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線索都擺在眼前,隻是我沒有正確解讀。整個冬季,丹尼一直不停地玩電子賽車遊戲,那不像他的作風,他從不迷戀賽車遊戲。但是那個冬季,每晚伊芙上床睡覺後,他就開始玩,而且隻玩美國賽場的遊戲——聖彼得堡和拉古納賽卡,亞特蘭大和俄亥俄州。從他玩的賽道我就應該知道,他不是在玩遊戲,而是在研究賽道,在研究拐彎點和剎車點。我聽丹尼講過這些遊戲的背景數據有多麼準確,車手們如何通過這些遊戲摸熟新賽道。但我沒想到……

還有他的節食計劃:不碰酒精、糖類和油炸食物。他的運動計劃:一周跑好幾天,在西雅圖的麥加艾佛斯泳池遊泳,到大塊頭鄰居傢的車庫練舉重,那位鄰居是坐牢的時候開始練舉重的。丹尼正在作準備——他精瘦結實,準備闖蕩賽車界。我竟然沒有註意到這些跡象,不過我大概是被蒙在鼓裡瞭。因為三月那一天,他拿著背包、轉輪行李箱和特殊設計的頭盔下樓時,伊芙和卓伊好像都知道他要出門。他告訴瞭“她們”,卻沒告訴“我”。

那次的離別很奇怪。卓伊興奮又緊張,伊芙很冷靜,我則莫名其妙。丹尼要去哪裡?我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抬起頭來,企圖利用我能做出的各種表情搜集信息。

“塞佈爾,”他對我說,因為他偶爾會看出我的心思,“我拿到瞭房車賽資格,我沒告訴你嗎?”

房車賽?他不是說過不會參加房車賽嗎?我們不是說好瞭嗎?

我頓時興高采烈,又覺得猶如晴天霹靂。參加一場賽車,他每周最少要有三個晚上不在傢,有時候是四晚——當賽事是在美國之外進行時。而未來八個月裡有十一場比賽,所以他大多數時間都不在傢!我擔心留在傢裡的人的情緒。

但在內心,我是個賽車手,賽車手絕不會讓已經發生的事情影響正在發生的事情。丹尼參加房車巡回賽,去塞佈爾參加ESPN體育臺二臺將轉播的比賽,這是一件何等美好的事。他終於做瞭早就該做的事情,沒有等待或擔憂任何人,他是為自己著想。賽車手一定要自私,這是冷酷的事實。即使是傢人,也要排在比賽後面。

我熱切地搖尾巴,他對我笑著,眼中閃著光芒。他知道我聽得懂他說的每一件事。

“這下你要乖哦。”他假裝責備我,“看好傢裡兩個女孩。”

他抱抱卓伊,輕輕吻瞭伊芙。但是他剛想轉身,她就埋進他的胸膛,緊緊抱住瞭他。她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下,哭得滿臉通紅。

“你一定要回來。”她的聲音被他的胸肌擋住瞭。

“我當然會回來。”

“你一定要回來。”她重復說。

他安慰她:“我保證平安回來。”

她搖頭,腦袋還埋在他身上。

“不管我平安與否。”她說,“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

他馬上看瞭我一眼,好像我能解釋她的話似的。伊芙的意思是要他活著回來嗎?還是請他不要丟下她?抑或完全是另外一種意思?他不知道。

而我,卻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伊芙不是擔心丹尼回不來,她擔心的是她自己。她知道自己不對勁,雖然不知道是哪裡出瞭問題。她怕丹尼不在時,她的病情會急劇加重。我也很害怕,斑馬事件我還記憶猶新。這一點我無法向丹尼解釋,但是決定他不在傢時,我要擔負起責任。

“我保證。”他滿懷希望地說。

丹尼走瞭。伊芙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看著我,我看得出來她也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情。

“是我堅持要他去的。”她對我說,“我想這樣對我也好,會讓我更堅強。”

那是系列賽的第一場賽事,丹尼跑得不順,不過伊芙、卓伊和我還好。我們看電視轉播,丹尼在資格賽中排進瞭前三名,但是比賽沒多久,他就因為輪胎破瞭,必須進站換胎。隊員們換新胎時遇到瞭困難,結果等丹尼返回賽場時,他已經落後一圈,追不回來,落到瞭第二十四名。

第二場賽事與第一場相隔隻有幾周,伊芙、卓伊和我還是一如往常。丹尼的比賽結果和第一次差不多,漏油問題導致他被罰暫停,害得他落後一圈,落到第三十一名。

丹尼沮喪得不得瞭。

“我喜歡我的隊員。”丹尼回傢休息時,吃晚餐的時候說,“他們是好人,但做維修不太行。他們犯瞭太多錯誤,毀瞭我們的賽季。如果給我機會賽完,我會好好表現的。”

“你不能換新的維修人員嗎?”伊芙問。

我在廚房,廚房就在餐廳旁邊。我從來不在他們用餐時不禮貌地現身,沒有人喜歡吃飯時有一隻狗在桌底下等著吃剩菜,所以我看不到他們,但聽得到他們說話。丹尼拿起木碗給自己又盛瞭點色拉,卓伊在盤子上撥弄雞塊。

“快吃,寶貝,”伊芙說,“不要玩。”

“這不是人的問題,”丹尼試圖解釋,“是整個隊伍的素質問題。”

“那你要怎麼辦?”伊芙問,“你出門那麼多天,這樣不是在浪費時間嗎?如果你跑都跑不完,那比賽還有什麼意思——卓伊,你隻吃瞭兩口,快吃!”

我聽到丹尼咀嚼萵苣的聲音,也聽到卓伊正在喝飲料。

“練習,”丹尼說,“練習,練習,練習。”

“你什麼時候練習?”

“他們要我下周去英飛凌科技公司與保時捷的人合作,並和維修站人員多加演練,避免失誤。贊助商對我們越來越不滿意瞭。”

伊芙不出聲。

“下周你本來該放假。”她終於說話瞭。

“我不會去太久,三四天吧——這色拉真好吃,色拉醬是你自己調的嗎?”

我無法判斷他們的身體語言,因為我看不到他們,但是狗可以感知某些事情,例如緊張、恐懼、焦慮,這些情緒都是人體釋放出化學物質導致的,換句話說,這些完全是生理反應,不由自主。人們老以為自己已經進化得可以超越本能,但事實上,他們受到刺激時還是會做出反擊或逃跑的反應。當他們的身體有反應,我就能聞出他們腦垂體腺分泌的化學物質。比方說,腎上腺素有種特別的味道,這與其說是由嗅覺感知的,不如說是由味覺。我知道人類無法理解這種概念,但是或許這樣描述最準確:以我的舌頭嘗起來,腎上腺素是堿性的。從我所在的廚房地板的位置,我可以嘗到伊芙的腎上腺素。她選擇堅強面對丹尼出遠門賽車的事,但是對他臨時去索諾馬練習一事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既生氣又害怕。

我聽到椅子往後退時刮過地板的聲音,以及餐盤疊起來、餐具被匆匆收起來的聲音。

“把雞塊吃下去。”伊芙這次很堅決地說。

“我飽瞭。”卓伊說。

“你沒吃多少,怎麼會飽?”

“我不喜歡雞塊。”

“你吃完雞塊才能下餐桌。”

“我不喜歡雞塊!”卓伊尖叫。剎那間,這個世界一片漆黑。

焦慮、期盼、激動、厭惡,這些情緒都有明確的味道,當時從餐廳傳出來的就是這些味道。

一陣冗長的靜默後,丹尼說:“我給你做熱狗。”

“不行,”伊芙說,“她要把雞塊吃下去。她喜歡吃雞塊,隻是在挑剔。快吃!”

又是一陣安靜,然後是小孩噎住的聲音。

丹尼快笑出來瞭。“我給她做熱狗好瞭。”他又說一次。

“她要吃完該死的雞塊!”伊芙大叫。

“她不喜歡雞塊,我給她做熱狗。”丹尼堅決地回答。

“不行!她喜歡雞塊,她現在這樣是因為你在。我不會因為每次她不喜歡吃什麼,就重新做一次晚餐。雞塊是他媽的她說要吃的,現在她就得給我吃下去!”

憤怒也是一種非常明顯的味道。

卓伊開始哭泣。我走近門口,探頭看——伊芙站在餐桌一頭,面色漲紅,滿臉痛苦;卓伊邊哭邊吃雞塊;丹尼起身,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地位。做男主人的人,氣勢很重要,對抗時通常光靠擺架勢就可以讓對方退縮。

“你反應過度瞭,”他說,“你為什麼不去躺下休息一會兒,讓我收拾?”

“你老是護著她!”伊芙咆哮。

“我隻是讓她吃她想吃的。”

“好,”伊芙不滿地說,“那我弄熱狗給她吃。”

伊芙迅速沖進廚房,差點踩到我。她甩開冰箱門,抓出一包熱狗,打開水龍頭,用水沖洗。她從刀架上抓瞭把刀,刺進熱狗的包裝袋。這原本隻是一件吵過就忘的事情,卻變成瞭記憶裡永遠抹不去的黑夜。刀子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想在爭吵中插上一腳,刀刃劃過又濕又冰的熱狗包裝袋,深深切入伊芙左手的虎口,然後當啷一聲掉進水槽。伊芙哭叫著按住手,血滴濺起。丹尼馬上拿著抹佈進來瞭。

“讓我看看。”他說著,拿下她手上染血的佈。她抓著自己的手腕,仿佛那已經不是身體的一部分,而是某種攻擊她的外星生物。

“我送你去醫院。”他說。

“不要!”她大吼,“不要去醫院!”

“你得縫幾針。”他看著還在流血的傷口說。

她沒有馬上回答,但是眼中充滿淚水——那不是痛,是恐懼。她好怕醫生和醫院,她怕一進去就出不來瞭。

“求求你,”她低聲對丹尼說,“求求你,不要去醫院。”

他無奈地搖著頭。“我看能不能先處理一下傷口。”

卓伊站在我旁邊,睜大眼睛,手上拿著雞塊看著這一切。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卓伊寶貝,”丹尼說,“你可以幫我從櫃子裡拿創可貼嗎?我們幫媽咪包紮傷口好嗎?”

卓伊站在原地沒動。她怎麼動得瞭?她知道媽媽的痛苦是她導致的。伊芙流的是她的血。

“卓伊,快一點,”丹尼一邊說,一邊抱起伊芙,“藍白色的盒子,紅色字母,B開頭的。”

卓伊去找盒子瞭。丹尼抱伊芙去瞭浴室,把門關上。我聽到伊芙痛得大哭。

等卓伊拿到膠帶盒,她不知道爸媽去哪裡瞭,所以我引她到浴室門口,然後吠叫。丹尼把門打開一點點,取瞭膠帶。

“謝謝卓伊,現在我來照顧媽咪,你去玩兒吧,或者去看電視。”

他關上門。

卓伊憂心地看瞭我一會兒。我想幫助她,於是走向客廳,又回頭看看,她還在猶豫,所以我走到瞭她面前。我輕輕推她,試著再次引導她,這次她跟著我走瞭。我坐在電視機前面等她開電視,她開瞭電視,我們開始一起看《小孩大聯盟》影片。然後丹尼和伊芙出現瞭。

他們看到我們在一起看電視,似乎松瞭口氣。他們在卓伊身邊坐下,一言不發地陪我們看起來。等節目結束,伊芙按下遙控器上的靜音鍵。

“刀傷不太嚴重,”她對卓伊說,“如果你還餓的話,我給你做熱狗。”

卓伊搖頭。

然後伊芙開始哭。我看得出來,她的情緒已然崩潰。

“真的很對不起。”她哭著說。

丹尼摟著她的肩膀,抱住她。

“我也不想這樣。”她啜泣著,“那不是我,我很抱歉。我不想那麼兇的,那不是我!”

小心啊,我心想,原來斑馬無處不在。

卓伊緊緊抱住媽媽,兩個人哭成一團,丹尼也加入瞭她們。他像救火直升機一樣盤旋在兩人之上,對著熊熊烈火倒出他的眼淚。

我離開瞭現場,但是請相信,我這麼做並不是覺得他們需要隱私,而是因為他們已經解決瞭問題,一切都沒事瞭。

況且,我也餓瞭。

我走進餐廳,看看地上有沒有食物殘屑,結果沒有多少。但是我在廚房裡發現瞭好東西——一塊雞塊。

卓伊應該是在伊芙切傷自己後掉瞭雞塊。這雞塊給我吃剛好,可以暫時充饑,他們要等相擁結束後才能記起來喂我。

我聞一聞雞塊,一陣惡心的味道讓我卻步——老天,這雞塊是壞的!我再聞一聞,雞塊是腐臭的,充滿瞭病菌!這雞塊要麼在冰箱裡放得太久瞭,要麼是從冰箱取出來太久瞭,或者兩者都有可能。這是我的結論,因為我看過人們對食物的粗心大意。這雞塊——甚至可能是盤中所有的雞塊——絕對已經變味瞭。

我真替卓伊感到難過,她大可以說雞塊味道不對,這樣整件事情都可以避免。不過我想伊芙還是會設法傷害自己的。他們需要這樣,需要相擁的這一刻,這對他們一傢人很重要,我知道。

賽車時,你的眼睛往哪裡看,車子就往哪裡去。車子打滑時,賽車手如果一直盯著墻看,就會撞上那道墻。看著跑道、等待輪胎抓地的賽車手,就會重新掌控他的車。

你的眼睛往哪裡看,車子就往哪裡去。這也是“你的心,決定你看見的”的另一種說法。

我知道這話是真的,賽車是不會騙人的。

《我在雨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