沒說。”

宜寧隻能再坐回去,看到羅慎遠沉思很久:“那日宮宴的事我已經知道瞭。”他說道,“你父親的擔心不無道理,不論是皇後想讓你與三皇子聯姻,還是皇上可能有別的心思,對你都太不利瞭。三皇子懦弱,醉心於旁道,肯定是扶不起來的,皇位爭奪永遠是你死我活的,而三皇子還比不上當年皇上的十分之一隱忍,我並不看好他。至於後者……皇上不算昏聵,我倒覺得他不會做出太荒唐的事。隻是話已出口,要是不說圓瞭,他日有人秋後算賬,或者皇上終有一日要清算簪纓世傢瞭,那欺君之罪是免不瞭的。”

帝王最是無情人,今日你為他打江山,他待你是寵臣。哪一日你威脅到他瞭,除去也是毫不猶豫的。

“我明白,如今父親也在想此事。”宜寧道。他們都明白,隻是不像羅慎遠的思維這樣一針見血。

魏凌那天貿然救她,其實是留瞭一個大隱患的,那就是欺君。如果不好好解決,這個隱患始終是心口上的一把刀。

“你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也隻能匆匆認下一門親事。我聽聞你祖母甚至有意於什麼賀二公子。”羅慎遠淡淡地笑瞭一聲。

對於他來說,這種才中瞭舉人,半隻腳還沒踏進官場的所謂青年才俊,是絕對不放在眼裡的。

“有我在,你何必委屈於這些人。”

頓瞭片刻之後,羅慎遠抬頭看著她,語氣竟然溫和瞭一些:“宜寧,我娶你如何?”

宜寧驚訝地張大瞭眼睛。

他的語氣不算強硬,隻是在拂面的山風中,聽上去非常的堅定。

耀眼的陽光鍍著羅慎遠半側的身體,另一邊籠在陰影當中,勾出堅實的線條。她突然有種心跳如鼓的感覺。

“你——這怎麼行!”宜寧沒想到他會突然其來這麼說,她張瞭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的震驚不比那夜少多少。

“嫁給我不好嗎,”他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我是兩榜進士,即將上任的工部侍郎,正三品。不是比那賀二公子之流強許多?”

當然強很多,面前這個人是日後的內閣首輔——拿賀二公子與他比,實在是太侮辱他瞭。

當年她費盡心機想要討好的人,表示很滿意這些年的討好,現在說想娶她。

七年前她肯定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

但是這七年的兄妹情誼,她早就把羅慎遠當成瞭兄長。他教她讀書寫字,庇護她,在她危難的時候救她。這一切在她心裡就是一個兄長的作為。就算是情不得已,她如何嫁給他?嫁給他之後又要怎麼把他當成丈夫來相處?

羅慎遠看宜寧的臉色似紅似白,似乎非常猶豫。

他繼續說:“我也是想幫你避過這一劫。你貿然嫁給別人,要是個品行不好的人你該怎麼辦?他要是納妾、養外室,你如何知道?但我的脾性你卻是知道的。你要是實在……心裡始終過不去,那我還是你的三哥,照樣以兄妹相處,直到你願意接納我為止。或者等你遇到你喜歡的……”他一頓,語氣極緩地說,“那到時候商量便是。”

宜寧總覺得這話聽著有幾分耳熟。

羅慎遠說的的確很有道理,她貿然嫁人的確不好。三哥再怎麼不好也是她的三哥,不會傷害她。隻是拿他的婚事來幫她,是不是太麻煩他瞭?畢竟婚姻之事不是兒戲,他終會娶自己真正的妻子的。而且他們原本就是一起長大的兄妹,就算對外說是因她養在羅傢,所以兩人自小定親。但是又怎麼和林海如、魏凌等人說清楚?

她一則對三哥兄妹之情較重,二則她也沒有這麼自私,要利用別人的婚事來讓自己安穩。

“三哥,若是你以後……後悔瞭怎麼辦?”宜寧終於冷靜瞭下來,她思考瞭一下,繼續問,“要是別人知道瞭內情,以此來陷害你,讓你的仕途受阻該怎麼辦?”

羅慎遠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看著她,說:“宜寧,我自有謀劃,這些都不會發生的。不要杞人憂天。

山風又吹來,天氣還有點悶熱,外面的山林裡蟬聲嘶鳴,像鼓動的心跳一般。

他看著她良久,嘴角微抿,輕輕地又說瞭一遍:“我來娶你吧,這樣你就不用憂愁瞭。”

他娶瞭她,以後誰敢小瞧裡頭她,誰敢說她嫁得不好?她剛入門就有正三品的誥命等著她。天底下有幾個人做得到?

宜寧停頓瞭很久,才低聲說:“三哥,我要想想……你讓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身,看到他抬起茶杯喝水時,略點瞭頭。她才飛快地離開瞭,青渠等丫頭婆子剛才在涼亭外等著,看到她出來連忙跟上來。

等她站在山階下面的時候,才緩緩地吐瞭口氣。身邊長著幾株茂密的油桐樹伸出些陰涼,她出瞭點汗,覺得山下又濕又悶,還餘有幾隻蟬在嘶鳴。朝下面看就是寺廟起伏的屋頂和閣樓,太陽下一切都靜悄悄的。

她回過頭看,看到羅慎遠還在涼亭裡喝茶,周圍護衛林立。隔得太遠瞭已經看不起他的表情瞭。

丫頭給她撐瞭傘,宜寧帶著丫頭婆子繼續往下走,靜靜地想事情。

原來生活的無奈和妥協,身隕懸崖。後來猶如圈禁的生活,陸嘉學幾乎掐死她力道的鎖喉……

前世她隻是遠遠看過羅慎遠一眼,那個隔著人海冷漠的青年,對她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誰能料到這人會成為她的三哥,教她寫字,教她讀書,讓她脫離前世的陰影變得更強大。不管她承不承認,這個兄長對她的意義都很深重。就算她覺得他已經顯現出超過她承受力的陰狠,她也願意接受。

現在他說他喜歡她,願意娶她。

雖然他的意圖是想幫她。

宜寧原來覺得,像羅慎遠這樣的人,就算真的喜歡一個人也是淡淡的。感情對他而言不是太重要的東西,何況是男女之情,他能這麼幹凈利落的利用孫從婉,足見他在這上面的冷酷無情。其實他完全可以娶一個對他來說更有幫助的人,例如謝蘊。

宜寧也不覺得三哥會有多喜歡她,除瞭那夜突然的一個吻之外,兩人也沒有什麼逾越的地方。但是他的確仁至義盡,為瞭幫她,甘願犧牲自己的婚事。或許也是因為他是她的兄長,所以習慣瞭護著她。

說到底,宜寧對他還是兄妹之情。但為瞭這份恩情做他的妻子……還是有點心驚。

再說日後他是內閣首輔,身居高位,能與陸嘉學抗衡。兩人之間的政治鬥爭必定少不瞭,她早想過要平和的生活,恐怕是不可能的。

剛才他又那樣的逼她……恐怕就算不嫁給他,以後再看到他,也不會隻把他當成兄長瞭。

“小姐,奴婢看老太太還在裡面和定北侯傢老太太說話呢,要不要進去?”珍珠的聲音突然響起。

宜寧似乎這才回過神來,看到前面已經是客房瞭,客房前面的影壁上寫瞭個禪字,那株古老又巨大的榕樹佇立在她眼前。

魏老太太已經移出來和傅老太太說話瞭,宋氏在旁笑瞇瞇地添話。三個老太太已經在講京城裡的趣事瞭。魏老太太這次主要是為瞭宜寧的親事請兩位出來一起逛寺廟,問來問去也沒有合適的,就說起趙明珠的親事瞭。

看到宜寧過來瞭,羅宜慧叫她過去,把手裡的一盤甜瓜遞給她吃。“你嘗嘗,這是井水冰鎮的,澆瞭些蔗糖汁。”

宜寧謝過,挨著長姐坐下來吃甜瓜,聽著幾個老太太懶洋洋地說話。過快的心跳這才慢慢地緩下來。

山腰上,羅慎遠看著宜寧被丫頭婆子走遠瞭。

“大人,馬車已經在下面候著瞭,咱們可以動身瞭吧……”身邊有人小聲問他。

羅慎遠靜靜地看著她許久,他低聲說,“走吧。”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想的……

還有事情沒有處理,等他準備好瞭,自然會親自上門去的。

到時候不管宜寧同不同意,應該也是要同意瞭。

山西大同府,都指揮使的府邸。

大同府治大同縣,轄渾源、應、朔、蔚四州,一向是軍事重鎮。此地一向由大同總兵曾應坤管轄,外人很難能插進來。但這次來的可不是別人,而是當年大敗北元的陸嘉學陸都督,如今的宣大總督,沒有人敢不對他慎重。

宣大總督出巡,衛所指揮使的排場還是給的很足的。他剛到大同的那天,城墻、角樓、敵臺樓旌旗飄展,衛兵皆著盔甲,嚴以待陣。衛所裡特地準備瞭演武練兵,陸嘉學看完瞭衛所的練兵,卻什麼表情都沒有,看得指揮使心中忐忑。

到瞭晚上,陸嘉學的親兵在都指揮使駐紮下之後,四周戒嚴。他和自己的副將在屋裡密談,很久之後房門才打開,漏出昏黃的燭光,副將走出瞭房間,對旁邊守候的斷事官葉嚴低聲說:“都督心裡有事,你說話且謹慎些。”葉嚴拱手道謝,這才進入瞭書房內。

陸嘉學在看副將送來的密報,門打開後猛地灌進邊關幹燥冰冷的風。他不用抬頭,聽腳步聲就知道是誰進來瞭,繼續看密報,問葉嚴:“京城那邊有異動?”

“這倒也沒有。”葉嚴跟瞭陸嘉學十多年瞭,從他剛當上侯爺的時候就跟著,對陸嘉學的脾氣極為瞭解。他心情不好,葉嚴說話就很簡略,免得都督聽瞭會更不高興,“是您外甥程瑯程大人的事,國公府裡的回話說,英國公有意把女兒嫁給程大人,程大人似乎也同意瞭……”

陸嘉學頭也沒抬:“魏凌也是病急亂投醫,程瑯什麼性子的人,他敢把女兒嫁給他。”他對自己外甥這種流連花叢的風流秉性很清楚,看似溫柔,對誰都是一般的無心。想到那個曾在他面前跪下求他救魏凌的小丫頭就要嫁人瞭,陸嘉學皺瞭眉頭。又問,“定下日子瞭嗎?”

“聽說尚在商議,似乎英國公還有別的人選……”

陸嘉學沉思瞭片刻,出瞭那樣的事,宜寧的婚事肯定艱難,魏凌著急也是應該的。其實程瑯娶魏宜寧也好,這些世傢間的聯姻總是能鞏固關系的。他另拿瞭張紙出來,寫瞭幾行字給葉嚴:“傳回京城給程瑯,就說這門親事我支持。”

葉嚴捧瞭信,站在門口等瞭一下,突然說:“大人,這曾應坤若是油鹽不進……您何不直接……”他做瞭個殺頭的手勢,“這樣一來,下頭口再緊也要破,皇上早已顧忌曾應坤許久,知道瞭必定會高興的。”

“區區一個曾應坤我還不放在眼裡。”陸嘉學把毛筆放好。

他突然想起,自己從小就不喜歡讀書,更喜歡跟著師傅學武。當年可以娶她瞭,他為她抄嫁妝單子的時候才好好的練過字,一筆一劃寫得無比認真。後來還替她抄過佛經。如今筆跡瀟灑凌厲,不輸於一般的讀書人。

“那您……”葉嚴有些疑惑地繼續道。

“魏凌有個幫手。”陸嘉學冷笑瞭一聲,“這人厲害,大同這邊的情報他全部知道。”

“平遠堡之事,他還暗中幫瞭不少,恐怕打勝仗的功勞一半都要算在他頭上。連我的探子都蒙蔽過去瞭。”陸嘉學冰冷地道,“膽子倒是挺大的。”

葉嚴便立刻道:“可要屬下去找出此人來?”

陸嘉學道:“不必,我知道是誰。”他繼續說,“看看他以後會怎麼樣再決定吧,此人以後造化必定不淺。”

葉嚴應喏,這才拱手退下瞭。

程瑯一天後就收到瞭這封信。

他想娶宜寧的事都還沒有傳出去,但陸嘉學會知道他一點都不奇怪,英國公府裡肯定有陸嘉學的人,雖然沒有人知道是誰。

他收到信之後去找瞭程老太爺,跟他說瞭自己要娶親的事。宜寧一天沒有過門,他就一天也放不下心。隻要把她娶過門瞭,以後再怎麼樣還不是任由他來做。

程老太爺原來做過都察院都禦史,年逾古稀瞭才致仕回傢養生。如今也是桃李滿天下,傢裡兩個兒子都不爭氣,大兒子還讓陸都督逼著扶妾為妻。他當時覺得程瑯十分聰慧,兒子又是扶不起的阿鬥,也就沒有管。如今老人閑賦在傢,也沒別的事做。養養鳥種種草,給孫兒指點一下政局也就夠瞭。

聽聞程瑯想娶親的時候,逗畫眉鳥的程老太爺嚇瞭一跳:“你怎麼不早說,是哪傢的姑娘?”

“孫兒已經想好瞭。”程瑯跟程老太爺說話帶著幾分恭敬,“想娶英國公府宜寧表妹為妻,隻需您同意瞭,我們便可商議親事瞭。”

程老太爺聽說瞭他的人選,悠悠地道:“瑯哥兒,你雖然是記瞭老英國公為外親的,但可不能為瞭英國公府就做出什麼決定來……”

程老太爺當然知道那日宮宴之事,他不太贊同宜寧嫁進來。程傢世代清白,避禍趨福是最要緊的。

程瑯苦笑道:“祖父,我是當真喜歡宜寧的。除瞭她之外,我也不願娶旁人瞭。”

程老太爺根本不信,斜睨瞭他一眼:“你的性子我不知道,什麼真心不真心的!”他說完之後看到孫兒站在黃花梨的博古架旁,嘴角露出淡淡的苦笑不語。程老太爺才鄭重瞭些。“你……是真的?”

“您以前不是總覺得我定不下心嗎,如今真的定下來瞭,您怎麼就不信瞭。”程瑯又重復瞭一遍,“自然真心,覺得自己原來做過的那些事……當真不應該,若是能早幾年遇到她,我絕不會有那些荒唐的時候。”

能說出這樣的話,那肯定是真心的瞭。

程老太爺一嘆:“那真是可惜瞭,前兒個我同謝閣老喝酒的時候說起你。他可是有意招你做他孫女婿的——就是他傢那孫女謝蘊,常進宮陪皇後的那個。你似乎也見過幾次吧?我倒是覺得謝蘊很不錯,與你般配,都是才貌雙全的。你原來不是挺喜歡謝蘊那類的姑娘嗎?”

原來他是有風流的毛病,特別喜歡清高孤傲的姑娘,但那不過是遊戲人間,尋找刺激而已。知道宜寧還活著的時候,別的女子對他來說都是過眼煙雲,根本沒放在心上。

程瑯無奈又克制地說:“您不要亂點鴛鴦譜,我如今可是收瞭心的。”

程老太爺見他是真心,就大笑道:“好……隻要你高興!我看該和謝閣老說清楚,免得人傢真的上門來議親瞭。”

程瑯微微一笑,眉梢都帶著一絲喜意。

外面太陽落山,夜空中有淡淡的星子。

謝蘊剛從皇後宮裡回來,這次去姨母那裡住瞭小半個月,她很想念祖父。一下瞭馬車換瞭衣裳便去向祖父請安瞭。

從小就是祖父帶著她讀書的。

天色已經晚瞭,謝閣老在書房裡畫畫。紫檀木的長案上擺著白玉筆山,端硯硯臺。青花瓷缸裡插著許多畫卷,屋內有股淡淡的墨香。

“蘊兒來啦。”謝億聽到瞭腳步聲抬頭笑,他最是寵愛這個孫女,比孫子還要更疼愛幾分,從小教她讀書,她想要什麼都捧到她面前來。就養成她這麼個高傲的性子,其實她心底是不壞的。

謝蘊走到祖父身邊,幫他磨墨,笑著道:“我好久沒見到您啦,您的身子可好?夏天天熱,還吃得下飯嗎?”

謝億悠悠地說:“蘊兒,我聽你母親說,你似乎有瞭心上人瞭。”

謝蘊咳嗽瞭一聲,謝傢書香門第,底蘊深厚。她從小便在書香裡熏陶長大,跟那些普通的世傢女子就劃分開瞭一層。說到這些事的時候,她才有瞭幾分普通女子的羞澀:“祖父,我心裡自有打算的,母親也隻是說說罷瞭。”

“蘊兒,我前些日子看到羅慎遠瞭。”謝億淡淡道,“此人謀算過深,對人多有利用,你的性子是不能和他一起的。”

謝蘊突然抬起頭,有些驚訝,祖父可是一向最疼她的。

“祖父……慎遠他很好!”謝蘊有些著急,“他是那個性子,您不喜歡他?”

謝億嘆瞭口氣。活瞭七八十歲瞭,他看這些都是一針見血的。“蘊兒,我很欣賞他。但是他這個人……誰嫁瞭他都不會好的。祖父是疼愛你,才不要你跟他來往過密的。我前些日子跟程老喝酒,倒是覺得他們傢瑯哥兒不錯。長得又好,也是才華滿京城。程老也有意,我看倒不如我們兩傢結個親,你性子高傲,便要找個性子溫和的來包容你啊。”

謝蘊被謝億說得很難受。眼眶通紅,她低聲說:“便是他想娶,我也不想嫁給他呢!我隻喜歡慎遠,別的都不喜歡……”

謝億知道孫女性格倔強,他搖頭道:“蘊兒,喜不喜歡的,你總得看過瞭再說吧。”

謝蘊抿瞭抿唇,手中的墨錠擱下瞭。不再說話轉頭離開瞭謝億的書房,簾子上垂的銀熏球撞到瞭門框,她似乎很生氣的樣子。

謝億對身邊的婆子說:“跟過去看看她。”

謝蘊坐在西次間裡生悶氣,一會兒想到那程瑯來求娶自己,祖父滿臉的笑容。一會兒想到羅慎遠高大的背影,還有他說話的時候,不疾不徐的語氣。她靠著紅色四喜紋的大迎枕,手裡的一朵海棠揪得稀爛。

“二小姐。”貼身服侍的乳母不忍地勸她,“我聽人傢說,那程瑯長得十分的俊俏,沒有比他更好看的。而且很快就要升任僉督禦史瞭……這樣好的夫婿,別人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他再好又能如何?”謝蘊有些生氣。但是傢裡祖父絕對是最權威的人物,隻要他發瞭話,就是母親也不敢說什麼的。

她突然坐直瞭身體說,“你吩咐下去,我們明日套馬進宮去,我要找姨母。”皇後娘娘疼愛她,肯定會幫她說話的!

乳母無奈道:“二小姐,皇後娘娘畢竟是外人。老太爺要是知道瞭肯定會生您的氣的。”

謝蘊的背脊挺得直直的,語氣一低:“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

乳母是奶大謝蘊的人,也把她當成自己親生女兒般的疼愛。這時候拉著她的手,繼續勸她:“老太爺做瞭一輩子的官,什麼人事沒經歷過。您聽他的總是錯不瞭。再者程瑯又是個謙謙如玉的,多少姑娘想嫁他不能嫁啊……”

“他是謙謙如玉,我似乎聽說……他風流在外吧?”謝蘊想起自己聽到那些世傢貴女間的閑話。

“老太爺看人總是準的。原來如何無所謂,端看成親後如何才是要緊的。”乳母說,“再則如今的男子,身邊服侍的丫頭成通房的比比皆是……”

謝蘊搖瞭搖頭,她說:“董媽媽,你幫我叫翠玉進來……我有事情要吩咐她。”翠玉是她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頭,是母親特地撥給她的。

謝蘊靠著迎枕,眼神堅定瞭許多。無論怎麼說,她是肯定不會嫁給程瑯的。

那就先查查這個程瑯究竟如何好瞭。

若是真的有什麼不好的,說給祖父聽,保不準祖父就松口瞭。

那日寺廟離見過羅慎遠之後,宜寧就一直在思索。

外頭初秋的陽光透過隔扇,照在迎枕的提花暗紋上,印出紋路淡淡的華貴光澤。宜寧放下手中穿線用的錐子,抬頭問珍珠:“松枝可在屋子裡?”

珍珠俯下身笑道:“一早就去外院回事處取月例銀子瞭,不如等她回來,奴婢再給您叫她?”

宜寧點瞭點頭,珍珠應諾退下瞭。一刻鐘之後墨竹簾子才被挑開,松枝進來給她請安。宜寧正把要做眉勒的線按顏色分好,抬頭看到松枝穿著件靛青色的襦裙,一貫溫柔謹慎的樣子。

松枝是跟瞭她許多年的,比她大兩歲的雪枝都已經有瞭孩子。宜寧原來打算著,等她出嫁的時候就把松枝也放出府去,找個好婆傢,給她一筆豐厚的添箱禮。以後相夫教子,就不用再伺候人瞭。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松枝是三哥安插在她身邊的人。

松枝見宜寧久久不說話,低聲道:“小姐……可要奴婢幫您整理這些絲線?”

宜寧搖瞭搖頭,她端起茶杯緩緩地啜瞭口,表情平緩。松枝看到她這樣頓時有些忐忑,小姐在她們面前一向是很親切放松的,隻有在她審問那些管事的時候,她才是這樣雲淡風輕,但卻有種迫人氣勢的舉止。

“我記得從羅傢到國公府來的時候,我的處境很艱難,雪枝又配瞭人傢,便帶瞭你來。”宜寧抬頭看著她,淡淡地說,“都這麼多年瞭。我自認為待你也不薄,你在我身邊做大丫頭,每季的衣裳都是時興的杭稠絲絨的,金銀首飾月例銀子從不曾短瞭你的。放在一般的人傢裡,隻有小姐才有這個待遇。眼見你就要放出府去瞭,就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松枝錯愕地張大瞭眼睛,隨後低聲說:“奴婢省得,那年村子裡鬧瞭饑荒,傢裡幾個女孩兒養不活,我是最大的,娘就把我賣瞭出來。我運氣好,讓大小姐提拔瞭在小姐身邊伺候。一直感激小姐的恩德,無以為報……”

宜寧的手突然拍到瞭桌子上,表情微冷。

松枝連忙就跪下瞭,想到小姐是怎麼處置瞭那些個管事的,她大氣都不敢喘。

宜寧俯視著松枝,她信羅慎遠不會害她是一回事,身邊的丫頭對她忠不忠心又是另一回事。今天羅慎遠說動瞭她,明日誰又會說動瞭她?她早就有意想問松枝瞭。

“你無以為報,便要用這個來報答我?”她打開瞭妝奩,從裡面拿出一封信扔在松枝面前。

那是她讓人截下的信。

松枝撿起一看就震驚瞭,臉色頓時就變得蒼白,張瞭張嘴:“奴婢……”

“把這說清楚,我就看看你是怎麼無以為報的。”宜寧理瞭理衣袖說,“否則,我也不敢留你,立刻請婆子來,替你配瞭人傢抬出去吧。”

她眼眶一紅說不下去,磕瞭個頭,“小姐!奴婢這麼多年是誠心伺候小姐的!既然您知道瞭,奴婢……奴婢索性和盤托出瞭。”

宜寧繼續喝茶淡淡道:“你且說,我聽著呢。”

松枝肩膀微微顫抖,半晌才鎮定瞭下來:“奴婢侍奉您,怎麼會不懂得忠仆這個道理。這些年來奴婢也是日夜煎熬,不知道該與何人說……奴婢原本也不想答應的。”她瘦弱的身體蜷縮跪著,顯得格外荏苒,“三少爺,自您很小的時候,就讓奴婢監視您瞭。算來是您十歲時候的事。”

“奴婢答應瞭三少爺,若不是三少爺,奴婢的兄長就會因為喝酒惹下大禍,被流放邊疆瞭……”松枝繼續道,“這些年,三少爺也沒做過什麼壞事,反倒因此更能護著您。雖然奴婢卻覺得……三少爺這般作為有點奇怪,哪有這樣對自己妹妹的,但奴婢不敢多問。”

宜寧閉瞭閉眼睛,她早想到應該很早,一直不敢問松枝,沒想到卻是十歲!

十歲!她那個時候才多大?

什麼理由都無法解釋,他為何會這麼做。除非他就是想掌控而已,連她也要掌控。

“…他可與你通信?問過些什麼?”宜寧問她。

松枝嘴角揚起一絲苦笑:“小姐,三少爺從不寫信給奴婢,也從不問奴婢什麼事。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

他是不會留下字跡的,若不是那日他的失誤,恐怕她一輩子也不知道松枝的事。

“是瞭,他怎麼會寫信給你呢。”宜寧笑瞭一笑,你就這樣傳瞭四年的信?”

松枝默然不語,一會兒又嘆道,“其實小姐倒也不必多想……三少爺的確對您極好。讓奴婢監視您,也有幾分關心您的意思,當年您在羅傢被惡仆欺負,是三少爺帶著護衛及時趕到。您在英國公府與明珠小姐不合,三少爺中瞭狀元便上門來……還有您不知道的事,您想要孤本的書,奴婢怎麼能這麼快給您找來?那便是三少爺聽瞭之後找來的。”

“您的宮寒之癥一直治不好,月事時常腹痛,三少爺聽瞭,特地找鄭媽媽拿瞭藥來。他對您也是真心疼愛的……”

宜寧有些驚訝,這些事她從不知道。

羅慎遠也肯定不會說的。

聽完松枝的話,宜寧靠著迎枕上陷入沉思。

的確如此,在她要緊的關頭他總會出現。就連她現在親事艱難,無人敢娶的時候也是,他也告訴她說願意幫她,用自己的親事來幫她。

隻是她偶爾碰到他冰冷無情的那一面,想到日後政壇的詭譎,她還是無法輕松而已。

“你下去發月例銀子吧。”宜寧淡淡地說,“找珍珠進來。”

那就是要放過她瞭!松枝心裡一松,激動得又給宜寧磕瞭個頭。“奴婢明白……奴婢以後便不做瞭,這就去!”

宜寧擺弄那些絲線,突然沒有瞭做女紅的興趣。

羅慎遠和徐渭商量瞭河堤修竣的事,從六部衙門出來。

江浙的洪水已經過瞭,現在是減輕徭役,鼓勵他們耕種的時候。

徐渭邊走邊跟他說話,羅慎遠細聽,正好一頂轎子停下來,出來的是個穿官服白胡子顫巍巍的老頭,現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大人,跟徐渭一向不對盤,嫌棄他是靠上任閣老提攜上位的,每次看到總是沒好臉。徐渭倒是從來不惱怒,看到他下轎子不方便,還笑瞇瞇地攙扶瞭一把。“張大人,大理石路滑,你小心些!”

等張大人走瞭,羅慎遠才緩緩說:“老師,既張大人不與您交好,油鹽不進,您又何必如此……”

徐渭又拍他的肩,羅慎遠高大,他拍起來費力:“你就是性子太沉——伸手不打笑臉人可知道?”

羅慎遠心想,人傢都不知道打你幾回瞭。剛才可不連句謝謝都沒說。

“明日你可就要做工部侍郎瞭,我聽稟筆那肖太監說聖旨都寫好瞭。”徐渭臉色一肅,“正三品,再一步就是內閣,跟大理寺少卿不可同日而語,不服你的人隻會更多,這次又和汪遠結瞭怨,你可要準備好。”

“學生知道。”羅慎遠隻是笑著說。

這一天他準備瞭很久,大權在握,以後便是朝廷舉重若輕的。他遲早會一步步上去的。

他看著金色琉璃瓦覆蓋的,那欲飛的簷角。

等他回到大理寺的時候,有人在廳門等他。

羅慎遠大步走到書案邊,看瞭後臉色不太好看,“蠢貨,陸嘉學在大同,還敢截指揮使府的信!”

陸嘉學肯定會察覺到有問題,說不定連他是誰都知道瞭。

羅慎遠揉瞭揉眉心問:“還有何事?”

“英國公府來的,說是……國公爺有意讓程瑯娶七小姐的事,國公爺好像已經想定瞭,但還沒有傳出去。”林永說到最後語氣一低。

羅慎遠的表情頓時陰沉瞭下來。

程瑯是何等風流成性,做過這麼多風月場的荒唐事,讓他娶宜寧!英國公當真糊塗。

“屬下估計,英國公也是走投無路。不然一開始接瞭七小姐回去,就該與程瑯定親瞭……也沒有更合適的,要麼就隻剩那些舉人秀才瞭。”

羅慎遠一時沒有說話,過瞭會兒拿起茶杯喝茶。然後說:“我聽說,謝蘊也在查程瑯?”

“是在查,不過隻能算是打探。但她們那些人……就是給她們十日也查不出來。”

“她查不到,你就把東西送上門給她。”羅慎遠輕描淡寫,“免得人傢一無所獲。”

林永立刻明白瞭羅慎遠的意思,立刻應是。

“還有大同的那十二個人,告誡他們,陸嘉學一日不走,大同內一日不準有動靜。”羅慎遠又道。

跟汪遠對上不算什麼,跟陸嘉學對上的確不聰明。陸嘉學的根基之深,連他都忌憚幾分,跟他玩兒心眼慎之又慎,不是那幫人惹得起的。

“明日晚,準備馬車,我們去英國公府。”羅慎遠最後說,他看瞭一眼桌上的官印。

不就是長相俊朗,朝廷做官嗎。若說程瑯,他豈不是比程瑯好得多?

他娶宜寧,給的體面絕不會少。

林永聽瞭立刻去辦瞭。

等到瞭半夜,一輛馬車從弄兒巷出來,去瞭謝所在新橋胡同附近。

謝蘊坐在後門罩房裡邊吃茶邊等,她剛讓翠玉去查程瑯,沒想到也不難,很快就有人來回話瞭。說程瑯有個藝妓最受他喜歡,換瞭這麼多個,唯有這個一直養著。

謝蘊自然要見一見瞭。

她看到那輛馬車進瞭門。從馬車上下來個清秀的女子,那女子穿瞭件白底撒細花的掐腰褙子,鴉青色湘裙,宛如被雨暈染,身段很不錯。但是當她摘下鬥篷的時候,謝蘊卻有些失望瞭,長得是很清秀,但隻能算中人之姿。梳瞭婦人的挑心發髻,要不是知道她是個藝妓,謝蘊肯定以為這是哪兒的良傢女子。

她聽說程瑯情史豐富,從秦淮名妓到高尚書的孫女,都難逃他的掌心。

不過這樣普通寡淡的人,也能讓程瑯念念不忘,一直養著?

謝蘊對程瑯更輕視瞭。

蓮撫看到謝蘊,周身氣度就不凡。她跪下請瞭安,謝蘊指圓凳讓她坐下:“蓮撫姑娘莫要怕,我這次找你來,是想要幫你的。”

蓮撫一愣,這姑娘非富即貴,為何要幫她?她低語:“小女子賤籍出生,姑娘卻是尊貴身份。您為何與小女子牽扯?”

謝蘊就笑瞭笑,手摸著汗巾慢慢說:“蓮撫姑娘,你不是喜歡程大人嗎?我聽說程大人最近對你頗有冷落,故我是要幫你回瞭程大人身邊的。隻要你聽我的,這事不難。”

不管用什麼辦法,反正她不會嫁程瑯的。至於把這潭水攪得多黃,就要看這女子瞭。

到時候祖父看瞭程瑯的荒唐,肯定會反悔的。

蓮撫不解地看著謝蘊,她不明白謝蘊究竟要幹什麼,她跟程大人之間的事——她為什麼要管?

謝蘊繼續道:“蓮撫姑娘不信我,我是理解的。”她把丫頭送上來的點心推到蓮撫身前,“但是你可要想想,以後程大人娶瞭別人,可就不會再理你瞭。你想想他現在是怎麼冷落你的?”

蓮撫的手捏著袖口不語。

“但你若是找到程瑯,跟他說你有瞭他的孩子,讓他收你做侍妾,那就能日夜跟他一起瞭。”謝蘊笑著拍手,“男子最看重孩子瞭,要是他知道你有身孕,肯定會憐惜你的……”

蓮撫看著這個陌生又漂亮的女子,輕聲到:“他與我每次……都是要看著我喝湯藥的,絕不會有孕。他不會信的!”

“傻姑娘!”謝蘊冷笑一聲,又道,“真的假的,不過是讓他重新回來而已。到時候你真的有瞭他的孩子,他不認也要認的!”

蓮撫有些驚訝的看著謝蘊,但終究,終究閉上瞭嘴,聽謝蘊繼續往下說,她實在是太想回到程瑯身邊瞭。

謝蘊是聰明人,她知道如何循循善誘,讓蓮撫聽自己的話。

“你要找他當面說,好好糾纏他,否則他不認帳,你也麻煩。我聽說他最近時常往來於英國公府,你倒可以試試……至於程傢,有他防備著,你肯定是連門都近不瞭。”

蓮撫有些忐忑:“我總怕,會影響他的仕途……”

“他有程傢做靠山,你怕什麼。”謝蘊語氣柔和,“等你跟瞭他,好好的伺候他,以後他就明白你的好瞭。”

蓮撫的表情有些變瞭。

不過一會兒,馬車又出瞭胡同。但這次卻是朝著城東去瞭。

九月初的天氣,已經進瞭秋季瞭。

因魏庭在五城兵馬司的差事,魏英又遠在山東未歸,許氏一直暫住在英國公府裡。後來魏老太太幹脆讓管事把她左側的芳夏閣收拾瞭出來,打算長期給許氏留著住。而許氏的婆婆宋氏從那日寺廟相遇之後,也跟著到英國公府做客。宜寧過去魏老太太那裡請安的時候,幾個人正在談話,說這京城中各傢的趣事,又提到瞭魏庭的親事。

許氏相中瞭遼寧巡撫傢的嫡女,兩傢合計似乎有意,已經到瞭合八字的地步。

宜寧還以為魏庭對趙明珠有意呢,常見到兩人來往。沒想許氏都已經把魏庭的親事給定下來瞭。

上次宜寧和許氏有過沖突,許氏對宜寧就一直淡淡的。宜寧倒也沒有熱臉貼人傢冷屁股的想法,坐在魏老太太的羅漢床上剝葡萄吃,這是最後一茬的葡萄瞭,汁水甜如蜜般,非常的好。魏老太太的羅漢床剛換瞭秋季用的檀香色漳絨靠背,她靠著非常的舒適。

宜寧微瞇眼睛,突然聽到許氏提起她:“……宜寧可許瞭親傢?”

魏老太太笑著答道:“她是許瞭的。”然後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畢竟宜寧的親事本來就是虛的。

許氏覺得有些奇怪,平常人若是問道瞭這裡。都會講講是許瞭哪個人傢,可定瞭日子,而且她原來也沒有聽說宜寧已經定親瞭。她剛想問,宋氏就對拉瞭拉兒媳的衣袖,讓她莫要多問。

許氏就以為是宜寧定下的人傢不太好,所以魏老太太才不願意提。

她看瞭宜寧一眼,宜寧長得是漂亮,才多大的小姑娘,明明就清靈得很,但眉眼間竟就有些媚氣瞭。做事的手段卻一點都不溫和,果決聰明。可惜出生不太正,不然在世傢貴女裡算頭一份的。

宜寧看到許氏總是打量自己,眼神古怪,也不知道想到瞭什麼。她覺得屋子裡燒的香有些悶,借口從魏老太太這裡出來走走,帶著丫頭出來,卻正好看到趙明珠就站在門口。

剛才裡面說話,她一直聽著不成?

宜寧見她手裡拿瞭個佈包裹,臉色卻不太好看。以為她是來給魏老太太送東西的,就道:“你如何不進去?”

趙明珠搖瞭搖頭,嘴唇緊抿。

她看向宜寧,突然說:“……難得今日有空,宜寧妹妹跟我去涼亭逛逛吧,似乎那裡的秋海棠開瞭。”

今日怪瞭,她往常可都對自己避之不及的。

趙明珠徑直轉身朝涼亭去,宜寧想瞭想也跟著她身後。見她打開瞭手裡的綢佈包裹,裡頭放著好幾個雕花紅漆的盒子,打開是各式各樣的糖。趙明珠撿瞭一盒松子糖給宜寧,說道:“我母親今日來看我,給我帶瞭些糖塊瓜果的,給你拿些去吃吧。”

宜寧看那盒子上雕著五蝠獻壽的圖案,收下道瞭謝謝。

趙明珠繼續說:“我母親聽說外祖母要幫我許配人傢,一定要過來親自拜訪她老人傢,我讓她回去瞭,她還要照看我爹。上次我那賭鬼爹欠瞭賭坊的銀子拿不出錢,我又不見他們,最後賭坊把他打得沒個喘氣。如今每天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才行……”

羅宜寧看她的表情一點都不悲傷,拿不準她說這話來幹什麼。趙明珠就看瞭她一眼,噗嗤地笑瞭:“我不要你安慰我——我恨不得他直接被人打死瞭,免得拖累我那沒用的母親。”她的表情變得淡淡的,“我不喜歡他們。但是母親對我很好,每年過節都要給我做衣裳來,雖然我從來不穿。這下我那爹被打殘後,她還整日哭哭啼啼的,倒是煩得很,有什麼好哭的!現在可不比健全的時候好多瞭!”

“我跟宜寧妹妹說這些,也是實在沒有人說瞭。”趙明珠問,“宜寧妹妹,我知道你最近在說親事,可是要說程瑯表哥?”

她知道也不奇怪,魏老太太待她親近,告訴她也是有可能的。

趙明珠就繼續說:“我的親事不好,但你的也要多些註意才是。宜寧妹妹還是警醒他一些吧,他這個人看上去溫和謙遜,其實最冷硬無情瞭,不會輕易喜歡別人的。”

“多謝明珠姐姐,我心裡明白。”宜寧謝瞭她,她當然明白瞭,程瑯的性子她怎麼會不清楚。

隻不過程瑯什麼性子也與她無關而已。

兩人正好說到這裡,前院有人來傳話,說程瑯帶著人抬瞭幾抬東西上門瞭。宜寧仔細一問,竟然是大雁、酒和禮餅等物。

宜寧聽瞭程瑯帶來的東西,霍地站瞭起來,聲音一低:“怎麼就到瞭納吉瞭?”

成親六禮,到瞭納吉親事基本就定下來瞭。宜寧本來就覺得這門親事多有不妥,想找魏凌說明白,無奈最近幾天他朝中的事忙。這倒好,程瑯一上門就是納吉瞭,那不是滿天下地說瞭,她就要嫁他瞭嗎!

宜寧沒有耽擱,跟趙明珠道別就往前院去瞭。

結果她到東園的志高堂時候,槅扇緊閉著,魏凌在屋子裡和程瑯說話,不時有陣陣郎笑傳來。

守在門口的沈練見瞭她,立刻抱拳問:“小姐,您看這些東西可要抬去廚房裡?”

宜寧看那放在夾道上滿滿幾擔的納吉禮,還有上面紮的紅綢,就覺得眼睛疼。說:“先抬去偏房放著,不要動。”

志高堂的丫頭給她上瞭熱茶,讓她邊喝茶邊等。

她那茶從黃色喝到沒色,程瑯才從堂屋裡走出來,他一眼就看到宜寧坐在外面,便幾步走上來笑著說:“我正要去找你的。”

他穿著圓領右衽雲雁紋的官袍,玉樹臨風,有幾分平時沒有的正式。

宜寧告訴瞭沈練,讓他一會兒跟魏凌說自己找他有事。示意程瑯跟著她出瞭堂屋,等走遠瞭些她轉過身來問:“阿瑯,你這是在做什麼?”

“娶你過門。”他的目光灼灼的,嘴角卻帶著一絲和煦的微笑。“您不要擔心,一切有我安排。我傢裡老太爺已經同意瞭,您到瞭程傢,便有我護著您瞭。”

“阿瑯。”宜寧還是邁不過那道坎,說她優柔寡斷也好,反正她不能同意,即便知道程瑯隻是想幫她。

程瑯微低下頭,似乎在仔細聽她繼續說。他的下頜很好看,喉結微突,曲線優美。神態也非常的認真。

宜寧看瞭卻更堅定瞭,她繼續說:“你還是不要幫我瞭,我自會解決此事的。你該娶個你喜歡的姑娘,跟她好好地過。你娶我實在是太耽誤你瞭,這又算什麼?我也不能讓你做這麼大的犧牲。”

程瑯聽瞭心裡一嘆,她竟然這麼想?幸好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什麼,否則以她的個性,肯定是有多遠躲多遠的。他立刻握住瞭她的手:“宜寧,我是願意幫你的。不然此刻誰還能幫你?你不要想多瞭,我絕對沒有不情願的。”

“那點恩情,也值得你湧泉相報?”宜寧笑著搖頭,“你那時候小,我是見你可憐才養著你。萬不可為此報恩……”

“您覺得那是點滴恩情,對我而言卻是永生難忘的。”程瑯嘴角揚起說因隔得近,宜寧無比清晰地看到他俊秀的臉,他的睫毛很長,鼻梁挺直,薄唇秀美而線條優雅。眼睛很深,如清晨的茂林修竹,雨後的山間雲嵐,讓人覺得恍惚。

宜寧突然覺得,程瑯這態度著實有些奇怪。

真是執著於幫她,何必這般付出?反而在她說不同意的時候,他顯得更急迫一些——似乎生怕她不同意。

宜寧正要繼續說下去,回廊那邊疾步走來程瑯的一個護衛,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程瑯聽瞭護衛的話,臉色頓時沉下來。

“我不是早就說過調令除我外別人不能動,是哪個考功主事做的……”他冷聲道,讓宜寧等他一刻鐘,要把這邊的緊急情況處理瞭。

宜寧聽得出是吏部的事,想到魏凌還在志高堂裡等她,便讓他先去做自己的事。

她穿過志高堂外濃密的樹蔭,樹蔭漏下一絲絲陽光灑在身上,她覺得天氣還是悶的,秋老虎發威不能小看。隨後便和跟珍珠說,每日消暑的綠豆湯還是要的,暫時不能停瞭。珍珠記下來,卻跟她說:“小姐,方才前院小廝來傳話。說外頭有個蓮撫姑娘要找程表少爺——她手上有表少爺的名帖。”

既然宜寧正在和程瑯議親,有個妙齡女子找上門來,還是直接來找的小姐,珍珠自然會慎重。她繼續說:“奴婢見那姑娘長相清秀,周身氣質也不同於一般姑娘,便把她留在倒座房裡讓她等著,您看您可要見她?”

“蓮撫?”宜寧重復瞭一遍,這名字聽著耳熟。

“奴婢聽著像是個花名,她也沒說是那戶人傢的,姓什麼。”珍珠正說到這裡,程瑯卻從後面走瞭上來“……司考那邊出瞭些問題,不過已經沒有事瞭。”他笑著對宜寧說,“不如今日我陪你去外面看看吧,我知道城東沿河有幾傢飯莊,裡頭修得非常別致,飯菜是江南一帶的口味。”

他希望能多多地與她相處。偏生對著別的女子有多種手段,對著她卻使不出來。但是隻要她嫁給他,以後兩個人就好說瞭!

宜寧看瞭珍珠一眼,若是真有與他有糾葛的女子找上門,那還是讓他自己去處理比較好,她去說算什麼回事。她就對程瑯道:“有個蓮撫姑娘來找你。珍珠見她有你的名帖,就把她留下來瞭,你還是去看看吧……”

程瑯聽到蓮撫二字,瞳孔微微的一縮。但他畢竟也是在官場上經過千般錘煉的,看不出異常,隻是說:“她現在在何處,我去看看吧。”

宜寧讓玳瑁領他去倒座房,程瑯這次沒有耽擱,帶著人朝倒座房去瞭。

宜寧看瞭看志高堂掛的匾額,心裡又有點放心不下。這畢竟是在英國公府,他們之間要是一個沒處理好,恐怕傳出去也不好聽。她於情於理也該去看看的。她就讓珍珠青渠二人跟著她,也沿著回廊往倒座房去瞭。

倒座房外種瞭許多的毛竹,一株芭蕉樹。那芭蕉樹結不出果來,但青瓦白墻,湖面波光瀲灩,倒映得特別美。

宜寧看著風景,剛走到欄桿處,守在門口的護衛就攔住她:“小姐,我們大人在裡面說話。”

宜寧倒也不是真想進去,但也笑瞭笑:“你們這般是什麼道理,這是英國公府,連我都要攔瞭?”

“對不住小姐,這是大人吩咐的。”那兩人卻巋然不動,面容嚴肅。端看他們人高馬大,手掌如蒲扇般,就知道是練傢子。

宜寧有些泄氣,這個程瑯。在英國公府是她不計較,不然隨便換瞭哪傢的人都會不舒服。

她在欄桿那裡坐下來,剛過片刻,就聽到屋子裡有重物摔倒的聲音。她眉一皺,隨後聽到裡面傳來女子的聲音:“大人,妾身絕非惡意,妾身真的有瞭您的孩子……”說話語氣柔弱,似乎有幾分哀求的意味。

宜寧有點坐不住瞭。

孩子!

隨後她又聽到另一個低沉隱約的聲音:“閉嘴,你立刻就給我滾。否則我現在便掐死你,信不信?”

究竟是怎麼瞭不能好好說,又是孩子又是人命的。可不要真的鬧出事來!

宜寧聽到這裡向青渠使瞭個眼色,青渠心領神會。走到那兩人面前說:“在英國公府沒有我們小姐進不去的,你們兩個算什麼!”說著就要動起手來,非要闖進去不可,那兩人想擒住青渠。但她偏是英國公府的丫頭,不好動手。

幾人糾纏不下,宜寧卻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一個側身就進瞭裡面。

兩個護衛就算敢攔她,但膽子再大也不敢把宜寧抓住。皆一臉懊惱。

宜寧靠近瞭倒座房的槅扇,對裡面說:“阿瑯,若是有事不方便,可以告訴我一聲。裡頭那姑娘可是你什麼人?”

頓時屋內又一陣混亂,然後傳來程瑯鎮定而自若的聲音:“這裡無事,我片刻之後就出來。”

宜寧正欲再問,卻聽到女子的低泣,隨後碰的一聲響,倒座房的房門被打開瞭。那女子見著宜寧站在門前,立刻朝她跪下瞭:“小姐,妾身是來找程大人的,妾身……妾身懷瞭程大人的孩子!”

這蓮撫就是上次見到的,在畫舫上彈琵琶的姑娘。宜寧猝不及防,被這女子抓住瞭裙擺。

程瑯也走瞭上來,他的表情非常冰冷,幾乎帶著暴戾。

“你再胡言亂語,休怪我斷你前路!”他說著就要揪起蓮撫的手臂。

但是宜寧卻愣住瞭,她看著蓮撫的那張臉。那張和前世的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臉,此刻是梨花帶雨地看著她,哭得十分可憐。

程瑯頓時也意識到瞭這個問題,蓮撫……蓮撫本來就是他找來的,她的替代品。他抓著蓮撫的手一僵,慢慢地朝宜寧看去。

宜寧臉色蒼白,一句話也不說。

他的心頓時猛地沉下去,隨即有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湧瞭上來。那種做瞭錯事,終於被重視的人發現的恐懼和沖動。

堂屋內一時靜悄悄的。

程瑯袖中的手慢慢捏緊,他原是想不動聲色地讓蓮撫回去,但蓮撫不知是受瞭誰的鼓動。無論他怎麼勸,她一昧的不聽。她沒有心機,能想到來英國公府,還能拿到他的名帖,肯定是背後有人指使的。

若這是在程傢,他立刻就能叫護衛把她拉下去,但這是在英國公府裡,他做出什麼異動來別人很快就會知道。

蓮撫那張相似的臉,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有多卑劣。但他其實已經絕望麻木得沒有辦法,所有人於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蓮撫已經不哭瞭,她垂著頭咬著唇,手裡的汗巾握得死死的。

她也沒想到程瑯會這麼的絕情,知道他對自己不算用心。但覺得……覺得總歸是有幾分情義的。但在剛才,她才完全的見識瞭他的陰冷恐怖,似乎就算她真的有瞭他的孩子,他也會毫不留情地讓她除去。而且和平日比,今日的他更有種暴戾的情緒。

蓮撫跟著程瑯的時候才十五歲,那時候在樂坊裡,她隻是個不起眼的小藝妓,他卻是樂坊裡大傢傅白蘭的客人,對傅白蘭一擲千金。那時候整個樂坊的人都要仰仗傅白蘭的鼻息過活,傅白蘭對程瑯雖然高傲,卻也十分的依賴他喜歡他。她那時怎麼敢奢想程瑯這樣的人物,有一次她抱著琵琶,靠著畫舫的槅扇彈曲子,望著湖水的波瀾。剛回過頭的時候,就看到程瑯斜倚著槅扇,純白的衣襟有些松散,他拿著一壺酒,不知道聽她彈瞭多久。曲子停瞭的時候他才輕輕問:“你叫什麼?”公子俊美如玉,又是傅白蘭大傢的人。

她突然心跳得很快,輕聲說:“我叫蓮撫。”

他聽瞭隻是點頭,沒說什麼就離開瞭。第二天樂坊教習嬤嬤找她過去,滿臉喜色地告訴她:“程公子指名要你服侍。”

她茫然而又欣喜。等被教習嬤嬤送到瞭程瑯那裡,她抱著琵琶局促地站著,他指瞭指羅漢床,讓她坐下來彈琵琶。“不要怕,”他淡淡地說,“彈你的就是。”

她彈琵琶的時候根本不能專心,因為他看著她不久,又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然後伸出手,手指緩緩地撫摸她的臉,她不禁一顫。

她抬起頭的時候,程瑯就微微低下頭,靠得極近說:“你是第一次出來吧?”

蓮撫隻有過他一個,她也隻喜歡他。也許她總覺得程瑯對她還是有情的,現在渾渾噩噩的她終於反應瞭過來,看到程瑯冰冷而平靜的眼神,一股冷意也躥上她的四肢。恐怕這次是真的把他惹生氣瞭,他不會再留她瞭。

羅宜寧卻過瞭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蓮撫姑娘,上次在畫舫一別,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你是說,你有瞭程瑯的孩子?”

蓮撫看著面前這位官傢小姐,想到那日她凝神聽自己彈琵琶,語氣緩和:“妾身有孕三月餘。”

宜寧默然,她隨後道:“我有個丫頭擅醫理,如今就在外面候著。你有沒有孕她一試就知。若是蓮撫姑娘堅持說自己有孕,我讓她進來把脈就是瞭,你實在不需要辯解。”

程瑯就算在外面風流,也不會讓別人抓住把柄,這個宜寧是有把握的。這女子肯定是有人找上門來想鬧事,不管對方究竟是什麼目的,都是為瞭壞程瑯的名聲。為瞭他的前程,她也會幫著掩藏此事。畢竟程瑯是她養過的孩子,畢竟她還是心疼他的。

蓮撫倉皇地睜大眼,她有些局促瞭。昨夜被人說得一時腦熱,送她來的人路上也不斷地告訴她,怎麼做才會讓程瑯心軟。

她一料不到程瑯心硬如此,二料不到這英國公府裡,根本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小姐,妾身……”

“叫青蒲進來。”宜寧卻沒有理蓮撫,高聲對外面說。

青蒲很快就進來瞭,宜寧指瞭指蓮撫:“帶她下去把脈,細細檢查。”

程瑯自宜寧看到蓮撫之後就沒有再說話,看到宜寧處理蓮撫,他閉上瞭眼睛任她去做。剛才那股戰栗感慢慢的平息下來,他是根本不敢把這件事鬧出去,否則他跟宜寧的親事肯定要完的。但是現在宜寧已經知道瞭……她看到那張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至於蓮撫是不是真的有孕,對他而言其實根本就不重要瞭。

蓮撫看到個高大的丫頭向她走過來,頓時眼神一凜立刻站起來。青蒲卻很快就掐住瞭她的手腕然後反手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能胡亂說話來。然後同小廝一起半挾持半攙扶的帶著蓮撫去瞭偏房。

她走之後屋子裡頓時陷入瞭死寂之中。宜寧緩緩地站起身,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程瑯。

就在這一瞬間,你知道一些隱秘得不能再隱秘的事,但這畢竟還隻是一種未完成的猜測。這樣的猜測讓她手心出汗,她看著窗外的景色,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她就被人從後面抱住瞭!

羅宜寧一驚,抱住她的手臂有力地縮緊,他幾乎把她嵌進懷裡!她甚至感覺到他的呼吸撲在自己的頭頂。

“你做什麼!”宜寧立刻就掙紮,想讓他放開。

但他非但不放開,反而低下頭靠著她的肩膀說:“你都看到瞭。”他早就想這麼做瞭,將她整個的抱入自己懷裡,誰也不讓看。剛才的恐懼反而漸漸轉變成瞭一種沖動,她知道瞭……她知道瞭又能如何,那就讓她知道吧!實在是沒有辦法瞭。他啞聲說:“那個是你的替代品啊宜寧,但她跟你有四五分的像。從您死之後,我就一直非常的想您,一直很想……我也沒有辦法!”

“我不想問剛才究竟怎麼回事,你放開我再說!”宜寧覺得他現在狀態有點不對,推開他後立刻就朝門口跑去。這個平日裡對她言聽計從,無比溫和的程瑯卻像是換瞭一個人。他幾步追上來捉住她,掐住她的腰往旁邊的羅漢床上壓,宜寧咚的一聲被按在床上動彈不得。她連坐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程瑯的眼睛微微發紅,低頭就往她臉上親。

他還敢玩兒這個!

宜寧情急之下抽手就要打他,但她本來就嬌小,讓程瑯壓著就無法反抗。她不能高聲呼救,傳出去就麻煩瞭,她必定要非程瑯不嫁。

她真是對他毫無防備,沒想到他竟然做這樣的事!

她的巴掌打到他的臉上,聲音清脆無比!宜寧喘著道:“你……你這要做什麼?你想用這種手段讓我嫁你嗎?程瑯,你不要昏頭瞭!”

程瑯看著他的臉,他非常熟悉的神情。她在害怕,但是她的性格有點色厲內荏,害怕也不會讓別人看出來的。

他再狠點,直接就用手段對付她。等外面的護衛進來,宜寧百口莫辯。但是他怎麼能這麼卑劣地對她,這個人是羅宜寧啊。把幼小的他抱在懷裡,教她讀書寫字,護著他的羅宜寧!

程瑯抱著他不動,頭埋在她的胸前。然後有些顫抖。這種求之不得的尖銳痛苦,讓他漸漸地哽咽起來,但還是不願意放手,把她抱得很緊。

宜寧感覺到他似乎在哽咽,她有點驚訝,然後抿緊瞭嘴唇。

“你這七年裡,究竟怎麼瞭……”她換瞭個平和的語調,“你起來吧,我們再好好說。”

她坐起來整理瞭一下凌亂的衣裳。程瑯就半跪在她身邊,捧著她的手問:“若是我現在說娶您,您不會再答應瞭吧?”

她本來就不想答應的,所以程瑯打算騙她成親再說。但是現在恐怕連騙她她也不會答應瞭。

宜寧卻靠著小幾,笑瞭幾聲:“程瑯,你這又是何必!”她的笑容也有些頹喪,“我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瞭,你何必對我念念不忘?我自己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連別人害死我我都不能報仇,也沒有人能撼動他。你看,我有什麼好喜歡的。”

程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力道非常大:“對於別人來說或許如此,但對於我來說……我失而復得,無法放棄。對不起。”

宜寧抽出瞭她的手,他的手微微一握,落空瞭。

外面開始嘈雜起來,魏凌帶著人過來瞭。

事情鬧成這樣,珍珠不可能不告訴魏凌。

魏凌看到蓮撫之後眉頭緊皺,什麼都沒說,立刻找瞭程瑯進裡屋說話。

青渠則過來告訴宜寧:“小姐……您說這事鬧得,倒也巧的很。不然您都要和表少爺定親瞭……”她很嘆惋的樣子。

宜寧問她:“蓮撫姑娘可還穩定?”

青渠哦瞭一聲點頭:“穩定倒是挺穩定的,就是嚇得不行。她肚子裡的孩子胎位不正,稍不註意就留不住。回去恐怕得好好調養才是……這些女子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總喝那些傷宮的東西,有孕一次也不容易。”

宜寧眉頭一皺,她以為自己聽錯瞭:“你剛才說什麼?”

“那姑娘是真的有身孕瞭。”青渠說,“不到三個月的樣子,我看她自個兒都驚訝得很……她說她和表少爺每次之後,都要服避子湯的。不過這草藥的事哪有個準,服瞭避子湯還意外有孕的不少見。我原來跟著鄭媽媽去真定的柳樹胡同,有些就是連自己有孕都不知道,意外小產的……”

真定的柳樹胡同住的都是唱戲的名角,常有被富傢公子老爺包養著的。

宜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倒是真巧瞭!明明以為是上門訛人的,竟然真的有瞭身孕。那蓮撫還得讓程瑯自己處理,既然有瞭子嗣,那就是程傢的事瞭。

不過一會兒,魏老太太也被宋媽媽攙扶著,急急地往東園趕來。

魏凌走出來,神色冷凝地告訴老太太:“這門親事怕是成不瞭瞭。程瑯原來荒唐,我倒也覺得無妨……隻是讓外室找上門來,還到瞭咱們府上,我就有點猶豫瞭。他就算別的地方再好,若是以後又再發生這種事,宜寧可沒地方說理去。”至於那藝妓真的有瞭孩子的事,魏凌倒是沒有跟魏老太太說,那已經是程瑯自己的事瞭。

魏老太太嘆瞭口氣:“我原就有這樣的顧慮,隻是見你籌謀得高興,便也沒有說什麼。”

她招手讓宜寧到她身邊來,看著她尚有幾分清稚的臉,摸瞭摸她的頭:“這孩子倒也坎坷。如今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倒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瞭。”魏老太太說著自己都難受,“宜寧,你難不難過?”

宜寧對她笑瞭笑:“祖母,我沒事的。”

魏凌看瞭女孩兒一眼,想到她本來就沒有母親,這些波折的事情卻一點都不少。他說:“近日皇上忙著平遠堡後續的事,河堤修浚。暫時沒得空子,但是皇後娘娘卻讓人給我帶瞭話,問我宜寧的親事,說要是定下瞭日子,她也一定備份禮來。”

魏老太太聽瞭這話,臉色也不太好:“皇後娘娘這是在提醒咱們……”

魏凌點頭:“恐怕是沒完的。”

他重重地嘆瞭口氣:“實在不行,您還是和賀傢老太太商量賀二公子吧。我上次遠遠看過,言談舉止還不錯,雖然跟程瑯沒得比,但隻要對宜寧好,以後幫他入仕就可以瞭。”

魏老太太點瞭點頭,盤算著明日去一趟賀傢。

宜寧遠遠地看著前方的湖。蓮撫有孕的事,她剛才告訴瞭程瑯。

程瑯聽瞭沉默很久,就是笑瞭:“孩子……她還真的有瞭孩子!”

他的眼睛冷冰冰的,一點都看不出為人父的喜悅,反而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寒意。

本來快要成的事,讓蓮撫這麼一攪合,徹底沒有瞭希望。他現在滿是暴戾,蓮撫背後肯定有人指使,他非要把這個人找出來不可。

什麼孩子,他需要個別人生的孩子嗎?讓他跟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失之交臂,他不會放過這些人的。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