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感君有此意

那是一個連一絲風也沒有的悶熱午後,頭頂的樹葉一動不動,桑祈正在院中的葡萄藤下閑閑搖著扇子納涼,隻見遠處蓮翩一臉驚愕地跑過來,連連叫著:“不好瞭,不好瞭……”

“何事如此慌張?”她不由得蹙瞭蹙眉,覺得這丫頭動不動就大驚小怪,實在缺乏風度,相反還很鎮靜地吃瞭顆梅子。便聽蓮翩一邊努力順氣,一邊道:“琰、琰小郎出事瞭。你還記不記得,之前咱們讓人查過洛京府衙今年辦理過的案件一事?今日有人在朝堂上檢舉,稱其中多起與他有關。包括上次那個罌粟粉末,據說也是他勾結西昭人買來的,有意圖謀反的嫌疑啊。”

桑祈一聽,立刻從椅子上站瞭起來,險些被梅核卡到嗓子,一通猛咳之後才吐出來,早已漲紅瞭臉,卻顧不上這些,急急問:“當真?”

蓮翩用力點頭,抬袖抹瞭把汗,道:“眼下早朝已散,聽說皇帝直接把琰小郎扣留在瞭宮裡。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半個洛京城都知道瞭。現在閆傢上下,怕是已經雞飛狗跳。”

桑祈面色陰沉如寒潭秋水,拿起披帛便匆匆向父親的書房走去,也不讓人通報,提著裙裾便快步邁上臺階,推門進瞭書房裡,快步走到桌前,連招呼都省瞭,直接開口道:“皇帝把閆琰扣押在宮裡瞭?”

桑巍剛剛下朝回來,還沒來得及更衣,正打算先喝點涼茶,聞言端著茶碗的手一頓,黑著臉道:“此事與你無關,莫要去管,反正我們也沒和閆傢聯姻……”

“沒聯姻怎麼就不能有關系瞭?他是我朋友啊。”確定閆琰出事瞭,她十分不解地來回踱步,搖頭道,“怎麼可能是他呢?沒有理由的呀。”

桑巍一碗涼茶下肚,卻是事不關己的樣子,隻道:“宋太傅言之鑿鑿,不像有假。”

桑祈一聽是宋太傅舉報的,頓覺哭笑不得:“宋太傅跟閆傢有過節,不是早就明擺著的事兒瞭嗎?他說的話還能信?”

“問題是人傢並非信口雌黃,而是有真憑實據。”桑巍沉聲道,有些不耐煩似的,擺手趕人,“此事你就別管瞭,趕快回去。”

桑祈卻是不依,人是往外走瞭,嘴裡卻說著:“不成,我得去閆府問問。”

“去什麼去,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傢裡!”還沒走出房門,就聽身後父親聲色俱厲的一聲吼,並以力拔山兮的腕力,將茶碗猛地扣在桌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於是她回眸,滿眼的驚訝與不解。不知父親今天這是怎麼瞭,態度竟然如此堅決。

而後桑巍卻是下瞭狠心,打定主意不讓她攪和進去。那天的侍女預言成真,桑祈真的被禁足瞭。對於這種情況,她自知硬碰硬更沒有好結果,倒不如表面裝乖,私下裡想主意,所以暫且按兵不動,一邊在院子裡踱步,一邊眸光沉沉地思索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毫無疑問,閆琰不可能同什麼竊盜、走水、殺人放火,甚至從西昭購買罌粟花粉之類的事情有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定是宋太傅使瞭什麼計謀,硬生生將罪名扣在他頭上的。問題在於,如何證明他無罪呢?

蓮翩見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嘆瞭口氣,送上茶來,道:“小姐,你也別太心急。閆傢又不是什麼小門小戶,這點風波還是能扛過去的。到時候大不瞭捐些錢財,削個爵位也就是瞭。”

桑祈卻並不覺得事態發展會這麼樂觀,接過茶來喝瞭一口,嘆息道:“若是普通的罪名倒是好辦,可這意圖謀反不是小事,弄不好別說閆琰小命不保,就連閆傢上下也難辭其咎。宋太傅這是要一舉打殺閆傢啊。”

當務之急,她覺得要先與閆傢人通個氣,便對蓮翩道:“總之,我得去看看。”

以她如今的功夫,想要從府上侍衛的盯梢中金蟬脫殼並不費力。於是待到老老實實用完晚飯,跟父親問過安,假裝落燈歇下後,桑祈便悄無聲息地翻出瞭桑府的圍墻,飛快來到閆府。

閆府燈火通明。閆琰剛過完壽不久的祖父正拄著拐杖,面色陰沉地坐在上座,好像剛剛才發完一通脾氣。閆琰的母親,那位大氣端莊的夫人,雖然依然沉穩從容,沒有顯出驚慌失措,卻不難看出,表情也很凝重。閆太師作為一傢之主,閆府上下的主心骨,更是不能顯露出一絲一毫的迷茫焦躁,隻是說話的語氣稍微有點快,聽得出來,亦揣著幾分擔心兒子安危的不安。

偌大的宅子裡,人人都不平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之感。

雖然桑閆兩傢沒有因為聯姻走到一起,可是對閆琰與桑祈私下交好,以及桑祈教他槍法的事情,閆太師也略知一二,見她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造訪,頗為慨嘆。

桑祈將自己的來意道瞭一遭,隻道是:“罌粟一事,晚輩也一直在暗中調查,定然與琰小郎無關。若是閆公信得過的話,不如就將此事交給晚輩處理。”

閆太師從前對她和晏雲之調查的這些事一無所知,而今一聽,不由得捋著須髯,沉吟道:“既然你們已有線索,老夫也就不插手瞭,唯有盡力為琰兒多爭取點時間,希望能來得及……”言罷沉沉嘆瞭口氣,看得出對兒子性命和閆府安危的擔憂。

“請閆公放心,小女定為友人竭盡所能。”桑祈鄭重道。而後聽閆太師將今日朝堂上的事件仔細說瞭一遍,才行色匆匆溜出閆府,偷偷回瞭傢。

第二天一早起床後,桑祈一邊對鏡梳妝,一邊暗暗嘆息。雖然昨晚誇下瞭海口,可父親看她看得嚴,自己的行動受限,隻能找別人幫襯。而最信得過的人選,想來想去,當然還是晏雲之。

不得已,她隻能編瞭個先前約過蘇解語要一起繪制扇面的謊,說自己好不容易交到個朋友,不好違約,今天一定要到蘇府去一趟。

桑巍將信將疑,特地差人去蘇府遞瞭帖子,試探到底有沒有這麼回事。

不負桑祈所望,蘇解語回信說,確實今早便專門等著她瞭。

桑巍這才頗為感慨地放人,並派瞭幾個侍衛,名為護送,實則監督,看著小姐別往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去。

桑祈便在這無數雙眼睛的盯梢下,熱情地拉著候在門口的蘇解語,有說有笑地聊著要畫什麼花樣的話題,進瞭大門,直到繞到她的院子,才松瞭口氣,牽著她的手,感激道:“蘭姬,真是多謝你。”而後連坐一會兒都顧不上,便急促地道,“其實我來,是想讓你避人耳目,偷偷帶我去晏府一趟。”

蘇解語從收到她那莫名其妙的帖子,到見她帶瞭這麼多隨從來,對她所處的境況已明瞭幾分,聞言眸光微動,溫聲道:“阿祈要去找少安,可是為著琰小郎一事?”

“正是。”桑祈忙道,“你懂我就好。”

蘇解語淡淡一笑,啜著茶,沉吟半晌,又道:“桑公也是為瞭你好,此事恐怕牽扯至深……”

桑祈覺著她言下之意似乎有想要明哲保身的味道,便擔憂地蹙起瞭眉,咬唇問道:“那……蘭姬可會幫我?”

蘇解語抬眸望向她,猶豫瞭一會兒,才無奈道:“自然會幫。”

“太好瞭。”桑祈便松瞭口氣,低呼一聲,激動地上前抱瞭抱她。

二人湊近些,低聲商議起等會兒的計劃來。

晌午過後,一駕蘇傢的馬車緩緩出瞭府。

桑府的侍衛見狀,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瞭個禮,問道:“敢問外出的是哪位大人?”

隻聽車內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細聲細氣道:“我是蘇府二小姐蘇意晴,外頭是何人相問?”

“吾等乃桑府隨侍,恭送蘇二小姐。如有冒犯,還請見諒。”那侍衛說完,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態,目送馬車走出去一段,心裡還是覺得有幾分蹊蹺。

可這是人傢蘇府的馬車,他多問一句已是唐突,斷不可能要求打開簾子看看,於是眉心微蹙,暗暗思量一番,上前請蘇府的傢丁代為通報,說自己有急事想見小姐。

蘇府的傢丁去瞭一會兒,回來卻告知,自傢小姐和桑傢小姐方才一直忙著繪制圖畫,這會兒累瞭,正在小憩,怕是不方便說話。並表示,可以帶他先進去候著,待二人醒瞭再說。

侍衛道過謝,便跟瞭進去。那傢丁帶他走到蘇解語的院門口,停下來,做瞭個止步的手勢,壓低聲音,一臉歉意道:“你看,正睡著呢,等會兒再來吧。”

站在這個位置,視線被一叢花木遮擋,其實看不到裡頭的人,隻能見著隱約露出的一襲衣角。侍衛頗為大膽地仔細瞧瞭瞧,見確實是自傢小姐早上來時穿的那套紅裙,也就打消瞭疑慮。自知自己這一身戎裝,披金帶甲的,在人傢院子裡不好多留,一拱手,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還是晚些時候再說吧。”又跟著傢丁退瞭出來。

聽到離開的腳步聲,院子裡的蘇小妹長長松瞭口氣。而向晏府的方向駛去的馬車上,桑祈扯著袖子,還有點尷尬,道瞭句:“真是不好意思,還借瞭你一身衣服穿。”

“無妨,反正是新衣,還沒上過身。看你穿著合適,便贈予你吧。”蘇解語捏著嗓子,還在學妹妹說話的聲音和語氣。

桑祈忍不住笑,推搡著她道:“別學瞭,聽著好假,我到現在還提心吊膽的,怕被發現呢。”

“倒也不必學得多惟妙惟肖,反正你傢侍衛也沒聽過晴兒說話,應該不會被看破。”蘇解語放開手,喝瞭口茶潤喉,笑道。

“但願如此。”桑祈可害怕回去之後又惹得父親發火,眉間仍凝著一抹擔憂。

不一會兒,馬車便到瞭晏府,二人有意避人耳目,走瞭後門,遞瞭蘇府的名帖。

晏府的傢丁拿瞭蘇解語的名帖離去,回來後告知,晏雲之出門瞭,還沒有回來,要見他恐怕還得等上一會兒。二人便跟著他一路來到廳堂,發現有一妝容精致、看上去三十出頭的美婦人正在其中。

桑祈未曾見過此人,還以為是晏雲之的嫂嫂之流,因著不知人傢名號,剛想問蘇解語如何稱呼,便聽她低聲對自己道:“這位便是少安的生母——丞相夫人。”

於是她震驚之情溢於言表,險些喊出聲來,定下神來趕忙低頭施禮,掩飾自己的驚愕。心想不會吧,這是晏雲之的母親?說是他姐姐也有人信啊。明明應是五十多歲的人瞭,怎麼能保養得如此容色鮮艷,肌膚如少女般光潔飽滿,吹彈可破。恐怕當真是神女下凡,才生得出晏雲之那樣的兒子。

正胡思亂想著,便聽那美婦人溫柔笑道:“桑二小姐前兩次來府上,都未得以一見,今日一睹芳容,才知竟是如此美人,真教人驚喜。”說著招招手,對二人道,“來,都別客氣,上座吧。”

“不敢當,不敢當……”桑祈尷尬地跟在蘇解語身後走進去,尋瞭位置坐下。

“蘭姬自從長成大姑娘,也不常來陪老身說話瞭。今兒是吹的什麼風,你們都湊到一塊兒瞭?”晏相夫人笑吟吟地命人給她們倒瞭茶。

蘇解語先是表達瞭歉意,看桑祈一直光顧著喝茶不說話,又代為說瞭此番來意。

“原來是阿祈找我兒有事。”晏相夫人聞言思忖道,“他應該是去國子監瞭,若是著急,老身差人把他叫回來就是。”

桑祈一抬頭,出於禮貌想說不急,還是別打擾他的好,自己可以等,可心裡又確實有些著急,於是便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必”瞭。隻覺著還是頭一次說個話這麼費勁,這麼在意他人聽瞭之後對自己的印象。

蘇解語以為她又走神瞭,輕輕在座下碰瞭碰她的腳以作提醒。

桑祈才幹笑道:“那就麻煩夫人瞭。”

晏相夫人即刻遣人去晏雲之的院子裡找晏雲之的隨侍白時,讓他去把晏雲之叫回來,自己則又陪著二人聊瞭一會兒。

說起來,蘇解語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二人知根知底,好似忘年交,有許多話題可聊。時常說著說著,便默契地笑起來。她們雖然一直顧及著有桑祈在,禮貌地沒聊什麼隻有兩個人知道的事,隻說些能教她也插得上話的內容。可桑祈隻聊瞭兩句,便覺得自己到底還是個局外人,隻能和她們話題相投,卻無法心意相通。

於是桑祈便鮮少說話,隻顧悶頭喝茶,聽蘇解語和晏相夫人相談甚歡,不知怎的,心裡頭竟然隱隱生出幾許羨慕的意味,覺得今日喝的這茶格外酸澀。

好在,派瞭人後,晏雲之很快便回來瞭。見他長腿一邁,進入堂中,桑祈心頭狂跳,捏緊瞭茶盞,感慨萬千。

三天沒見他瞭,她連怎樣開口都不知道。是該問一句“近來可好,身體無恙乎”,還是應該喚一聲師兄,嬉皮笑臉地問這幾日還好吧?

而他見到自己,又會作何反應呢?會不會挑眉稱贊一句,師妹武藝頗有進步?抑或是清清冷冷地看著她,淡道一句又見面瞭。還是一本正經地譏諷她,喲,還知道來找我?會不會……像她抓心撓肝地思念著他一樣,也很想她。

隻那麼一個瞬間,桑祈在心裡設想瞭無數個二人相見的場景,心跳亂成瞭夏季的一場暴雨。

晏雲之卻步履從容,徑直走過她,未曾停留,先給母親見瞭禮,而後才轉過頭,同她和蘇解語一一問候。

她設想的那些內容都沒有發生。

他隻是對二人稍稍俯身作瞭揖,甚至都沒有喚聲她們的名字。

桑祈故作平靜地一口把茶灌下肚,也學著蘇解語的樣子頷首示意。

“不知母親特地叫孩兒回來所為何事。”晏雲之打過招呼後問晏相夫人。

“老身倒是沒什麼事,找你的是這孩子。”晏相夫人指瞭指桑祈,笑瞇瞇道。

晏雲之便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來,目光落在桑祈的面容上,黑眸幽深,有如古井,看不出個中情緒。

桑祈暗自又提醒瞭自己一遍:別瞎想,說正事兒,而後輕咳一聲,放下茶盞,斂起衣袖,正色道:“桑祈冒昧前來拜訪,是有一要事想麻煩司業,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

晏相夫人和蘇解語聞言皆是動作一頓,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桑祈硬著頭皮在心裡暗暗呼喊著抱歉,她也不想的,但這些事情,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然而晏雲之卻半晌沒答話,隻是凝視著她,直到她覺得自己都快要被那兩個女人揣度的目光烤焦瞭,才開口道:“書房請吧。”

桑祈終於長舒一口氣,向在座二人致瞭歉,跟著晏雲之一起出門,往他的院子走。一路上,晏雲之在前,她在後,專註地盯著前方的那抹山巔流雲般飄逸不群的白色身影,思緒萬千。

他不說話,她便也不知從何開口,隻能這般保持著尷尬的沉默。走著走著,驀地,前方的人腳步一停,回過頭來看她。

桑祈對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全無防備,先是趕忙止步避免撞到他身上,才發現正迎上對方的目光,甚至能看到對方眼眸中呈現出自己瞪得大大的眼睛。

桑祈瞬間心頭漫上一股偷窺被看穿瞭的羞愧之感,趕忙若無其事地扭頭朝旁邊上下左右打量,還把玩著袖口,哼起小調來,哼瞭一會兒,才又看他,做驚奇狀扶著身邊一棵六月雪,道:“師兄,你怎麼不走瞭?哎,你看,這花兒多美。”

晏雲之表情淡然,視線從她身上飄到一旁,再飄回來,道:“你捏的那根是樹枝,花在下面。另外,下手輕點,別把晏某府上的樹傷著瞭,它又沒招你惹你。”

……

桑祈緩緩扭頭,看瞭眼被自己殘害的可憐枝丫,幹笑著放開瞭手,又蹲下身子,顫抖地輕撫著六月雪的花瓣,沉痛道:“原來你在這兒,可找得我好苦……”

晏雲之面上不做表情,眼底卻浮現出絲絲笑意,抬步走過來,在她旁邊花壇邊坐下,開門見山道:“可是為瞭閆琰一事前來?”

一聽說起正事,桑祈蹲在地上,抬頭看他,未語先嘆:“唉,正是……師兄,洛京這些事件,萬萬不可能與閆琰有關啊。且不說他根本沒那個時間。就算有時間,也沒那個智謀;就算有那個智謀,也斷不是那種能沉住氣不聲張的性子……”

還沒等她說完,晏雲之抬手比瞭個打斷的動作,微微點瞭點頭,溫聲道:“我也知道。”

得知他站在自己這邊,桑祈先安瞭五分心,又嘆瞭口氣,一邊把玩著花枝,一邊向他求教:“那為今之計,我們該如何是好?”

晏雲之稍加沉吟,平靜道:“大抵便是將真兇找出,還他清白。”

“說得輕巧,如何去找?”桑祈揉瞭揉額頭,覺得十分苦惱。雖然昨夜在閆府說得信誓旦旦,但實際上她自己也是一團亂麻。先前始終苦於沒有線索,如今又怎能在短短時間裡突飛猛進?

“你若信我,不妨就都交給晏某來辦,自己不要插手。”晏雲之倒是頗為自信。

桑祈蹙眉看向他,不太甘願,雖說的確是來找他幫忙的,可她也不想置身事外。不做點什麼,她內心沒法踏實下來,連覺都睡不好。

隻見他優雅一笑,從容道:“桑公不是也不想讓你多過問嗎?還是莫要惹老人傢生氣的好。”

她眨眨眼,奇道:“你怎麼知道父親不讓我過問?”這回又沒有探究的拜帖和浩浩蕩蕩的隨從。

晏雲之輕輕施以援手,將她摧殘的那朵花從她的魔爪中解救瞭出來,淡然道:“你特地多此一舉地叫蘭姬陪同,還穿瞭不合適的衣服,還需要問?”

“呃……不合身嗎?”桑祈有些尷尬地低頭看瞭看,支吾道,“我覺得還行啊。”言罷隻聽“咔嚓”一聲脆響,晏雲之將剛才她把玩的那朵花折瞭下來,俯下身,抬手撥開她的發絲,摘下瞭她的紅寶石簪子,又將花枝插好,細細打量一番,方才退回身去,一臉雲淡風輕,道:“不合適,因為換衣裳的時候沒有換配飾,顯得很不搭調。”

動作之流暢有如行雲流水,根本沒給她開口拒絕的機會。桑祈下意識地伸手摸瞭摸頭發,臉上燒得通紅,憋瞭半晌,才道是:“嗯,疏忽瞭……”

又聽他淡泊地回:“下次註意。”

聲線明澈,沉緩動人,明明隻是簡單的一句話,聽在她耳朵裡,也多瞭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意味,仿若他拂過她發絲的手,撩撥得她心湖蕩漾。

不能再這樣下去瞭!隻要一在他身邊,就會忍不住淪陷。桑祈騰地站瞭起來,快速說瞭句:“那就拜托師兄瞭。”轉身便要逃離。

還沒走出去幾步,又聽見他在身後叫她:“桑祈。”

猶豫一番,還是駐瞭足,卻不敢回眸,心頭亂跳地等著他繼續說。隱隱地,竟是含瞭幾分期待。她知道這不應該,可就是控制不住。

“若不是因為閆琰,你是不是還打算一直躲著我?”晏雲之語氣平靜地這樣問瞭一句。桑祈便覺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什麼思緒也沒有瞭,怔怔地呆立瞭許久,才苦笑一聲,強壓下那份心動,擠出一個自以為自然的笑容,轉頭道:“師兄說笑呢,我哪有躲著你?不過是這兩天身子不便,懶得出門而已。”

說謊的時候,心虛的她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連自己怎麼尋的路回去,怎麼跟晏相夫人告別的,都記不大清瞭,直到出瞭晏府大門,一路回到蘇傢,還是心潮難平。

又在蘇傢把衣裳換瞭回來。直到日暮,收拾妥當,起程之時,桑祈一腳已經邁出瞭門檻,又痛下瞭決心,咬著唇,深吸一口氣,轉身正視著蘇解語,道:“上次你問我的問題,我回去想瞭很久,覺得應該重新告訴你一個答案。”

而後在她的註視下,桑祈緊瞭緊拳,豁出去說出瞭心裡話:“我也是。我明白這樣不對,也不想再同他有過多瓜葛,可這次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袖手旁觀。你可以覺得被我利用瞭,可以討厭我,可以警告我從此離他遠點,我都不會有一聲怨言。”說完,隻覺心裡平靜瞭很多,人也沒那麼局促不安瞭,安靜地等著對面的女子說話。罵她自不量力也好,罵她恩將仇報也罷,無論是唾棄她還是譴責她,她都會一言不發地受著。有本事動瞭情,就要有本事承擔相應的責任。她可以試圖逃避,但不能自欺欺人。

可是,她等瞭半天,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蘇解語既沒有傷心流淚,也沒有指責怒罵,隻低眸佇立瞭少頃,伸出手來,遞過去兩樣東西,道:“你能與我坦誠相告,我很高興。”

令桑祈頗感意外,怔怔地接過白日裡穿過的那套衣裳和上面擺著的那枝六月雪,半晌無言。

蘇解語沉默著作瞭個揖,亦是無言地轉身往回走。身姿挺拔,氣質高貴,她那逶迤曳地的裙擺,帶走瞭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

夜幕天垂。

蘇府的大門緩緩關上,桑祈久久站在門外,捧著衣物,覺得自己來到洛京之後難得收獲的友誼,怕是也要隨之關閉瞭。但是把心意坦率地說出來,她不後悔,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隻因無法這樣欺瞞地對待一份真心相交的情誼。

一陣晚風吹來,她感到有些涼,嘆瞭口氣,上瞭馬車。

而後的兩天,桑祈一直在府裡等消息,等來的有好事也有壞事。好的一方面是,在閆傢的努力下,閆琰已經放出來瞭,如今正在傢軟禁,皇上派人嚴密監視瞭閆府,不許他出門,等待最後定罪;壞的一方面是,晏雲之那邊一直沒有消息。

得知閆琰回到傢中後,她想前去看他,這次卻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隻能再次半夜爬墻頭。趁夜深人靜,她提著兵器,連翻好幾個墻頭,來到閆琰的窗戶根兒下。敲人傢窗欞的時候,還擦著汗感慨,這皇上從宮裡派來的侍衛,也是水準平平嘛。並且明白瞭,其實做個賊,也挺不容易的,主要不是技術問題,心理壓力大啊。

“誰?”裡面傳來一聲疲憊的聲音。

“我。”桑祈立刻作答,說完又覺得似乎指代不太明確,又補充瞭一句,“你師姐。”這才聽見一陣披衣下地的窸窸窣窣聲響,過瞭會兒門開瞭一條縫,閆琰頭發亂蓬蓬的,一臉狐疑地看著她,問:“你怎麼在我窗戶底下?”

“你以為我樂意啊!”桑祈沒好氣兒地白瞭他一眼,趁沒被人發現趕忙推著他進屋,關上瞭門。

閆琰一改從前的一驚一乍,任她闖進瞭自己的臥房,拖著沉重的步伐點瞭兩根蠟燭,坐在桌旁,顯得神情呆滯,如同行屍走肉。桑祈看在眼裡,感到心疼不已。前幾天還是那麼活潑明朗、鮮衣怒馬的少年,才一晃不見,便成瞭這個樣子。心酸漫上眼簾,她趕忙吸瞭口氣,不讓自己哭出來,關切地問:“在宮裡,沒吃什麼苦頭吧?”

“沒吃。”閆琰輕輕搖瞭搖頭,沉重地嘆道,“什麼都沒吃……這兩天一直胃口欠佳。”言罷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一抬頭,扯過桑祈的手,緊緊抓住,仿佛抓住溺死前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聲線顫抖道,“既然你來瞭,不圖旁的,我隻有一事相求……”

桑祈見狀,心下瞭然,理解地反握住他的手,慨嘆道:“什麼都不用說,我給你帶來瞭。”於是抽出手來,遞上帶來的包裹,在燭光下打開——隻見內裡是滿滿一袋今天剛出爐的奶酥餅,屋內霎時奶香彌漫。

閆琰鼻頭一酸,眼眶隨即紅瞭,感激地看著她,抬袖擦拭著眼角溢出的熱淚,拿起一塊奶酥餅哽咽著咬下去,細細咀嚼吞咽,借此平復瞭一會兒心情,才抽泣道:“還是你對我好。”

“這話說的,咱們師從同門,就好比親姐弟……”

“兄妹。”閆琰忙著吃,還不忘含混地糾正。

都什麼時候瞭還斤斤計較,桑祈嘴角抽瞭抽,挑眉道:“好吧,就好比親兄妹,我能不對你好嗎。”而後攏起袖子,撥弄著燭火,沉吟一番,待他吃完兩塊餅,恢復些許力氣後才問,“說說,是怎麼個來龍去脈?”

她能打聽到的消息再多,也不如他這兒全面,為瞭瞭解詳情,也不得不去揭他的傷疤瞭。隻聽閆琰嘆瞭口氣,道:“別提瞭,到現在我也沒想通,怎麼就跟那些殺人放火之事牽扯上瞭關系。他們說,在一起竊盜案中,發現竊賊使用過一種叫作罌粟的東西。而後便有人查出來,我的莊子裡有這玩意,於是懷疑背後是我指使。你說我冤不冤枉?”

桑祈仔細品著這番話,感到糊塗:“誰敢跑去翻你的茶莊?”

“據說一開始這玩意混在茶裡喝死瞭人,洛京府衙追查,才查到茶莊去。”閆琰解釋道。

桑祈聽著,眉頭漸漸擰瞭起來:“我總覺得其中大有蹊蹺。”

“當然有蹊蹺瞭。”閆琰跺著腳道,“我成天忙著練武,還要去皇宮裡當差,恨不能一個人分成兩個人使,哪有那個時間去組織什麼陰謀!”

“我曉得,我曉得……”桑祈見他情緒上來瞭,趕忙寬慰道,“你先別激動,咱們好好捋捋。其實之前,我就一直在和師兄查流寇與罌粟一事。隻是苦於沒有進展,也便沒告訴旁人。”

閆琰聽完這番話,消化瞭好一會兒,才又嘆道:“那就好說瞭。定是不光你們查出瞭貓膩,別人也發現瞭,便幹脆順水推舟,嫁禍到我身上,直接讓我當替罪羊。”

桑祈點點頭,抿唇道:“我覺著也是這麼個理兒。而且,若當真如此的話,害你的元兇除瞭宋傢那對老小,也斷不會有旁人。”

閆琰頭痛地揉著太陽穴,道:“都怪我,補天石一事太不低調,怕是被他抓住瞭把柄,這會兒正記仇呢,打算把我往死裡整。”

“你先別灰心。這不是回來瞭嗎,說明還有轉機。師兄在幫你調查,我也會一直幫忙的。”桑祈鄭重地探身上前,拍瞭拍他的肩,目光堅定,毫不動搖。

二人又說瞭會兒話,閆琰這邊除瞭將喝茶死人這件事的相關人員告訴她瞭,也提供不瞭什麼有用的線索。桑祈便借用瞭紙筆,將這些姓名記好後,又趁著夜色濃重,悄然潛回。

次日她又開始梳妝打扮,這一次是打算上街買些綾羅綢緞,做幾套夏季的裙裝,順便,也挑選幾樣首飾。

女兒傢的事情,桑巍不忍心阻攔,侍衛也不好時刻跟著,對於她來說是個好機會。因著還能順便把蓮翩帶上,蓮翩也很高興。二人好似當真要去采購一般,有說有笑地打扮一番,出瞭門。為瞭蒙蔽侍衛,她們先正兒八經地去錦繡莊挑瞭兩匹綾羅,讓跟隨的兩個侍衛拿瞭,又到銀樓說想打套頭面。

桑祈皺著眉頭,接瞭掌櫃遞上來的藏品,左挑右揀,也沒有滿意的,隻是一再搖頭。終於,雙方都有點快要沒有耐心瞭的時候,她靈機一動般,道:“其實我心裡有個圖樣,要不我畫下來,請您找師傅照著打,您看如何?”

可算有能打發這尊大佛的辦法瞭,掌櫃擦著汗,當然連聲說好,馬上叫人筆墨紙硯伺候。

桑祈便憑著記憶,畫瞭幾樣在蘇解語那兒見過的,她出入宮廷時才會用的華貴飾品。雖然不太擅長丹青,畫技平平,可花樣確是普通鋪子裡沒有的。隻要沒有,而且造型不復雜到做不瞭,她就放心瞭。桑祈將圖樣遞給老板,故意謹慎地問道:“您看看,這個可能做?”

掌櫃端詳一番,拱手道:“能做,能做。”

“那就好,你馬上教人做吧,我就在這兒等著。”桑祈喝瞭口茶,慢悠悠道。

“這……”掌櫃有些為難。

“怎麼,不讓等?”

“讓,讓……小的這不是怕您無趣嗎……”

“無妨,這套頭面對我來說很重要,回去瞭不放心,我就在這兒看著你們打。”桑祈若無其事地坐瞭下來,吹著茶盞中的浮沫道。

掌櫃總不好把財神爺趕走,隻能由著她瞭。一炷香的時間裡,桑祈帶著蓮翩,還有兩個侍衛,就耗在銀樓的二層雅室裡喝茶。喝瞭一會兒,她好像有點坐不住瞭,起身活絡筋骨,對蓮翩道:“我還是不太放心,要不你去後面銀匠師傅那兒看看?”

“這……”蓮翩為難道,“這銀樓裡的師傅,手藝可都是秘傳的,豈會教婢子這個外人圍觀?”

桑祈聽罷,略加沉吟,道瞭句:“也對,還是我親自去吧。”言罷讓蓮翩幫她把掌櫃叫過來,向他說明瞭自己的意圖。

掌櫃一開始也很為難,後來在她“我堂堂大司馬傢的小姐,難道會跑到你們這兒來偷師嗎?再說不讓我盯著點,用料什麼的,我怎麼能放心?工藝上,雕錯一個花紋可怎麼辦,這東西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強大邏輯下,不得不敗下陣來,作瞭妥協,但隻允許她一個人進作坊看著,旁人不行——正中她下懷。桑祈心中暗喜,表面卻不露聲色,學著宋佳音那副胡攪蠻纏、任性跋扈的表情,翻個白眼望天,丟下句:“成吧,你們在此候著。”便施施然消失在通往後院的小門裡。

而後,目的達成的她,當然不會真的去看什麼銀匠師傅,對掌櫃匆匆一道謝,囑咐他千萬別說出去,回頭另外有賞後,便飛身從後院翻瞭出去。掌櫃被她變幻莫測的行事風格驚住,在原地呆若木雞,半晌沒回過神來,待到桑祈已經飛出去好久後,才一邊嘆著現在的姑娘為瞭會個小情人可真不容易,一邊識趣地回去瞭。

桑祈則根據閆琰提供的姓名,到洛京府衙找到當時涉案的捕頭,開始瞭自己的調查。雖說自傢父親和晏雲之都阻撓她,可當真隻是待在傢裡,什麼都不做的話,她會看不起自己。既然擔心朋友,就必須做點什麼,何況查明洛京背後的黑幕也一直是她給自己定的目標。

就這樣,以這套首飾做起來太耗工夫為理由,桑祈接連往銀樓裡跑瞭好幾天。並每天都借著監工之名,偷偷跑出去調查一會兒,再趁沒人發現溜回來。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她查出瞭問題。

原來,閆傢出產的茶葉,依據品質等級不同,分為好幾種,既有賣給王公貴族的,也有賣給平民百姓的。據說喝茶後中毒而死的便是西市一戶普通人傢的男子。夫婦二人均在一傢染坊做工,日子過得稱不上紅火,但也說得過去。

這一日,桑祈尋到他傢中拜訪,見著守寡的婦人,並沒有坦誠自己的身份,隻道是聽聞此事對閆傢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看不過去,前來幫襯一把的,卻覺著那婦人說話間言辭閃爍,行為舉止也很奇怪,明明傢中的頂梁柱倒下瞭,竟似不希望旁人關心,也不缺她那點資助似的。

桑祈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發現她表情未變,更覺蹊蹺。要知道,這一錠銀子可抵得上他們傢一整年的收入,緣何她卻渾不在意呢?於是揣瞭這樣的疑問,不顧對方婉拒,執意將銀子放下瞭,說是不會再上門打擾,卻在入夜後又悄悄折返。

不出她所料,夜深人靜,四下無人之時,那婦人從院中鬼鬼祟祟地探出頭,拿著包東西出瞭門。桑祈放輕腳步,與她保持著一段距離,一直跟蹤到一處偏僻的院落。眼見著她打開門鎖,確認沒人尾隨後走進去,自己也躍上瞭墻頭。

隻見院子雖然偏僻,卻並不破舊,向內看去頗有一番別有洞天之感。僅有的一間房子裡亮著燈,婦人又打開一道鎖走瞭進去。桑祈便也跟著上瞭屋頂,學著之前看到過的那個拿竹管的人的樣子,輕輕掀開瓦縫一角,偷聽屋內說話。

“怎麼這麼晚才來,老子都快餓死瞭。”——這個顯得極為不耐煩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唉,快吃吧,我總覺得今個兒特別不對勁兒。”——這是那名婦人的聲音,說話間伴隨瞭一陣瓷器與桌面碰撞的聲音。

接著那男人似乎咕咚咕咚喝瞭兩口酒,大大咧咧地道:“你就是愛瞎想,能有什麼不對的?那閆傢小兒都要被定罪瞭,你我隻需再等上三五天,就能拿上一大筆錢遠走高飛,逍遙自在去。你看看你,還不多想想買點胭脂水粉打扮打扮,就知道整天提心吊膽,真是沒富貴命。”

“可這到底是昧著良心的錢啊。”那婦人依然很不安,道,“孩兒他爹,你說,這萬一事情要是敗露瞭,咱倆誣告人傢閆傢,會不會死得很難看?”

“我呸,敗露個屁,烏鴉嘴!”那男子打瞭個酒嗝兒,不屑道,“隻要你不說,我不說,誰能想到我還活著?查不出我活著的證據,就沒理說咱們誣告。”說完又不耐煩道,“倒酒倒酒,給老子倒酒。之前送的早喝完瞭,老子這一天憋得發慌,可饞壞瞭。”

桑祈聽到這裡,怒火熊熊燃燒,簡直一刻也坐不下去,恨恨地將瓦片放下,縱身跳到瞭地上。

終於被她抓住證據瞭!這一切都是場陰謀!連那所謂喝茶死瞭的人都還活著的話,茶葉裡含有足以致死的罌粟粉末,便根本是無稽之談,閆琰一事也就能重新立案調查瞭。一想到這個被人收買的男子在這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閆琰卻寢食難安,她就覺得太過不公平,隻想今天晚上便拉著他去見官,於是不由分說地上前叩起瞭門。

裡面的人聽到敲門聲,登時慌亂,壓低聲音議論一會兒後,婦人來開瞭門。一見是她,嚇瞭一跳,顫聲問:“姑娘……你……你怎麼……”

“我怎麼到這兒來的?”桑祈冷笑一聲,抬手指著屋內的男子反問,“倒是我應該問問,他怎麼還活著吧?”

眼見事情敗露,那男子縮在角落裡,顯得十分恐慌。

婦人急忙上前拉扯道:“姑娘,你聽我解釋……”

“要解釋,還是去官府吧,要不直接去宮裡也成。”桑祈冷眼睨著她,拂開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說完這句話,不知怎的,她突然覺得頭有點暈。

當她意識到哪裡不對,蹙眉看向角落裡的男子的時候,隻見男子身後一股細細的煙霧正在升騰而上,逐漸在室內彌漫開來。桑祈暗叫一聲不好,怕是中瞭圈套,再想出門卻是已經來不及瞭,沒走幾步,便眼皮一沉,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好像睡瞭又長又沉的一覺,桑祈覺得眼皮重得抬不起來,但能聽到耳邊有嘈雜的聲響,似乎有人在大聲喊叫,喚她起床。她覺得很奇怪,自己不是在外面嗎,什麼時候睡著的,怎麼完全沒有印象瞭呢?而且這個叫她的人也不是蓮翩,居然變成瞭男子。蓮翩去哪兒瞭?她房裡有男人?想到這兒,她一個激靈,拼命睜開眼睛,動瞭動四肢,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她迷茫地坐起來,環顧瞭一圈室內後,才明白,自己還在那間屋子裡,剛才恐怕是中瞭迷香之類的東西暈倒瞭。

門外有人一邊喊著:“有人嗎?快開門!”一邊猛烈地砸門。桑祈的頭還很沉,被吵得更疼,蹙著眉,腳步搖晃著走過去開門。一撥開門閂,外面的人便立刻用力將門推開。雙方面面相覷,都嚇瞭一跳。

桑祈驚訝於來人居然穿著洛京衙役的衣裳,並隨身帶瞭武器,一副前來抓捕的架勢。心想自己還沒報官呢啊,對方怎麼效率這麼快。

而門外的三個大漢則先是不約而同地倒退瞭一步,緊接著便兇神惡煞地拔出瞭佩刀。

桑祈讓瞭讓,想說你們要抓的人在裡面。不承想對方卻厲聲朝她喊:“休得亂動!把武器放下!”

武器?她糊塗瞭,自己來的時候並沒有帶什麼武器啊?她迷惑地順著喊話之人的視線往自己手上看,才意識到,自己手上正握著一支陌生的匕首,並沾瞭滿手鮮血。再急忙轉身,隻見屋內凌亂不堪,似發生過一起激烈打鬥。而昨晚的那兩個人早已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血流不止,沒瞭生氣。桑祈終於徹底清醒過來,眸光一暗,握緊瞭拳,明白自己被算計瞭。腦海中電光石火,琢磨著此番該如何應變。

這一握拳不要緊,衙役的吼聲更大瞭,勒令她趕快束手就擒。考慮到清者自清,不必心虛,桑祈並沒有逃跑,而是聽話地把匕首遞瞭過去,平靜道:“我乃大司馬府上的二小姐桑祈,爾等不必驚慌,我自會隨你們回去一趟。”說著亮出瞭桑傢的腰牌。

三個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沒料到眼前的人會是這般身份。不過在洛京府衙辦事,三天兩頭就要跟權貴接觸,他們倒是也沒什麼緊張的,隻不卑不亢地道瞭句:“那便得罪瞭。”按部就班地給她綁瞭手,帶回洛京府衙。

來到府衙後,洛京府衙的甄大人對她還算禮遇,沒有直接將她收監,隻讓她暫時待在耳室裡,待調查清楚情況後再發落。桑祈也便趁機拼湊瞭些自己暈過去後不知道的故事碎片,還原瞭事情的大致過程。

原來,洛京府衙之所以會派人去那處小院,是因為接到周圍的鄰裡報案,說這個院子裡可能發生瞭殺人案件。先是聽到有女人歇斯底裡喊叫的聲音,又聽到打鬥聲,而後便沒動靜瞭。於是派瞭衙役前去,發現院門是開著的,屋子卻門窗緊閉,並且落瞭鎖。因為隔著門都能聞到一股血腥味兒,便急切地開始砸門。而後桑祈便一身是血地拿著兇器來開瞭門。

經仵作檢驗,她手上的匕首與屋內兩個死者的傷口吻合。封閉的密室、打鬥痕跡、僅存的活口、手上還拿著殺人兇器……如此看來,案件的過程昭然若揭,根本無須偵破,隻等待她供認行兇動機,庭審判決即可。

可桑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人陷害的。她一邊沉思對方構陷自己的手法,一邊想著究竟是何人因何理由設下的這個圈套。思忖良久後,一個名字在唇邊呼之欲出——宋落天。

除瞭宋落天,桑祈想不出還有誰能用這一石二鳥之計,接連把閆琰和她都算計進去。而不知幸運還是不幸,她的這一猜想,很快便得到瞭驗證。

桑祈入瞭洛京府衙大牢的消息剛傳到大司馬府的時候,桑巍怒不可遏,親自跑到府衙裡大鬧瞭一通,要求甄永康放人。可甄永康抹瞭一腦門子汗,也不敢松口。

倒是桑祈自己很平靜,反過來安慰起父親,說自己沒事,在這兒關不瞭幾天,很快便會洗脫冤屈回傢。桑巍隔著牢門看著她,惱怒地抬手指著她的鼻子,想罵兩句不聽話,又心疼得說不出來,循環往復瞭好幾回,隻能一拂袖,重重地嘆口氣。

蓮翩也一起來瞭,給她帶瞭一大堆行頭。有幹凈的被褥,也有換洗的衣物,還有些吃食。蓮翩忍著眼淚千叮嚀萬囑咐:“小姐,你可一定要保重,早些回來啊。”

桑祈朝她粲然一笑,道:“放心吧,你傢小姐我命大著呢。”

可蓮翩在陰暗的牢房裡環顧一圈,哪裡能放心得下,臨走的時候,還不舍地一步三回頭。

好不容易才送走這尊大佛,甄永康連連扇著風,長舒一口氣,堆著笑對她道瞭句:“那就委屈桑二小姐先在這兒候著瞭,下官還有要事處理。”說完趕忙退瞭出去,大口大口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

牢房裡安靜下來,隻剩下瞭桑祈一個人。

她默默站瞭一會兒,動作緩慢地將蓮翩送來的東西整理好,鋪瞭層席子坐下來,托腮凝思。不知道此時此刻,都有誰知道瞭她的事,會不會像之前閆琰被關在宮中的消息一樣不脛而走,這會兒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瞭嗎?

卓文遠、晏雲之……她的朋友們也知道瞭,又會作何感想?

夜幕很快降臨,牢房裡隻點瞭幾根蠟燭,光線昏暗。因著她身份特殊,被關押在單獨一處,周圍沒有人,也沒有獄卒敢上前招惹。桑祈孤零零地吃瞭蓮翩留下的醬牛肉,因為太無聊,有意嚼得很慢很慢。

她吃完飯正對著牢門發呆的時候,宋落天來瞭。富貴公子哥兒一副嫌棄這牢房之地骯臟的表情,用手帕遮擋著口鼻,假裝驚訝地揚聲問瞭句:“喲,這不是桑二小姐嗎,什麼風把你給吹這兒來瞭?”

桑祈一聽見這聲音就起瞭一身雞皮疙瘩,冷冷地回眸,瞥瞭他一眼,勾唇道:“我就知道是你。”說完轉瞭個身,站都沒站起來,隻閑閑揪著被子上的絲線,問,“說吧,你想怎樣?”

“嘿嘿。”宋落天低低笑瞭笑,眸光陰鷙,道,“都落到這步田地瞭,你不覺得應該對我換個態度嗎?要不求求我?”

桑祈聽完“撲哧”一笑,問道:“我求你,你便會出去說人其實是你殺的,讓他們把我放瞭嗎?”

宋落天眉頭一蹙,冷哼道:“當然不會。”

“那不就結瞭。”桑祈聳瞭聳肩。

宋落天成竹在胸,也不生氣,又陰笑一聲,抖瞭抖衣袖,道:“但是,我可以對他們說,你並非兇手,而是被陷害的。”

“哼,你要有那麼好的心,母豬都會飛瞭。”桑祈對這個說法不屑一顧。

宋落天卻搖搖扇子,玩味道:“本公子說的可是實話,隻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桑祈轉頭看看,想知道他打的到底是什麼算盤,便順著話頭接下去,問道:“什麼條件?”

宋落天勾瞭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說話。其實獄卒都被他趕出去瞭,隻遠遠地有他的兩個隨從守著,根本沒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此番多此一舉完全屬於下意識的做賊心虛。

桑祈皺著眉頭,不太情願地湊瞭過去。還沒靠近他,便聞到一股脂粉味兒,厭惡地將眉頭擰得更緊瞭,停下腳步,道:“我就在這兒聽著,你說吧。”

宋落天得意地挑瞭挑眉,出言譏諷道:“怎麼,還怕老子吃瞭你不成?放心,老子對你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毒婦可沒興趣,隻喜歡柔若無骨的小娘子。”

桑祈抽瞭抽嘴角,隻覺一陣反胃,一臉嫌棄地又小邁一步,道:“現在可以瞭吧。”

這個距離,剛剛好夠他伸出手來,用手上的扇子挑起她的下巴,眼中精光閃爍,勾唇道:“好吧,既然你這麼有誠意,本公子就給你指一條明路。隻要你肯出面做證,是因為你發現瞭閆琰那傢夥的把柄,他才給你下的套,殺人滅口又嫁禍於你,本公子就保你冤屈得雪,早早離開這鬼地方,你看如何?”

桑祈聽完,眉梢微挑,嘴角漾起一絲笑意,偏頭避開他的扇子,又上前幾步,一直走到不能再往前瞭才停下,而後傾身向前,靠在牢門上,貼近宋落天的面容,直視著他,嫣然一笑,勾勾手指,低語道:“我看不錯,你湊近點,我們好好商議商議。”

就在宋落天俯下身來,以為自己陰謀得逞的下一秒,隻聽一聲清脆的“我呸”,被桑祈一口唾沫直面吐在瞭臉上。

“你——”宋落天猝不及防,登時猛地閉上眼,跳腳怒吼,“賤人!你找死!”

桑祈見他手忙腳亂地掏帕子擦拭的樣子,忍不住掩嘴偷笑,瀟灑地一拂袖,轉身走瞭回去,安穩坐下,擺擺手道:“郎君走好,不送。”

宋落天臉色煞白,狠狠踢瞭牢門一腳,甩下句:“桑祈!任桑傢權勢滔天,你也別想從這大牢裡出去!”便憤然離去,嫌棄地再不想多看她一眼。

門口那兩個隨侍見到剛才那一幕也是嚇得夠嗆,都快抖成瞭篩子,這會兒趕緊跟上,又是遞清水,又是把舊帕子接過扔瞭給他換上新的再重新擦一遍。就好像剛才朝他吐口水的不是桑祈,而是什麼毒物似的,神情十分緊張。

宋落天一把扯過新帕子,用力在臉上搓著,心裡怨毒地想著,這該死的賤人,本來還想給她留一條活路的,如今看來,還是死瞭活該,邊想邊冷笑,幸好他早就打好瞭盤算。

昨日桑祈見到的那一幕,當然是他安排好的。從一開始,凡事便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先是有意安排瞭一個喝茶致死事件,並以此為由頭,牽扯出罌粟一物。進而將洛京的一系列事件,以裡通外敵、圖謀不軌的名義栽贓到閆琰頭上。還在陳述罪名時,故意將死者的姓名等信息說瞭出來,讓閆琰聽見,引得他關註。

而後,就連桑祈一定會去見閆琰這件事兒,都是他精心調查後作出的判斷,把她和閆琰的性格特點都拿捏得死死的。事情果然按照他的計劃順利進展。閆琰按照預期被帶回瞭傢,桑祈也從閆琰那兒聽完來龍去脈後開始著手調查,沿著他鋪設好的線索,一路查到瞭那個所謂的“死者遺孀”。

這個“死者遺孀”當然是他安排好的,所謂“死而復生”的丈夫,也是另有其人。那天晚上桑祈所見的,徹頭徹尾都是一場戲。目的就是讓她認為自己抓住瞭把柄,貿然出手,之後順其自然地讓宋落天的人得以演出那場密室殺人的戲。

密室是真的密室,也確實隻有桑祈一個人活瞭下來。可桑祈是兇手,還有一個很簡單的前提,就是屋裡的那兩個死者得不是自殺的。

宋落天每每回想起這個計謀來,都不禁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慨一番。雖說可惜瞭那兩個死士吧,但設計之完美簡直令人拍案叫絕。不但讓桑祈一步步順利地掉到瞭坑裡,就連結局也可以任他把控。

若是今天,她順瞭他的意思。洛京府衙的仵作自然能查出來那兩個人死於自殺,她也就會無罪釋放。若她不從,這起命案的真相便將隨之永遠石沉大海。等待著桑祈的,是和閆琰下場一樣的無邊地獄。

“老子真是太機智瞭。”他坐在回去的馬車裡,還忍不住暗暗自誇。

而那討人厭的聲音消失後,桑祈的世界再次重歸寂靜。她嘴角的笑意漸漸退去,轉而浮起一絲淡淡的哀愁,抱著膝蓋,靜坐發呆。她何嘗不曉得,自己的不合作非但幫不瞭閆琰,還有可能讓宋落天變本加厲地來對付自己?

可是,捫心自問,違背良心道義和出賣朋友的事情,無論怎樣,她也做不出來。就算再給她多少次選擇,結果都是一樣。

而今前路未卜,她凝視著落在地面上的一小塊慘白月光,輕輕嘆瞭一口氣,想著恐怕要做最壞的打算瞭,才明白古人說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話裡蘊含的真理。怪自己沒乖乖地聽父親的話,怪自己沒遇事先跟旁人商量隻想自己逞強。想起父親已經斑白的霜鬢,她鼻間一酸,眼角悄然濕潤瞭幾分。但她依然咬著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不斷安慰自己道:別怕,桑祈,也許事情並沒有那麼糟,還有轉圜的餘地。要相信邪不壓正,你一定不會輸給宋落天那個壞人。

而後桑祈抬起頭,將眼淚逼回去,遙望著牢房高處的那一扇窄窄的小窗。在不偏不倚地籠罩著世間萬物的月色銀輝下,目光逐漸變得柔和。她始終認為,如果真的有天道、宿命這種東西的話,也應該是公平的。就把這一切隻當作上天對自己的一場小小考驗好瞭。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但最終,勝利的人會獲得無比堅韌的力量。

桑祈入獄的消息,不像閆琰的那般聲勢浩大,因而大多數人都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可是她的罪名也隨著消息的傳開,變得越來越大。一開始隻說她殺人,後來又說她殺的不是別人,正是與閆傢茶莊的罌粟事件有關的證人,是怕泄露更多情報,才先行滅口。至於為何由她出面滅口,也有證據指出,其實她和閆琰本就是一夥兒的。有負責看守閆琰的守衛證實,曾經看到過她秘密出入閆府,與閆琰密謀許久。

宋落天早就制造好瞭的“證據”,一撥接著一撥地向她席卷而來,壓得她根本透不過氣,隻一次又一次地覺著回天乏術。

皇帝在對此事感到痛心疾首的同時,亦怒不可遏,已經下瞭三道聖旨追究責任。眼看著,時間已經不允許晏雲之再去慢慢查出真相瞭。消息傳到晏府裡,玉樹親眼見著自傢公子萬年水波不興的深眸裡起瞭幾道漣漪,光線暗瞭又暗。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周身散發出來的那股壓迫感,讓她不由得心都提瞭起來,邁步上前,請示道:“公子,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隻見晏雲之平靜地啜瞭口茶,淡淡開口問:“白時呢?”

“還在盯梢,聽說人剛回來。”她復又為他把茶添滿,回答道。便見白衣公子站瞭起來,整理瞭一番衣衫,輕聲道:“叫他回來吧,我親自去一趟。”

“是。”玉樹恭敬地應瞭聲,放下茶壺快步退下。

少頃,晏雲之的馬車出瞭大門,一路向朝聞巷西側而去,來到瞭卓府門口。

卓文遠前腳剛從外地回來,後腳桑巍就來瞭。這會兒好不容易送走桑巍,椅子還沒坐熱呢,又聽說晏雲之來訪,長眉一挑,有幾分詫異,問前來稟報的傢丁:“他可說明瞭來意?”

傢丁答道:“並未說明。”

卓文遠聽罷沉思片刻,優哉遊哉地按照計劃繼續跟自己下著棋,道:“讓他進來吧,就說我在花園裡等。”

傢丁領命而去,帶著晏雲之進門,再回來的時候,發現主人已經擺好瞭酒水點心,正在獨自小酌。一見晏雲之,卓文遠勾唇嬉笑,道瞭聲:“少安兄難得光臨寒舍,快過來坐。”

“多謝。”晏雲之也清淺一笑,溫文爾雅地坐瞭下來,並接過瞭他遞來的酒樽。

“不知今日來訪所為何事?”卓文遠笑問。

“想必,桑祈的事你也知道瞭。”晏雲之開門見山作答。

卓文遠眸光微蕩,唇角浮現一絲無奈的笑意,道:“我昨日不在城中,也是剛剛才聽說。這次桑二怕是惹上瞭大麻煩。”

晏雲之聞言,喝瞭一口酒,也微微一笑,問道:“那子瞻作為她的好友,還有此閑情逸致在這兒喝酒,倒也是鎮定。想必是已經有瞭應對之法?不知可否透露一二,說不定,晏某也能略盡綿力。”

“唉。”卓文遠放下酒樽,長嘆瞭一口氣,“我也想幫,可連少安兄都沒有辦法的事,我能有什麼好主意?恐怕愛莫能助啊。”說完頗為傷感地悶頭將酒樽裡的酒一口飲盡,繼續道,“隻能在這兒借酒消愁。”

俊美公子形象慵懶,眉梢含情,唇角帶怨,看他擺出那副落魄感傷的模樣,晏雲之卻是絲毫不為所動,表情平靜地輕輕一笑,道:“子瞻真是謙虛瞭,此事若連你都幫不上忙,就真的沒有人能救桑二瞭。”

卓文遠低著頭,眸光一凜,再抬頭時卻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問道:“少安兄此話怎講?”

晏雲之拿過酒壺來,抬手給自己倒瞭一杯,看著緩緩墜落的液體,莞爾一笑,道:“道理非常淺顯。宋氏父子利用瞭洛京原本有之的幾個事件,捏造瞭些線索,將罪名安到瞭閆琰和桑祈的頭上。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確是很有可能被眼前的證據蒙騙。然而,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東西,總有漏洞,永遠真不瞭。”

卓文遠笑容微斂,聽完他這番話,長眉一蹙,道:“少安兄不愧是司業,這一套是是非非的論調,說得實在深奧,還恕子瞻愚鈍,未能領悟。”

“簡單,晏某隻是提議你把真正的幕後黑手拋出來,閆琰和桑祈的罪名,自然也就洗清瞭。”晏雲之品著佳釀,溫聲道。

卓文遠“撲哧”一笑,連連搖頭,無奈道:“少安兄說得輕巧,可我上哪兒知道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誰?”

“哦?”晏雲之淡淡一挑眉,道,“不知道嗎?”

卓文遠也喝瞭一口酒,桃花眼意味不明地彎著,再次道:“不知道。”

令他意外的是,晏雲之得到這個答案後,並沒有沒完沒瞭地繼續糾纏下去,隻說瞭一句:“那便是晏某找錯瞭人,再去問問別人吧。”言罷從容不迫地起身,攏瞭攏衣袖,從中掏出一樣東西,放在瞭桌上,道,“這個小物件,作為今日這壺佳釀的回禮。晏某先行告辭,不必送瞭。”說完便施施然離去。

卓文遠凝視著他放在桌上的東西,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淡,眸色卻愈發深不見底。半晌後,他抬手捏起那物,猛地一用力,隻聽一聲脆響後,小小的竹管應聲斷裂。而這竹管正是當初桑祈從王捕頭傢中遇到的歹人那兒所獲之物,馮默博士口中的南方古笛。

隨著竹管的毀壞,笑容復又回到他的面容,重新變回瞭那個風流俊逸、柔美多情的溫潤公子,他的眸光卻是幽深一片。旁邊的隨侍猶豫著上前,問道:“公子,可還按原計劃行事?”

他慢條斯理地喝光瞭杯中酒,才道瞭聲:“先把淺酒叫來吧。”

而在大牢裡的桑祈,對二人的這番會面一無所知,隻知道傍晚時分,晏雲之來看她瞭。

白衣公子一走進最裡頭的牢房,就看到暗室裡,那個素衣姑娘全然沒有頹廢幽怨的模樣。雖然未施粉黛,面上依然光潔如玉,發絲柔順滑亮地垂在肩頭,目光清澈見底,正蹲在地上,拿一堆豆子排兵佈陣玩。她微微弓起的脊背,好像一根在狂風中順勢而彎的翠竹,外表閑適,內心堅韌,仿佛這世間,再沉痛的挫折,也不能將她打垮。

於是他的嘴角浮現瞭一抹淡淡的笑意,上前來,先遞給她一封信,說是閆琰鄭重地托付給自己的,要求定要第一時間交到她手上。

桑祈一聽,趕忙起身接過信箋,還沒打開看,便已感慨良多。回憶起第一次收到他的信,還是在國子監裡,自己的桌案上。當時對方語氣不善,洋洋灑灑地憤慨瞭一大篇,與她相約放學後一較高下。而今,也是篇幅冗長、情緒飽滿的一封信,照舊力透紙背,說的卻全然是另一回事。恐怕彼時,雙方誰也不會想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走到今天吧。

桑祈花瞭好長時間,才將信上的內容一字一句讀完,低著頭,久久無法言語。閆琰這一次想表達的東西,其實也可以用簡單兩句話概括——“沒想到你這麼夠意思。就算我閆琰英年早逝,這輩子能交到你這個朋友,死得也值瞭。”

不想在晏雲之面前哭出來,桑祈揉瞭半天眼睛,才將信箋折好,珍重地收起來,嗓音略帶沙啞地哽咽道:“瞧他說的,好像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似的,誰要跟他同生共死瞭?”

晏雲之見她一直低著頭,兀自逞強,不願暴露自己的脆弱,也知趣地沒有說什麼多餘的安慰話語,隻恰到好處地遞上帕子,淡淡道:“他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眼下皇上已罷免瞭閆琰的職務不說,連閆太師也被以‘暫且休息一陣子’的名義軟禁在瞭府中。也就大司馬還能每天厚著臉皮跑到皇上眼前去鬧騰,不依不饒地大喊冤枉。”

想到父親為自己勞頓奔走,還有可能面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危險。桑祈本來就一直壓抑著的傷感,愈加濃烈,這下鼻頭一酸,淚水是怎麼也止不住,終於低低啜泣起來。

牢房裡隻有她和晏雲之二人,相對而立。她此時此刻卻已顧不上身邊還有個他,隻想心無旁騖地發泄一會兒,發泄完瞭好能重新整理情緒,找回堅強的勇氣。

晏雲之的一襲白衣,與周遭灰冷幽暗的色調格格不入。仿佛有一縷光線,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溢出,將這孤深的牢房照亮。他沉靜地站在她面前,良久後,稍稍上前一步,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停瞭下來,近到她隻要稍稍一探頭,就能擦到他的衣襟。而後他雖然沒有伸臂將她抱緊,卻輕輕抬手,拍瞭拍她的頭,溫柔地撫瞭兩下她披散著但依然整潔光滑的長發,身形完全將她籠罩住,像一面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墻,溫聲道:“別怕。”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好像冥冥中的一句命令,令難過再也無所顧忌地噴薄而出,湧上心頭,桑祈雖然用力地胡亂點著頭,哭得卻更厲害瞭。

晏雲之便靜靜地等她哭完。

大牢裡,一陣壓抑的低聲哭泣停下來後,桑祈胸口的那股悶塞之感舒暢瞭些,理智也重新歸位,才尷尬地退後,轉過身去,破涕為笑,道:“丟人瞭。”

晏雲之默瞭默,語氣含瞭絲善意的笑,道:“是嗎,晏某方才走神瞭,沒註意。”

桑祈依然背對著他,揉瞭會兒眼睛,才回眸問:“想必你來也不是專程為瞭替閆琰送信,可還帶瞭什麼好消息?”

“稱不上,隻是覺得你和閆琰可能就快安全瞭,沒必要著急同生共死。”晏雲之收斂衣袖,面上恢復瞭清冷淡泊的表情。

桑祈一聽,眸光亮瞭亮,喜悅地走過來,問:“你有法子洗脫我們的嫌疑瞭?”

晏雲之意味深長地笑瞭,道:“或許。”

“或許”是什麼意思,桑祈皺著眉頭,晏雲之卻沒再解釋,隻說讓她安心再等些時日,便先行離去。於是她便懷揣著他遞過來的這份希冀,小心翼翼地用微笑守護著,不再哭泣,安然地等待自己的結局,又沒心沒肺地過瞭兩天。

仔細想想,大牢裡雖然無聊,但是無所事事,落得一身清閑,不是也挺好的嗎?她都已經有日子沒有好好休息瞭,索性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相反的是,這兩天裡,宋落天就沒那麼自在瞭。他怎麼也想不通,父親明明說過難以追查下去的那些事,怎麼就偏偏在他馬上可以一舉擊敗桑祈和閆琰的節骨眼兒上,突然露出破綻瞭呢?各種線索浮出水面,調查起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先是有人抓住瞭一個行蹤詭秘、看似竊賊之人,一審問,才發現肩膀上有烙印,乃是西昭人士。

先前閆琰和桑祈的事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市井街坊都知道他們犯的罪行是勾結西昭。眼下抓住個西昭人,便打起瞭十二分警惕,立刻送到瞭洛京府衙。好奇的街坊四鄰也都跟來瞭,都想知道,這個西昭人到底偷偷摸摸地在圖謀何事。

甄永康迫於民眾壓力,公開審問瞭他,結果卻在搜身的時候,搜出瞭內容令人驚恐的書信。接著順藤摸瓜,牽扯出瞭一個幕後陰謀鏈條。

原來這幾個西昭人是西昭的主戰派派來的細作,他們不甘於與大燕和平相處,時刻張著血盆大口,覬覦著大燕富饒的土地。奈何現在西昭國內,王座上的大汗不願意打仗,想休養生息,改改窮兵黷武、勞民傷財的政策。他們不好違背王命,野心又難以平息,隻好蠢蠢欲動地搞些小動作,希望從大燕內部先行下手。

於是他們潛入洛京,做瞭一系列壞事,並將其嫁禍到瞭閆琰的頭上,試圖挑起洛京世傢名門之間的矛盾。眼見著宋傢、閆傢、桑傢已經都被牽連瞭進來,就差在朝堂上當面翻臉瞭,他們本來很滿意。可是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他們在背後操縱瞭那麼多起事件,除瞭王捕頭傢那次撞上桑祈,都沒被人抓住現形,偏偏這會兒倒黴被盯上瞭。

甄永康一路順著這個被抓住的西昭人查下去,直到端掉瞭西昭在洛京的細作窩點,將五個西昭人押入大牢,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麼順利地立下瞭大功。

宋落天當然也瞠目結舌。奈何無論怎麼看,這個結果都完美得無懈可擊,連他自己的那番算計,都被人傢利用瞭去,也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太傅也不得不低頭認輸,眼睜睜地看著皇帝一邊尷尬地扇風,一邊安撫著桑巍和閆錚道的情緒。桑巍還一臉不屑地不願理他,一甩袖子便趕去大牢接自己的寶貝閨女瞭。

幸福的降臨,如同大禍臨頭一樣,都發生得太過突然。桑祈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自由瞭,一看見父親明顯憔悴瞭幾分的身影,就幾乎完全沒有考慮,快走兩步跑過去,二話不說抱住瞭他,像小時候那樣埋頭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哽咽道:“父親,您辛苦瞭,女兒此番知錯……”

自從桑禕辭世,已經近十年瞭吧。十年裡,小女兒一直對他心存芥蒂,保持著距離,從來沒有這般親近的舉動。如今又像孩提時代一般,全心全意地依靠著他,跟他撒嬌,桑巍心裡是說不出的五味陳雜。硬朗剛勁的面容上,線條變得難得一見的柔和,粗糙的大掌用力拍瞭拍她的肩,半晌無言。

這一幕,不但他本人渴望已久,也是蓮翩一直以來的願望。她在一旁看著,亦由衷地感慨並喜悅,一激動,竟自己先哭瞭起來。

桑祈聽到她的啜泣聲,才回過神,想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瞭,還與父親這麼親昵,似乎有些不妥,於是便放開瞭手,轉頭去假意嗔道:“好好的,哭什麼?你們這是來帶我回傢的,又不是要送我去刑場。”

桑祈原本是想逗蓮翩一下,緩解這悲傷氣氛,沒想到蓮翩一聽,哭得更厲害瞭,斷斷續續道:“小姐,我這不是難過,是為你和桑公高興啊……看你們這父慈女孝的……什麼都值瞭。”

“啊呸。”桑祈白瞭她一眼,嗔瞭句,“凈說些不吉利的。”說完面上的笑容淡去,眼眶亦跟著濕潤瞭幾分。

女孩子們在這種時候變得感性,好在桑巍作為一個大老爺們,還不至於跟著鬧傷感,大手一揮,豪邁道:“哭什麼,都不哭,咱們回傢,好好吃一頓,慶祝慶祝。”說完便催著二人趕緊離開這個讓人再也不想回來的地方。

為瞭慶祝小姐冤屈得雪,桑府上下好像過年一樣,熱鬧非常。廚娘們忙忙碌碌,做瞭好幾日都吃不完的美味佳肴,滿滿當當擺瞭一桌子。桑祈看著面前的玉盤珍饈,再看看府中傢丁侍女們的笑容,感受著傢的溫暖,一不小心,又傷感瞭一番。而桑巍不愧是大風大浪裡走過幾遭的人,已經開始痛痛快快地喝上瞭。

飯還沒吃多大會兒,有侍衛匆匆來報,說閆琰和晏雲之來瞭。桑祈本來正啃著個雞腿,一聽這消息,立刻放下銀箸起身,快速擦瞭擦嘴,跑瞭出去,一路飛奔,第一時間趕到瞭大門。

閆琰和晏雲之剛剛進門,隻見桑祈一襲飄逸長裙,長發披在背後,如同青荇招搖在水底,乘風而來,徑直跑到他們面前才停下。分明才幾日不見,卻好像已經過瞭幾輩子那麼漫長。如今兩相對望,閆琰和桑祈都駐足,各自靜默瞭一瞬,眼波變換,丹唇顫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一句話都沒有說,隻默契地快步上前,握住瞭對方的手。

“你……胃口可還好?”半晌後,閆琰才緊握著她的皓腕,顫聲問。

“嗯。”桑祈鄭重地點點頭,眼含熱淚,道,“我還給你準備瞭奶酥餅。”

言罷,雙方都用惺惺相惜的眼神,互相凝視著,大有相知恨晚,如今恨不能一醉方休之意。直到晏雲之輕輕咳瞭一聲,桑祈才意識到他也在,面色一紅,松開瞭閆琰的手,上前兩步,恭敬地給他行瞭禮,道:“這次多虧有師兄幫忙……”

“不必。”晏雲之這種一向被眾星捧月的對象,對於自己竟然成瞭被冷落的那個人這一事實,面上倒是沒太在意,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淡,抬手攔住她,道,“晏某也沒幫上什麼忙。”眼神卻是意味不明地朝閆琰的方向瞟瞭瞟。可閆琰正想著奶酥餅,並未在意。

想起自己曾經在他面前哭泣,將脆弱不安的一面完全暴露出來,桑祈發自內心地覺著尷尬,就好像讓人傢看到過自己赤身裸體一樣。於是她扭過頭去,避諱著與他視線接觸,道:“哪裡的話,要不是師兄出力,定然不會這麼順利。而且……之前你在牢裡對我說的那番話,也給瞭我莫大幫忙。”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心裡泛起一陣悲涼的情緒。之前偷摸去晏府找他的時候,他曾經問,如果不是因為閆琰的事,她是不是不會見他。彼時她一時尷尬說瞭謊,而今卻又想起瞭真正的答案。

說好瞭不再相見,不再想念,卻又不得不去尋,還再次欠瞭人傢人情。恐怕,這一時半刻的,又要糾纏不清瞭吧?一想到這些,她就會忍不住嘆氣,嘆自己沒能更早遇到他也好,嘆他為何那麼光輝昳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也罷,總之是不該有的感情發生在瞭不該發生的時候,上演瞭一場註定以失敗告終的癡戀。

桑祈的手指在衣袖中攪著,銀牙一咬,暗暗告訴自己:好瞭,考驗你的時候到瞭,桑祈,一定要堅持住自己之前的決斷。就好像一曲終瞭,再餘韻悠長,也要最終散場。於是她勾勒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上前搭上閆琰的肩膀,道:“好瞭,不說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瞭,來,府上做瞭好些菜呢,你也沒吃呢吧,一起吃一起吃。”說著便要拖閆琰往院內走。

還沒走出兩步,便聽一個清冷而帶著幾分涼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道:“哦?方才還連連道謝,這會兒便隻叫小師弟,不帶上師兄瞭嗎?”語氣裡有幾分失望,好像在責怪她不識禮數,不懂得長幼尊卑。

桑祈沒想到自己故意擺明瞭沒有留客之心,對方還能這樣不識趣地問出口。腳步一頓,微微蹙眉,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閆琰大方,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附和道:“就是,師兄也一起來吧。”還不忘補充一句,“蓮翩做的奶酥餅可好吃瞭。”

桑祈瞟他一眼,沒好氣兒地道:“人傢可是晏雲之,你以為都和你似的,就知道吃。”

“難道你不也是?”閆琰不甘示弱地回擊。

眼見要演變成一場鬥嘴,晏雲之淡淡笑瞭笑,道:“罷瞭,師兄就是逗逗你們。”說完便理理衣袖,一動不動。好像如果桑祈不主動開口相邀,他便沒有要跟上去的意思。

雖說沒想邀請,但畢竟人傢剛才問瞭……桑祈糾結瞭半天,試探地問瞭句:“那你到底來是不來?”

“不去瞭。”晏雲之平靜道,“晏某還有事沒處理完,得先走一步。”

不知為何,明明是自己先不打算帶上人傢的,聽到這句話,桑祈還是一陣失落,面上卻一挑眉,爽快地應瞭聲:“那好,回頭再敘。”說完還大度地揮揮手。

閆琰也跟著揮手。

晏雲之當然不可能跟著揮手瞭,挺拔高傲地微微頷首示意,而後轉身,信步出瞭大門。桑祈一直目送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輕嘆一聲,推瞭推閆琰,道:“走走走,吃飯去,我還餓著呢。”

閆琰若有所思地看向晏雲之的背影,隻覺著今日這倆人似乎有些奇怪,卻也說不出哪裡蹊蹺,於是思忖著,一步三回頭,走得遲疑。桑祈不得不連連催促。而離開桑府的晏雲之並沒有回傢,而是坐著馬車,直接來到瞭宮裡,請內侍代為通報,有要事要立刻見皇帝。

內侍一開始很為難,說皇帝剛吃完飯,正在小睡,自己不敢去報,道:“要不請晏司業明兒早朝時再來吧?”以為這樣說,一向隨性的他便會打道回府。

沒想到今日,面前的白衣公子卻隻是淡淡道瞭聲:“哦,那我便在這裡等。”說完竟悠閑地到一旁站著瞭,大有今天不見到皇帝就不回去瞭的意思,也不逼迫他快去通報,隻用威嚴的眼眸時不時掃視他一眼。

明明是大熱天,內侍卻出瞭一腦門子冷汗,無奈地覺得,自己也真是夠倒黴的瞭,怎麼就偏偏今日當差,遇上這麼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大神不說,還趕上大神千年難得一見地主動要面聖,而且還非見不可瞭……他小小一個內侍,哪裡受得瞭大神這股撲面而來的氣場壓迫,沒撐多久,就擦著汗,幹笑道:“要不,小的還是先去看看吧,興許陛下這會兒醒瞭呢。”說完深鞠一躬,快步退瞭出去。

皇帝確實是在午睡,但睡得不沉,還沒等那內侍上前,就被腳步聲擾醒,心煩地皺瞭皺眉頭,懶洋洋道:“誰啊,這麼不當心,壞瞭朕午睡的雅興。”

內侍趕忙道:“稟陛下,是晏司業。”

皇帝一聽可來瞭勁兒,打著哈欠從龍榻上爬起來,玩味道:“他怎麼來瞭,稀罕事。”

“可不是,還說有要事相告,看樣子竟是不肯等到明日早朝。”見主子心情還可以,內侍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趕忙上前攙扶。

“嘿,有意思。”皇帝一挑眉,說著,“走,咱們去看看。”便迫不及待地出瞭門,好像晏雲之的到來是什麼特別好玩的事情似的。

因著皇帝特別怕熱,外殿的香爐裡由龍涎香換成瞭冰片,聞之可提神醒腦,遍體生涼。殿外屋簷的四角上,也有一股股冰涼的井水倒下,瀑佈一般流瀉下來,沖刷著盛夏的暑氣。皇帝來的時候,晏雲之正看著窗外的“雨簾”,優雅地靜坐品茗,看上去也不像是心急火燎的樣子。

皇帝便以為是自己這大殿起到瞭安撫心神的效果,心裡頗為得意,揚聲喚道:“少安,怎麼今兒突然想起來見朕瞭?”

晏雲之聞聲,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起身行瞭禮,道:“參見皇上。”

“嘿嘿,免禮免禮。”皇帝笑瞇瞇道。看得出來,因為西昭派來的細作被一舉殲滅,桑巍也不上門來鬧騰瞭,他好像心情挺好。

可惜,晏雲之帶來的卻是足以把這份好心情盡數剿滅的壞消息,那就是——他懷疑其實事情還沒解決,其中還牽扯瞭更深,與大燕內部勢力更加緊密相關。說著,便將自己是如何從桑祈和晏鶴行那兒聽來瞭蛛絲馬跡,又是如何查到卓文遠身上,再如何逼卓文遠就范的事一一道來。

原來,那日他前去卓府拜訪,實際上是揣瞭兩個目的。其實他並不確定卓文遠便是幕後真兇,僅是心裡有所懷疑。對他說那番話,其一自然是希望他能夠幫助桑祈,其二也是為瞭試探。結果果然沒讓他失望,卓文遠一從外地回來,各路真相便如雨後春筍般湧出。從前根本查不下去的線索都一一有瞭著落,還順利地讓甄永康破瞭案。

所以他等到桑祈和閆琰都平安無事後立刻來見皇帝,目的隻有一個,便是叫皇帝別高興太早,要當心著點卓文遠。然而,他的一番話,皇帝根本沒怎麼聽進去,一聽說是卓文遠,忍不住直笑,連連擺手,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你要說是宋傢,或者桑傢,哪怕是你晏雲之要造反,朕都信。卓文遠?不會,絕對不會。”

晏雲之隻是長眉微微一挑,對於這個結果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氣定神閑地抬手飲瞭杯茶,淡然道:“臣的話已經說完瞭,卻拿不出證據。信與不信,還望陛下三思,不必急著早下結論。”而後起身行瞭一禮,從容告退。

夜裡上瞭燈,皇帝在皇後那兒歇息,把這事兒當個笑話跟皇後講瞭。

彼時他正半躺著,讓皇後給揉捏肩膀,舒服地瞇著眼睛,笑道:“少安竟然懷疑子瞻在搞鬼,你說好笑不好笑?”

皇後手上力道不改,眼裡也含瞭笑,溫聲道:“不是我說他,子瞻那孩子若是有這些心思,兄長倒是還能少幾分擔憂。”

“噗。”皇帝一想到國舅每次提到兒子時那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就忍不住直樂。

皇後無奈地在他肩上捏瞭一下,假意嗔道:“陛下還笑?”

“朕不是有意的。”皇帝連忙告饒,抬手牽住愛妻的柔荑,服軟道,“可你那侄子,也該收收心瞭。朕給他個禦史中丞的位置坐,他還三天兩頭偷懶,就知道垂憐花街柳巷,連個婚事也還沒著落。”

皇後眸光微動,拿起一旁的犀角梳來,一邊給夫君梳頭,一邊嘆氣道:“要說婚事,比起子瞻來,臣妾倒是覺得,蘇傢姑娘更讓人著急。”

“哦?”皇帝疑惑地問,“怎麼回事?”

皇後手上動作微滯,又嘆氣,惆悵滿懷道:“陛下莫不是忘瞭?蘇傢姑娘隻比子瞻小兩歲,到現在還沒出閣呢。”

皇帝努力回憶瞭一會兒,詫異地問:“她和少安的婚事,不是早就定下瞭嗎?”

“要是早定瞭就好瞭。”皇後無奈道,“這不是一直拖著呢嗎?”

“為何?”皇帝一臉不解,“朕記得他二人兩小無猜,一同長大,前幾年市井裡還爭相傳言,說他們是一對金童玉女來著。”

皇後邊聽邊點頭,肯定他的說法,道:“從前確是如此,可是……最近看著,少安好像又跟桑傢二小姐走得很近。”

皇帝一聽“桑傢二小姐”這幾個字,腦袋裡就“嗡”的一聲,身子一繃,不敢相信地向她確認:“桑二?”

“嗯。”皇後平靜地頷首。

難怪啊!難怪之前晏雲之要向著她說話!皇帝緊緊握拳,嘔瞭一口老血,深感自己當初所信非人,便聽皇後繼續解釋道:“臣妾聽子瞻提起過,說他們還一起練武、研究兵法來著,朝夕相處,很是親昵。桑傢姑娘從前還經常與子瞻玩在一處,如今都不去找他瞭,隻纏著少安。”言罷眉心微蹙,手上動作徹底停瞭下來,探身到他面前,壓低聲音,帶瞭幾分擔憂,道,“已經有傳言說,他們有要私訂終身的意思,還說什麼桑傢姑娘將門虎女,晏傢郎君曠世之才,都非凡人命相,也是般配的一對呢。”

桑祈和晏雲之……皇帝若有所思地回憶起來,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兩個人若是在一起會是怎樣。皇後見他似乎想到瞭什麼,又上前一些,按摩著他手上浮腫之處,繼續道:“陛下,您說這桑傢和晏傢如今的地位都如日中天的。一個大司馬,已經擾得您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踏實瞭,要是再加上晏相……”

前幾日的心理陰影還沒散去,皇帝嘴角一抽,面色沉瞭沉,目光也變得凝重起來。皇後見狀,自覺失言,觸怒瞭龍顏,不敢再多說,隻尷尬地笑瞭笑,拿起梳子來繼續為他梳頭,柔聲道:“您瞧臣妾這張嘴,又亂說話瞭。”

寢殿內安靜瞭一會兒,溫婉賢淑的皇後,不聲不響地將夫君的長發托在掌心,一縷一縷慢慢梳理。燭光滿室,紗幔輕盈,氣氛一片祥寧。

半晌後,皇帝眉梢一挑,回眸看看她,道:“既然你那麼關心蘇傢姑娘的婚事,朕就準你去做這個紅娘,上門替那兩個孩子做主,趕緊把事定下來吧。都老大不小瞭的,也省得夜長夢多。”

皇後一聽,會心地笑瞭,作瞭一揖,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從命,先替他二人謝過恩典。”

皇帝滿意地點著頭,隻覺白天睡少瞭,如今困意襲來,便無意再聊下去,打瞭個哈欠,道:“時辰不早瞭,落燈吧。”

這邊廂,帝後二人鶼鰈情深,同榻而眠。那邊廂,西郊外的小築之中,同樣紗幔飄飄,馨香裊裊,卻隻有美艷動人的嬌娘獨自一人。

要說卓文遠也確實是個會享受的主,不但將花魁獨自包下,金屋藏嬌,連人傢青樓裡的奢華湯池也學瞭來,仿照著在裡間建瞭一個。漢白玉砌成的方池,四角各有一黃銅獸首,溫水源源不斷地從中湧出,保持著池內的溫度。池子不大,僅容得下二人同浴,水也不深,坐下的話剛剛可以沒過淺酒的肩膀。美人的長發披落,水蛇一樣,隨著池水的流動搖曳,嫩白如蔥的指腹上,起瞭一層初生嬰兒的皮膚般的褶皺。看樣子,已經在池水裡浸泡瞭許久。池邊的窗半敞著,可以看到院中的七曲回廊和月色下的斑駁竹影。一陣夜風襲來,帶來幾許涼意,她卻好像全然沒有感覺到似的,隻目光空洞地凝視著水中的倒影。

有人走過來,敲瞭敲門,喚瞭聲:“姑娘?”

她分明聽見瞭,卻沒有回話。

那人又叫瞭兩聲,依然沒有得到回應後,抬步離去。

聽著腳步聲消失,她輕輕嘆瞭口氣,伸出玉臂來,揚起一串晶瑩的水花,然後按在池壁上,稍稍一用力,整個人從水中起身,隻聽水聲朝池邊的縫隙奔流而去。

月光照在美人婀娜多姿、閃爍著水光的玉體上,美不勝收。她就這樣沉靜地站瞭一會兒,任風將自己身上的水吹幹,而後才攏瞭攏長發,拿起紗衣披上。肩頭臂上,那薄如蟬翼的輕紗,即使覆瞭一層,也能看到肌膚白凈的顏色。

淺酒在鏡前佇立片刻,看著鏡中的自己,半晌後緩緩抬起手,將發絲撥到一側,擋住瞭肩膀上一個小小的印記,而後才開始按部就班地對鏡貼花黃,點唇畫眉,精心打扮起來。

過瞭會兒,她打扮好,開門走出去的時候,發現剛才來叫她的仆役竟然還站在門口,雖然意識到瞭這意味著什麼,但還是忍不住問瞭句:“郎君已經回去瞭?”

“是。”那仆役面無表情,站姿筆挺,道,“郎君說有兩句話留給你:其一,今日他不怪你;其二,不準再有下次。”

淺酒美眸一暗,苦澀地笑瞭笑,蓮步輕移,向寢榻走去,赤腳在地上留下一串由深至淺的水印,輕聲道:“奴傢知錯。”

今夜的她,依然有著驚世之美,卻無人鑒賞。淺酒和衣臥下,目光空洞地看著帳頂,輕嘆一聲,說到底,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個奴隸而已。而連為自己命運唏噓不已的淺酒都已經睡著的時候,桑府這邊卻還是一片熱鬧喧囂。

桑祈沒想到,閆琰酒量如此之差,酒品還如此之糟。他剛喝瞭一杯就有點醉醺醺瞭之後,竟然還愈發來勁兒,一邊大嚼奶酥餅,一邊喊著還要喝酒,任她怎麼勸阻也不聽。偏偏壞心眼兒的蓮翩覺得這是個打擊報復的好機會,由著給他倒。

好嘛,這下自作孽不可活瞭。這會兒琰小郎正撒歡兒地滿地跑,追著蓮翩討教奶酥餅的正確做法,還像模像樣地要瞭筆墨紙硯來,要好好地記下,免得以後吃不到瞭。於是他蘸好瞭墨,揮舞著大毛筆,就熱情地朝蓮翩撲瞭過去。

蓮翩今天為瞭慶祝小姐出獄,重獲新生,剛換瞭套新衣裳,見狀嚇得趕忙跑瞭,生怕被墨水淋一身。

結果閆琰不依瞭,嘟著嘴嚷嚷:“小爺……嗝……小爺怎麼著你瞭?你就跑。快給小爺站住……做……做餅!”說著,豪邁地大手一揮,一串墨點便朝前來阻攔的桑祈迎面灑瞭過來。

桑祈趕忙閃身避讓,腰都要彎折瞭,才勉強避開。如此反復幾次,累得出瞭一身汗,隻覺得閆琰這甩墨水的本事,已經是出神入化,可比晏雲之的劍法厲害得多,怕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都可以出師瞭。更要命的是,怎麼就好像故意針對她似的,每次都正好瞄準著她來呢!什麼仇什麼怨,咱到底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非要這麼解決嗎?

那邊蓮翩眼看就要被他追上瞭,驚叫著:“小姐,救命!”

桑祈累得坐下來,一邊用手扇風,一邊直喘氣,無力地搖搖頭,愛莫能助地道:“我是救不瞭你瞭,你自求多福吧。”

話音剛落,閆琰已經將蓮翩逼到瞭墻角,封鎖住瞭她的去路,壞壞一笑,捏住她的手腕,在她驚恐的目光中,一揚筆,道:“說,餅怎麼做的。”其實這會兒筆上的墨已經幹瞭,倒是不會再灑得到處都是,保住瞭她的衣裳。可因為距離太近,這一筆直接從她面上劃瞭過去,登時便在她光潔白凈的面容上留下一道黑色粗線。而且好巧不巧地,還有一部分墨汁塗在瞭她的唇上,蓮翩頓覺唇上一涼,口中滿是墨汁的味道。於是她整個人臉色都黑瞭,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歇斯底裡地尖叫著,抬腿就給瞭閆琰一下子。

因為身高差異太懸殊,這一下膝蓋頂到瞭什麼不得瞭的地方。隻見閆琰瞬間癱倒瞭,毛筆也掉在瞭地上,跟著發出瞭一聲石破天驚的吶喊,痛苦地彎下瞭腰。剛才還高高大大的少年,整個人越來越小,縮成一團倒在地上。

一時蓮翩怔住瞭,周圍看熱鬧的侍女也怔住瞭,沒人敢上前。

桑祈在一旁左看看,又看看,尷尬地抽瞭抽嘴角,為難半天,覺著好像隻有自己能上瞭,才揉著眉心走過去,蹲下來拍瞭拍他的肩膀,促狹道:“你……還好不?”

閆琰忙著在地上打滾,平日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都散亂瞭,聞聲艱難地抬眸看她,一臉辛酸,欲哭無淚地道:“師姐,我還沒討到老婆呢。”

那眼神,說不出的無助與迷茫。桑祈趕忙扶他起來,鄭重道:“放心吧,以後一定能討到。”

閆琰哼哼著,順應她的力道起身,打量著罪魁禍首蓮翩,好像突然想到什麼,眼眸一亮,抓住桑祈的手,煞有介事地提議道:“要不,你就把她嫁給我吧,這樣以後我就有奶酥餅吃瞭。”

蓮翩盯著指向自己的手指,驚恐萬分,頭搖成瞭撥浪鼓,連忙拒絕:“不不不不不……公子,您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大不瞭婢子多賠您幾貼膏藥就是……”

一聽要賠的是膏藥,不是奶酥餅,閆琰顯得很失落,又坐在地上不願起來。

桑祈隻得拍著他的背,安撫道:“放心吧,媳婦兒我雖然管不瞭,但奶酥餅不會少瞭你的。”

閆琰這才眉開眼笑,高興地站起身,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可是鬧也鬧過瞭,瘋也瘋過瞭,這會兒酒勁兒上腦,閆琰覺著頭昏眼花,站也站不穩,一邊拍,一邊晃悠著就往身側倒去,還帶著桑祈也差點兒摔倒。

幸好,一雙有力的手臂及時出現,一左一右,將兩個人雙雙穩住。

盡管桑祈足夠眼疾手快地去扶,卻因為力氣沒有他大,非但沒把他拉起來,反而差點兒被他帶倒。

“謝瞭。”桑祈松瞭口氣,笑道。還以為是哪個趕來的侍衛,偏頭一瞥,才發現伸出援手的人桃花眼彎彎,姿容倜儻,笑得曖昧,竟是卓文遠。於是她奇道:“這麼晚,你怎麼來瞭?”

卓文遠不落痕跡地將她和閆琰分開,擋在二人中間,拎起閆琰,挑眉道:“你說我怎麼來瞭?還不是一聽說你回傢瞭,第一時間就趕來看你。”

桑祈卻是不太信,翻瞭個白眼,道:“說得跟真事似的。那我在大牢裡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去看我一眼?公子可是怕那地方醃臢,臟瞭你的靴子?”

卓文遠眼波一蕩,笑而不語,將閆琰交給自己的隨侍,囑咐他們用自己的馬車送他回府,照顧妥帖後,才牽瞭一匹馬,對桑祈道:“來,上馬。”

桑祈覺著這匹馬似乎有些眼熟,圍著它打量一番,才不敢相信地問:“這可是我的那匹小紅?”

卓文遠微笑著點瞭點頭。

“真不敢相信,你在哪兒找到的?”桑祈的眼眸也像閆琰見到奶酥餅一樣瞬間被點亮,發出瞭喜悅的光芒。

小紅是她在西北的時候騎過的馬,不但陪伴她度過瞭一段沒有姐姐的時光,還見證過她第一次上戰場,對她而言,意義非凡。可是在跟隨父親回洛京的途中,卻不小心被她弄丟瞭。後來大動幹戈地找也沒有找到,為此她還傷心難過瞭許久。

眼見著一年就快過去,她都已經放棄瞭希望,沒想到如今還能再見到它。真像是做瞭場夢,一回首,發現原來一切依然如故。

卓文遠牽著小紅,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馬兒立刻發出一陣歡快的嘶鳴聲,甩動脖子蹭著桑祈的手。撫摸著它光滑柔亮的皮毛,看得出它這段時間似乎也沒吃什麼苦頭,桑祈也安心瞭許多,親昵地回蹭它。

卓文遠安靜地站瞭一會兒,看著這一人一馬重逢的一幕,笑意柔和,突然趁她不備,一抬手將她抱到瞭馬背上,自己也翻身騎到馬上。雙手從她的腰側繞過,扯住瞭韁繩,催動馬兒緩步走瞭起來。

“去哪兒?”桑祈不解,詫異地理瞭理頭發,問道。

卓文遠瞇著眼睛笑,道:“隨便走走。”

多年前在西北廣袤遼闊的草原,二人也曾這樣同騎一馬走過絢麗的野花,走過潺湲的溪澗,走過一段青蔥韶華。

如今,他們都已經長大。和她差不多高的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現在二人平坐,都已經足足比她高出一頭多,長成瞭寬肩窄腰、筆挺俊朗的郎君。一顰一笑,盡是韻味風流,以這樣的姿勢坐著,便輕而易舉地將她整個人攏在瞭懷裡。比起這樣到底還合不合適,桑祈更擔心的還是自己小紅馬的馬身安全。

馬蹄嘚嘚,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走過濃鬱的夜色,一路上她發現身後的卓文遠難得地沉默著,始終不說話。終於在馬兒來到河邊,沿河而行,四周的樹木茂盛,不見月光,一片漆黑的時候,桑祈用胳膊肘推瞭推他,問道:“怎麼這麼安靜?”

“因為心裡不舒服。”卓文遠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比起平日顯得有些低沉。

“嗯?”

“你出瞭事,我不但人沒在洛京,還幫不上什麼忙。”沉默半晌後,他啞聲嘆道,語氣竟是出乎意料的認真。

桑祈微微一怔,莞爾一笑,溫聲道:“你當真瞭?我又不是真的怪你。”

卓文遠苦笑一聲:“我怪自己。”說完又沉默下來。

桑祈感覺到他環著自己的手臂縮緊瞭些,然後他勒緊韁繩,讓馬兒停下來,俯下身,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停頓片刻後,輕輕蹭瞭蹭。仿佛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發出一聲悠遠的嘆息。一股屬於這個男子獨有的溫熱氣息,隨著這個曖昧的動作縈繞在她的面頰兩側。桑祈不由得面色羞赧瞭起來,稍稍側身,偏錯開來,輕笑道:“癢癢,別鬧,等下掉下去瞭。”

卓文遠也微微一笑,抬起頭,直起身,沒再戲弄她。四周隻聽得到馬兒濕潤的呼吸聲和遠處河水的流水聲。氣氛僵化瞭半晌,還是卓文遠率先打破沉默,道:“桑祈。”

他總叫自己桑二,鮮有直呼其名的時候,桑祈覺得他這一次可能是要說什麼正事瞭,便也轉頭看向他,問道:“嗯?”

借著一點點朦朧的光線,能看得到他漆黑幽深的瞳孔,正註視著她,開口道:“你若嫁給我,我必不會讓你再受這般苦難。”

桑祈先是一蹙眉,繼而感覺到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裡有什麼東西不一樣瞭,於是猶豫瞭一會兒,試探地問:“你這次是認真的?”

卓文遠卻笑瞭,道:“一直都是。”

“這……”桑祈的眉頭擰得更緊,更猶豫瞭。

她心裡的那個人是晏雲之,這一點她自己比誰都要清楚。那份時刻想要見他,卻又不敢見他的心情;害怕他知曉,更害怕他不知曉的悸動;偶然一瞥便足以在沉睡中驚醒的怦然心跳,日日夜夜的心靈掙紮……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別人不能給的。即使與閆琰牽著手,即使讀懂瞭顧平川的心意,即使此時此刻,卓文遠距離自己這樣近,也不能替代。因晏雲之這個名字,這個人而產生的情愫,無法復制。

可是,同時,她也清醒地知道,晏雲之不會屬於自己。他就像天上的熠熠月華,像山巔的皚皚白雪,你可以欣賞他的美,卻無法將其握在手中。他隻屬於那片高空,那座遠山。隻屬於同樣在那裡,可以與他靈魂共鳴、默契無間的蘇解語。

她並不想做那個介入破壞的人。但也隱約意識到,這世上,大概再也不會遇到比晏雲之更風姿出眾的男子,也就再也不會對某個人傾心瞭吧?既然如此,會不會嫁給一個雖然自己不愛,也未必愛自己,但確實能夠相處融洽的人,像所有其他經營著一份沒有愛情的聯姻的夫妻一樣,平平淡淡,不付出感情地過完這一生,也許反倒成瞭最好的選擇。

這個念頭剛一浮出水面,腦海中馬上又有一個反對的聲音響起,喊著不行不行!桑祈,你怎麼能有這麼委曲求全的念頭呢?你就甘心墮落,用這樣一種方式結束自己多年的堅守嗎?當初說好瞭,拒不接受聯姻的命運,不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隻想自由自在地憑借著自己的心意而活,替姐姐一起幸福下去的那份決心,都被馬吃瞭嗎?而且,你若是真這麼做瞭,又該怎樣面對卓文遠,面對你們之間不再純凈的友誼呢?

桑祈,嫁給卓文遠,愛情和友情,你會雙雙失去。就算你想斷瞭追尋愛情的念頭,難道忍心連你們二人多年的友情也一並拋棄嗎?再說,再等等,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又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單戀晏雲之那一枝花呢?想到這兒,桑祈長長嘆瞭一口氣,拍瞭拍卓文遠的胳膊,沉聲道:“你再讓我想想吧,讓我好好想想。”

若是從前,卓文遠大概會笑瞇瞇地繼續貧上幾句,惹得她煩瞭之後,二人打鬧一番,再把這個話題越過去。這次他卻收斂瞭笑意,隻道瞭句:“桑祈,我的時間也是有限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溫柔輕佻,卻又不同以往地意味深長。

二人騎馬沿著洛水又散瞭會兒步,待到晨光微曦的時候,卓文遠才趁著晨起的人們還在梳洗,沒有出門,沿著浸潤著薄霧的石板路將桑祈送回府上。

一夜沒睡,桑祈隨意跟他點瞭點頭告別,安置瞭小紅後,便打著哈欠回去補眠。而卓文遠則帶著一身朝露大步走遠,獨自一人消失在晨霧裡,教人看不清去往何處。

桑祈一覺睡到晌午才起,有些恍惚,揉著眼睛問蓮翩:“閆琰可回去瞭?”

一聽這個名字,蓮翩臉色就黑瞭,老大不情願提到他似的,嗤之以鼻道:“可不,讓卓公子的傢仆抬回去的。”

“哦。”桑祈應瞭聲,拖著疲憊的雙腿下地,才想起來昨天晚上卓文遠確是來過。然而昨晚的他卻與往常不大一樣,好似與幽深的夜色融為瞭一體,帶著絲絲神秘與疏離。昨夜的相遇,仿佛隻是一場夏夜的迷夢,隻有馬廄裡安然自得嚼著飼料的小紅作為他實際存在過的見證。

桑祈去看瞭小紅一眼後,才揉著頭,厘清瞭昨晚的種種過往。感慨自己可能是太高興,又喝瞭不少酒,想多瞭吧。回房的時候,蓮翩已經貼心地幫她準備好瞭解酒消暑、提神醒腦的涼茶,並對她道:“你還睡著的時候,有兩個人來過府上遞帖子說要見你。內容我一個也沒看懂,都給你放書案上瞭。”

“知道瞭。”桑祈說著,邊喝茶邊去翻,好奇著蓮翩又不是不識字,怎麼會有看不懂的內容呢。隻見那兩個帖子一個用的是淡淡櫻色的花箋制成,因為蓮翩幫她看過,已經打開來,正平躺在案上,依稀可見原先的折痕。卻不是整齊的折線,而呈現出瞭不規則的折痕,更奇怪的是,花箋上一個字也沒有。

蓮翩說,來送這個帖子的人,並沒有言明自己是誰傢的。

有人送帖子給她,還不留名,也不寫內容,著實詭異。桑祈微微蹙眉,好奇心被勾瞭起來,放下茶碗,將花箋拿起來仔細查看。一靠近,便聞到瞭一股淡淡的香氣,再貼近鼻翼,細細嗅嗅,能夠分辨出來,好像是一種花香。

可她說不清具體是什麼花的香味,隻好招招手叫蓮翩過來幫忙判斷。蓮翩仔細聞瞭聞,帶著幾分不確定,道:“大概是曇花吧,府上花園有幾株,聞著像這個味兒。”

曇花?桑祈沉思一會兒,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心裡已經猜出瞭個大概,便開始嘗試著動手將這個花箋折回本來的樣子。她試瞭幾次後,終於成功瞭,手上出現瞭一艘小小的紙船。見她捧著這個紙船,眼中疑惑盡消,笑得甜暖,蓮翩不由得驚訝,湊過來問:“小姐,你看明白瞭?”

“嗯。”桑祈微笑著將紙船放下,道,“時間、地點、人物,都明白瞭。”

蓮翩一臉不相信:“這麼具體?那麼,是誰送來的?”

桑祈看看她,眉梢一挑,笑得狡黠,道:“就是你的心中偶像、夢中情人——清玄君啊。”

“啊呸,什麼亂七八糟的,就知道戲弄我。”蓮翩一聽,耳根子立刻紅瞭,惱羞成怒地推瞭她一下,翻著白眼兒走掉瞭,連她是怎麼看出來的也顧不上問瞭。

於是桑祈看另一張帖子的時候,房中就隻剩下瞭自己一個人。這張泛著蟹殼青色的信箋並沒有清玄君的那麼花哨,沒有引人註意的香氣,也沒有奇怪的折痕。但是比平常的紙張要厚重,拿在手上有種堅實柔韌的質感。乍一看大氣端正,幹凈素雅。仔細觀察,才能看到上面還依稀繪有規整的雲紋,工藝精湛,且有隱秘巧思。

同樣是無字謎題,這一張因為信息量明顯變少,解讀起來要比方才的困難許多。桑祈琢磨瞭半天,也沒有頭緒,隻好將它放下,先去梳洗更衣。一邊梳頭,一邊用眼睛掃著它,心裡似乎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卻又沒有確鑿證據——她隱約覺著,這張信箋,好像一個人。

一張紙,為什麼會像一個人,她也說不清楚。隻是在看到這張紙的時候,腦海中不禁浮現瞭第一次見晏雲之,他撐的那把傘,還有他平日常穿的白衣,桌案上使用的文房四寶,他自己做的靛藍,當作彩頭送給她的那塊玲瓏環佩……他用過的東西,都帶有他鮮明而獨特的印記,外表質樸實際清貴,從來不以繁雜花哨的外表取勝,卻有著志趣高雅深遠的意味。盡管沒有明確的線索,但桑祈覺得,這個帖子就是晏雲之送來的。他沒有說明時間、地點的話,應該就是等她看明白瞭,直接到他府上去。以他對她的瞭解,知道她會是這種性情不扭捏、直來直去的人。

可是這一次,他錯瞭。桑祈眸光微動,將頭發打點好後,緩步走過去,將那張信箋收到瞭書架上。剛走出去幾步,又覺得有些不放心似的,退瞭回來。再把它拿出來,糾結片刻,小心翼翼地將其夾到瞭一本書中,這才出門。

蓮翩正在院中澆花,見她出來,上前問道:“小姐要出門瞭?那另外一張帖子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桑祈幹笑道,因為說謊,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假裝眺望天空,感慨道,“今天天氣還真是好。”

蓮翩努努嘴,有些掃興。她以為桑祈看明白瞭那帖子是誰送的,很快便會赴約。沒想到她卻在花園裡轉悠起來,優哉遊哉地選瞭幾朵花,將其殘害後,直到吃完晚飯才走。

曇花朝著圓月吐露它的第一縷幽芳的時候,桑祈來到瞭洛水河畔,送顧平川離去那天乘坐畫舫的渡頭。果然有一艘畫舫等在那裡,船上流瀉出昏黃的暖燈,將四周漆黑的河水照亮,泛起粼粼光斑。

桑祈抬步上船,從背後拿出自己準備的見面禮——幾串用鮮花做成的腰飾,笑道:“喏,送給你做酒錢。”

話音一落,才覺得哪裡不對。畫舫上一時間有好幾道視線同時向她射來,除瞭清玄君,在場的還有晏雲之、嚴樺和蘇解語。

清玄君坐的位置離她最近,聞聲眨瞭眨眼,笑意深深,問道:“送給我的?”

桑祈尷尬地站在原地,笑容僵在面上,微微點瞭點頭。清玄君便落落大方地伸手接過來,把玩著,挑眉道:“哈哈,不錯不錯,雖然手藝不怎麼樣,心意卻彌足珍貴。要說這世上有誰懂我,果然還是阿祈啊。”說完愉悅地幹瞭一杯酒,抬手喚她快進來坐下。

後面一句話明顯意有所指。因為他雖然動作是招呼桑祈的,視線卻似笑非笑地向晏雲之臉上瞟。晏雲之坐在最裡面,隻氣定神閑地喝著茶,回瞭他一個視若無睹的表情。

清玄君便自顧自地樂,拉過桑祈,道:“說說,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呃……”桑祈還略感尷尬著,老實答道,“花箋上染瞭曇花的香氣,你用它的別稱月下美人稱呼過我,也隻有你這樣叫過。紙張又折成瞭船形,我們共同坐過的船,便隻有寧澤離開洛京那日的畫舫瞭。於是我便覺著,大概是你約我在這個畫舫上見面。可是還不知道時間。鑒於隻有這麼兩條信息,我又想,會不會曇花香氣同時也暗指瞭是在曇花開放的時辰……”她說著,有些口幹舌燥,拿過給自己準備好的酒樽,喝瞭一大口,才繼續道,“可我沒想到有這麼多人。”

心思都被她猜中,清玄君一邊聽一邊忍不住點頭,露出贊許的表情。聽完最後這句話,才又哈哈大笑著對她解釋道:“其實是我跟少安打瞭個賭,他輸瞭。”

“打賭?”桑祈不解地看向他。

“對啊。”清玄君玩味地繼續說道,“我跟少安說,要匿名給你送這麼個拜帖。別人都看不懂,但你一定能明白,因為你我二人心意相通。可少安不相信。”說著抬手一指,道,“喏,你瞧,就是現在這副不把我放在眼裡的表情。於是我就跟他打瞭個賭,我們倆都派鮮少露面的傢仆,去遞一個不寫字的帖子,看你究竟能讀懂誰的。”

言罷他也喝瞭口酒,說話的聲音中都盛瞭酒香,濃鬱甘醇,搖晃著酒樽,道:“這不,我們特地找瞭兩個見證人,在他府上等瞭一下午也沒見你去,這會兒你卻在,豈不是說明我贏瞭?這麼多年來,我也終於制瞭他一回,還真是多虧瞭你。”

原來是這麼回事,桑祈心頭亂跳,為瞭掩飾隻得跟著喝酒,垂眸輕嘆道:“是啊是啊,他送那什麼東西,真沒看懂。我還以為是誰這麼粗心大意,忘瞭寫字呢。”說這番言不由衷的話的時候,她不敢看晏雲之。自然也就沒有看到,晏雲之淡淡掃視瞭她一眼,眸光一謔。

桑祈便沒來由地覺得後背一陣冷風吹過,仿佛幽暗的河面下有一雙眼睛,森冷地將她那點小心思都看透瞭似的,隻覺汗毛直立,後悔來瞭。

畫舫緩緩行駛,關於打賭的故事告一段落,晏雲之還是不聲不響、自顧自地品茶,未見有任何挫敗或失落的情緒。對於自己“沒認出”他的帖子這件事,他到底有沒有失望呢?桑祈不知道。卻不想,向來對她白眼以待的嚴樺,這次卻先對她開瞭口:“此次與閆傢一同落難,你對宋傢的行徑怎麼看?”

提起這個話頭,桑祈眸光一沉,表情也嚴肅瞭許多,斂袖看向他,正色道:“我覺著宋落天隻是與我和閆琰有私人恩怨,宋太傅便由著他如此胡鬧,實在有些過分。”

“私人恩怨?”嚴樺劍眉蹙起,冷笑一聲,“姑娘,你未免也太天真瞭。”

桑祈微微蹙眉,疑道:“嚴兄有何高見,還望指點。”

嚴樺單手叩著桌面,指骨撞擊紫檀,發出沉悶的響聲,半晌後道:“三兩句也說不清,嚴某隻想問一句,桑傢經過此事,是站在嚴某這邊,還是繼續保持中立?”

父親在朝堂上對宋傢持中立態度,而不像自己和宋傢兄妹關系一樣劍拔弩張,此事桑祈雖然沒聽他具體談過,也略知一二。就連這次宋傢拿出證據針鋒相對的時候,盡管桑祈一口咬定是宋落天給她下的套陷害,卻因為沒有證據,桑巍也沒跟宋傢鬧崩,隻是一再強調女兒定是被人冤枉的。

“真相大白”後,宋太傅稱自己也是一時糊塗,受人蒙蔽,這個說法桑巍也接受瞭。這一場風波便被輕輕掀過。因此街坊上甚至還流出瞭桑公胸懷坦蕩、為人大氣、不斤斤計較、有容人雅量的美言。

總之,對於桑宋兩傢架沒吵起來還握手言和瞭的這件事,她自己也是迷惑,聞言沉吟一番,坦白答道:“我也不太清楚父親的立場。”

“哼。”嚴樺又是一聲冷哼,高傲地揚眉,面容冷峻,道,“還能是什麼立場,無非想持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大司馬自從回瞭洛京,就像是被人拔瞭牙的老虎,哪裡還有什麼昔日威風,簡直是病貓一隻。”

雖然自己對父親的態度也頗有微詞,但那是自己的想法,別人這麼說自己親爹,桑祈就不太樂意瞭,抿著唇,想要出言反擊。一時間,小小的船艙裡就彌漫出瞭一股硝煙四起的味道。

大概是怕二人真的吵起來,鬧得尷尬,好好的聚會不歡而散,有人搶在桑祈之前說瞭話,巧妙地將話題引開來。隻聽一直沒出聲的二人中,蘇解語驚訝地掩口低呼瞭一聲,吸引瞭眾人的註意力,而後便面色微赧,溫聲淺笑道:“瞧我這記性,都忘瞭還從傢裡帶瞭些酥油茶,想給大傢嘗嘗鮮。容蘭姬先退下,稍後就來。”說完便起身向船艙外走,路過桑祈的時候,稍稍停步,道:“這是有人送傢父的西北特產,蘭姬也不大會料理,不知能否請阿祈幫個忙?”

桑祈也不想當著晏雲之的面跟嚴樺吵架,便忍下火氣,點點頭,起身跟瞭出去,直到走出船艙,面上還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也不說話,隻咬唇走路。桑祈一直跟在蘇解語身後,來到船舷邊才停下來。蘇解語命人去將酥油茶拿過來,二人就在這裡等。

吹著河面上微涼的風,遙望著兩岸在黑夜裡張牙舞爪的樹影,桑祈蹙著眉,深深嘆瞭口氣,便聽蘇解語道:“嚴三郎說話一向如此,並非有意針對你。”

桑祈這才低頭苦笑一聲:“我也知道。我生氣的是,竟然有那麼幾分覺得他說得是對的,連我自己都不理解父親是怎麼想的,這才是最讓人惱羞成怒的地方。”

蘇解語站在她旁邊,與她隔瞭一點距離,沒有顯得很親密,也沒有很疏遠,背對著船舷,看向船艙內,淡淡一笑,道:“說來,蘭姬與嚴三郎也相識多年瞭,若非不是早瞭解他的秉性,聽瞭這番話換誰都要生氣。”

桑祈一聽,也跟著笑瞭笑,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回眸道:“是嗎?我倒是覺得,以你的涵養,即使再生氣,也絕不會當面跟人傢吵起來,不會落得要靠別人來幫忙收場的尷尬境地。”

蘇解語笑而不語。桑祈順著她的視線看,發現她在隔著船艙的紗簾,遙望晏雲之的方向,便尷尬地轉過頭來,低聲道:“說實話,沒想到你會幫我。我還以為上次對你坦白瞭之後,你不會再理我瞭。”

蘇解語理瞭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很平靜地回道:“阿祈心裡有誰,是阿祈自己的事,蘭姬就算想管也管不瞭。單單在這洛京城裡,少安便是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裡人?若是知道一個人仰慕他就要擔驚受怕,介懷置氣,蘭姬恐怕早就氣死瞭吧。”

桑祈一怔,沒想到她竟然將感情之事看得這樣敞亮透徹,相比之下,倒確實是自己心胸狹隘瞭,不由得苦笑一聲,道:“清玄君常說我灑脫,卻不知蘭姬才是真正通透的那一個。”

“也不盡然。”蘇解語淡淡一笑,回眸認真地凝視著她,輕聲道,“蘭姬不灑脫。所以,即使再多女子心悅少安,包括你,蘭姬也不會放棄。”

桑祈背對著她,看不到她的視線,隻彎腰趴在船舷上,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回道:“沒關系,我放棄瞭。”

關於這個說法,蘇解語隻笑瞭笑,不予置評。二人說話的工夫,有侍女幫忙將酥油茶的材料帶過來瞭,由於不會弄,隻好一股腦兒把用具也都搬過來,讓桑祈幫忙指點。

桑祈便挽起衣袖,全身心地投入到瞭酥油茶的制作中,耐心地一邊示范,一邊給她們講解。蘇解語也在一邊聽著,但視線卻沒有專註地盯在煮茶的錫壺上,而是若即若離地看看遠處的晏雲之,再看看近處的桑祈,眉間凝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

煮好茶,二人端著茶壺和茶碗回去的時候,船艙裡的三個絕世公子正聊得熱鬧。也不知是在說什麼,清玄君慵懶地半躺著,笑得歡快;晏雲之依然坐得筆挺,面上也掛著笑意;就連冷酷慣瞭的嚴三郎,輪廓都顯得柔和瞭許多。

蘇解語不由得笑問緣由,清玄君便懶洋洋地一抬手,道:“少安方才說,桑二五音不全,不識宮商,讓她彈個曲子有如魔音入耳,還毫無自知之明地要在上元燈會的時候替名伶演奏。人傢彈曲兒要錢,她那簡直是要命。幸好他及時出手,挽救瞭萬千洛京百姓的性命,做瞭大功德一件。”

晏雲之原話當然沒有說得這麼厚臉皮,讓清玄君一改編後,連他本人的笑意都明顯瞭許多。桑祈面上一紅,白瞭他一眼,為自己辯駁道:“本姑娘隻是懶得學而已,並不是學不會好嗎?再說,雖然我不會彈曲兒,但是會唱歌啊,怎麼能叫五音不全?”

“哦?”清玄君聞言來瞭興致,撐起頭瞇眼看她,道,“我們這兒可有唱歌好的,你莫要大言不慚,要不來一首讓在座諸位品評品評?”

桑祈聽過嚴三郎唱歌,知道他唱得好,但對自己拿手的歌謠也有幾分信心。為瞭挽回剛才的顏面,一仰頭,不甘示弱地道:“唱就唱。”言罷放下手上的東西坐好,清清嗓子,唱瞭起來。

歌聲飄蕩在水面上,隨星子的流光遠去,邈遠清亮,空靈動人。一曲唱罷,隻見清玄君若有所思地打著節拍,挑眉道:“別說,還成。”

桑祈差點沒吐血。這可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內容,而且怎麼說也是曾經在上元燈會上被人民群眾誇獎過的,連在國子監曲水流觴的時候,那些挑剔的世傢公子也都說她唱得好瞭,怎麼到他這兒就變成“還成”瞭呢?這人的眼光未免也太高瞭吧?

桑祈自覺自己沒輸給嚴三郎,不由得挑眉道:“那便讓更好的來唱上一唱,也教我學學。”話音一落,她沒想到的是,清玄君和嚴三郎竟然不約而同地將探詢的視線投向瞭她對面的晏雲之。

晏雲之手上動作微微一頓,抬眸環視眾人一眼,大方一笑,溫聲道:“好,今日本就為瞭慶祝而來,便不掃你們的興。”說完,理理衣袖,竟然是他唱瞭一首。

往常隻知道他說話的嗓音很好聽,沒想到唱起歌來更加動人。音色低的部分,渾厚綿深,就好像一則自遠古流傳下來的神話,講著創世之初的故事;又好像一張有悠久歷史的焦尾古琴,琴音在寂靜淒清的夜裡,於月下久久回響。好像繁星,隕落在地面,匯聚成一片閃爍著古老星光的湖。

至深,至美。

隨著他的歌聲,桑祈的眼前似乎出現瞭幻覺,看到他身後天垂麗象,五顏六色的流光變幻。仿佛他是在九重天上歌唱的神祇,歌聲流瀉而下,滴落到人間,演化為歲月的長河,河面倒映著色彩斑斕的萬丈紅塵。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唱完的,什麼時候開始暢快恣意地將茶換瞭酒,邀眾人舉杯共飲的。她久久地沉浸在這份震撼中,難以自拔,隻覺得所有輕浮與躁動,都被這歌聲洗濯瞭個幹幹凈凈。眼角不知不覺竟微微有些濕潤。這種先是靈魂深處前所未有地感到平靜,而後又前所未有地感到空虛的滋味,桑祈說不清也道不明。那股空落落的感覺,在清玄君又給她倒上酒,邀請她一起喝,並且眾人都和著節拍,跟著晏雲之唱起來之後,便又一掃而空,被及時行樂的念頭填滿瞭。

歌聲在槳聲燈影裡的洛水河上,飄蕩瞭很遠很遠。誰也沒再提任何煩心的話題。世間所有煩雜俗事,都被隔絕在瞭這艘畫舫之外。此處有酒、有歌、有花、有友。這一夜,盡興而歸,桑祈步履輕盈地跳下船的時候,心裡由衷地暢快。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