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沒有不透風的墻。不管老松田怎樣詭計多端,也不管夜襲隊的行動多麼詭秘,一遭兩遭目標可以不暴露,再來三遭四遭就會露出馬腳來。

“黃莊村東的渡口兩旁,有三三兩兩可疑的人在溜達!”“常有成夥的人在堤北麥地裡趴著睡覺!”“今天,又有兩起生人在堤西坡砍草。”這類情報,接二連三地送到魏強那裡。“怎麼,難道夜襲隊最近要學學七十二變的孫猴?”魏強天天思摸這些情況,也天天對這些情況進行判斷、分析。

汪霞住在范村的當天,魏強他們正住在靠金線河南岸的小黃莊。

早飯後,到河北黃莊據點報告“平安無事”的小黃莊聯絡員,因有閑事進瞭趟保定城,直到過晌午才回來。他到傢就找保長黃玉文報告:“河那邊的外堤坡又有瞭砍草的生人。”黃玉文急忙將這個消息偷偷地告訴給魏強,魏強立刻把小禿派瞭出去。

小禿今天的打扮,更像個地地道道的莊稼小子:剃得光禿禿的腦袋,頂著個耍瞭圈的麥葶草帽子;上身穿件褪色的綠背心;下身穿著一條將過膝蓋、又臟又舊的紫花褲衩;污泥沾滿瞭兩腿,兩腳登著一雙撮縫後跟崩開鮎魚嘴的納幫鞋。他肩膀背上個空草筐,手裡拿著一張飛快的鐮刃,顛顛顛地走出小黃莊,照直奔金線河走來。他左右望望河套裡溜腰深的麥子,蹚過瞭河,拋開大道又跳到麥海裡。

時間不允許小禿作更多的逗留,任務要他盡快地將堤那邊的情況偵察清楚。他蹚出麥田,爬上瞭大堤。在堤頂上,用犀利的眼睛,扇子面地搜尋起來,隻見堤下面有三個砍草的莊稼人。‘難道小黃莊的聯絡員就是指他們說的?”小禿想,“既來瞭就得弄個究竟。”他光著兩隻腳丫子走下瞭堤,筐子一撂,腰一貓,小鐮刀一揮,蘆草錐、馬辮芽……一墩墩一撮撮地砍起來,一會兒一滿把,一會兒一滿把,不到吃兩頓飯的工夫,他屁股後頭一把一把地撂下一大溜。他越砍越離草作遠,越砍越離三個砍草的莊稼人近。別看他低頭貓腰砍著草,眼角卻不住地偷掃那三個人。‘嘿!砍草的莊稼人怎麼舍得抽這麼貴的煙卷?”小禿見一個人拿出盒綠炮臺煙卷,三個人抽起來,心裡暗自捉摸。他又連續砍瞭幾把,將小鐮朝背後的腰間一別,一把把地朝回斂起草來。

“來來來,到這兒歇歇!”那個掏出綠炮臺煙的傢夥朝小禿招手吆喚。“瞧,你這小孩比俺們大人都幹得棒!俺們剛砍瞭一筐頭,你就砍瞭那麼多,真行。哪村的?”

“馬池的!”小禿歪著腦袋回答。

“馬池的,怎麼到這砍草來?”因為小禿是個孩子,他們沒經心地隨便問起來。

“幹脆湊到你們跟前,看看你們到底是個什麼玩藝變的吧!”小禿把懷裡的草就地一撂,滿不在乎地朝那三人走來。“傢是馬池,我這是到親戚傢‘攛忙’來啦!”

“那你傢裡呢?”另一個吸煙的傢夥問。

“我傢?”小禿在他仨對面一坐,小鐮子抽出,拿在手裡,低頭剜著土坑胡編起來。他知道黃莊炮樓裡有他個遠房哥哥當警備隊的中士,是前年城裡要兵抓丁時抓去的。他就指著這中士哥哥的名字說:“傢裡就是弟兄倆,我哥在警備隊上混事,剩我一個人在傢,有時我也到炮樓裡住上個十天半月,有時在親威傢呆個半月二十天的,沒有個準頭!”他嘻嘻哈哈地跟他仨說著,眼睛老是偷瞧他們的手和臉,觀察他們的腰間。從他們那青黃紫皂的臉上看,個個都像是大煙鬼、白面客,手兒又細又幹巴,根本就沒做過莊稼活。再看看他們的腰間,雖說都用肥大的褂子蓋著,照舊還顯得鼓囊囊的。

“你哥叫什麼名字?在哪個炮樓上當警備隊?”第三個傢夥將少半截煙頭朝遠處一扔,斜眼咧嘴地問。小禿眼望著扔出去的那少半截煙,心裡說:“真他媽的大方!”就憑這一下,他也看出眼前的幾個人都是什麼東西。“我哥叫慶生啊,早先在張登駐防,從去年秋天才撥到這兒來。”他說著用手裡的小鐮朝西面黃莊炮樓指指。“怎麼,你們跟我上樓瞧瞧我哥去?他大小是個官,保準錯待不瞭!”

“到炮樓找你哥去?那真是王麻子的膏藥,沒病找病。我可不去!”吆喚小禿來歇著的傢夥,裝做好人的樣子說,“你倆誰去?”

“不去!不去!”“我更不去!”仨人擠擠眉,弄弄眼,哈哈哈地笑起來,笑得小禿從心裡起膩。“媽的,他們到底來瞭多少人哪?”

小禿心裡自問自。他正要想法探探,忽聽見麥地裡傳來幾聲佈谷鳥“佈谷佈谷”的連續叫喚。一聽叫聲,和小禿坐在一起的三個傢夥,爬起來,草筐一背,說瞭聲:“走!砍草去!”頭也不回地朝麥地中間的墳地裡走去瞭。

小禿望著他仨的背影,狠狠吐瞭一口唾沫,罵道:“哪國的佈谷鳥在他媽地裡叫喚,見鬼!”他斂巴斂巴砍倒的青草,裝瞭多半筐,背上就朝回返。一想:“到底來瞭多少敵人?”不到黃河不死心的郭小禿,轉身朝麥地裡走去。他一瞅麥田都是南北壟,心想:“你就是變成兔子、地老鼠藏在麥壟裡,我也能看得見!”他唰唰地橫穿麥地走著,朝左一看,一個傢夥像狗似地順麥壟橫趴著。“媽的,一個!”跟著,又發現一個!發現一個!一個……再望望右邊墳圈裡,也有五六個人。他快走近黃莊,看到的敵人也不過十幾多個。

小禿把敵人看到眼裡,記在心上。他像個出征凱旋的勇士,背上給自己當護身皮的多半筐青草,高興得三躥兩蹦地繞道返回瞭小黃莊。

小禿渾身流汗,嘴喘粗氣地趕到住地,太陽已經溜到瞭大西邊。他將看到的情況,從根到梢源源本本地一學說,魏強心裡就思前想後地盤算開瞭:“可以肯定,就是夜襲隊。這兩天,他們老不離黃莊渡口左右,是想幹什麼?想在這裡逮人?能不能逮住,那就是兩方面的事。一是看我們警惕性怎麼樣,再就是他們的行動是否詭秘?不過,從小禿的報告和這兩天的情況看,敵人把戲演漏瞭。”搞軍事工作的人,多會兒都是掐摸敵人,衡量自己,遇到力量弱於自己的敵人,馬上就捉摸吃一塊還是全吃掉的法門。他盤算來盤算去,覺得要是敵人黃昏時不走,就可以過河上堤設伏,再派兩三個人繞到背後去轟他,即便吃不掉,把他趕跑瞭也有好處。他將意見和劉文彬一商量,劉文彬一百個贊成。

事情決定,立刻執行。在汪霞離開范村的時候,魏強他們也走出瞭小黃莊。當打扮成新媳婦模樣的汪霞剛來到堤頂上,用眼朝河套裡張望時,魏強他們正裝成砍草的、看地的,疏散著朝堤坡上運動。以往,雖說都是在一個鍋裡掄馬杓,今天,由於事前沒聯系,再加上彼此化裝化得特別好,距離也遠些,一邊當成是走道串親的年輕婦女,一邊當成看地砍草的莊稼人,誰也沒把誰看出來。等汪霞在堤上當地放瞭一槍,魏強這才悟察到堤上的婦女是自傢人,同時也聯想到十有八九是汪霞。他一揮左臂,喊瞭聲:“上!”就縱身上瞭堤頂。就在敵人爬上堤頂慶幸自己獲得勝利,準備捕捉汪霞的一剎那,魏強在堤頂上的“土牛”[1]後面,大吼瞭一聲:“開火!”頓時響起不分點的、急劇的槍聲。槍彈掃得敵人互不相顧,亂滾亂爬,各自奔逃瞭。魏強帶領趙慶田、賈正,還有懷抱歪把子機槍的常景春,一陣風似地沖瞭過去,和汪霞撕打的那個敵人松開手,剛扭頭撒腿跑出三五步,魏強吆喚瞭一聲:“你朝哪兒走!”一甩駁殼槍,把他打瞭個嘴啃地。

經過一場緊張的搏鬥,搞得精疲力盡的汪霞,在猛烈的槍聲裡,忽地聽到個最熟悉的聲音在吶喊。喊聲給瞭她無限的力量,她不管身體的疲勞,不顧傷口的疼痛,掙紮著抬起頭來,在僅有的一絲絲光亮裡,睜大眼睛尋找吶喊的人。當一個最熟悉的身形跳近她跟前時,她三掙兩紮地爬坐起來;當那人蹲下剛要用手去攙扶她時,她已把對方的手兒緊緊攥住瞭,兩隻眼睛透出瞭歡快的光澤,瞅著對方欣慰地叫瞭聲:“小魏!”由於過度的興奮,她一頭倒在魏強的懷裡,二目一閉,暈厥過去。

幾場滲地雨下過,春苗像氣吹似地長起來,不幾日,一年一度的青紗帳又出現瞭。這時,魏強他們像魚得瞭水,在保定跟前,在公路附近翻江倒海地活動起來。他們時聚時散,時東時西,時而據點裡,時而公路上。上午,才在大冉村村東卡下幾十車鬼子搶來的小麥,把搶麥的鬼子打瞭個落荒而逃;傍黑,又在高保公路上截住一輛去高陽給鬼子運送軍需物資的卡車,連車帶人一並押下公路,朝東南方向開瞭去:鬧得鬼子眼跳耳鳴,弄得特務膽戰心驚。炮樓的吊橋高離吊掛起;公路兩旁的溝壕又深挖好幾尺。老松田曾調集些日本兵,帶領著夜襲隊,再加上警備隊、“治安軍”配合,大片大片地清剿、掃蕩過幾次,幾次都是鬧瞭個瞎子點燈白費蠟,受的累不小,走的村不少,拉網似的也把青紗帳趟瞭幾個遍,就是沒見到武工隊的影兒。武工隊到底哪裡去瞭?中國人說:武工隊準是怕皇軍的威力,早嚇得遠走高飛瞭;日本鬼子思摸:在河南,湯恩伯的正規軍都被追得唏哩嘩啦,小小的遊擊隊還能經住幾錘打?沒吃過黃連的人,很難知道它的苦味道;沒和武工隊交過鋒,當然不知道武工隊的厲害。對武工隊,老松田和劉魁勝知道得最清楚。盡管劉魁勝嘴幫子挺硬,可是,什麼時候率領夜襲隊外出都心驚肉跳;老松田不管腰板挺得多麼直,在黃莊村東渡口,要不是哈叭狗緊忙帶人掩護接走,他那一百大幾十斤,十有八九得撂在那裡。在每次進行拉網清剿中,他倆都盼望一下找到武工隊,一舉把武工隊殲滅掉。但是事情總不隨心願:腿跑細瞭,腰累彎瞭,費力巴結地翻遍瞭村莊,蹚遍瞭青紗帳,始終也沒望到武工隊個影兒。在松田、劉魁勝的眼睛裡,已經把魏強他們看成一夥子極神秘的人物瞭。

難道武工隊的人都會奇門遁甲?都能七十二變?不是!就在老松田領著一班龐大的人馬進行拉網式的清剿時,魏強他們不但沒離開松田他們的傢門——保定城附近,反倒闖進大門,和敵人來瞭個大換防,到保定南關歇腿來瞭。

今天,他們又在保定南關鐵路工人金漢生傢中住下瞭。他們駐紮的這一傢房子的後面,隔條不窄的胡同就是警備隊城關第七防衛中隊的中隊部。中隊部房上的四個抱角炮樓,像四根粗大的橛子,揳進房子的四個犄角,矗立在天空裡。住在這裡,隻要不暴露,真是萬無一失的保險地;可是,一旦出瞭事,就是個大的。所以每次從來到走,大傢都像趴在打伏擊的陣地裡,聚精會神地準備應付突來的情況。

天色接近黃昏,屋裡光線逐漸暗下來。關閉瞭一天的窗戶、門子都打開,西南風飀飀地吹進來,吹散瞭屋裡燥熱的空氣,人們的心房也稍稍得到瞭寬松。趙慶田從甕裡舀瞭盆涼水,輕輕地撂在炕上;賈正懷抱槍,一聲不吭地拿出帶來的幹巴餅子吃起來;其他人也都不聲不響地喝著涼水、啃吃著餅子。吃得真香啊!

噠噠噠!嘀噠噠!嘀嘀噠!……一陣尖利、淒愴的號音,在屋子的後面——第七防衛警備中隊部的一個抱角樓頂上吹響瞭。人們聽到號聲,神經不由得緊張瞭一下。不知誰蹲在炕旮旯裡罵瞭句:“他媽的,蛤蟆蹦在腳面上,咬不咬倒嚇一傢夥!”

魏強隔窗戶望著黑暗蒙蓋起來的院落,側耳聽著敵人的陣陣號音在沉思。

吱吜!大門輕輕地開瞭一條縫,跟著擠進兩條模糊的人影兒。不言不語地朝屋子走來。

“老劉,小黃莊來人啦!”聲不大,嗓音洪亮。這是房子的主人——金漢生,後面是小黃莊的保長黃玉文。

“別看小禿人小,心裡可靈啦,十個大人也比不瞭,真是秤砣小,能吊千斤!”黃玉文一進門先把小禿誇瞭一通,跟著就一五一十地念叨起來。

原來,近些日子,魏強給瞭小禿一個極特殊的任務。小禿按照魏強的指示,離隊來到黃莊據點裡。

憑他的年歲小,個兒矬,鬼頭蛤蟆眼的精靈勁,又是保定城邊上的人,再經他當傢子哥哥——在據點裡擔任中士班長的郭慶生一保薦,立刻補瞭個吃飯不領餉的名,幹起斟茶倒水、劃火點煙的打雜勾當來。

小禿自從成瞭武工隊的一員,事事都留心學,可是和別人比起來,事事都覺得自己差得遠。步槍、手槍自己都會使瞭,但等到一遇上事,就不如別人沉得住氣;提到張嘴作宣傳,就更不如別人。如今,魏強把小禿派到這裡來,要小禿完成這個特殊任務,在小禿說來,還是大姑娘嫁人,頭一遭的事。所以從來到據點裡,他處處加小心,生怕自己漏瞭餡。頭兩天,他光低著頭做這幹那不說話地亂忙活;兩天過後,跟警備隊員們混熟瞭,也就隨便亂串地活動開瞭。

小禿知道他的遠當傢子哥哥郭慶生,是去年頭麥熟在張保公路上,黑夜押運民伕叫武工隊俘虜後釋放出來的一個人,就準備按魏強的指示對他做工作,爭取他,以便來個裡應外合,活擒哈叭狗和警備隊長王一瓶。——王一瓶是去年在侯扒皮被敲死後的兩月,從大冉村調來黃莊據點的。——哪知道,經幾天的觀察瞭解,他覺得他這個遠房哥哥郭慶生不像魏強說的那個樣,他太靠近哈叭狗和警備隊長王一瓶瞭。說話、做事都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已經成瞭哈叭狗和王一瓶的一條胳膊、一隻眼。要想通過他去活擒哈叭狗,繳掉王一瓶的槍,毀掉這個黃莊據點,根本就沒個指望。小禿瞭解到情況變瞭,就想告訴給魏強,讓魏強再想新的辦法。小黃莊保長黃玉文是每天進據點明送東西暗和他取聯系的。小禿將情況告訴他,他卻說:“外面鬼子正組織拉網式的清剿,咱們的人不知到哪裡去瞭!”

小禿乍一聽到瞭這個消息,好像失去瞭主心骨,真是急得抓耳撓腮。這裡的一切他看夠瞭,他恨不得一下離開這夥子牲口般的人們,走出這座囚籠似的據點。轉頭一想,自己是八路軍的戰士,八路軍的戰士就得服從命令聽指揮,三大紀律八項註意的頭一條就是它。凡是上級要自己呆在什麼地方,不管上級在不在面前,都應該踏踏實實地工作,一直呆他個釘糟木爛。“是,不能隨便離開!”小禿告誡著自己。他再也不朝離開的道上想瞭。

“嗯?難道我就呆在這裡老侍候敵人?我侍候他們一陣子是為瞭什麼?”小禿總覺得沒有目的地侍候敵人,和敵人在一堆鬼混,是件丟人的事,所以這陣子他不論是吃飯喝水,總是圍著這個題目轉來轉去。當魏強平常說的“一個武工隊員,一定得有單獨作戰的本事,不管情況變化得多麼快,都不能叫情況的變化迷惑住、束縛住……”幾句話在他腦子裡轉起來時,他的心地又豁亮瞭。他心想:“我現在就是單獨作戰的武工隊員瞭,我得自己想辦法拿主意,辦上級要我辦的事。”他相信自己能想起個好辦法。一天,他的當傢子哥哥郭慶生背支步槍,晃搖著肩膀來找他時,小禿兩眼凝望著郭慶生,心裡想:“看我不用你這雞蛋能作成槽子糕不?”

“禿子,這回可該你走運啦!茍所長和王隊長都覺得你聰明、勤快,願意叫你給他倆當個不離身的隨從,叫我問問你,看願意不?要願意,一個月七塊聯合票,黑夜成局打麻將的頭錢也都歸你。哥一聽這是好事,就一口應下瞭!”郭慶生擠眉弄眼地咧嘴說。小禿覺得要是這麼著,到給工作帶來很多便當,心裡雖然很高興,臉上卻顯出難為情的樣子說:“哥給我找這麼門差事,我是樂不得的。誰知我能幹得好嗎?”“能幹得好!有哥我的面子,即便有個小小的差錯,他們也會擔待。你盡管放心好瞭!可是有瞭好處,也別把你傻生哥丟在腦勺後頭。”郭慶生小彎下腰,一會兒拍拍小禿的肩膀,一會兒摸摸小禿的頭,真把小禿當成個百事不知道的小孩子。小禿懂得他末後兩句話的意思,也就盡力裝做憨厚的樣子朝郭慶生嘴裡填糖抹蜜:“看生哥你說的,在這,除瞭你是我的親人那還有誰,至死我也不能忘瞭你呀!”

自從小禿當上瞭哈叭狗和王一瓶的貼身隨從,在據點裡可真夠神氣。一身草綠色的警備隊軍服穿上瞭,一頂藥輾子般的戰鬥帽戴上瞭,一條寸半寬的皮帶也煞在瞭腰間,有時候還把哈叭狗和王一瓶的駁殼槍,十字披紅一邊一支地挎上,搖搖晃晃地走出又走進。哈叭狗和王一瓶看著小禿出來進去那種威武、英俊的樣子,也從心眼裡喜歡。小禿要討哈叭狗和王一瓶的好,也真像貼心的隨從那樣照顧他倆:不論吃飯、喝水、睡覺或是要錢,樣樣他都結記得周周到到。幾天,就把哈叭狗和王一瓶哄瞭個滴溜溜轉。哈叭狗、王一瓶一口一個郭禿好,嘍羅們誰又敢說孬?也就把溜溜敬敬那一套給年歲不大的小禿端上來,當時,真把小禿抬成個黃莊據點裡說一不二的二太爺。不過,小禿的肚子裡還有自己的老主意。這一天,黃玉文又送東西來瞭,同時也悄悄地告訴給小禿,“武工隊派人和他取聯系”的消息。小禿聽到部隊派人來找自己的消息,真像離娘多日的孩子聽到母親的喚聲,心裡十分痛快。他急忙把這裡的槍支、彈藥都在炮樓二層上集中,白天除瞭吊橋裡有個衛兵和炮樓頂上有個瞭望哨等情況及自己安排的計劃都告訴給黃玉文,並催著黃玉文要趕快跟取聯絡的人一起去報告魏強。

黃玉文把這些和魏強一念叨,魏強心裡好不高興,心裡越發看重小禿。他和劉文彬商量商量,趕忙拉過黃玉文來,用極低的聲音說:“你回去告訴小禿,這麼辦……”

嘟嘟嘟!嘟嘟嘟!一陣急劇的哨音把小禿從床上叫醒瞭。他和往常一樣,輕輕地走進哈叭狗和王一瓶的住屋,先為他們各打瞭一盆洗臉水,跟著,將清水註滿漱口盂子,擠出的牙膏抹在蘸濕的牙刷上;等哈叭狗和王一瓶從床上爬起來,他又忙著擦桌掃地,整理床鋪,洗涮痰筒。雖然辦這些事和往常一樣,心情卻大不相同,老像大海的波濤那樣動蕩著。他明明知道這是清晨,來聯系的人不會那樣早到,但止不住地想要到外邊去張望。

早飯過後,他又將兩架駁殼槍分左右地挎起來,不過今天他像個久上疆場的老戰士,把子彈壓進彈槽,推上槍膛,耐心地等下去。他知道,隻要今天來人,保準就有任務到;任務能不能完成,自己的行動將會起很主要的作用。想到這,他心裡有點怕,怕自己一不小心,影響任務的完成。“要真的那樣,我這一塊肉不是弄個滿鍋腥!”又一想自己是個武工隊員,於是又有瞭十足的信心,怕的念頭立刻打消瞭。

天剛到小晌午,黃玉文快步地來到瞭。他背著個筐頭,一步一顫地走過吊橋,朝小禿大聲招呼:“啊啊,郭先生!昨天你不是說,所長、隊長要想吃雞嗎?我送來瞭,還給王隊長送來一瓶二鍋頭。”說著回手從筐頭裡把滿當當的一瓶燒酒拿出來。他遞給小禿時,小聲地說:“都來啦,魏小隊長說,歇晌的時候看你的信號行動,信號是……”黃玉文嘟嘟囔囔地說著,小禿哼哼唧唧地答應。正事說完瞭,黃玉文高聲嚷道:“把筐撂在你這,我上街買點東西去,回頭再來拿!”

“好吧,到時候不拿,筐子剁剁燒火瞭!”小禿取笑地說著把筐子接過來。他抬頭望望炮樓頂上插的旗子,旗子讓風刮得嘩喇喇山響,旗桿旁邊一個瞭望哨露出個球似的頭來,向遠處眺望著。小禿眼皮翻瞭幾翻,把筐子裡的活雞和手裡的燒酒拿到屋裡去。

吃罷午飯,小禿的心情越來越緊張瞭。他到底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沒有見過大陣勢。今天,千斤重擔放在他的肩上,這還是第一次。他身上的駁殼槍沒卸掉,飯也沒心思吃。午睡時,他見哈叭狗脫瞭衣服睡在床上,又去看瞭看鼾聲如雷的王一瓶。不管警備隊員睡不睡晌覺,他快步地朝炮樓裡走去。一層、二層……一直上到瞭炮樓頂上。雖說是灼熱的五黃六月,樓頂上讓飀飀的小風一吹,比秋天還涼爽。

“在這上頭站崗,可真是蠻舒服!”小禿身上挎著兩支駁殼槍,喘著粗氣地朝放瞭望哨的王四喜說。

“舒服?真是誰不養孩子,就不知道肚子疼!”王四喜正讓大便憋得沒好氣,一見小禿就先抱怨瞭兩句,但又不敢貿然讓小禿代替,央求地說:“勞駕,你找個人來替替我,我得到茅房大便一下。”

真是來早瞭不如碰巧瞭!這機會小禿覺得打燈籠也難找,忙伸手抓過王四喜手裡的槍,說道:“我來替你站。”“好兄弟,先謝謝你。”王四喜下樓去瞭。小禿估摸他已下到炮樓的底層,便三腳兩步地下到放武器的二層樓上,扣上門鼻子,咔嚓!用一把拳頭大的鐵鎖鎖上瞭。緊忙又噔噔地爬上瞭樓頂,湊到旗桿跟前,刷刷刷,將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外加條黃三角的漢奸旗子降下來。他知道,就這一下,立刻要引起一陣騷動。果然,在小禿降下漢奸旗的時候,吊橋跟前那個衛兵的槍,已經讓假裝成據點取筐子的黃玉文用支獨抉給卡瞭過去。這時,魏強帶領趙慶田、賈正、李東山……像一陣風似地竄過吊橋進瞭據點。由黃玉文和被俘虜的衛兵指引,照直地朝哈叭狗和王一瓶的住屋走去。

小禿在炮樓頂上朝下一望,見到哈叭狗和王一瓶還沒來得及穿上軍服就當瞭俘虜,倒剪二臂,耷拉腦袋被押出屋時,才放心大膽地在炮樓頂上一竄一蹦地叫喊起來:“小隊長,我在這兒哪!趕快叫人進炮樓吧!”

小禿尖細的吶喊聲,就像那焦脆的霹靂,一下震驚瞭據點裡所有的敵人,也震動瞭整個黃莊村。黃莊村裡的老百姓,齊順聲音朝炮樓頂上張望;據點裡的敵人卻昏頭昏腦的還不知眼前出瞭什麼事,張惶失措的樣子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有的出來四處窺探;有的想朝炮樓裡鉆,拿武器去。

小禿居高臨下地瞅見敵人四處奔逃的狼狽樣,真是又好笑又好氣。他砰的朝高處打瞭一槍,跟著喊起來:“都站住。誰也不準亂動!”他的一聲吆喝真管用,所有的偽軍都呆癡癡地立在原地不動瞭。

趙慶田和賈正“小禿!”“小禿!”地喊著朝炮樓跟前跑來;小禿也在上面蹦跳著朝人們亂吆喚。哈叭狗和王一瓶偷偷地拿眼角掃下樓頂上的小禿,心裡完全明白瞭:倒黴就倒在這個年輕的貼身小隨從身上。哈叭狗深知自己罪大惡極,那禿腦袋慢慢地低垂到胸前。從走下吊橋,走出據點,一直沒有力量把它再抬起來!

[1]河堤頂上預備堵口的土疙瘩。

《敵後武工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