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武工隊被鬼子包圍在小莊上的那天拂曉,老松田帶領幾百名鬼子,還有一大部分夜襲隊,也將西王莊嚴嚴地包圍起來。

敵人這次襲擊的規模較大,行動突然、詭秘,有目的地先奔襲、後清剿,確實給之光邊緣區的人們來瞭個防所難防。和魏強分手,來西王莊召開會議、佈置工作的劉文彬和汪霞,一切安排停當,將人們打發走,決定稍瞇縫下眼,然後朝東王莊轉移。

雞唱三遍,天近微明。劉文彬輕輕地在外間屋咳嗽瞭幾聲,河套大娘急忙推醒瞭在身旁沉睡的汪霞。

這是個發生情況的時候。大娘很不放心,跟在汪霞背後走出住屋,不斷地囑咐他倆:“走黑道,你倆也別大意。耳朵、眼睛要多管些事,出村進村,周圍左右要聽聽,身前背後多看看。”劉文彬他倆嘴裡哼著,手裡的槍都推上子彈。

嘩啦!一把沙土撒到窗戶上。這是房東趙河套大伯在房上察看街上沒人,給劉文彬他倆發出“走”的信號。大娘領他倆邁過二門,走進門洞,慢慢地將大門開開一道剛能過去人的縫子,他倆敏捷得像兩隻貍貓,沒一點響動地走出去。待大娘用眼追望時,已經沒有影子瞭。

提早起床的老人,想躺下再睡一覺,那是萬難。河套大伯、大娘也是如此。大娘瞅見大伯給牲口起圈墊土,也走回屋,摸黑去紡她的棉花。一條棉絮剛扯出個線頭,村外傳來啪啪啪的幾聲槍響,跟著,傳來一陣咕咚咕咚的跑步聲。“看你往哪跑?站住!”“還跑?把他們截住!”“截住他!”紛亂、嘈雜的吶喊,也從村頭上、街上送過來。大娘的心像烙餅般地翻個子,“莫非鬼子包圍瞭村?”“莫非老劉他倆出瞭事?”她扔掉手裡的棉花條忙朝炕下出溜。驚恐不安的大伯早已兩步並成一步地邁進瞭屋:“寶生他娘,剛才準是老劉他倆出瞭事,聽嚷叫就是鬼子的聲!”

老兩口子急得光搓擦手心,來回地在屋裡轉悠,誰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大娘心裡憋悶得慌:“我到街上看看去!”趙河套大伯怕出事,雙手一攔:“老天爺,你出去不是自找死!”天色麻麻亮,街裡吵吵得更兇,嚷嚷得更亂,西王莊就像一大鍋泛白冒泡、上下翻騰的滾開水。一會兒,東面傳來“媽個×的”粗野地叫罵;一會兒,西面傳來叮咣的亂砸聲。河套大伯的大門在亂吵吵的聲音裡,也被砸開瞭。幾個拿手槍的夜襲隊員闖進來,罵罵咧咧、推推搡搡地將兩位老人押送到村西的大場裡。大場裡已經擠滿瞭各色衣著,各類年歲的人。他們都是在西王莊出生成長的人們,個個眼睛噴射怒火地瞅望端槍圈圍他們的鬼子兵。除瞭吃奶的孩子偶爾啼叫兩聲,誰也不言不語不示弱地挺胸屹立著。

心頭沉重的大娘,腳步一接近聚滿人的場邊,兩眼立刻瞅見瞭頭箍毛巾的劉文彬和腦後梳起盤頭的汪霞,渾身不由得打瞭個寒戰。“唉呀,你們沒走脫呀!”她心裡說著,像母親看到自生的兒女,生怕在這裡有人給他倆委屈,任什麼不顧地走近人群,擠到劉文彬和汪霞的跟前,用自己單薄、幹瘦的身子把他倆遮擋住。

西北風尖利地吹刮,晨霧還沒有消散。“難道西王莊也要走東王莊的道?”“難道人們也要遭到集體屠殺?”人們像隔層霧氣的在窺察鬼子的動作,猜測鬼子的意圖;同時,也在緊緊地靠攏著劉文彬和汪霞,生怕鬼子、夜襲隊一眼看出他倆來。

“鄉親們,讓你們擔驚受怕瞭!”殺人不眨眼的劉魁勝,今天裝做一個拿念珠、誦佛經的善良人,緩聲和氣地湊到擠抱在一起的人們跟前。“今天,我們到咱西王莊來,是為武工隊、為縣區幹部來的。你們都是把傢做活的好老百姓,皇軍絕不糟擾你們!可是有一條,你們必需得把擠在你們群裡的武工隊、縣區幹部指出來。這個,我想你們會指的!”

人們回答他的是一大陣沉默,沉默得好像周圍空氣都凝結住瞭。

“哈哈哈……”劉魁勝瞅望著人們,不知為什麼來瞭一陣奸詐的狂笑,笑得使人渾身發噤,脖頸上起雞皮疙瘩。“你們應該放明白些,我的話都是為的你們。我敢擔保,你們群裡就有武工隊、縣區幹部,隻要皇軍出頭稍一查看,就能挑出來;事情是看你們對皇軍怎麼樣!”他又朝人們走近兩步,雙手搖晃著嚷叫:“你們別悶頭呆著,都回頭察看察看!看誰不是你們村裡的!”

被圈圍在場裡的人們稍稍地亂瞭一下,有的也真回過頭去瞅瞅,不過時間很短就又平靜瞭。

人們的再次沉默,確實讓劉魁勝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他像那裝外婆的狼,眼珠一瞪,就要露出吃人的兇相。在背後站著的老松田輕輕地朝他吆喚聲:“你的!”他頓時又變成個哈叭狗,點頭哈腰連說幾個“是是是!”夾起尾巴退縮到松田的身後面。

老松田緩慢地走近兩步,摸摸鼻下的一撮黑毛,笑吟吟地說:“你們剛才看瞭看,裡邊到底有沒有!”

“沒有!”人們像一張嘴在回答。

“縣區幹部有沒有?指出來的沒關系!”

“也沒有!”

“也沒有?哪?”松田腦袋搖晃著,用不相信的眼神質問著他面前的這夥子人。跟著“嘿嘿嘿”地從腔子裡發出陣冷笑的聲音。他陰險地笑著逼近人們。人們都向他投過蔑視、仇恨的眼光,好像說:“武工隊、縣區幹部就在裡邊,偏不告訴你!有能耐你就施展吧!”

松田猛一轉身,“來,問去!”他這猛地一喊,嚇得劉魁勝一哆嗦,立即走到人群面前。

“真是給你們臉不要臉,一把把的朝下撕。看,把松田隊長都惹生氣啦!其實你們裝糊塗我也知道。常說,撒謊難瞞當鄉人。我,不用介紹,你們早就認識。你們把武工隊、縣區幹部都說成沒有,這個並沒有人信,因為天傍明,就有兩個幹部想出村,讓我們用槍子給截回來瞭!你村地窪水淺,不能挖地道;想走,沒走瞭。你說他是鉆天啦,還是入地啦?假若真有鉆天入地的本事,那我也就……”沒容得劉魁勝說完話,松田用軍刀戳著腳下的地皮喊叫:“說的,關系的沒有;不說,統統的死瞭死瞭!”看樣子,他真的躥瞭火,嘴唇抖動得非常厲害。

這會兒,劉魁勝的火兒倒熄滅瞭,他搖身一變成瞭和事佬,慢聲細語地勸說起來:“常說:親不親,當鄉人,抓起把灰來比土熱。一分奈何我也不能讓你們走東王莊的道。說到東王莊,那也是他們姓韋的自找!他硬拿雞蛋碰碌碡,那還不碰出黃子來!當然,歸攏包堆是跟我劉魁勝有仇。你們跟我沒冤沒仇,隻要伸手指點下擠藏在你們裡頭的武工隊、縣區幹部,我姓劉的擔保你們沒事!指罷!快指!”

劉魁勝滿心認為裝裝白臉,拉拉近乎,就能打動瞭人們的心。人們偏偏不給面子。有的低頭瞅地,有的揚頦望天,根本就不理睬他!

老松田本來就賊火上升,人們的默默無言,又像給他澆瞭桶汽油。他邁動大步杈子跳近人群,沒選擇地拽出一個老太婆,用力一搡,搡瞭她個仰巴跤。狗跟主人跑,劉魁勝手槍一掖,一個箭步躥上,左手抓住脖領子一使勁,又把老太婆提起來,跟著左右開弓地扇瞭老太婆一頓嘴巴子,打得老太婆蒙蒙騰騰地順著嘴角子滴嗒滴嗒直流血。

“你伸手給我指,誰是武工隊?誰是縣區幹部?”劉魁勝左手揪住老太婆的後衣領,右手卻用駁殼槍敲打她的脊梁骨。人們一見揪出去的老太婆是快嘴二嬸,心裡都捏瞭一大把汗,個個喘氣都不勻瞭。特別當快嘴二嬸張大眼睛在人群裡搜尋時,凡是離近劉文彬和汪霞的人,都盡量設法用自己的身子來遮擋。河套大娘的心提到嗓子眼。“怎麼鬼子偏看上你這個鴨子屁股嘴?你敢胡吣,看過後怎麼收拾你!”她緊握拳頭,眼睛瞪大望著快嘴二嬸,生怕她愛說話的嘴巴走漏瞭風聲。

以往肚裡存不住話的快嘴二嬸,今天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雖然她來回地搜尋幾遍人群,可是,嘰哩呱啦愛說的嘴巴,如今好像貼上封條,一聲也不吭。她每次目光瞅準劉文彬、汪霞,都迅速滑過去,好像他倆沒在場。死亡靠近瞭她,她並沒有讓死亡嚇得想出賣良心。“一個人為國傢要寧折不彎,別做墻頭草。”這是徐政委在公民誓約[1]大會上講的話;在莊嚴宣誓的時候,那“不向敵人泄露秘密;不給敵人帶路……”的條條誓詞,都讓她一下回想起來,“我舉手宣瞭誓,要說瞭不做,那算什麼人?……”

“誰是武工隊?誰是縣、區幹部?你快給我指!”劉魁勝嗓子撕裂地嗥叫。

快嘴二嬸給予劉魁勝的回答,是眼睛一白,頭一搖。“你——”劉魁勝轉身用槍口逼住快嘴二嬸的胸,瘋狗似地搗瞭一傢夥。

“我——”二嬸隻從齒間崩出一個字,往下不言語瞭。“去你的蛋吧!”劉魁勝槍彈打中二嬸的胸膛,二嬸子栽倒瞭。快嘴二嬸被擊倒,立即引起人群裡一陣嘩亂,周圍的鬼子啪啪啪地一放槍,才把人們鎮唬住。

“再亂!再亂!再亂都叫你們學瞭她!”劉魁勝右手用槍逼著人們,左手指點快嘴二嬸的屍體,噴著唾沫星子叫:“快說,哪個是武工隊?是縣區幹部?”

人們屏著呼吸,仍不言語。

“不能讓群眾為我們無辜地死!”劉文彬想到這就往前擠,汪霞緊跟著也朝前移動。在他倆面前,遮擋他倆的河套大娘和別人,像築起的一道人的長城。他倆想擠,擠不動;想過,過不去。他倆的背後,卻有好幾張嘴在小聲地勸阻:“別動!”“動不得!”“你不暴露,沒人說!”

“老兔崽子,你出來給我指!”劉魁勝伸手一拽,將房東河套大伯拽離開人群,跟著揚手像對待快嘴二嬸那樣也要來個下馬威。老松田急忙跑上前來,充裝好人似的緊忙擋攔住,同時,眼珠一瞪,將劉魁勝嚇得朝後退瞭十幾步。

“老大爺,你的大大的良民,我的明白。你告訴我,武工隊來過沒有!”老松田瞇縫著笑眼,樂呵呵地問。

大伯被劉魁勝朝外一拽,就像有刀在剜刮大娘的心。要不是人們擠架著她,當時她會暈倒瞭。她知道在這種場合被鬼子拽出去,不出賣自傢人,想著不沾刀、不挨槍地活著回來,是個百裡挑一的事。但是她寧願自己的丈夫不活著回來,也不願意他出賣自己人。她身上一個勁的出燥汗,強支撐身子,表示自己心裡很坦然,眼瞅著大伯在聽他如何回答。大伯並沒有把老松田放在眼裡。他橫白瞭松田兩眼,很隨便地說:“誰知道五(武)工隊、六工隊是什麼樣?反正我沒見過!”

“你沒見過,那今天早晨讓皇軍頂堵回來的是什麼人?”“那,我在傢裡睡覺,我哪知道是什麼人?我要是諸葛亮,或許在被窩裡能掐算出來!”

老松田知道面前的這個老人在嬉弄、耍笑著他。他強按住火性,不笑強笑地說:“那你回頭看看的,看看這堆人裡誰不是你們村莊的?”

“不用看,這堆人我都認識,都是西王莊的娃娃,西王莊生的,西王莊長大的!”大伯根本就沒朝人群裡瞅。

“一個外村的也沒有?”老松田盯住大伯。

大伯斬釘截鐵地說:“有啊!還不少呢!”

“好好,那請你把外村的人們指出來!”松田從老大伯的話語間覺得找出點縫隙,滿臉陪笑地往下追。

“還用指?這不是一大堆!”河套大伯伸手指點端步槍的鬼子和提手槍的夜襲隊員們嘲諷地說道,“像劉魁勝他們,都不是俺們西王莊的,像你們,”他剜指著老松田,“不光不是西王莊的,也不是俺們中國人!”他回手二次指點劉魁勝和一夥子夜襲隊員,“他們雖說都是中國人,因為黑瞭心腸,忘記瞭祖宗三代,所以連一點中國人味也都聞不到瞭!”

趙河套大伯的話音剛落,跳過來的劉魁勝一巴掌捂在瞭大伯的臉上!“他媽的,我扇死你個老狗日的……”跟著,娘啊老子的罵起來。

巴掌扇在大伯臉上,疼在大娘心裡。劉文彬、汪霞見到這種情景,真是怒火燒胸,氣炸瞭肺。他倆幹著急,就是不能動轉。要動轉,也就違背瞭人民的意願。

大巴掌扇腫瞭大伯的臉,扇得大伯熱火燎辣的疼痛。劉魁勝的扇、罵,也真把耿直、倔強的大伯扇罵急瞭,他舉起顫抖的右手,切齒地點罵劉魁勝:“你打吧,姓劉的!”他又咬牙地沖老松田:“鬼子、你們糟吧!你們是兔子的尾巴——長不瞭,有一天,八路軍會找你們算帳的……”

驕橫兇狠的老松田,沒想到在這裡挨瞭一頓臭罵,氣得眼斜鼻子歪。他沒容得老大伯講完話,拔槍射出瞭子彈。剛強、正直的趙河套老人倒下瞭!他到合眼以前,一直怒視著敵人。

松田急瞭!松田瘋瞭!松田再也不裝做南海觀世音瞭!他發狠地拔出瞭腰間的戰刀,鬼叫似的把刀在空中一探,包圍人群的鬼子兵一齊端平瞭步槍,個個都將食指貼在扳機上,無數烏黑的槍口對準瞭人群。死神的黑爪將要抓住人們。堅貞的人民並沒把死亡放到眼裡,大傢眉不皺、眼不眨、板著威嚴的面孔,與兇殘的敵人對峙著。

老松田揮舞著軍刀,臉色脹紅地喊叫:“限你們三分鐘,把武工隊,把縣、區幹部給我指出來!要不,統統的死瞭!”稍停,他將亮閃閃的軍刀朝下一按,拉長聲音喊叫:“一——分——鐘!”工夫不大,他又朝下一按軍刀,“兩——分——鐘!”他睜大眼睛,奇怪地瞅望這群視死如歸的人。人們站在一起,平靜得就像一池子水。他像火燒著屁股,蹦跳著發著警告:“現在是最後的一分鐘!還剩四十五秒,還剩三十秒!還剩二十秒,最後還剩……”

這是千鈞一發的時候,死神步步逼近瞭群眾。

猛然,像晴天打瞭個霹靂,劉文彬揮動鐵拳,大吼瞭一聲:“不準開槍,我是武工隊!”

銅鐘般的聲音,震得地動山搖,震得松田將脖頸一縮。待他剛要探頭查尋吶喊的人,人群裡舉起無數的鐵拳,張開無數的海口:“我是武工隊!”“我是武工隊!”“我是……”“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致吶喊,一致高呼!激昂的吼聲,像海嘯,像山崩,它震驚瞭端平武器的一群劊子手,也震呆瞭殺人的魔王、頭道山滿的徒孫、日本憲兵隊長松田少佐。在這巨雷般的喊聲裡,他像隻受驚的餓狼,狠盯住人們,一時不知所措。在他頭腦稍清醒,揮刀剛要開口下達射擊的命令時,一匹栗色洋馬,顛顛顛地跑到他跟前。一個頭戴瓜皮小帽的夜襲隊員跳下馬背,嘰哩呱啦朝松田簡短地說瞭一陣日本話。松田聽後不僅臉上充滿得意的神色,而且不自禁地仰面“哈哈哈……”狂笑起來。跟著,擺手朝端平步槍的鬼子們吆喝瞭一大聲,他們立即將槍戳到地上。是什麼讓老松田拋掉大屠殺的念頭?是什麼又讓老松田這樣得意忘形?劉文彬望瞭汪霞一眼,汪霞的眼珠正滴溜滴溜地轉個不停。顯然,他倆都在捉摸著判斷著。的確,老松田急轉直下的行動,也真讓被圍的人們有些莫名其妙。

從面容上看,松田像是有瞭主心骨,剛才的那種紅頭脹臉、發火嗥叫的瘋狂勁兒都看不見瞭。他呲著牙得意賣諞:“你們的不說,有人會說的!不用你們,武工隊、縣區幹部,我能統統地抓住!”說到這,他將伸展的五個左手指使勁的一回攥,握成個團團。“不信,你們看!”他將毛茸茸的右手朝東北角上一指,人們的視線都轉向瞭他指的方向。

一群夜襲隊的特務押著一個雙臂倒捆,腦袋耷拉到胸前的人走瞭來。距離越走越近,那人的腦袋也越垂越低,是什麼樣的長相?人們很難看清楚。等他走近瞭,人們才看清他那剃得光溜溜的腦袋上有一條孩子嘴似的血口子,血口子周圍凝結著黑紫色的血跡。顯然,這是被鬼子、特務們打的。這個被鬼子捕住的人一鉆進汪霞的眼裡,她隨著一震,伸手暗暗捅瞭劉文彬一下,怕他沒看清楚,小聲說:“馬鳴!”劉文彬身不動,膀不搖,整個人像長在地裡。他憤怒得兩隻眼睛瞪得滾圓,一眨不眨地盯住馬鳴,盯著馬鳴從自己的面前走過去,靠攏瞭松田、劉魁勝。

馬鳴確實是個稀泥軟蛋,別看他是個年輕小夥子,卻受不瞭鬼子的一頓毒打;別看他身上挎著三號駁殼槍,這隻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馬鳴也是晚上來西王莊開會的一員,會議開過之後,他獨自一人回瞭白傢莊,找瞭個財主親戚傢,脫瞭個溜光大睡瞭。直到鬼子包圍瞭村,他還放著頭睡呢!天明,鬼子挨門要搜索,他才傻瞭眼,想躲藏也來不及瞭。但是,他還是慌忙穿好衣服準備去躲。他把文件朝灶膛裡邊一扔;駁殼槍朝柴草堆的深處一插,打算利用最近開展的“兩通”,房串房地溜逃出去。沒料到,剛串瞭兩套宅院,就讓迎面來的幾個夜襲隊特務用手槍逼堵住。他被捕瞭。

鬼子、特務一瞅他那幹凈利落的樣子,就覺得他不是個地道的莊稼人;再加上他自己膽小心虛沉不住氣,更讓敵人發生瞭懷疑。於是,敵人棍子打、皮鞋踢地毒打拷問起來。直打得他鼻青眼腫、腦袋破;打得他破瞭的腦袋嘩嘩冒鮮血。打得他實在難以忍耐瞭,他隻好向敵人道出自己的身分來。得寸進尺的敵人,抓住一個就要倆。再一次毒打,又把馬鳴的駁殼槍、文件包、劉文彬他們住宿的地點打出來。馬鳴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變節的。

松田一見馬鳴,立刻伸手給他松瞭綁,掏出手絹給他沾沾頭上的血,隨後又將他的駁殼槍給他挎背在身上。

劉魁勝洋洋得意地指著馬鳴,沖著擠擠插插的人群,使出吃奶的勁來嚷叫:“你們認識他吧?”問過,便“嘿嘿”地奸笑瞭一陣。接著,又像顯寶似地介紹:“你們要不認識,我就來介紹,他是你們之光邊緣區的教育助理員——馬鳴。他……”

松田對這人待如貴賓的舉動,開始就讓被圍的人們產生瞭好大的懷疑。因為他頭兒低著,始終看不出是誰,一聽到劉魁勝說是“馬鳴,馬助理員”,幾百雙眼睛就像幾百支一齊發射的箭,齊一射向馬鳴臉上。大娘眼花耳不聾,聽說馬鳴和鬼子站在一流,氣得渾身發抖,腳手發涼,心裡暗說:“說話就瞪眼,作派不地道,老早看他不像個好東西!真,這塊臭肉一定毀瞭滿鍋湯!”

馬鳴被劉魁勝指名點姓的一介紹,不知是膽小,不敢看憤怒的群眾,還是自己殘留點中國人的良心,頭垂得更低,脖頸更朝腔子裡龜縮。背後看,好像一顆圓球安放在一塊戳立的死肉上。

“你,你別不好意思的,看皇軍待你多麼好!你將來還要和我們一起工作呢!來,抬起頭讓他們看看。”劉魁勝命令著馬鳴。馬鳴聽話地抬起瞭頭。他那愧恧的眼神,剛和人們忿怒的目光一碰。好像看到一股巨大的、沒辦法阻擋的力量朝他壓砸過來,他膽戰心驚地緊忙又將腦袋低下瞭。

“皇軍是在怎樣對待一個投過來的人,馬助理員就是一個最好的說明。和皇軍為仇做對的人們,你們最好走他這條道!”劉魁勝說完,扭頭沖老松田諂媚地笑笑。

松田見劉魁勝向人們誇贊、頌揚自己的仁德,也湊近腦袋低垂、身子比別人矮半截的馬鳴身旁,老王賣瓜地自誇起來:“皇軍從來就是中國人的好朋友,也願意和中國朋友提攜起來,建立東亞新秩序!像馬助理他……”他本想指點身旁的馬鳴說“馬助理他的這種行動很好”,沒想到手指戳在馬鳴頭頂剛止住血的傷口,戳的馬鳴疼得直哆嗦,冬天血又旺,傷口像個小泉眼嘩嘩又朝外冒出瞭紫血,腥哄哄的沾污瞭松田的手。松田嫌惡地忙用手帕擦拭掉,他向劉魁勝一撥愣腦袋。劉魁勝明白地命令馬鳴:“你過來指罷,既邁瞭一步,還怕邁第二步?你要耍心眼來欺蒙,會吃不瞭叫你兜著!”

馬鳴再也不敢不揚起頭來。他癡呆呆地望望人群,而後,才一步挪不瞭四指地走過來。有幾個手提駁殼槍的夜襲隊員緊緊跟隨著他。

對馬鳴,人們投以鄙夷、蔑視的眼光。他像那撒散病毒的瘟神,不論走近誰,誰都厭惡地扭過臉去。隔著河套大娘,馬鳴看到瞭劉文彬和汪霞,不知為什麼,他像發瘧疾似的渾身哆嗦開,兩條腿變成瞭面條條。本想再瞅上一眼,眼皮剛撩起來,劉文彬、汪霞眼裡射出的四道寒光,逼迫得他噗咚癱坐在地上。他的膽嚇裂瞭,骨頭嚇酥瞭。

劉文彬、汪霞被敵人發覺瞭,一群手拿武器的鬼子、夜襲隊特務簇擁到他倆的跟前。

劉文彬、汪霞被捕瞭!

[1]是晉察冀邊區人民在鬥爭殘酷的年代裡制訂的對敵鬥爭的公約,其中有“不向敵人泄露秘密”,“不給敵人帶路”等條。

《敵後武工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