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奈何秋霜覆

桑祈以為,憑借著晏雲之的能力,成功打消皇帝要蘇晏兩傢聯姻的念頭,並不是什麼難事。卻沒料到,這件事遇到的阻力比她預期之中還要大上許多。

且不說晏雲之,就是她也遭到瞭父親的強烈反對。那日下定決心後,她開誠佈公地與父親深談瞭一番,表明瞭自己非晏雲之不嫁的態度,沒想到桑巍聽後盛怒,言辭俱厲地要她盡早放棄這個想法。

桑祈不明所以,皺著眉頭問:“父親何出此言?我嫁給晏雲之有什麼問題?”

桑巍一開始不願意細說,被問瞭好幾遍之後,才不得已,重重嘆氣道:“阿祈,你姐姐的教訓、閆傢的教訓,你還沒吸取嗎?你以為嫁給晏雲之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爹費瞭多大力氣,遣散部下,削減兵力,自斷羽翼,才換來我們桑傢在洛京平靜安穩的日子。若是你和晏雲之成瞭親,你以為皇上還會是現在的態度,宋傢還會是現在的態度,容我們安安穩穩地在這兒坐著?不收拾我們,他們連覺都睡不安穩的呀,我的傻孩子。”

桑祈抿著唇,細細將父親的這番話消化瞭一遍。其實個中道理,她又何嘗不懂,可她不甘心,也不肯認命。她相信,凡事總有轉圜的餘地,於是沉聲道:“可是我們並無謀反之心,他們即使忌憚,沒有證據,又能奈我何?更何況,我相信我等為大燕效忠,皇帝早晚也會理解我們的一片赤膽忠心……”

“唉。”桑巍一拍大腿,搖頭嘆氣,道,“說得輕巧,如果人人都像你這麼想,哪還有那麼多政權紛爭,早就天下太平瞭。有的時候不是你去找麻煩,而是麻煩來找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便是這般道理啊。”

桑祈還是不服氣,搖著頭道:“不,女兒相信總會有解決之道的,這世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難關,也沒有什麼扭轉不瞭的宿命。”說完,她不想再跟父親爭辯下去,轉身要走,卻聽桑巍在後面沉聲提點瞭一句:“好吧。那爹給你指條明路,唯一一個讓別人不忌憚你的辦法,就是像晏雲之現在這樣,明明有經世治國之才,非要在國子監裡做個小小的司業,韜光養晦。你若是嫁給晏雲之,還繼續讓他一輩子這樣下去,並且自己也能放棄要當個女將軍、為傢族爭光的理想的話,倒是也有可能太平地過日子。你可願意做出此等犧牲?愛情和理想,要是必須放棄一個,你怎麼選?”

桑祈腳步一頓,沉吟片刻後,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她不能選,也選不出來。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而不是為瞭政治聯姻的目的,是從小到大一直支撐她的信念。不靠夫傢的力量,而是靠自己為桑傢延續榮耀,亦然。兩個信念就像是支撐著她的兩條腿,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放棄哪個都會讓她變成走不穩的廢人。

她不選,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一個兩全之法。也許想出這個方法不能急於一時。可是,皇後對於給蘇解語和晏雲之牽線這件事,卻是越來越上心瞭。

她覺著自己和晏雲之就像是在跟時間賽跑,前面是皇後動作飛快,遠遠地把他們甩在後面,後面是兩個傢族沉重的負擔拖著他們的後腿。

所謂傢傢有本難念的經,正如她所遭遇的一樣,隻要她和晏雲之都想促成這件事,晏、蘇、桑傢就沒有一傢好過。

這邊廂,蘇傢的馬車剛走,晏相面上的笑容便消失瞭,重重地拍瞭一下桌子,怒斥道:“不孝子,你可知道你剛才說瞭什麼?”

晏雲之卻在父親怒氣沖沖的註視下,平靜地喝瞭口茶,淡聲道:“孩兒知道。”態度良好,卻是堅毅、毫不服軟的語調。

晏相一聽,又氣得連連急喘。晏夫人趕忙上前,幫他拍著後背順氣,勸慰道:“別氣別氣,身子要緊。”

晏相卻不聽這個,長嘆一聲,擺擺手叫她走開,示意自己沒事,憤憤道:“老夫自己的身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晏傢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的安康。你問問這臭小子,他可把我們放在心上?”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並無一刻忘記以晏氏福祉為己任。”話音剛落,晏雲之便從容作答。

“沒忘?”晏相冷哼一聲,白眼道,“那你說說,執意要娶那桑祈,不肯跟蘭姬成親,又是怎麼回事?”

“孩兒以為,這與晏氏興亡是兩碼事。”

“你二伯就是這麼教你的?”晏相冷眼一瞇,怒氣又重瞭幾分。

“無須何人相授,道理本應如此。孩兒既然要娶桑祈,就有保全桑晏兩傢之法。”晏雲之依然一副“我永遠都是正確的,你們能奈我何”的淡定模樣,看得晏相牙直癢癢,不想再跟他口舌之爭,擺擺手讓他去瞭。

晏雲之恪守禮節,慢條斯理地起身,給父親母親都行過禮,才施施然離去。自己兒子這個倨傲的性子和執拗的脾氣,晏相比外人更瞭解。他不想做的事,誰也別想勉強。可是……和桑傢聯姻,又一定會被皇室顧忌。他又怎麼能不為兒子的前途,為晏傢的安危憂心呢?

這個時候,他又不免有些羨慕逍遙事外的二哥晏鶴行瞭,若是自己也能卸下肩頭的擔子,恣意而為,縱情山水,該有多好?年邁的丞相神情流露出幾絲悵惘,但隻存在僅僅一瞬,便又消失不見。

而蘇府離去的馬車裡,蘇夫人的惆悵可就去得沒那麼快瞭,又想嘆氣,又怕再勾起女兒傷心的情緒,隻得望向窗外,眉頭緊鎖,不知說什麼是好。

一旁的蘇解語反倒看著比她平靜得多,閉目養神,表情無波。看著,竟有瞭那麼幾分心如死灰的意思。

做母親的豈會不瞭解女兒的心思,蘇夫人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終於還是忍不住嘆瞭句:“不是我挑理,少安這件事做得確實不地道。”

蘇解語微微挑起眼簾,抬眸輕嘆瞭一聲,道:“阿娘,其實,少安也不是第一天這個態度瞭。他對女兒是什麼心思,女兒一早就知道。隻不過從前一直抱著還想努力努力的念頭,想要膩在他身邊試一試。如今……”

“唉。”蘇夫人又嘆瞭口氣,“娘就是想不通,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這麼般配,又要好,為何他偏偏會中意那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阿祈?”

蘇解語自嘲地笑瞭笑,道:“感情這種事,說不清的。與時間長短、距離遠近,都沒有幹系。大概我和少安,就屬於有緣無分吧?”

蘇夫人卻不認同這種說法:“你們又沒有一起生活過,如何知道以後就不會有感情?夫妻之間的情誼,都是需要慢慢培養的。娘同你父親成親之前,也沒有感情啊,現在還不是過得好好的?要我說,少安隻要娶瞭你,日久天長的,總會忘記那個阿祈。女兒啊,你又何必早早放棄?剛才在晏府的時候,居然就順瞭他的意思……讓娘說你什麼好。自己的幸福,是要自己去爭取的啊。”

“娘!”蘇解語出聲打斷她,眸光微顫,道,“你怎知女兒沒有爭取過……女兒實在是竭盡所能瞭。”

“竭盡所能?”蘇夫人不這麼認為,蹙眉道,“娘可沒看出來。你若真想讓他對你上心,便是使些手段……”

“娘!”蘇解語微微蹙眉,喚瞭一聲,將聲音提高幾分,倉促地打斷母親的話,面色慘白,看上去情緒激動,連指尖都在不由自主地顫動著,半晌後才哽咽地抿唇道瞭句,“您以為,女兒沒使過手段,沒耍過心機嗎?女兒做過瞭,什麼都做過瞭,可是沒有用啊……”

而後她合上眼眸,沉沉地向身後靠去,聲音極輕地道瞭聲:“您就別逼我瞭,女兒雖然心悅於他,也有著自己的驕傲。有些行徑,還是不屑於做的。”

她還沒哭,蘇夫人為自己的愛女感到不值,反倒一陣心酸,眼眶一紅,先偷偷抹起淚來,抽泣道:“唉,我苦心的孩兒啊……你怎麼如此善解人意,偏偏人傢還不領情……像你這麼好的女子,這世上還能到哪裡去找……”

“別說瞭,娘,各人有各人長處,人傢自有長處是女兒比不過的。”蘇解語偏過頭去,被母親的情緒感染,也開始默默流淚。

蘇夫人移身過來,母女二人抱頭痛哭瞭一會兒。眼睛都腫成水蜜桃瞭,蘇府也快到瞭,蘇夫人才擦著眼角,一邊平復著情緒,一邊安撫女兒道:“不過,你現在也當真不必早早放棄。雖然少安個人表瞭態,可皇後那邊還在施壓。搞不好,這親事到最後還是能成的。聽娘一句勸,你那嫁衣,繼續繡著吧。”

蘇解語悵然嘆瞭口氣,沉吟片刻,點瞭點頭,無力道:“女兒知道瞭。”

進府之後,蘇夫人又安慰瞭女兒幾句,便回瞭自己住處。蘇解語也步履沉沉地回瞭房間,坐下來一聲嘆息。

丫鬟見狀,上前問有何吩咐。蘇解語隻疲憊地搖搖頭,叫她先下去,留自己一個人靜一靜,若是沒叫的話,不必來服侍,而後獨自一人靜坐片刻,起身,走到角落裡,打開瞭一個紅木箱子,望著箱中的東西,怔怔地出神。

裡面躺著的並非旁的,正是一件繡功精美絕倫的大紅喜袍。蘇解語苦笑一聲,抬手細細撫摸著每一處針腳。母親叫她繼續繡著嫁衣,卻不知道,她早已經偷偷繡好瞭啊。早在多年前,她便想著有一天,能夠穿著這身紅衣,站在他身邊,與他執手相看,互許終身。

她以為,這是她的命運。

從她記事起,就知道蘇晏兩傢世代交好,有不少聯姻的先例。晏雲之的生母嚴氏又同自己的母親是支交,情意深重,更想親上加親。

自小她便經常見到他,同他玩在一處。後來,看著那個男子漸漸出落得越來越英姿俊朗,才貌雙絕,她心裡時常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暗喜。站在他身邊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為這個男子將會是自己未來的夫君這件事,感到無比驕傲。

她知道,自己會被天下所有女子羨慕,甚至妒忌。自己也希望不負眾望,成為可以配得上他、與他並肩的那個人。所以,她努力學習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熟讀史冊,通曉玄經,深諳禮數,幫助母親操持傢務,學習如何做個好妻子。

她會讓哥哥幫忙打探晏雲之都在讀什麼書,自己必然也要讀上幾遍。晏雲之練習的曲目,她必定也會彈奏,甚至還會模仿晏雲之的字體。長此以往,終於成瞭可以讀懂他的一言一行,與之默契無間的那個人。可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明白瞭,晏雲之對她,並沒有存一樣的心思。

盡管旁人都津津樂道地說他們是一對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可她表面笑意盈盈地聽著,內心卻十分苦澀。因為她知道,在晏雲之眼裡,自己的身份或許隻是一個妹妹、一個友人、一個知己,卻並非他傾心所戀的佳人。

到瞭快要及笄的年歲,晏雲之對她還是那樣一副禮遇有加、卻不溫不火的態度,讓她有些心焦。彼時她以為,隻是自己一直以來都在他的身邊,所以才讓他沒有認清情感的機會,沒有感受到失去自己的失落。於是她借著給祖父守孝的由頭,辭別洛京。以為晏雲之會看清內心對她的思念,前去尋她。

可是直到她繡好瞭嫁衣,他也沒有來。一別三年。三年後,他身邊出現瞭那個人——桑祈。

上元燈會,她回傢的那天,第一時間便去找瞭晏雲之。晏雲之已經從清玄君處得到瞭她要回來的消息,正在府上等她。見到他的那一刻,她內心是何等歡喜,可這股欣喜勁兒還沒過去,就聽他問瞭一句:“要不要去燈會走走?”

本以為,他是要帶自己去看煙火,蘇解語心情更加雀躍。誰知到瞭燈會現場才發現,醉翁之意不在酒,晏雲之的目的是為瞭給桑祈救場。她忍不住去接近那個姑娘,想知道桑祈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竟然能令晏雲之待之如此與眾不同。

而後,她便看到瞭那個女子的很多面,很多在洛京的世傢小姐身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性情。她與洛京是那麼格格不入,那麼色彩濃烈鮮明。她的灑脫爽朗,她的明朗溫暖,她的巧笑顧盼,她的率真大方,她的堅毅剛強……都像一道亮麗奪目的風景,教人移不開眼。這個女子,分明美麗不輸給任何一個姑娘,卻選擇像一個男子一樣活著,什麼都想靠自己。雖然有的時候會有些莽撞,有些草率,卻勇敢得一塌糊塗。

蘇解語記得,自己曾經偷偷上山看過她和晏雲之一起練劍。見到那一幕,才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佳偶天成。雖然桑祈的動作總是慢半拍,讓晏雲之不得不遷就著,但那種心靈上的共鳴,是她與他合奏的時候,無論多麼琴瑟和諧,都沒有過的默契。

她早就知道,晏雲之的心,在這個女子身上瞭。隻因著自己心底那份厚重的愛意,不肯輕言放棄,想著再爭取爭取,再為自己搏一搏。於是她也耍瞭些小心機,然而晏雲之和桑祈對彼此的情意,就像洶湧的浪潮,一路推進,勢不可當。

這才是早已被眾神書寫好的命運,你無能為力,無從反抗。蘇解語苦笑一聲,又將箱子蓋好,精心地擦去箱面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她人生中的前二十年,都在按照“晏雲之的妻子”這個標準要求自己,接受著這個預設好的身份生活。二十年後,才發現這個身份不一定屬於她。而就在她準備要放棄瞭的時候,卻又傳來皇後想要下旨賜婚的消息。本以為一切都會就此塵埃落定,沒想到晏雲之又態度強硬地表示拒不接旨。

如此跌宕起伏,如此一波三折,撲朔迷離,那傳說中的大燕第一公子的發妻身份,最終又會花落誰傢?現今,她自己也說不清瞭。隻知道,若皇後真的執意要促成這樁婚事,她怕是不會主動退讓。

這套嫁衣,也許終有見光的一天,不致永遠塵封箱底吧。

慨嘆一番後,蘇解語決定收拾起心情,還是先去父親那裡一趟。眼見著每日晨昏定省的時辰要到瞭,即使心情再不好,禮數也是萬萬不能缺的。於是她洗瞭把臉,收拾一番後,出瞭院門。

蘇庭已經聽夫人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過一次,個中細節,其實他更清楚些。早在女兒及笄將至,而晏傢遲遲不來提親的時候,他就明白,恐怕這樁親事未必能成瞭。所以皇後來表達瞭想促成此事的心願後,他也沒有急於表態,隻表示再等等。

隻是沒想到七夕花會那天,卓文遠竟然又催瞭這件事,還讓旁人聽瞭去。以為親事已經定瞭下來,皇後也順瞭這意思,讓皇帝擬旨賜婚去瞭。

如今蘇晏兩傢騎虎難下,怕這親事不成也得成。隻希望晏雲之那邊不要太固執己見,能將事情圓滿解決就好。作為一傢之主,他同晏相一樣,在意的也並非男歡女愛層面的小事,而是整個傢族得失的大局。比蘇解語的苦惱有過之而無不及,隻嘆自己那個離群索居的兒子也指望不上,真是白養瞭。他無奈地扶額搖頭,擺擺手讓女兒先回去。

蘇解語告瞭退,剛想回房,便遇到傢丁來報,說有拜帖送來,是給大小姐的。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面的落款是桑祈,她握緊信箋的指尖止不住顫抖。

一個時辰後,在謝雪亭夏夜的晚風中,桑祈和蘇解語相對而坐,衣擺隨風拂動。

桑祈主動給二人面前的酒盞斟滿瞭佳釀,舉杯道:“這一杯,我敬你。”

蘇解語接過酒盞,笑意清淺,輕聲問:“不知阿祈敬我什麼?”

“敬你肯來見我。我知道如今你當真有一百個恨我的理由,就算打我一頓也不為過,卻沒動手,便值得一敬。”桑祈言罷,先行一飲而盡。

蘇解語握著杯盞,沉默半晌後,才微微一笑,道:“若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我一向瞭解,在感情方面,他是個不會將就的人,卻還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其實也有不對。”言罷,緩緩將杯中酒飲下,斂去笑意,認真地看著桑祈,道,“可話雖如此,事到如今,我若說心裡對你沒有任何芥蒂,還能好好與你做朋友,也是不可能的。主動退出,更是無從談起。桑祈,蘭姬還是那句話:不會放棄。晏雲之不是糖藕,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說著她從盤中夾起一片沾滿桂花醬的蓮藕,放到瞭桑祈面前的骨碟裡。桑祈預料到瞭會是這樣的結果,低眉註視著那片糖藕,也笑瞭笑,挽起袖子夾起糖藕咬瞭一口,道:“這樣最好,我來也是想自己主動跟你挑明。覺得起碼比你從別人嘴裡聽到要好。從此,我們就公平競爭,誰也不虧欠誰。”而後也夾瞭一顆旁邊盤子中的五香蠶豆,放到蘇解語的盤中,笑道:“我記得你不愛吃甜食。”

“是這個理。”蘇解語也跟著溫婉一笑,領瞭她的情。二人一同幹瞭一杯酒,可是放下酒杯的時候,蘇解語卻因心思百轉,而動作遲緩,極目遠眺江面,輕輕嘆瞭一聲。

其實所謂的公平競爭,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吧。雖然看上去,桑祈這邊有晏雲之本人的支持,她這邊則有外界環境的推動,好似難分伯仲。可實際上,孰勝孰負,不是早就註定瞭的事嗎?然這短促的一聲輕嘆,很快便被江面上的晚風吹散,連一絲漣漪都沒留下。

各自向彼此坦言之後的一段時間,雖然三個人態度是明確瞭,但事情進展得依然不順。如桑巍和晏相所料,皇室忌憚著兩傢聯姻的勢力,打定主意要橫加阻撓,接連往晏府送瞭兩次聖旨,催促晏雲之和蘇解語的婚事。隻不過晏相拖著,遲遲不肯執行。

而與之相反的是,卓文遠和宋佳音的聯姻一事,倒是進行得異常順利。從確定聯姻,到互換庚帖,到下聘送彩禮,再到挑選吉日,仿佛隻用瞭一瞬間的工夫,眼看著,就要到行禮的日子瞭。

卓府和宋府,上上下下忙碌不已,都在準備這場大婚。兩個主角,卻又都好似事不關己。

宋佳音不但沒繡完嫁衣,還把母親給的那套紅鸞喜服剪瞭個粉碎,氣得好幾天不肯吃飯。

哥哥宋落天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在門口跺腳砸門,憂傷道:“妹子,你就是再不開心,也不能不吃飯啊。要是餓壞瞭身子,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

“你走,我不想聽!”房裡傳來一聲有氣無力的哭啼,聽得出來,她的嗓音都嘶啞瞭。

“唉……”宋落天擔憂地來回踱步,絞盡腦汁想出個勸慰的句子來,“子瞻又沒惹過你,而且他那個人脾氣溫和,婚後肯定不會欺負你……”

“哥,”宋佳音哽咽著喚瞭一聲,將他的話打斷,咬牙恨道,“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嫁給一個心裡有桑祈的人。”

“這……”

宋落天很想說一句,未必如此。可是一直以來卓文遠和桑祈的親密全洛京人都看在眼裡,這辯解的話語,說出來也是蒼白無力,於是隻得勸道:“話雖如此,但這也是你的一個好機會啊。你看,從前你和桑祈作對的時候,總有他幫襯桑祈。如今你若是把他拉到你這邊來,桑祈身邊不就沒有盟軍瞭?媳婦兒和朋友,他該幫誰,應該還是有分寸的。”

宋佳音好像覺得這句話也有幾分道理,沉默瞭一會兒,卻還是抿著唇,重重嘆瞭一聲:“可我還是不願意……總覺得是人傢不想要的東西,才輪到我。哥,你說說,從小到大,我用的什麼不是全洛京最好的?虹霓閣的緞子,每年我都買新染的第一匹;雲莊的柔紗,送到宋府來的也是最輕薄的;還有胭脂、首飾,甚至文房四寶……我哪裡要過什麼被人挑剩下的物件。”說著說著,又覺心中悲慟無比,放聲哭泣起來,蹭到門前,吃力地拉開門,撲倒在兄長身上,淚如雨下,道:“我不想嫁給卓文遠,真的不想。哥哥,求你瞭,你去跟父親說說,我求你……”

眼見著妹子差點哭得暈厥過去,站也站不穩,宋落天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被暴雨淋瞭個濕透,對桑祈真是恨得牙癢癢。要不是她,寶貝妹妹嫁給卓文遠也就嫁瞭。雖然卓傢實力是不如他們宋傢,但畢竟卓文遠出落得一表人才,為人溫潤,又是皇後疼愛的親侄子,也不算吃虧,哪裡至於難受成這個樣子?要不是她,明明跟卓文遠卿卿我我瞭這麼久瞭,突然又移情別戀,非去晏雲之和蘇解語之間橫插一腳,貪得無厭地想要攀上第一公子,父親又怎麼會挑中卓傢聯姻,逼妹子去蹚這潭渾水?

總之,都怪桑祈,都怪她不知廉恥,才害得寶貝妹妹受此等大辱。宋落天怨憤地想,自己早晚有一天,要為妹子討回這個公道。

而卓文遠則繼續遊手好閑,有事沒事總往外跑,去找他的如花美眷。

這一日,他又在淺酒的別院裡小坐,一邊吃著美人喂過來的櫻桃,一邊撐著頭,曖昧地笑,道:“宋佳音那姑娘可沒那麼好說話,怕是娶瞭她,以後可有得鬧騰。”

淺酒眸光微動,去拿櫻桃的手輕輕一顫,說話的語氣卻還是平靜的,隻道:“世上怎會有令郎君無能為力的人,依奴傢看,不出多時那位姑娘便會對您言聽計從。”

“沒有令我無能為力的人嗎?”卓文遠慢慢將櫻桃核吐在一旁的帕子上,長腿微屈,眸光瀲灩,輕笑瞭聲:“也未必啊。”

日升月落,很快,洛京就在當事人雙方一個不情不願、一個心不在焉的態度中,迎來瞭卓文遠和宋佳音的大喜之日。

宋佳音幾乎是硬被父親虎著臉塞上花轎的,哭得比喜婆見過的任何一個新娘子都要傷心,一路哭著到瞭卓府,一路哭著行完禮,讓到場的賓客都感到別扭不已。反倒是新郎卓文遠身著大紅喜袍,長身玉立,一點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不管對方如何掙紮,一直貼心地緊緊握著新娘的手。

桑祈看在眼裡,不得不感慨,卓文遠為瞭這樁婚事,也是挺拼的。新娘被送入洞房之後,她繞過人群上前,給他敬酒的時候,有意扯瞭扯他的袖子,湊上去低聲問:“話說,你沒問題吧?”

卓文遠一挑眉,笑容戲謔,反問:“我看起來像有問題的樣子?”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看瞭一眼洞房的方向。

“像。”桑祈認真點瞭點頭。

“怎麼說話呢?”他無奈地抬手打瞭一下她的頭,故意轉移話題道,“還有那份閑情逸致操心我,你和少安的事怎麼樣瞭?”

哪壺不開提哪壺,桑祈不悅地白瞭他一眼,蹙眉喝著酒,道:“還沒有結果。與其關心我,還是多擔心擔心你的洞房花燭夜吧。”

“呵。”卓文遠輕笑一聲,“放心,阿音隻是刁蠻任性瞭些,咽不下這口氣罷瞭,還不至於要把我吃瞭。”

“但願。”桑祈對宋傢人可不這麼樂觀,聳聳肩,不耽誤他款待賓客,先離開瞭。

吃完喜宴,鬧洞房的時候,歇斯底裡的新娘子叉腰站在門前,把前來的賓客通通趕瞭回去,直到最後一個人也悻悻地走掉後,才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床上,連連喘息。她早上起來就沒吃東西,還哭瞭一天,又鬧瞭一通,這下徹底沒瞭力氣,連想朝卓文遠翻白眼都翻不起來瞭。一身紅衣、柔媚如狐的新郎,與暴躁的她截然相反。絲毫沒有著急的樣子,既不上前責備她不懂事,也沒有打算擁著妻子更衣就寢的意思,隻是坐在桌旁,氣定神閑地喝茶。

過瞭一會兒,到底還是宋佳音先坐不住瞭,哼瞭一聲,有氣無力地嗔道:“本小姐都屈尊降貴來瞭,你莫非還嫌棄本小姐,不願娶我不成?”

“咦?”卓文遠一臉對於她會主動跟自己說話這件事感到十分意外的表情,放下茶盞,疑道,“莫非,阿音是嫌為夫在這兒喝解酒茶喝太多瞭,沒盡早過去陪你共享夫妻之樂,跟為夫置氣呢?”

“呸。”宋佳音面色一白,惱羞成怒地咬牙道,“誰稀罕!你休想碰我一下。”

“哦。”這句話反倒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卓文遠溫雅一笑,起身理瞭理衣襟,道,“好吧,那我去書房睡,你也早點歇息吧。”說完走上前,吹滅瞭紅鸞帳前的龍鳳雙喜燭,拿起屋內僅剩的照明來源——桌上的燭臺,便要離開。

宋佳音一直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見他當真要出門瞭,才脫口而出,喚瞭聲:“等一下。”

“又後悔瞭?”卓文遠一隻手已經搭在門閂上瞭,聞聲轉過身,挑眉問。在燭火照應下,顯得他的眉眼格外魅惑。某一瞬間讓人產生一種幻覺,仿佛他是修行千年的紅狐,衣擺翩翩,好似九根尾巴,正在暗處妖冶地招搖。

宋佳音狠狠地剜瞭他一眼,不滿道:“你走你的,燭臺留下,另外再把我的婢女叫進來。”

聽完這些要求,卓文遠卻狡黠地一笑,眸光緩緩暗瞭下去,難得一見地顯得面色嚴肅起來,負手而立,道:“宋小姐,哦不,卓夫人。你可別忘瞭,這不是你們宋府,而是卓傢。我們這兒沒有讓侍婢在房內服侍主子就寢的規矩,夜裡過瞭亥時,也不許點燈。”

“你……”宋佳音見他說完這句話徑自推開瞭門,心裡一慌,趕忙道,“可是本小姐……怕黑,從來沒有晚上一個人熄燈睡過覺。”

“那沒關系,睡上幾次就不怕瞭。”卓文遠回眸一笑,施施然離去,並且走的時候還讓自己的隨侍在外面鎖上瞭門,還帶走瞭鑰匙和宋佳音帶來的貼身侍婢。

宋佳音在漆黑的房間裡,瞪大瞭眼睛,完全沒想到自己第一天來,就被他擺瞭一道,先是震驚,又是憤怒,可很快,便盡數被恐懼的情緒吞沒,隻剩下瞭對黑暗的畏懼,全身都顫抖起來。一個沒忍住,驚慌失措地跑到門前,尖叫著:“死卓文遠,你給我回來!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啊!快來人,給我一個燭臺!火折子也可以啊……喂!你們這些賤人,敢不理我!”

空蕩蕩的大門外,無人應答。

直到喊得沒瞭力氣,她才又是惶恐,又是委屈,無助地滑倒在地上,緊緊縮成一團,最終因為勞累過度而昏睡過去。

卓文遠第二天早上才回來,看上去昨天一晚睡得很好的樣子,還換瞭身清爽利落的水藍長袍,一開門,故作驚訝地問:“咦,夫人緣何睡在地上?”

宋佳音迷迷糊糊地感到眼前突然一亮,被晃醒瞭,抬眼看到身前挺拔昳麗的男子面上那關切的神情,滿腔怨憤無從傾訴,一撇嘴,又哭瞭起來。

“嘖嘖嘖,哪有新婚第一天還哭的新娘子?”卓文遠憐愛地蹙瞭眉,俯身將她抱瞭起來,嘆息道,“看你這成瞭什麼樣子,昨晚臉也沒洗,鳳冠也沒摘,喜袍都臟瞭。快來人,給夫人梳洗梳洗,換身衣裳。”

早有侍婢在外候著,聽到主人命令後快步進來,一左一右拉著宋佳音到妝臺前,按下坐好,把她頭上的飾物摘下來。卓文遠則一直立在後面看著,保持著搖頭嘆氣、滿目憐惜的樣子。

宋佳音望著銅鏡裡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亦是不忍直視,低頭死死攥著拳,舔瞭舔幹燥的嘴唇,啞聲道:“我……太累瞭,梳洗完畢,你們就先出去吧,讓我再睡一會兒,晚點再去給父親母親見茶。”

他流露出的片刻溫柔,讓她有瞭自己可以提出此番任性要求的妄想,以為自己若是肯先服軟,他也不會繼續變本加厲。沒想到她那狐貍似的狡猾夫君嘆瞭口氣,上前親自幫她梳著發,似笑非笑道:“那可不行。為夫等下還有事務要忙,可沒時間等你。”

於是她又心頭一酸,湧出一串眼淚來。本想開口罵人,可一想到昨晚的沉沉夜色,無助又絕望的顫抖,便心有餘悸,最終死死咬著唇,忍下瞭這口氣。

三日回門,受盡委屈的宋佳音,在傢裡情緒爆發,歇斯底裡大哭一場,說什麼也不肯再回卓傢,差點以死相逼。不幸的是,她依然被父親黑著臉趕瞭回去。母親雖然心疼女兒,也不得不勸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是嫁瞭隻狐貍,也得認瞭。而卓文遠則繼續做一臉無辜、和善可親狀,好像欺負宋佳音的人不是他,他也格外心疼妻子,同仇敵愾似的。於是如此“軟硬兼施”,在原則問題上一點不通情理,但又時常於她最無助之時溫柔出現,拉她一把,細心安穩一番的做法進行瞭沒有半個月,就將宋佳音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瞭。在他面前偃旗息鼓,再不敢造次。

而桑祈和晏雲之這邊,依然腹背受敵。這一日,二人見瞭一面。要說這一面見得也確實不易。桑巍曾虎著臉不讓她再和晏雲之往來,總派人盯著她,為此父女倆還剛剛起過一番爭執。這會兒她趁著父親不在傢,費瞭好半天勁才偷偷跑出來。

晏雲之近來也諸事繁忙,所以二人也沒約在別的地方,桑祈幹脆直接到國子監裡來找他,坐在他平時休息的房間,泄氣地趴在桌上,懶洋洋地哼哼。

晏雲之則在一旁氣定神閑地批改作業,半晌後才稍稍抬頭,道瞭句:“你大限將至瞭?”

“哼。”桑祈隻動動眼皮,白瞭他一眼,哀怨道,“快瞭。你要是再不理我,我馬上就要去瞭。”

晏雲之勾唇淡淡一笑,暫時停下手上的動作,道:“別鬧,我今天要把這些作業都批改完,你先自己玩會兒。”並指瞭指窗口,示意她可以去摧殘一下窗邊的花花草草什麼的。

桑祈連看都沒看,撐起頭來,凝視瞭他半晌,嘆道:“難得見一面……”

“有何難?”晏雲之已經復又開始提筆書寫瞭,聞言頭也不抬,平靜地打斷她的話,道,“以後有的是時間在一起。”

聽到他這樣說,桑祈心頭一甜,不自覺地笑瞭,可笑意過後,又有擔憂,蹙眉道:“可是,萬一我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瞭,傢裡還是冥頑不靈,於是我們最終還是沒能在一起呢?”

晏雲之微微抬眸,看神經病似的審視著她,音色清澈如水,似珠玉在弦,反問:“你覺得可能嗎?”

桑祈眨眨眼,無從回答瞭,隻得端起茶杯,若無其事地喝水,喝瞭一會兒,才繼續道:“看你這麼有自信,又好像其實也沒做什麼。我真好奇,你到底懷揣著什麼妙計,一直不與我說?”

“也沒什麼良策,隻是覺得著急擔憂也無用而已。”晏雲之悠悠然抖抖袖子,放下毛筆,一邊研墨一邊道,“君子待時而動。”

好吧,既然他如此有把握,自己也應該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才是。桑祈這樣想著,便主動蹭瞭過去,從他手中接過墨塊,道:“你繼續改,我來幫你磨吧,能快些。”

“哦?”晏雲之側頭看她,似笑非笑,道,“不嫌棄我忙於瑣事不理你瞭?”

桑祈平靜地搖搖頭,回道:“你不是說瞭,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於一時嘛。那你現在要忙什麼,我陪著就是瞭,能幫上忙更好。”說完便緩緩研起墨來,安安靜靜地跪坐在一邊,看著面前男子靜如美玉的側臉,恍惚出神。過瞭會兒,發現晏雲之忽然轉過頭來盯著自己看,她眸光一亮,笑問,“忙完瞭?”

“沒。”晏雲之微微搖頭,抬起筆尖指瞭指她唇角的方位,面色如常,道,“註意你的口水。”

“咳……”桑祈連忙尷尬地半轉過身,抬起長袖來擋住頭,一臉想死的表情,另一隻手掏出帕子來快速擦瞭擦,一邊擦,一邊忍不住傻樂。隻要一想到這個宛若天人下凡般、令萬千少女魂牽夢縈的男子是自己的,幸福感就噴薄而出,在體內肆意亂竄,笑意根本停不下來。她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仰天長嘯,大喊三聲“哈哈哈哈”,痛快地吼一句:“我桑祈的命實在是太好瞭!”

可一來想著做人要低調,二來畢竟還沒最後敲定,她也就隻是在腦海裡想想作罷,不會真的表現出來。暗自腹誹他片刻後,桑祈才放下袖子,清清嗓子,轉瞭回來,假裝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晏雲之便也隻字不提。

墨研磨好瞭,閑來無事,她也隨著他的視線,往寫滿字跡的宣紙上看去,觀察他批改作業,他先用朱砂圈出需要修改的地方,再換上普通毛筆,寫上修改意見。看著看著,在他批閱完一頁的時候,她自然地伸手,幫他將批改好的紙張拿起來,放在瞭一邊。

晏雲之的動作稍稍一頓,深深地註視瞭她一眼,眸中一片柔情。桑祈卻先讀瞭一遍下面這張宣紙上的新內容,好奇他會在哪裡下手,並未留意。

他便笑瞭笑,又拿起朱砂筆,繼續手頭的工作。如此循環往復,桑祈又是幫忙研墨,又是幫忙翻頁,配合得十分默契,令他的效率提高瞭許多。原本以為到學子們放課後才能批改完的作業,比預期提早瞭一個多時辰完成。

晏雲之起身理瞭理衣擺,將厚厚一沓紙張收好,對她道:“走吧,現在可以陪你瞭,一起出去散散步?”

“嗯!”終於等到這一刻,桑祈歡快地起身跟瞭出去,邊走邊活絡著筋骨,環顧國子監的後院,感慨道,“其實也沒離開多久,怎麼就覺得這裡與我在的時候大不相同瞭呢?”

“因為你的心態不同。”晏雲之從容解釋。

“也許吧。”

那時候總想著怎麼趕緊把荷包送出去,確實每天在這兒都覺得壓力挺大的。桑祈笑著,快走瞭兩步,來到曾經玩過曲水流觴的地方,蹲下來用手撥弄著清涼的溪水。如今,不用上課,不用送荷包,再故地重遊,才發現其實國子監裡很安逸。

晏雲之在她旁邊卓然而立,偶有路過得見的人,免不瞭一陣竊竊私語。而他卻在議論聲中,穩穩地牽起瞭她的手。

直到邁進傢門,桑祈還甜蜜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感覺掌心酥酥麻麻,連帶著心裡都癢癢的。可是,邁進大門不久,就覺得不大對勁兒。府上氣氛凝重,侍衛們也好像表情都很緊張的樣子。於是她笑容一沉,快步往書房走去。

一推門,發現父親不在,屋子卻擠滿瞭曾經在他麾下的將領們,桑祈眼皮一跳,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急忙行瞭一禮後,蹙眉問:“各位叔叔來此,不知所為何事?”都是來勸她不要嫁給晏雲之的?動用這陣仗未免有點過瞭吧。

“二小姐。”一個留著小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先開瞭口,簡明扼要地將來意說與她聽。

桑祈瞪大雙眼,震驚不已。

原來,今日快要下朝之時,大傢已準備散瞭,告病多日的甄永壽卻突然出現在大殿上,大喊著有冤屈要訴。隻見他衣衫襤褸,頭破血流,身上傷痕累累,哪裡像是病瞭,分明被人嚴刑拷打至此。一時間,大殿的氣氛立刻嚴肅起來。

甄永壽是桑巍的老部下瞭,跟著他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多年,回到洛京之後才沒過多久安生日子,居然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最先做出反應的便是桑巍,眉頭緊鎖,上前問道:“你……”

而他伸手要去拉甄永壽起來,不料對方卻憤憤地甩開手,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幾乎是整個人倒在地上的,大喊道:“陛下,臣冤枉啊。陛下,請您千萬為臣做主。”皇上一頭霧水,迷惑道:“愛卿何事冤枉,這又是被何人所傷啊?”

隻聽他雙目赤紅如血,眼含熱淚,咬牙悲憤道:“正是大司馬桑巍。”

一言既出,滿朝文武,盡數嘩然。

甄永壽稱,自己因為掌握瞭大司馬通敵賣國、意圖謀反的罪證,被大司馬關押拷問。今日多虧防守松懈,才有命逃出來,並將所謂的罪證取出,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呈上。他悲憤陳詞道:“大司馬因為長女被迫入宮,終日寡歡,最終鬱卒而死一事,對皇室一直心懷不滿。但臣萬萬沒有想到,這份不滿,竟然催生出瞭他的謀逆之心。去年冬天,洛京城郊常有流寇作亂,臣弟京畿太守甄永康曾經懷疑過,這些人的真實身份並非流寇,並將這一隱憂秘密知會於臣。於是臣在暗中調查,發現那些流寇遺留瞭此物。”說著從懷裡掏出瞭一樣沾血的物件,讓內侍官幫忙遞到瞭皇帝面前。

皇帝皺著眉頭看瞭一眼內侍官手上的小竹管,不解地問:“這是何物?”

“此物乃是南方某地特產的古笛,能吹奏出人耳聽不到的聲響,有擾人心智的功效。這種古笛的制作工藝早已失傳,最後一門掌握這項手藝的人傢,便是先前挑起南方叛亂的嶽氏一族。”甄永壽解釋。

皇帝一聽嶽氏,臉色便冷瞭幾分,對於那次西南邊境的叛亂仍然心有餘悸。當時若不是在西北的桑將軍支援,恐怕現在西南的半壁江山就已經易主瞭。等一下……好像哪裡不對,嶽氏一族亂黨,不是已經被桑巍全數殲滅瞭嗎?既然如此,隻有他們傢會做的笛子,又怎麼會出現在洛京呢?

皇帝看向瞭桑巍。桑巍則在看甄永壽,面色比他還陰沉,緊緊攥著拳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臣便是當年跟隨大司馬平定西南亂黨的部下,所以一見此物,亦是心生疑惑,於是暗中調查一番。才知道原來大司馬當初並未將嶽傢趕盡殺絕,相反還秘密安置瞭他們,企圖利用他們的技藝在洛京興風作浪,一同造反啊。”甄永壽說著,憤懣地看向桑巍,目眥欲裂,充血赤紅,咬著幹涸皸裂的嘴唇,吐瞭口殷紅的鮮血,惡狠狠道,“算我甄永壽瞎瞭眼,如今才知自己跟隨多年的人,竟是窩藏禍心的亂臣賊子!”

話音一落,整個大殿都安靜瞭,一時間好像沒人能接受這個說法,包括皇帝自己,也將信將疑地揉著太陽穴,道:“這……僅憑一根小小的竹管,怕是下不瞭定論吧。”

甄永壽扭過頭,正義凜然,挺直身板道:“當然不止這一條罪證。臣前些日子以拜訪為名去瞭一趟桑府,偷偷調查一番,又找到瞭此物。便是因為將其偷走,才被這披著羊皮的狼囚禁,逼迫我交出,我才落到瞭今日這般田地。”又掏出瞭一個邊角已經破損瞭的小冊子,看上去似乎之前是埋在土裡的,上面全是灰塵。

皇帝又一臉嫌棄地離遠瞧著,用帕子擋瞭嘴,怕吸一鼻子灰,問:“這又是何物?”

內侍官幫忙翻看瞭一下,拱手道:“啟稟陛下,這冊子上寫的都是一些洛京人傢的資料,哪一傢住在什麼位置,姓甚名誰,上面還用瞭黑線和朱砂標註。”說完指著一處給他看。

皇帝瞧著這一堆黑黑紅紅的線和亂七八糟的人名,還是一知半解。

甄永壽便道:“這冊子上的內容與洛京府衙自去年大司馬回京之後辦理過的案件對比著看不難發現,標註朱砂的,便是去年發生的命案。標註黑線的,則遭受過竊盜。可見背後均乃大司馬一手策劃,若非如此證據確鑿,臣也不願相信大司馬竟然是這樣的人……”說著說著,還悲痛地掉下幾滴眼淚來。

皇帝挑眉,又一次感到難以置信。

這時宋太傅恍然大悟地開口說話瞭,“啟稟陛下,臣也以為此事太過聳人聽聞。可仔細想想,先前那些西昭細作一案,雖然已經破獲,卻沒有牽出幕後隱藏更深的勢力。想必,單憑西昭人,沒有洛京的裡應外合,縱使有著通天手眼,也難成氣候。今日說來,大司馬莫不是為他們提供情報之人?放眼洛京,的確桑公最有這個實力啊!”

“放屁!老子有這個實力,難道你就沒有?”一直沉默不語的桑巍,聽到這兒才終於開口,對宋太傅怒目而視。

這一辯解不要緊,甄永壽捂著胳膊上皮開肉綻的傷口,又將他狠狠罵瞭一番,稱自己所信非人,枉費瞭跟他出生入死的情誼,要多悲痛又多悲痛。

桑巍任由他紅口白牙罵瞭一會兒,卻沒像攻擊宋太傅一樣還嘴,隻是面色幾番變幻後,大步走上前,抬手就要給他一巴掌,道瞭句:“老夫才是看走眼的那一個,這麼多年,竟沒想到你……”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大多數人已經理清頭緒。這一巴掌,便被周圍的人攔瞭下來。

皇帝若有所思地盯瞭面前的兩件證物和大殿正中跪著的那個證人半晌,眼珠轉瞭幾轉,道瞭句:“既然人證物證俱在,大司馬就別怪朕不客氣瞭,還是煩請到天牢裡坐上一坐,等待朕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吧。若查清當真並非愛卿所為,朕也定會還你個公道。”說完,傳令侍衛上殿,將大司馬帶下去。

幾個侍衛上前拉扯,不料大司馬虎軀一顫,對他們怒目而視,那股征戰沙場多年、飲血而歸、被稱為“鬼槍修羅”的威嚴終於在洛京顯現。讓幾人登時脊背發涼,下意識地後退瞭一步,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拂袖,脊背挺得筆直,聲如洪鐘,道:“老夫自己會走,用不著你們上手。”

說完他目光復雜,深深地看瞭跪在地上的甄永壽一眼,而後一拂袖,轉身走遠。

大殿中繼而爆發瞭一陣激烈的議論,皇上連喊瞭好幾嗓子都沒壓過去,隻得無奈地讓內侍官通知下朝,自己先回去緩緩瞭。

桑巍的這些部下和幕僚便馬不停蹄地聚到瞭桑府來。

桑祈聽完幾人拼湊起來的描述,不解得很,摸索著在椅子上坐下來,眉頭緊鎖,道:“父親為何不在大殿上申辯?”

“我等也不理解桑公的做法,或許是覺得清者自清,沒多久就能安然無恙地出來瞭?”一個舊部來回踱著步道。

“依父親的性格,應當不會啊。被人冤枉瞭,肯定要第一時間罵回去不是嗎?”她迷茫地抬眸,看向自己比較熟悉的傅先生。

傅先生微微點瞭點頭,算是認同她的說法。

“這……”先前那些舊部也糊塗瞭,一時也想不出別的理由來,隻得背著手踱著,步伐更加焦躁。

桑祈嘆瞭口氣。眼下桑傢隻有父親帶著自己在洛京,其他親眷要麼在老傢齊昌,要麼留在瞭西北鎮守。一時半刻,怕是傢裡也沒有個能做主的人,隻能自己拿主意瞭。雖然自己也很心焦,但表面上還是要拿出桑傢人的樣子來,不要亂上加亂。於是她沉著起身,先謝過瞭在座的叔叔伯伯們對自己父親的擔憂,拜托他們各自回去幫忙想想有沒有什麼線索,可以反駁甄永壽拿出的證據,為父親洗清冤屈,並表示自己會先想辦法進天牢去見父親一面,而後再從長計議。

幾個舊部一方面打心底裡覺得桑巍是被冤枉的,一方面見桑祈臨危不亂也放心瞭許多,見天色不早,便陸續回瞭。

臨走時還有人拍著她的肩膀,嘆氣道:“閨女,別著急,咱們都是大風大浪裡走過的人,再多生死關頭不都過來瞭,這次也一定沒事。”

“阿祈前不久也剛被人陷害過,結果虛驚一場,父親此番定然也會逢兇化吉。”桑祈反倒朝那人笑笑,出言安慰對方。

傅先生是最後一個走的,讓桑祈送自己一段,待到隻有彼此二人時,才沉聲道:“阿祈,傅某覺得,這件事不簡單。”

“肯定又是宋傢搞的鬼。上次設計我不成,這次直接對父親出手,真是越來越過分。上次栽贓我和閆琰買通西昭細作,這次又說父親勾結南方亂黨,他們到底哪裡找來的那麼多假證據?總用一個套路,不覺得煩嗎?”桑祈扶額道。比起上次,她已經沒那麼意外瞭。

傅先生似乎並不這麼認為,沉吟瞭一句:“也未必是假的。”

“先生此話怎講?”桑祈詫異地問。

傅先生卻未詳談下去,隻道瞭句:“總之,你先想辦法與你父親見上一面再說。我會親自去一趟齊昌,請你大伯過來暫時代為主持府上大局。”

“阿祈也這麼想,先謝過傅先生瞭。”桑祈說著,深深拜瞭一拜,恭送他出門,而後顧不上吃晚飯,匆匆進屋換瞭套衣服,帶上兩個侍衛,坐瞭馬車往皇宮去,打算連夜見父親一面。

誰知,到瞭宮門口,內侍竟然以皇帝已經歇下瞭,沒有親筆手諭不敢放人進天牢為由,不讓她進去。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