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露出端倪

林茂剛走進顧景明傢裡。

顧景明在府學胡同附近有個宅子,不大,但是他公子哥是個好逸惡勞的個性,修得氣派高雅,花瞭一大筆銀子。光他睡的那張躺椅的涼席,就是用二百零四塊翠玉編成的,清涼消暑。屋子裡還擺著鎏金香爐,供奉的是一尊兩尺高的老山檀孔子像。

顧夫人來看瞭很生氣,顧傢再有錢也是清流人傢,怎麼能讓他這麼糟蹋。然後叫管事的不能再給顧景明撥錢用。

顧景明也不能隻靠俸祿活啊,那才幾個錢!買幾本畫冊就沒有瞭。不過他沒錢,周圍有錢的人卻不少,例如羅慎遠這傢夥就很有錢。他跟工部的人熟瞭,現在又是工部侍郎,財源滾滾而來。但是這傢夥吝嗇,休想平白無故從他手裡摳出一個子來。

林茂也很有錢,而且像個散財童子,根本不在乎朋友還不還錢。顧景明向他借瞭三四回瞭。

結果前些日子,這傢夥居然來問他還錢。顧景明的錢都敗在瞭看上的一套前朝的整塊玉石屏風上,一個子都給不出來。就拉著他坐下問:“你怎麼想起要用錢瞭?”

林茂一臉抱歉地說:“景明兄,我要成親瞭。想給人傢多置辦點聘禮。”他伸出幾個手指頭,“我算過瞭,前前後後我借瞭你七百兩,連本帶利的,你要還我一千二百兩。”

那個時候他是來討債的,但是滿臉的微笑。好像再過兩天就能把羅宜寧給娶回來瞭似的。

但今天來的時候如同鬥敗的公雞,半點神采也沒有。坐下來光喝茶,鳳眼一瞇一瞇的。

顧景明怕他再提還錢的事,趕忙讓丫頭給他端好茶和梅菜餡餅來。

“可是我那表妹跟羅大人的親事惹得你不痛快?”顧景明說,“你別太擔心瞭,好男兒何患無妻。我看我傢表妹又不是個多出眾的。你去世傢裡扒拉一通,就能找出三四個她那個類型的。”

林茂沉默,他說:“有時候我問自己,我究竟喜歡她什麼?她對我又不算好,有時候還巴不得離我遠點。”

“後來我知道瞭,我喜歡她有什麼就是什麼。而且她像隻小京巴……捉起來就可以玩。”

顧景明心想,宜寧要是聽到瞭林茂的這番話肯定會想抽他。

他老神在在地點頭:“嗯,你說的都很有道理——那你幹嘛不直接養條京巴呢?”

林茂長長地嘆瞭口氣,整瞭整直裰說:“景明兄,你是不知道,我本來覺得當官是天底下最不痛快的事。勞心勞力,還要被管。但是宜寧小的時候,我姑母告訴我,若是想娶宜寧的話沒個官職怎麼行。我才跟你到瞭京城來謀個一官半職。”

“如今她都要嫁人瞭,我這官當得,倒是沒什麼意思瞭。”

顧景明這個倒是從來沒聽林茂說過,他原是為瞭這個才做官的。

難怪羅慎遠要把他調去山東當縣令瞭。

“你不是馬上就要去山東上任瞭,那麼是一方父母官,馬虎不得。”顧景明忍不住道。

“我知道,吏部的調令已經下來瞭,我是準備過幾日就走的。”

顧景明心裡暗喜,又道:“你不喝羅三的喜酒瞭?”

林茂搖搖頭,“我懶得去,去瞭姑母少不得念叨我。”他嘆瞭口氣:“俗話說,情場失意錢場得意。景明兄——你欠我的一千二百兩銀子何日還我?我去山東還差一些路上的盤纏。”

顧景明嘴角微抽,這傢夥說瞭半天還是來向他討錢的。他真是看錯他瞭,這才是個錢串子,還跟他算利息,活該他娶不到媳婦。

說不定他不去喝喜酒,就是不想送禮。

顧景明別的沒有,拿瞭四百兩銀子讓仆人給他。反正他再也沒有瞭,轟一般把林茂趕出瞭門。

宜寧正被管事煩得焦頭爛額,有人告訴她林茂過來瞭。

林茂站在廳堂臺階下的葡萄架旁等她,他穿著件細佈直裰,鳳眼清亮。告訴宜寧他要去山東任職瞭。

宜寧聽到這裡看瞭他一眼,山東高密縣的縣令,林茂可就是從這裡起傢的。

她拍瞭拍林茂的肩說:“茂表哥,你好好幹!縣令說起來是地方官,實則比給事中難做些。”說著讓丫頭捧瞭些果幹糖塊的給他。

林茂開玩笑般地問她:“宜寧,你覺得我有什麼不好的嗎?”

他還是想知道,她為什麼答應嫁給羅慎遠,卻不嫁給他。

羅宜寧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可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林茂曾經提親過。

想瞭想以為他是不滿吏部的調令。畢竟是從京官變成地方官,雖是平調實則為貶。她就很認真地安慰他說:“你以後肯定有大成就的,三哥也比不過你。”在百姓心中,林茂是伸張正義的青天大老爺,但是羅慎遠掌控朝政的權臣。別人提起他隻會噤若寒蟬,不敢說話,卻不會眉飛色舞地稱道他的好。

林茂聽瞭又笑笑:“罷瞭,問你這個幹什麼!”他也不是窮追不舍之人,反正要去山東瞭。何況她要嫁的是羅三,他可不想跟羅三牽扯,以後就是陽關道和獨木橋瞭。就像顧景明所說,搞不好扒拉扒拉還能找出幾個他喜歡的來。

林茂一向活得坦蕩,既然說不喜歡瞭那就不喜歡瞭。

他從袖中拿瞭銀票給宜寧,說:“這是我的禮金,我就不去喝喜酒瞭。你好好收著做你的嫁妝,莫讓羅三拿去瞭。他雖然什麼都不說,心裡記得特別清楚——有次我在酒樓裡喝酒,他幫我墊瞭酒錢,回頭還派人到我府上來要。”

他給的八百兩銀票,這禮金倒是挺重瞭。

林茂接著說:“我去顧景明那裡討銀子,本來準備討多少就給你多少的。但那傢夥實在是太窮瞭,你還是別請他來喝喜酒瞭,他搞不好要吃白食。”四百兩不好,他又自己添瞭四百兩湊瞭個好意頭給她。

宜寧嘴角微動,表情有點古怪,林茂表哥果然是……不同凡響。

外院突然開始喧鬧起來。

男方的催妝禮送過來瞭,是羅傢長房的兩兄弟騎著馬帶著隊伍送來的。裝在大紅漆盤上整頭的生豬,頭上戴著紅綢,四牲祭品,海味臘味,還有男方準備的鳳冠霞帔,銷金蓋頭。浩浩蕩蕩地抬進瞭英國公府,府裡前所未有的熱鬧。

宜寧被簇擁著去看瞭催妝禮,等她回過頭看的時候,林茂已經走瞭。

催妝盒子抬進瞭中堂。光彩照人的鳳冠霞帔,用的是海珠和紅寶石鑲嵌,金累絲做的寶相花和銜珠鳳頭。十分的華貴。

羅傢倒也準備的十分用心。

看到這些紅綢擔子的催妝禮,那種將要辦喜事的喜氣才真正的籠罩瞭英國公府。

府裡的賓客漸漸多起來,越來越熱鬧。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魏老太太請瞭羅宜慧來給宜寧講成親的事。

宜寧看到長姐的時候,羅宜慧正站在廡廊下面,吩咐婆子把宜寧的東西收拾好,府裡一派熱鬧。

她請長姐進瞭內室裡說話。

前一天魏老太太就派瞭珍珠去府學胡同的羅傢安床,宜寧屋裡慣用的東西也拿走瞭,因此顯得空落落的。

四處張燈結彩的,這熟悉的環境也多瞭幾分陌生感。

羅宜慧拉著她的手坐在羅漢床邊,好久才摸著她的頭笑:“要是母親還在世,看到你出嫁肯定高興。”她說著眼眶就紅瞭起來,低聲道,“我出嫁的時候就放不下你,剛嫁去定北侯府的時候天天提心吊膽。怕你離瞭我會哭鬧,或者就不和我親近瞭……”

“你要嫁人瞭。”羅宜慧擦瞭擦眼眶,“就算是嫁給羅慎遠,那以後也是別人的妻子、母親瞭。”

以後就再也不隻是個小姑娘瞭。生活再順利也有艱難的時候,她在府裡是被嬌寵的小姐,嫁瞭之後就要相夫教子。日後又怎麼會一點苦都不吃?吃點苦受些委屈,自己能忍則忍瞭。羅宜慧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

“當初我嫁給你姐夫半年未曾有孕,侯夫人就要開始給他張羅妾室……”羅宜慧說,“我出嫁前,你姐夫這麼喜歡我,非我不娶。否則我一個喪婦長女,又怎麼好嫁進侯府做世子夫人?但是侯夫人要給他張羅妾室的時候,他也一聲不吭地受瞭。幸好我有些手段,又生下瞭你外甥鈺哥兒,這才在侯府坐穩瞭世子夫人的位置。否則你姐夫說不定還有第二第三房的妾室。宜寧,這些以前長姐從未跟你說過……”

別人羨慕她羅宜慧有個好夫傢。卻不知道這裡面有她的多少辛苦。男的哪個不想三妻四妾?

其實這些宜寧都知道,但是長姐今天攤開跟她說這些,就是要她做好萬全的準備。不能全部依靠在男子身上,男子是靠不住的。

她忍不住也紅瞭眼眶:“我知道的。”

前世陸嘉學庶子的地位太低,身邊的人倒是少。但那次軍功冒領之後,陸嘉然就送瞭陸嘉學兩個瘦馬。

宜寧看到瞭,本來什麼也沒有說的。陸嘉學卻跑到她面前來,笑嘻嘻地跟她說:“我已經把她們趕到外面去住瞭。但那是大哥給的,我也不好直接趕出去。宜寧,你會不會生氣?你要是生氣瞭,我就把她們退給大哥。”

宜寧當然隻能說不氣,雖然她每次路過外院的時候,眼睛都忍不住要瞟幾眼。

陸嘉學笑著問她:“你真的不氣?”

她那時候佯裝微笑說:“不氣,我氣瞭就是不守婦德。”

陸嘉學扶著她的肩大笑,後來那兩個瘦馬還是送出瞭府。但還是放在他外面的莊子裡養著,宜寧也不知道他究竟去過沒有,那個時候她覺得他是沒有去過的。但後來,他就完全變成瞭個她不認識的人,她也不知道瞭。

那次出嫁的時候可沒有這麼熱鬧的,陸嘉學那時候隻是庶子,拿不出什麼大排場來。

這次又熱鬧又歡喜,想娶她的那個人,他用心至誠。

宜寧抱著長姐不說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非常感觸,眼淚就掉瞭下來。羅宜慧也緊緊地抱著瞭她纖細的身體。

宜寧想起她前世出嫁的時候,一向對她嚴苛的祖母把她叫到跟前吩咐話。

她緩緩地跪在祖母面前,祖母就握著她的手,溫和地說:“宜室宜傢,溫婉寧靜,是為宜寧。”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就沒有瞭,你那麼小的一團,你父親把你抱到我面前叫我給你起名字,我便給你起瞭宜寧。以後你就要溫婉寧靜,嫁瞭人也是這樣的。不是為瞭你的婆傢,而是這樣就很好。”

宜寧那也是頭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也是頭一次對那位從不不正眼看她的祖母有瞭幾分真心。

外頭大紅燈籠照著,府裡吃夜宴的酒席非常的熱鬧。魏老太太帶著趙明珠和傅傢的幾個小姐過來看她,看到兩個人都在哭,趕緊讓她們別哭瞭:“……還怕明日沒得哭嗎!宜慧,你也跟著她鬧。”

按照習俗,這晚宜寧是要跟外傢的人一起的,但是自從宜寧回瞭英國公府,顧傢就不便往來瞭。還是魏老太太帶瞭人來給她充數。

羅宜慧才擦瞭擦眼淚,幫宜寧也擦瞭。大傢就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說話。

這晚她們讓宜寧早早的歇下瞭,畢竟明日才是真的耗費體力的時候。

宜寧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叫玳瑁把屋簷下的紅燈籠滅瞭,她才睡著。

第二天卯時天剛蒙蒙亮,宜寧就被宋媽媽帶人叫瞭起來。外院的回事處、廚房的丫頭婆子早就忙瞭起來,府裡開瞭大門,穿著褐紅色短袍的小廝跟著管傢,在影壁前擺瞭兩張長桌。來的賓客記賀禮和禮錢的,一時間絡繹不絕。

魏凌這日穿瞭自己正二品的武官袍,先到宜寧這裡來。

剛梳洗好,細軟的頭發挽瞭小攥的宜寧,正坐在繡凳上聽羅宜慧說話。

魏凌想到女孩兒還未及笄就要嫁人瞭,如今就梳瞭婦人的發髻,但明明一張小臉,眉宇間還是有些稚嫩的。有種說不出的辛酸。本來按照她的年齡還不能出嫁的,她還小,但羅慎遠卻已經成年瞭。他讓宜寧站起來,宜寧就站起來疑惑地看著他:“您怎麼瞭?”

魏凌發現女孩兒還是沒到他的肩高,有些泄氣:“爹爹上次給你比,你也是這麼高的。”

旁邊玳瑁就笑著答:“國公爺,小姐是這幾個月可是長高瞭半寸的。”

“我看著不覺得長高瞭。”魏凌喃喃地說。

宜寧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可憐。

魏凌伸出大手想摸摸她的頭,宋媽媽又連忙阻止:“國公爺,這是剛梳好的發髻。小姐今日可是要出嫁的。”

魏凌隻能放下手,看著嬌小的宜寧吶吶說:“……雖說嫁的是你義兄,但他若是敢欺負你,你就要回來告訴我。爹爹怎麼說也是個宣府總兵。或者你也不要長住在那邊,每季回英國公府住一個月,兩個月也行。不然我跟羅慎遠說說,成親瞭你還是回來住,等及笄瞭再過去……畢竟羅傢還有那些人在。”

他自己都知道這話沒有道理,都嫁出去瞭怎麼還能住在傢裡,說著說著聲音都漸漸的低瞭。

雖說跟魏凌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宜寧還是由衷的喜歡他。她聽瞭笑著點頭說:“我有空就回來看您的,反正府學胡同離英國公府隻有半個時辰的路。”

那也不是英國公府……魏凌心想。

外頭管事要叫魏凌出去,有些賓客隻能他出面接待,他才離開瞭宜寧的院子。

魏老太太帶著趙明珠和全福人定北侯夫人過來瞭,趙明珠看到她穿著大紅的吉服,笑著拍手說:“這時候是最漂亮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按著宜寧的肩讓她坐在妝臺前,由定北侯夫人給她插金簪。

玳瑁這天都沒有資格給她上妝,是由一個頭先府裡最擅長的媳婦給她上妝。原是伺候魏老太太的丫頭,已經放出府去瞭,為瞭宜寧特地接瞭回來的。宜寧微仰著頭讓她給自己描眉,她看到窗外的美人蕉開得非常的好,府裡養得全是喜慶的花。

傅老太太、賀老太太都攜著孫女過來說話,準備得早,這時候還沒到晌午。

屋子裡端瞭好幾盤的花生瓜子,糖塊點心上來。宜寧作為新娘子被圍在中間,這時候要熱鬧,才代表新娘子傢族興旺,人緣深厚。

賀老太太笑著問魏老太太:“你們傢庭哥兒還小,宜寧沒得表兄,可找瞭誰背她上花轎?”

新娘子出嫁可都是要由兄長背上花轎的,但宜寧本來就嫁瞭義兄,羅慎遠總不能背她,這不和禮制。算來算去真的沒有個合適的。

“原是請瞭她堂兄魏頤的,不過他不得空。”魏老太太回答得很微妙。

英國公府小姐成親,他卻突然沒有空瞭。那必然是兩傢人鬧僵瞭。

魏老太太沒有深說,而是繼續笑道:“不過請瞭她表兄程瑯,人一會兒就該過來瞭。”

宜寧聽到這裡抬起頭,魏老太太都沒跟她說過,怎麼請瞭程瑯……

是啊,除瞭他之外好像也沒有別人瞭!

程瑯是臨近晌午的時候來的。

外面丫頭通傳瞭,宜寧想私下見他問清楚。就走出瞭西次間。

她看到他斜倚著花廳的廊柱,看到她穿著吉服的時候嘴角微微的揚起:“……比我想的還要好看。”

但她是別人的妻。

“阿瑯。”宜寧認真地說,“你若是不願意,我就讓祖母再找個遠房的堂兄。”

如果魏老太太跟她商量過,她是絕不會同意的。知道瞭蓮撫之後,她做這種舉動就是腦子不正常瞭。

“不。”程瑯邊說邊向她走過來。

他更不願意讓別人來背她。

他走近之後看著她,想低聲問她“你真的要嫁他瞭嗎”但還是沒有問出來。

“宜寧,我已經定瞭親事瞭。”他淡淡地說,“是謝閣老的二孫女謝蘊。”

他這一世還是要娶謝蘊!

但是謝蘊喜歡的根本不是他啊。

宜寧想到謝蘊孤傲而明艷的臉,忍不住要說:“阿瑯,你……你想清楚瞭?”

“我和謝蘊很般配。”程瑯笑著說,“傢世相當,才華相當。她祖父也有意於我。有什麼不好的嗎?”他的語氣有點重瞭,“若是你覺得她不好,那你覺得誰好……你想讓我娶誰?”

謝蘊除瞭他之外,很難再有更好的選擇。反正都不是她喜歡的,嫁給誰不一樣。謝蘊想通瞭這點之後就沒這麼抵觸瞭。後來程老太爺就趁機定下瞭這門親事。這門親事告訴瞭皇後娘娘,她大喜,說一定要大為操辦才是,她可就這麼一個嬌養的侄女。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給瞭她。

宜寧深吸瞭口氣。她本來就是把他當成晚輩的關心,畢竟他小時候她是很疼惜他的。但這是什麼話?

她後退一步,語氣也淡瞭些:“我現在,的確毫無資格說你。我不說就是瞭。”

程瑯聽瞭,眼裡閃過一絲慌亂。

他抓住她的手,姿態放低瞭一些:“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說那些的,我不想惹你生氣。”他緩和一般地問,“……我一會兒還背你上花轎,好嗎?”

程瑯怎麼會在別人面前底下姿態,也隻有在她面前。宜寧知道這個,她又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知道,所以覺得好像千萬根的針在紮,痛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不喜歡他委曲求全的樣子。她也不習慣。

這時候,魏老太太叫瞭芳頌過來找她,快到瞭午時瞭,她要吃一碗蓮子羹才行。不然一會兒轎子出門,可一整天都不能吃東西瞭,她怎麼頂得住。

宜寧告別程瑯,剛走過廊橋。外院的鞭炮聲、鑼鼓聲突然都熱鬧地響起來。

身邊的丫頭笑著跟她說:“小姐,是姑爺的迎親隊伍過來瞭呢!”

宜寧不由地看向前院。

他這麼快就……來瞭?

親迎的隊伍絡繹不絕地進瞭英國公府,敲鑼打鼓的,吹嗩吶的,抬著花轎的。熱熱鬧鬧的。

塞瞭進門錢,身穿大紅吉服的羅慎遠被人簇擁著走進前廳,他身材高大,俊秀不凡。氣度沉穩,步伐卻比平日要快些。魏凌看到他嘴角就露出一絲笑意,羅慎遠走到他面前給他磕頭。他扶瞭羅慎遠起來,女婿雖然是文官,但早聽說他力氣頗大,還曾在皇上圍獵的時候挽弓射中過一隻錦雞,又聽說他還會使鞭子。果然手臂結實有力,但一想到宜寧纖細的腰身,魏凌對於女婿的文武雙全並不是那麼高興。

“起來再說罷!”魏凌笑瞭笑,“老太太在靜安居等你,此時已經是晌午,不妨先進瞭飯再說。”

魏凌身後站的是魏傢的外傢的幾個叔輩,定北侯侯爺傅紹,與魏凌交好的金吾衛副指揮使郭副使,兵部右侍郎。除瞭兵部侍郎,別的都是武官。面前跪的是當朝的狀元,工部侍郎,這群大老粗怎麼也把人打量瞭好幾遍。果然是俊朗出眾,那日的事大傢都心知肚明,人傢英國公竟然能找到羅慎遠來應急,這哪裡是應急來的。這等女婿打著燈籠也是找不到的。

跟著新郎來的儐相是戶部給事中楊凌,戶部侍郎江春嚴,還有個大理寺卿周馮。都是羅慎遠平日交好之人,也都是日常的穿著,文官集團的次首腦們。文武兩派慣常相互傾軋,又有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今日喜慶,大人們朝堂上針對相對慣瞭,偶然看到對方沒穿官服的樣子有點新鮮,竟也是說說笑笑的一團和氣。

羅慎遠嘴角也含著一絲笑意,聽著嶽父的話先坐下來喝瞭杯酒。戶部侍郎江春嚴低聲同他說:“我看你嶽父瞧你的眼神不善,聽來人傢英國公府小姐還不到十四歲,就叫你給娶回去瞭。你要是折騰人傢,可不是老牛吃嫩草瞭……”

“她是還小。”羅慎遠微微一嘆,他今日成親,已經是籌備很久瞭,此刻聽別人說什麼都覺得好,反正她以後就是他的瞭。羅慎遠道,“娶回去也是好好養著,體貼她,何至於虧待她。”

江春嚴聽瞭不信,羅慎遠這說的,娶回去難道光看著。看他這樣子就知道撐不久。

楊凌則覺得事情發展得太快,上次見面他還說是他妹妹,這一轉眼就成他妻子瞭。想瞭半天他打瞭羅慎遠一下:“羅從嘉!上次你就是誑我。我說那小姑娘長得跟幅畫兒似的,你帶著人傢去你買下的畫舫肯定不簡單……”

羅從嘉是他的字,羅慎遠其實不是很喜歡。楊凌跟他熟一些,隻有生氣的時候才會喊他的字。

羅慎遠依舊喝酒,隻是被他拉得晃瞭一下。

倒是江春嚴很有興趣地拉瞭楊凌問:“你看到過,可是長得好看?”

慢吞吞地吃花生米的周馮這時候放下瞭筷子說:“江大人,你難道沒聽說過?謝閣老傢裡那位才女有意於咱們羅三,偏偏他這個悶騷,就是不喜歡人傢。那謝二姑娘何等的花容月貌他都看不上,這個年紀雖然還小,但不知道有多好看。”

這番話說得江春嚴更有興趣瞭,正好羅慎遠被人叫走瞭,他便讓楊凌好好形容一番。

這時候門外起瞭喧嘩聲。聽這聲音似乎排場還不小。

江春嚴往後看瞭一眼,他身邊機靈的小廝立刻出去瞭。若是有什麼大官來,他們恐怕還要去迎接才是。

不到半刻鐘那小廝就回來瞭:“稟大人,是……寧遠侯爺陸都督從山西回來瞭,來參加成親禮的。的確好大排場,說這是英國公嫁女兒,就抬瞭好幾箱子的東西的賀禮,絡繹不絕的。府外面全是他的人。”

“他從山西回來瞭?”楊凌有點驚訝,隨後皺眉,“我聽說皇上給他下的可是死命令,難道奸細的事已經有下文瞭?”

江春嚴又怎麼知道,陸都督的事……

他們官位比陸嘉學低,按說是要出去迎接的,但他們今天是來喝羅三喜酒的,也不必講究虛禮,更何況這人還是陸嘉學。

羅慎遠已經被英國公府的幾個叔輩叫去瞭,又不在座上。江春嚴想瞭想,揮手說:“算瞭,咱們喝咱們的,就當沒聽到!”

另外兩人吃得盡興,也不想去惹麻煩。

魏凌把陸嘉學迎進瞭中堂裡,看到他冷著一張臉,坐下來什麼話也不說就是喝茶,頓時有些忐忑。

“你怎麼突然回來瞭,大同的事處理好瞭?”

陸嘉學道:“這不是回來喝你女兒的喜酒嗎。”說著從袖中拿出幾張銀票,“禮錢。”

他越雲淡風輕,魏凌就越覺得有事。魏凌一看他出手就是兩千兩,也沒客氣收瞭過來。門外還在喧嘩,他還要出去應酬賓客,魏凌就說:“你是宜寧的義父,本還以為你來不瞭瞭,能來自然是好的。外頭好些要給你請安的官員,你可要見見?”

陸嘉學不耐煩地擺手:“不見,你先去忙,莫要管我。”

魏凌嗯瞭一聲下去瞭,他到門口吩咐管事:“告訴小姐一聲,讓她來給她義父請個安。”

宜寧上次之事多虧陸嘉學,來謝他是應該的。

管事應諾,他這才去瞭花廳,女婿還在那裡。

外面熱鬧,就襯得廳堂裡格外的靜。陸嘉學靠著椅子沉思,外頭有人進來跟他說:“侯爺,箱子已經送進來瞭。”

“狗膽包天的東西……”陸嘉學冷冷地說,“叫他們好好埋伏著,出現就給我抓。”

“英國公府今日有親事,人事混雜,到處的防備都是漏洞,他們想必很容易混進來。”那人聲音一低,“就怕擾瞭國公爺傢的親事……”

“他們不敢在英國公府裡鬧事。”陸嘉學漠然地說,“無事,回頭補償他就是瞭。”

那人這才退下去。

丫頭在宜寧耳邊說瞭話,她眉頭微皺。屋內的女眷笑語喧嗔,她就輕輕走出門問:“陸都督不是在山西嗎……”

“奴婢也不知道,國公爺讓您過去請個安。說畢竟也是您義父。”

宜寧看著身上的大紅吉服,五味陳雜。這時候她就不能輕易走動瞭,不過幸好是在中堂,沒有到外院。

她讓玳瑁打瞭把傘遮太陽,從抄手遊廊往中堂去。抄手遊廊的夾道過去有片青磚石鋪的空地,有好幾個小廝看著,守著的是一會兒就要抬出門的嫁妝。宜寧瞥瞭一眼嫁妝擔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指瞭指其中幾個黑箱子問:“這些從何而來?”既沒有搭紅綢,樣式和別的也不一樣,沒有雕花,顯得非常暗沉。

領頭的管事說:“回您的話,這是都督大人送的添箱禮。”

“可有單子?”

管事有些遲疑:“大人說就不必計較瞭。”

宜寧走瞭幾步,突然停下來道:“不對。”

玳瑁有點疑惑,她可沒覺得哪裡不對:“小姐,怎麼瞭……可要奴婢去看看那些箱子裡是什麼?”

“你先別動。”宜寧說,“陸嘉學剛從山西回來,他走之前不知道我要出嫁。他剛回到京城,怎麼短時間就準備瞭幾箱子的添箱?拿這些東西可能是直接從邊疆抬回來的……你說他能在邊疆給我準備什麼添箱,莫不成還能是羊肉?”

玳瑁聽她說得有道理,不禁也有些心驚肉跳:“那您說裡面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宜寧看瞭她一眼,她怎麼猜得到陸嘉學給她送的什麼,要是能猜到陸嘉學的心思,她現在就不站在這裡瞭。但是他剛從都指揮使的府上回來,宜寧不禁的猜測,他要麼就帶統炮之類的火器回來,要麼……就真的是羊肉瞭。

可惜沒帶青渠出來,宜寧指瞭個小廝上前:“去試試那兩個箱子重不重。”

小廝去搬瞭搬,還沒回來稟報。但宜寧看他的樣子就有點失望,他抬得有點吃力,但能夠挪動,證明裡面的東西不壓分量,肯定不會是鐵器……那究竟是什麼呢?

小廝抬頭拍瞭拍手上的灰,突然嚇得啊地大叫瞭一聲,然後撲倒在瞭地上,屁滾尿流地往回爬。

有十多個人影突然躥瞭出來,而且紛紛從腰間摸下一把繡春刀。做的明明是護衛的打扮,但一把就拉住那幾個小廝,把刀架在瞭他的脖子上說:“閉嘴,不要喊!”

玳瑁嚇得發抖,抄手遊廊離夾道也就一丈遠,那幾個賊人抬頭就看到瞭她們倆。宜寧要比她鎮定一點,但也不禁有點害怕,她把玳瑁按在一旁,終於看到瞭那箱子縫裡漏出的一點東西。

暗紅粘稠的……是血。

宜寧當然不會以為陸嘉學真的送她兩箱羊肉。真是要送,從山西運回京城早就該爛瞭。

那裡面很可能是屍首!

玳瑁嚇得厲害,緊緊揪住宜寧的衣袖大喊起來:“快來人,府裡有賊!來人啊!”

宜寧把她的嘴捂上都來不及,那幾個人很明顯怕別人吵到瞭。立刻提著刀就要過來先解決她們。宜寧再怎麼鎮定也是女孩,手腳頓時發軟。其中已經有兩個人拎起刀超她們走過來,面露兇相,一看就是亡命之徒。根本不打算談條件留活口的。

宜寧後退瞭一步,正打算要跑。突然眼前一花,又是幾道身影閃過迎上這幾人。她則被人攬著腰帶到一邊,隨後抱著她的人冷冷道:“抓。”後出來的那些人明顯更加訓練有素,手裡帶鉤子的彎刀非常的靈活,立刻和這些人纏鬥起來。

而宜寧已經意識到抱著她的人是陸嘉學,他身上的味道非常熟悉。

她立刻就推開瞭他,然後冷冷地看著他。

陸嘉學嘴角微微一扯:“對救命恩人就是這個態度?要是剛才我不帶你,你已經成瞭刀下鬼瞭。”

“義父。”宜寧向他屈身笑道,“若不是您帶來的東西,我又為何會有性命之憂,感謝倒是不知道從何說起瞭。”

他剛才肯定一直在暗處看著。

他究竟在幹什麼!

這邊的動靜卻終於驚動瞭前院,英國公府的護衛馬上就動瞭起來。魏凌站在花廳外低聲問:“內院如何瞭?”

“還不知道……好像沒丟東西。但是不知道賊人究竟在哪兒……”

今天府裡有親事,送進內院的賀禮、雞鴨魚肉本來就多,趁亂讓人混進去很有可能。加上後院的守備不如前院……魏凌的臉色相當的難看,怎麼這時候出岔子!這些狗膽包天的,當他英國公魏凌是吃幹飯的不成。魏凌冷聲道:“立刻拿我的腰牌,去神機營帶兵來。”

羅慎遠正被眾人圍擁著,有人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之後,他放下應酬朝英國公走過來。喜慶突然就被人倉促打斷,他臉上的笑容全無,身上大紅的吉服襯得他越發高大。

他走到魏凌身邊道:“嶽父大人先不急。宜寧她們可在內院裡?守衛如何?”

魏凌吐瞭口氣說:“她在內院裡,內院有三隊護院巡視。”但內院是女眷的住處,這些護院近瞭也不方便,隻在外面巡邏罷瞭。

“不能立刻派人進去。”羅慎遠說,“就算守衛松懈,能混進去也絕不是劫匪。要是亡命之徒,身上本來就有背著命案,逼急瞭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在大理寺的時候看多瞭這些人,殺幾個人之後也就不在乎殺不殺瞭。

女婿平時不聲不響的,但是論起心眼來,幾個魏凌都比不過一個羅慎遠。魏凌自然是信他的:“那這該如何是好?不如我帶兵把英國公府圍住?”

羅慎遠搖頭不語,突然說:“此事古怪,為瞭錢財不至於丟性命。你府上可有什麼機密的東西,關系哪位大人生死的?”

否則又怎麼會偷偷溜進內院去。

魏凌搖頭表示沒有,突然似乎想起瞭什麼,眉頭一皺:“你這麼一說起來,陸嘉學剛從山西回來……還給宜寧送瞭幾箱的添箱禮。我覺得他是有點古怪。會不會這些人是沖他來的?”

“他來多久瞭?”

“該有半個時辰瞭。”

羅慎遠聽瞭臉色不太好:“我派人去瞭五城兵馬司,但恐怕來不及瞭。嶽父大人,你的護衛能否借我一用?”

魏凌連忙叫瞭沈越過來,他也跟上瞭女婿。羅慎遠就沉著臉往內院走,身上還穿著喜慶的吉服。

外頭的人看到新郎官出來瞭,後面還跟著英國公,覺得有些奇怪。

內部被栓子栓住的垂花門猛地被撞開,一群人頓時湧瞭進去。羅慎遠在後面背手走進去道:“現在就搜,隻要是生人,立刻抓過來。”

護衛頓時四下散開,府裡一片喧嘩,都不明白是這是怎麼瞭。魏凌皺瞭皺眉,剛才不是還說不能打草驚蛇,怎麼這下鬧得動靜如此大:“慎遠,你這又是做什麼?若是鬧起來……”

“他們是有目的而來,不是為瞭英國公府,所以不會輕舉妄動。”羅慎遠看瞭嶽父一眼,畢竟不是每個武將都像陸嘉學那樣詭計多端的。“但是再不找他們出來,一會兒就真要出事瞭。”

搜羅不過一會兒,魏凌派出去請的神機營便過來瞭。

他管神機營,來的都是精銳,帶著弩箭和統炮,將英國公府外面團團圍住,氣勢浩大。這邊由進瞭一隊到內院,由魏凌指揮著。老太太等人都先簇擁去瞭外院安置,賓客們都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頓時有點慌亂。好在來的是神機營,不然看著架勢,還要以為英國公府被抄傢瞭。

羅慎遠和魏凌剛要往中堂去。就有人匆匆地走過來,滿頭大汗,在魏凌和羅慎遠面前行瞭禮。

“國公爺,姑爺,小姐放嫁妝那裡打起來瞭。都督大人送給小姐的添箱有問題……您快去看看吧!”

那些人還在纏鬥,但隨即就有更多的人加入瞭其中。另一派的人頓時就處於下風瞭。

宜寧看瞭一眼那箱子,問道:“裡面是屍首?”

陸嘉學搖瞭搖頭。

他說:“屍首不對,應該說是人頭。”

宜寧想問是誰的人頭,你居然放在我的添箱禮裡,是要我抬去羅傢嗎?想瞭想還是別問瞭。陸嘉學跟她並不算熟,知道得多瞭並不好。

陸嘉學帶著宜寧去瞭中堂坐下,他不說話喝著茶,也不理會宜寧,外頭艷陽高照的。有個穿著程子衣的人走進來道:“……抓瞭六個,其他幾個見狀不妙,趁亂跑逃跑瞭。”

“追吧。”陸嘉學隻是說,那人又出去瞭。

宜寧沒有茶喝,剛才在外面曬得厲害,有點口幹。但是外頭現在有點亂,她覺得還是在陸嘉學身邊最安全,不要亂跑瞭。她看著外頭的太陽,心想不知道魏凌知道後院的事沒有,有一搭沒一搭的擔心著。

這場意外的確打斷瞭她的親事,不然這時候已經要出嫁瞭。

陸嘉學看瞭看她,也不知道她亂跑什麼,都是要成親的人瞭。要不是他順手救瞭她,這時候還真是刀下鬼。

他本來是想讓程瑯娶魏宜寧的,結果居然成瞭羅慎遠。

屋子裡張燈結彩,大紅綢子就掛在屋簷下。那個沉默看著隔扇外陽光的少女一身的大紅吉服,已經偏西的太陽帶著淡淡橘色,照著她手腕上的金鐲子。華貴而又莊重,唯有新娘子的發髻不太適合她,越發顯得她面容清嫩瞭。

成親這麼熱鬧,總是讓他想起他當年成親的時候。

陸嘉學這一生隻成過一次親。

其實沒有這麼大的場面,那個時候他隻是個不出眾的庶子,手頭不寬裕。能置辦的都置辦瞭,但是他把她娶進門的時候,卻很雀躍和高興,她肯定是不知道的。揭開蓋頭的時候她抬起頭打量他,他就洋溢不住地微笑。

現在的他位高權重,擁有瞭一切東西,財富,權勢,地位,能給她任何東西。

但是那個人卻已經不在瞭。

陸嘉學沉沉地閉上眼,外面太陽的光快要收攏起來瞭。

宜寧覺得這種氣氛實在是詭異,也沒有進來說話的,天色漸漸黑下來,快要耽誤時辰瞭。

她朝外走去,想到外面喊個小廝去看看,卻聽到背後那個人突然開口說:“她也叫宜寧。”

她的心頓時猛地一跳,連怎麼反應都忘瞭。手抓著門框漸漸的泛白,抓得指甲生疼。

那種說不清究竟是憤怒還是悲哀的情緒不停地翻騰。陸嘉學經歷過這麼多的奪權和戰爭,大風大浪,如今他站在權力的頂端肆意別人的生死,居然還記得當年侯府裡,他是個普通庶子的時候娶過的妻子。

為什麼要突然提起?

宜寧讓自己的語氣盡量的非常平淡:“義父在說什麼,我不太明白。”

陸嘉學隻是突然想說而已,也許真的是黑夜太過岑寂,記憶卻越發的清晰。費盡辛苦得來人,萬般疼愛的人就這麼沒有瞭。曾經的憤怒和絕望,恨不得毀滅一切的情緒,現在也不過是傍晚餘暉裡一句簡單而平淡的陳述。

“你不用明白。”他平淡地說,“現在應該已經差不多瞭,去把你父親叫進來吧。”

宜寧望著傍晚的太陽,她回頭看著他。

濃烈的金光裡,屋子裡的黑影籠著他的半邊側臉,那個曾經笑容滿面的人一臉的嚴峻冷漠。

“好。”宜寧答道,隨後她就跨出瞭房門。

她準備去叫個小廝去請父親過來,但靠著廊柱,又靜瞭很久。

直到有個聲音淡淡地叫她:“宜寧。”

宜寧回過頭,看到穿著大紅吉服的羅慎遠從抄手遊廊上走過來,他的步子很大,高大的身影鍍著夕陽的金光,身後跟著他的是神機營的人。

宜寧瞬間有些恍惚,這個人的身影和另一個笑容滿面的人重疊。但他沒有笑,吉服甚至有幾分肅殺的味道。

他背手走到宜寧面前,然後捏住瞭她的手,打量瞭她沒有大礙,似乎松瞭口氣道:“我叫人送你回東院去。你休息一下就要上花轎瞭,不要誤瞭吉時。”

宜寧還關心剛才那些賊人:“三哥,那些人抓到瞭嗎?”

“抓到瞭,還在審問。”羅慎遠道,“快回去瞭吧。未成親之前,你不得見我的。”

“陸都督送來的嫁妝裡面……是人頭。”宜寧臨走之前跟羅慎遠說,“我猜他至少殺瞭個副指揮使,否則不會把人頭運回來。你要告訴父親一聲。”

“我都知道。”他摸瞭摸宜寧的頭,聲音柔和瞭一些,“你是新娘子,要出嫁瞭。這些事有人去管的,快回去吧。”

宜寧聽得突然鼻子發酸。這才跟著神機營的人往東院去。

魏老太太等人見她無事才放下心來。見宜寧的妝有點淡瞭,又忙叫人給她補瞭妝。這才戴上瞭一整套的頭面,由全福人定北侯夫人給她插瞭金簪,正式地著瞭大狀。

府裡又敲鑼打鼓的重新熱鬧起來,前來道賀的賓客隻知道是出瞭點事,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魏凌帶著神機營的人把那些人圍堵下來,都捆瞭扔進柴房裡。這時候也沒有時間去問陸嘉學他究竟殺瞭誰,這夥人究竟是來幹什麼的。畢竟已經到瞭吉時瞭,魏凌站到瞭前廳,等著全福人和儐相扶著女兒過來向他辭別。

宜寧跪下向他和外祖母磕瞭頭,瞧著大傢都看她,她抿嘴笑瞭笑。

剛才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瞭,還要啟程去府學胡同,否則趕不上拜堂瞭。

魏凌目光閃動,上前一步把女兒扶起來,竟不知道要說什麼是好。還是魏老太太接過宜寧的手,笑瞇瞇地說瞭一些吉祥的話,叫程瑯過來背她上花轎。

宜寧最後回頭看,魏凌、魏老太太都在看著她。連趙明珠都站在祖母身邊對她微笑。庭哥兒被佟媽媽牽著,看著她的目光不舍又可憐兮兮的。

他沒有母親沒有兄長,從小就孤獨得很。趙明珠又不是他的親姐姐,宜寧照顧瞭他一年,好不容易有瞭些依戀,現在她就要出嫁瞭。

她嫁出去之後還可以回來,但卻已經是別人傢的媳婦瞭。

宜寧摸瞭摸庭哥兒的頭,他把頭仰得高高的不說話。

全福人給她蓋瞭蓋頭。

宜寧就什麼都看不見瞭。隨著紅色晃動,她感覺到自己在一片堅實的背上,他步履平穩地背著她。

轎夫壓轎,宜寧抱著寶瓶坐進瞭花轎裡。那個送她進來的人突然輕輕握瞭她的手,然後放開瞭。隨後轎子被抬瞭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放松瞭坐正。

宜寧記得從玉井胡同到府學胡同要走三個路口,有個路口上的羊肉湯很出名,聞著就知道到哪兒瞭。

半個時辰的路不算太久,可能是因為心情忐忑,總覺得非常的漫長。轎子上吊的羊角琉璃燈燈光透進來,一片暗暗的紅色。

好久之後她才聽到瞭一片喧嘩聲,相對於那邊的離別情緒,這邊要熱鬧得多。連嗩吶聲都要歡快一些,很多人,還有小孩的笑鬧聲,鞭炮聲。她被人扶著,聽到全福人指揮她跨馬鞍、跨火盆。或者提醒她小心門檻。

府學胡同的宅院她還沒有來過。

宜寧跨進瞭正堂,蓋頭下面什麼都看不到。隻聽到禮生在唱禮,她隨著唱禮對拜,起身的時候不小心晃瞭一下,他立刻就要伸手來扶她,她卻自己就站穩瞭。那人頓瞭頓,就把手縮瞭回去。

宜寧被簇擁著進瞭洞房裡,屋子裡應該熱熱鬧鬧的都是人。她聽到全福人定北侯夫人笑瞇瞇地說:“新郎官要挑蓋頭瞭。”

有幾個夫人太太起哄:“挑蓋頭,看新娘好不好看!”

早就見過瞭,有什麼好不好看的,宜寧暗想著。但這時候卻又局促瞭起來,她分明聽到外面靜瞭一下,然後喜秤的秤桿伸瞭進來,蓋頭就被挑開瞭。

她猛的就看到瞭他,別人都是滿臉的笑容。他嘴角微微一抿就算是笑過瞭,但卻盯著她一直看。

“新娘子好看呀!”幾個太太捂著嘴笑說。後面半句就沒說瞭,隻是還小瞭些,恐怕還沒有及笄呢。

這新任工部侍郎娶瞭個年紀這麼小的,有的苦吃。

宜寧才看到周圍的人,林海如站在全福人旁邊,還有許久沒有見過的羅宜秀和羅宜玉,兩人都是婦人打扮瞭。大伯母陳氏站在羅宜秀身邊,還有兩個臉生嬌美的年輕婦人宜寧沒見過,應該是羅懷遠和羅山遠的妻子。別的太太、夫人們她就更不認識瞭。

但這並不影響成親的熱鬧,羅慎遠緩步走到她身邊來站定。由全福人唱喜慶的詞撒帳,床上頓時滿是桂圓花生等幹果,還有一枚銅錢落到瞭宜寧的衣襟裡。就有個太太說:“新娘子日後要管傢裡的錢呀!”

這是什麼習俗?宜寧有點傻眼,看向羅慎遠,他則含笑點頭說:“她想管便管吧。”

雖然他對於宜寧管錢的手段有點懷疑,小時候她連自己嫁妝都懶得管。

很快有童子端瞭合巹酒上來。宜寧就被一個穿著遍地金通袖的太太拉起來。

她看到三哥從大紅漆方盤裡端起酒,向她伸過來。宜寧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她要和羅慎遠和合巹酒瞭……她把酒端在手裡,纏過他的手臂,感覺到他的手臂要比自己粗很多的。宜寧看到他仰頭就喝下去瞭,面不改色。她不會喝酒,飲瞭一小口就被嗆到瞭,覺得從喉嚨辣到肚子裡,然後滿面通紅地咳嗽。

幾個太太笑著來拍她的背,還特地給她倒瞭薄薄的一層,給羅慎遠的卻是滿的。

定北侯夫人隨後含笑念到,“美祿天賜賀新人,此夜一醉一銷魂。夫妻恩愛同白首,和樂美滿共晨昏。”

宜寧默默地想好一首打油詩啊,她的杯子裡還剩一些酒。“這是要喝完的。”男方的全福人笑瞇瞇地說。

宜寧聽瞭正要舉杯,卻一時不註意,被他從手中拿瞭過去。

他的酒量很好,喝多少也是面不改色,一飲便完。

“好瞭,你不用喝瞭。”羅慎遠把酒杯放在大紅漆方盤上。

她低聲道一句謝謝。隨後熱熱鬧鬧的鬧洞房就結束瞭,太太夫人們都退瞭出去。

羅慎遠停頓片刻,輕聲跟她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宜寧點頭笑瞭笑:“你去就是瞭。”她坐回瞭床上,看到隔扇被他合攏,高大的身影不見瞭,隻剩下她一個人瞭。

屋子裡靜靜的,龍鳳紅燭在燒。大紅的錦被,繡的是鴛鴦戲水,幔帳垂落在地上,用的是大紅提花紋。屋子裡新的紅木嵌象牙揀妝臺上還封著雙喜字。

宜寧看到身上大紅的吉服,又想到他結實的手臂,隻覺得每一刻的等待都很忐忑。

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在新婚之夜面對他啊……

賓客的喧嘩聲一直沒有停,羅慎遠成親,徐渭也過來喝瞭幾杯。

羅慎遠特地去敬瞭老師一杯酒,徐渭笑瞇瞇地喝瞭,跟他說:“你有時間便帶著你媳婦來拜訪老師,一餐飯總是有的。”

“自當登門。”羅慎遠也笑著喝瞭酒。

徐渭沒有久留,賓客還沒有散的時候就準備要回去瞭。楊凌被周馮和江春嚴二人灌瞭不少酒,這會兒幹脆坐著恩師的馬車一起回去,徐渭見馬車已經漸漸駛離瞭府學胡同,就問楊凌:“由明,慎遠與你是同科進士,如今他已經是官拜三品的侍郎瞭,你卻隻是個七品給事中,你怨不怨老師不公?”

由明是楊凌的字。

楊凌喝的酒有點上頭,腦子發熱地說:“這有什麼怨的,羅大人是新科狀元,我卻身列二甲。再者他治理水患的確有一套,什麼地方該修堤,什麼地方該分流他一清二楚。我對水利可是一竅不通的。”

徐渭聽瞭就笑,眼睛露出些慈祥:“你當年應試的文章,才華斐然出眾。絕不下於慎遠。”

“您喜歡就好。”楊凌笑瞭笑,“您覺得好,也許主考的禮部尚書謝大人就覺得不好。我楊凌心懷浩蕩,倒也沒有什麼懷才不遇的鬱悶。”

徐渭長長地嘆瞭口氣,問起楊凌戶部稽查的事,楊凌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老師。

等到瞭楊凌的府邸,馬車停下來讓他下去瞭,楊凌跟老師揮瞭手一溜煙進瞭傢門,隨後傳來他娘子的訓斥聲。據說楊大人的老婆是從蜀地都護府嫁過來的,十分兇悍,估計是喝酒被娘子訓斥瞭。徐渭聽著就微笑,他的結發妻子已經逝去十年瞭,也是個潑辣性子,如今這位夫人是續弦來的。聽到這等聲音覺得非常懷念。

跟著徐渭的門客看楊凌走瞭,就說:“楊大人可不懂您的良苦用心……拿羅大人吸引汪遠等人的視線,您真正要栽培的卻是他。最近彈劾羅大人的折子是很多,汪遠恐怕也開始警惕瞭。”

“這孩子胸懷大略,很難得。”徐渭說,“羅慎遠的性子……我是有點怕瞭的。上次平遠堡一事,他把平遠堡摸得一清二楚,卻什麼都沒跟我說。還有浙江佈政使劉璞的案子,他手段之毒,誰都沒料到。”

“但我卻覺得羅大人比楊大人更有手段,若是楊大人,是絕對無法做到這些事的。”門客對羅慎遠十分敬佩。

徐渭的神情有些漠然:“由明才能做首輔……慎遠,他亦是我的學生,我自然也會力捧他。希望有朝一日我們把汪遠拉下馬後,楊凌入閣能牽制羅慎遠,切莫讓他做禍害朝堂的奸佞。否則我早晚也不會留他……”

門客沒有說話。

徐渭跟汪遠鬥瞭這麼多年而沒有被趕出內閣,其實心性也是非常果決的。

他隻是有點可惜羅慎遠,但是誰又能說他不可怕呢。徐渭的擔憂不無道理。

他給徐渭又溫瞭一壺酒。

羅宜憐隻吃瞭幾杯酒就離瞭席,她回到西廂房裡,看到母親喬姨娘還盤坐在臨窗大炕上閉著眼睛。喬姨娘比原來在保定羅傢的時候瘦多瞭,但卻因為病態,薄薄的嘴唇更透出幾分艷色。烏黑的發髻上戴瞭朵翡翠珠花。她緩緩地睜開瞭眼睛,眼珠子如琉璃般冷靜。“我兒回來瞭。”喬姨娘接瞭羅宜憐的手過去。

“母親。”羅宜憐小聲問她,“您今日可服藥瞭?不如我先叫丫頭把藥給您端上來。”

喬月嬋卻冷冷一笑:“喝什麼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三哥整天讓人逼著我喝藥,就是想逼著我早死,我偏不死,我就要活著——我看看他和那個賤-人以後有什麼下場!兄長娶妹?別人不知道,他羅慎遠還能不清楚?現在羅傢他說瞭算,竟然幹出這等荒唐事。”

“顧明瀾折磨我還不夠,她女兒還要繼續折磨我。”喬姨娘冷冷地說,“要不是羅宜寧,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你又怎麼會還沒有嫁出去。她倒好瞭,成瞭英國公的女兒,現在又嫁給羅慎遠。她嫁回來正好,你不要放過她……”

喬姨娘握著女兒的手漸漸收緊,羅宜憐看到她手背浮起來的青筋,又看到喬姨娘露出袖口的一截猙獰傷疤。不禁就眼眶一紅點頭:“母親,您放心。我都記得!”

羅宜憐坐在床邊,她的美越發的驚心動魄瞭。比生母喬姨娘還要好看些,尖瘦的下巴,膚白勝雪,烏黑的發松松一挽,就襯得脖頸袖長。喬姨娘十分滿意的看著女兒說:“憑我女孩兒這等樣貌,怎麼就配不得好人傢瞭。你嫡母林海如,就想著一些小門小戶,我看她做夢!幸好你父親不糊塗,你可一定要憑自己謀個好人傢啊!你嫁入高門瞭,娘的腰板就直瞭,這府裡就不會有人給咱們娘倆臉色看瞭。”

羅宜憐躺在母親腿上,任母親給她梳著發,靜靜地點瞭點頭。

賓客聲還喧鬧的時候,宜寧已經困得打瞌睡瞭。

其實她已經打瞌睡瞭,早上大傢都很緊張,故起來得太早瞭。還是珍珠進來叫醒瞭她兩回,新姑爺還沒有回來呢。她還沒有梳洗,大妝著又怎麼能睡呢。

宜寧揉瞭揉臉坐正瞭,讓珍珠給她端些點心來吃,這天可是餓很瞭。珍珠卻笑瞭笑,給她端瞭幾塊糖醋羊排、一盅雪蛤乳鴿湯,一疊烙的雞蛋餅來。並說:“姑爺一早就備下瞭,說您肯定會餓的。”

她看瞭珍珠一眼,珍珠還是微笑著看她。還是三哥想得周到,竟然連吃食都先給她備好瞭。宜寧這才開始吃,等酒足飯飽瞭更困,珍珠端著方盤下去瞭,她又開始犯困起來,隻能強打精神端坐著。

喧囂漸遠,羅慎遠到瞭新房外。兩個新安排給她的丫頭還守在外面,看到他之後屈身行禮。

羅慎遠揮手讓她們下下去,定瞭定神,才推開瞭房門走進去。

“宜寧?”他喊瞭一聲,卻沒有人回答他。屋內隻有燭火靜靜地燃燒著。

羅慎遠先去凈房沐浴換瞭身衣裳。等走進月門挑開幔帳之後,才發現她居然靠著千工床的柱子就這麼的睡著瞭。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穿戴著,也不知道重不重。

他一向陰鬱俊朗的臉露出幾分淡淡的笑,伸手想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但是他剛一靠近宜寧就感覺到瞭,等一雙手臂碰到她的腰身,她立刻就醒瞭過來。但抬頭的時候正好撞到瞭羅慎遠的下巴,她連忙一躲,卻與他四目相對,看到他幽深的目光,不禁喃喃地問:“三哥,你應酬完瞭?”

羅慎遠收回手道:“嗯,我看你睡著瞭,想抱你到床上去睡。”

頭先他是兄長的時候,由他抱不覺得有什麼。現在他是她的丈夫瞭,不知怎的反而有種局促的曖昧來。

她推開瞭他的手,四下看去,丫頭又沒有在房內。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道:“我還沒有洗漱,不能睡。”

她還著大妝呢。

“好。”他點頭道,“要我叫你的丫頭進來嗎?”

說罷起身去瞭外面,不一會兒珍珠和玳瑁就走瞭進來。

她們倆服侍她取下金絲髻,赤金寶結,金簪一整套頭面。然後散下瞭頭發,她的頭發細軟得像一捧絲綢,散開之後就自己垂瀉瞭下來。她在凈房沐浴完,抹瞭香膏。看著銅鏡中沐浴的自己有些出神。

珍珠心裡也有點忐忑。小姐年紀還小,臨走時魏老太太就叫珍珠和玳瑁過去叮囑過,等小姐及笄瞭才讓姑爺和小姐行房事。她們應諾瞭,這時候心裡卻有點忐忑。這有沒有行房事的,她們不在房間裡伺候如何知道。姑爺強行讓小姐與他行瞭,未必還能補回去不成?因此隻能叮囑宜寧:“若是姑爺待您不好,有什麼不舒服的。一定要叫奴婢進來,您記住瞭?”

宜寧看著她倆一臉緊張的樣子有點想笑,三哥能有什麼待她不好的,但是珍珠卻一臉嚴肅。畢竟看到小姐站在姑爺身邊的時候,她還隻到姑爺的肩膀高呢!身體纖細得很,這姑爺可人高馬大,而且已經二十二瞭……

“好,我記住瞭。”宜寧覺得能有什麼,隨口就答應她瞭。反正剛才就有婆子抱瞭另一床被褥進來,應該是羅慎遠吩咐好的。她心情還是有點緊張,但是並不忐忑。讓珍珠和玳瑁先退下去瞭,然後走進瞭月門,挑開瞭千工床的帷帳。

結果進去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在床外頭睡著瞭,眼睛閉著。穿著雪白的綾緞單衣,堅實的胸膛微微的起伏。

宜寧松瞭口氣,睡著瞭好,睡著瞭她就不用想怎麼面對他瞭。

她回過頭環視屋內,看到那對龍鳳燭還燒著,她靜靜地走到這對燭面前看著燃燒的蠟燭出神。

火苗在寒夜裡微微的顫動,外面傳來咚咚的敲邦聲。

她記得要剪燈花才能睡的,前世成親沒記得這個。世間的習俗,不管信不信還得照做才是……宜寧四下找瞭把紅綢纏著的剪刀,伸到瞭跳動的火苗裡,啪的一聲。

這下她才算是做完瞭。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準備睡到裡面去,誰知道要翻過他的時候邁得太小,一不小心就絆到瞭他的手,她想抓什麼穩住卻沒來得及,驚呼一聲撲到瞭他身上。

然後她抬頭看到瞭他的眼睛正看著她,根本就沒有睡著。估計剛才也是裝的。

兩人離得太近,宜寧幾番想要起來,被他似乎灼灼的目光看著,竟好似刀片的鋒利,她竟然怎麼都起不來。

“三哥,我不小心的……”宜寧小聲說,“我起不來瞭,你幫我一把吧。”

她的長發散落到她身上,綾緞單衣看進去就是雪白粉膩的肌膚,又軟又細,再往裡些還有柔軟的陰影。抵著他胸膛的手腕也是細細小小的,軟玉溫香大抵如此,碰到他哪兒都是堅實火熱的。羅慎遠本來就是想瞭多年,次次碰到她隻怕自己忍不住,所以敬而遠之。但是夢境中圈在懷裡壓在身下的滋味,早就肖想多日,隻是想到事先應允瞭她的才忍著。

剛才聽到裡頭的水聲,羅慎遠就渾身緊繃,也不過是閉著眼睛裝睡而已。聽到她越來越近,沒想到她卻跌倒在他身上,還怎麼都起不來!

“好。”他緩緩握住瞭她的手,理智知道是要扶她起來,卻不知怎麼的突然往下一拉。宜寧怎麼敵得過他的力道,沒反應過來,整個又撲在自己身上。

宜寧隻覺得他的身體很熱,幾乎就是滾燙。宜寧壓著羅慎遠結實的胸膛,他的大手如鐵鉗般扣著她,掙紮瞭幾下又掙不脫。羅慎遠和平日比有些差別。她結巴地道:“你……你不是說以兄妹之禮……”這怎麼看都覺得不像是兄妹之禮啊!

雖然說瞭兄妹之禮,但他早就不隻把她當成妹妹瞭。他手掌裡掐著手腕這麼細,若是把她壓在身下,她這麼嬌小纖細,怎麼反抗得過。羅慎遠呼吸越來越粗重,無法抑制:“你知道,還跌在我身上……”

這是個什麼說法!

宜寧又試著動瞭動手,哭喪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的聲音帶著軟軟的哭音,細細的一把嗓子如小貓般。

他想到她平日哭著叫自己三哥的時候,他心裡就有這般邪惡的念頭,隻是她從來不知道而已。這下再也忍不住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宜寧下意識要擋住他,卻被他單手就扣住瞭,他被撩撥忍到極限瞭,低頭就含住她的耳垂。

宜寧被他突然起來的動作怔瞭一下,那耳垂的酥麻感卻不停傳來,她伸手就抓住他的衣襟。剛才他還是說兄妹相處呢!他現在卻壓住她。沉重的身軀壓下來,她根本就動彈不得。

“三哥,你掐得疼……”宜寧覺得他掐得有點疼,她實在是忍不住瞭,才叫他。

她的聲音很急,羅慎遠聽瞭才回過神來。宜寧的皮膚嬌氣,如雪般凝脂的肌膚上留下很多紅痕,手腕上也是一圈紅,衣襟已經被他扯得凌亂,看上去非常觸目驚心。

“對不起……”他隨之放開瞭手,然後下床就立刻去瞭凈房。

宜寧聽著裡面傳來水聲,他剛從已經沐浴過瞭……她又不是不經人事,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其實早晚都是要來的,宜寧緩緩地吐瞭口氣。

雖然她現在的確還小,但又不是沒有這麼小就嫁人的。或者剛才就應該答應他……宜寧胡亂想著,但這些都是想法,至於怎麼付諸於行動她還沒有想過。她把被他拉開的衣服系好,然後看到羅慎遠重新回來瞭,他的身上還有些濕潤。

羅慎遠上瞭床,看到她還看著自己。說道:“剛才……你嚇著瞭?”明明知道她還小承受不住,但剛才就是失去瞭理智。畢竟是她躺在自己的身上,還亂動。

男人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待在一張床上不動心思,絕對是不可能的。羅慎遠突然意識到這點。

“無事。”宜寧心想。雖然是他憐惜自己,但應該幫他的……下次就配合他吧,她心想著,然後把被褥卷到瞭身上。

看她一副要睡覺瞭的樣子,羅慎遠沉默片刻。放下瞭幔帳,頓時屋內隻剩下朦朧的暗光。

他也躺到瞭身側,宜寧心想這下該休息瞭吧。誰知道剛閉上眼睛,一雙大手就把她攬瞭過去,她又陷入瞭那個溫熱的懷中。宜寧這次睜開眼睛看著他,一動不動。

羅慎遠就低頭親瞭她的額頭,低聲說:“對不起。”他再往下,又親瞭她的臉頰。然後遲疑瞭一下,才輕輕碰瞭她的嘴唇。

宜寧覺得有些酥麻,但他已經放開瞭她。

宜寧抓著他的衣襟靠著他的胸膛,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因為這個吻,她突然就有點臉紅,心想幸好他是看不到的。她點瞭點頭,輕聲說:“三哥,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羅慎遠沉默瞭片刻,突然又跟她說:“我剛才就想說,你現在不能叫三哥瞭。該叫什麼?”

叫什麼,三哥不是挺好的嗎,都叫瞭這麼多年瞭。改成哥哥?夫君?官人?還是直接叫名字算瞭。

宜寧拿定瞭主意,動瞭好幾次嘴唇,才試探著說:“……慎遠?”

他好像不是很滿意。“你便隻想出瞭這個?”

還有夫君,宜寧想瞭想說:“那我叫夫君的話,你聽著可還習慣?”

羅慎遠就一頓,最後還是摸瞭一下她的發說:“算瞭,隨你叫吧。現在快睡瞭,你明日還要早起認親的。”

宜寧卻第一次在他的懷裡睡覺,頗有些不習慣。起伏的胸膛,他身上幹凈的男性的味道。但這一切都讓人很安心,她抬頭看這屋內張燈結彩的景象,這是她的新婚之夜啊……

身側躺著他,雖然這樣的情境有幾分陌生。畢竟她和羅慎遠從未在漆黑的夜裡這麼躺在一起,但是看到他躺在外側,擋住燭火的高大身影。她卻有種什麼都不用怕,非常安心的感覺。

羅慎遠閉上眼,腦海裡卻是剛才看著宜寧墊腳剪燈花時候的樣子。燭光照著她的側臉,她的神情很認真,滿室輝煌的燭火。

他會一直記住的。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