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們說得都對,但我心裡就是覺得不對勁。那天傍晚丹尼帶我去醫院看伊芙,但是我不能進去。探過病後,卓伊和我在車上等著,馬克斯韋爾、特茜和丹尼則在人行道上開會。卓伊沉醉在一本“迷宮書”裡,她很愛玩迷宮遊戲,我的註意力在他們的對話上。幾乎都是馬克斯韋爾和特茜在說話。

“當然,一定得有護士照顧,日夜都要有人在。”

“他們會輪班……”

“他們會輪班,但是當班的人還是會休息。”

“所以一定要有人幫忙。”

“我們一直都在。”

“我們也沒地方要去……”

“而你要工作。”

“所以這樣最好。”

“對,這樣最好。”

丹尼不是很信服地點點頭。他上瞭車,然後我們開車離去。

“媽咪什麼時候回傢?”卓伊問。

“快瞭。”丹尼說。

我們通過I-90浮橋,卓伊小時候總是叫它“九〇大橋”。

“媽咪要跟外公外婆一起住一陣子,”丹尼說,“直到她身體好一點。這樣你可以接受嗎?”

“可以吧。”卓伊說,“為什麼呢?”

“這樣會方便一點,對……”他沒說完,“這樣會方便一點。”

幾天後,一個周六,卓伊、丹尼和我一起去瞭馬克斯韋爾和特茜傢。客廳裡架瞭一張床,一張可以升降與傾斜的大病床,按遙控器就可以進行很多操作,還有很寬的放腳臺,上面掛著筆記板。附贈一個護士,一位年紀大的女士,講話的聲音像是在唱歌,而且她不喜歡狗,盡管我對她沒什麼偏見,這位護士立即對我感到不耐煩。不幸的是,馬克斯韋爾站在她那邊,丹尼又在忙,所以我被趕去瞭後院,所幸卓伊來救我瞭。

“媽咪要回來瞭!”卓伊告訴我。

她非常興奮,穿著一件她很喜歡的薄棉外衣,很漂亮。我也被她的興奮感染瞭。我最喜歡慶祝瞭,尤其是“歡迎回傢”之類的。卓伊跟我玩瞭起來,她擲球給我,我表演特技給她看,我們一起在草地上打滾。那真是美好的一天,全傢人又聚在一起,感覺相當特別。

“她回來瞭!”丹尼在後門喊,卓伊和我沖進去看,這次他們準我進瞭屋。伊芙的媽媽先進門,後面跟著一個身穿藍色休閑褲和黃色襯衫的男人,襯衫上有標志。他用輪椅推著一個眼神呆滯、穿著拖鞋的白色模特兒。馬克斯韋爾和丹尼扶起那具身軀,抱到床上,護士幫忙蓋好被子,卓伊說著“嗨,媽咪”,這一切都發生後,我才意識到那陌生身影不是假人——那不是用來練習的假人,那是伊芙。

伊芙頭上戴著絨線帽,雙頰凹陷,膚色灰黃。她抬頭環顧四周。

“我好像一棵聖誕樹。”她說,“擺在客廳裡,大傢圍著我,好像在期待什麼。我沒有禮物給你們。”

旁觀者尷尬地笑瞭。

然後她直接看向我。“恩佐,”她說,“過來。”

我搖著尾巴小心地靠近她。伊芙入院後我就沒再見過她,我對眼前的景象沒有心理準備。我覺得醫院似乎讓她病得更重瞭。

“他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丹尼替我說。

“沒關系,恩佐。”她說。

她把手垂在床邊,我用鼻子碰她的手。我不喜歡這一切——這些新傢具,伊芙看起來虛弱又悲傷,人們像圍著聖誕樹一樣站在她周圍,但又沒有禮物可收。這一切都不對勁。盡管大傢都看著我,我卻閃到瞭卓伊身後,透過窗戶望著後院,院子裡灑滿陽光。

“我想他不認得生病的我瞭。”伊芙說。

那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我當時的感覺很復雜。現在,就算我經歷過那一切,可以回過頭去看,我還是無法清楚地解釋。我能做的就是走到她床邊,像塊地毯一樣躺在她面前。

“我也不想看到自己這樣。”她說。

那天下午冗長不堪,好不容易等到晚餐時刻,馬克斯韋爾、特茜和丹尼給自己倒瞭雞尾酒,大夥的心情馬上變好瞭。特茜在廚房做菜,那裡飄出瞭大蒜味和油煙味,有人拿出珍藏的伊芙童年舊照,大傢邊看邊笑。伊芙拿下帽子,大傢看到她剃瞭光頭的模樣和恐怖的疤痕,都吃驚不已。護士幫她洗瞭澡,等她穿著自己的衣服而不是醫院的病服從浴室出來時,看起來幾乎很正常瞭,盡管她的眼神籠罩著陰影,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她試著念故事書給卓伊聽,但是無法集中註意力,所以換卓伊盡力讀給她聽。卓伊其實表現得相當好。

我走進廚房,丹尼再次與馬克斯韋爾和特茜開起會來。

“我們真的覺得卓伊應該和我們住一起,”馬克斯韋爾說,“直到……”

“直到……”特茜附和,她站在爐子旁背對我們。

人類的很多話不是直說出來的,而是由眼神、手勢和非語言的聲音取代。人們不知道自己的溝通方式有多麼復雜。特茜像機器人似的重復“直到”這個詞,這個行為本身暴露瞭她心裡在想什麼。

“直到什麼?”丹尼問。我聽得出來他有點不耐煩。“你們怎麼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你們怎麼可以預先給她判刑?”

特茜的鍋突然掉到瞭火爐上,發出很大的撞擊聲,然後她開始哭。馬克斯韋爾用雙臂繞著她,抱住她。他轉過來看著丹尼。

“我求你,丹尼。我們必須面對現實。醫生說瞭六到八個月,說得很明確。”

特茜從他的擁抱中抽出身來,穩定著自己的情緒,同時擤著鼻子。

“我的孩子。”她低聲說。

“卓伊還小。”馬克斯韋爾繼續說,“時間很寶貴,她隻剩這些時間可以和伊芙相處。我無法相信,我一秒鐘也不敢相信,你竟然還反對。”

“你是那麼體貼的人。”特茜加進來說。

我看得出來丹尼被困住瞭。他同意讓伊芙與馬克斯韋爾和特茜一塊兒住,現在他們連卓伊也要搶。如果他反對,他就是拆散她們母女的罪人;如果他同意他們的提議,他就會被推到邊緣,變成自己傢庭的局外人。

“我懂你們說的……”丹尼說。

“我們就知道你能懂。”特茜打岔。

“但是我得問卓伊,看她要怎麼辦。”

特茜和馬克斯韋爾不安地對視瞭一眼。

“你不會認真地去問一個小女孩的想法吧?”馬克斯韋爾輕蔑地說,“天啊,她才五歲!她不能……”

“我要跟卓伊談談,看她要怎麼樣。”丹尼很堅決。

晚餐後,他帶卓伊到後院,他們坐在瞭陽臺的臺階上。

“媽咪想讓你和她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傢,”他說,“你覺得呢?”

她的小腦袋在考慮。

“那你覺得呢?”她問。

“嗯,”丹尼說,“我想這樣可能最好。媽咪很想念你,她想多和你相處一些時間。隻是先住一陣子,等到她覺得好一點,你就可以回傢瞭。”

“哦,”卓伊說,“那我還可以搭校車上學嗎?”

“這,”丹尼一邊想一邊說,“可能不行,暫時不行。我想外公外婆會開車載你上學放學。等媽咪好瞭,你們就一起回傢,到時你可以再搭校車。”

“哦。”

“我會每天來看你,”丹尼說,“我們一起過周末,有時候你也可以回傢陪我。但是媽咪真的很需要你。”

卓伊悶悶不樂地點頭。

“外公和外婆也很想要我。”她說。

丹尼顯然很不開心,但是他隱藏起瞭自己的情緒,我想那是小孩子不會懂的。不過卓伊非常聰明,和她爸爸一樣。即使才五歲,她還是懂。

“沒關系,爹地。”她說,“我知道你不會把我永遠丟在這裡。”

他對她笑,用他的手握住她的小手,親吻她的前額。

“我發誓,我絕對不會那樣做。”他說。

就這麼決定瞭,即使兩人都不情願,卓伊還是得留下來住。

他們倆的表現讓我很驚訝:做人真是好難啊,一直要忍受天不從人願這種事,還要擔心自己是否做瞭正確的決定,而不是做對自己最有利、最方便的事情。說真的,在那一刻,我真的嚴重質疑自己有沒有能力進行那麼難的溝通。我懷疑自己能不能如願變成人。

夜色漸深,我發現丹尼坐在伊芙床邊的填充椅子上,緊張地用手敲著大腿。

“這太瘋狂瞭,”丹尼說,“我也要留下來,我可以睡沙發。”

“不,丹尼,”伊芙說,“你會很不舒服。”

“我這輩子睡過好幾次沙發,沒關系。”

“丹尼,求求你……”

她的聲音裡別有用意,眼神裡有乞求的意味,所以他不堅持瞭。

“請你回去吧。”她說。

他搔搔頸背,然後低下頭。

“卓伊在這兒,”他說,“你的傢人在這兒。你和我說,要恩佐今晚留下來陪你,卻要我回傢?我到底做錯瞭什麼?”

她深深嘆瞭口氣。她很累,好像沒有對丹尼解釋的力氣。但她還是試著解釋。

“卓伊不會記得,”她說,“我不在乎我父母怎麼想。而恩佐……恩佐會明白。但是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

“你看看我,”她說,“我剃瞭光頭,看起來很老。聞聞我吐出來的氣,好像我身體裡面爛掉瞭似的。我很醜……”

“我不管你看起來怎樣。”他說,“我看到的是你,我能看到你真正的樣子。”

“我在意我的樣子。”伊芙試著擠出招牌式微笑,“我看著你的時候,看到瞭自己在你眼中映出的模樣。我不想在你面前是這副醜樣子。”

丹尼轉過頭,仿佛要挪開自己的眼睛,好把鏡子拿走一樣。他透過窗戶望向後院,院子的露臺上點著燈,樹上還掛著更多的燈,照亮我們的世界。燈光的後頭則是未知的世界,是所有讓我們感到陌生的事物。

“我回去收拾卓伊的衣物,明早再過來。”他最後說,沒有轉過頭來。

“謝謝你,丹尼,”伊芙松瞭口氣,“你可以帶走恩佐,我不想讓你覺得被拋棄瞭。”

“不,”他說,“恩佐應該留下,他想念你。”

他親吻伊芙,道晚安,送卓伊上床睡覺,然後把我留下來陪伊芙。我不知她為何要我留下,但理解她為何要丹尼走。等他晚上睡著瞭,伊芙希望他夢到的是她以前的樣子,而不是現在的樣子。她不希望丹尼對她的印象被她現在的模樣破壞。不過她不明白,丹尼的目光能夠超越眼前的世界,他關註的是下一個轉彎。要是她也有同樣的能力,也許事情就會有轉機。

屋子變得安靜而漆黑。卓伊上床睡覺瞭,馬克斯韋爾和特茜在他們房內,門縫下閃著電視的光。伊芙躺在設於客廳的床上,護士坐在陰暗角落玩猜字謎。我躺在伊芙床邊。

後來伊芙入睡瞭,護士用腳輕推我。我抬起頭,她用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我乖乖跟著她,我照做瞭。她帶我走過廚房,經過洗衣室來到房子後方,然後打開瞭通往車庫的門。

“你進去吧,”她說,“我們不希望你晚上吵到史威夫特太太。”

我看著她,不明白。吵到伊芙?我怎麼會去吵她?

她把我的遲疑當作反抗,所以抓著我的頸圈猛拉一下,把我推進陰暗的車庫,然後關上瞭門。我聽見她趿拉著拖鞋走遠,回到瞭屋內。

我不害怕,我隻是知道車庫裡面有多暗。

這裡面不至於太冷,也並非很不舒服——如果你不介意躺在水泥地上,待在充滿汽油味、像瀝青一樣漆黑的空間裡。我確定裡面沒有老鼠,因為馬克斯韋爾喜歡用幹凈的車庫安置他的名車。但是我以前從沒睡過車庫。

時間咔嗒咔嗒過去。我說的“咔嗒”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聽著一個老式電子鐘咔嗒作響。馬克斯韋爾把鐘放在一個他從來不用的工作臺上。那是一個老鐘,小塑料片制成的數字板繞著一個軸心轉,有一個小燈在發亮,那也是室內唯一的光源。每分鐘會咔嗒兩次,第一聲咔嗒是半個塑料號碼露出來,第二聲咔嗒是另外半個塑料號碼翻出來,顯出新的數字。咔嗒,咔嗒,一分鐘就過去瞭。咔嗒,咔嗒,又一分鐘。我就是這樣在監獄裡算著咔嗒聲度過我的時間。我還做著白日夢,回想看過的電影。

我最喜歡的兩個演員,是史蒂夫·麥昆和阿爾·帕西諾。《夕陽之戀》是一部該紅卻沒紅的電影,由阿爾·帕西諾主演。我第三喜歡的演員是保羅·紐曼,因為他在《飛車龍虎鬥》一片中展示瞭絕佳的駕車技巧,他本人也是很棒的賽車手,擁有一支冠軍車隊。最後一個理由,則是他會從哥倫比亞買有機棕櫚果油,有助於保護婆羅洲與蘇門答臘的大片雨林。喬治·克魯尼是我第四喜歡的演員,因為他在《急診室的春天》裡,用絕頂聰明的方法幫孩子治病,而且他的眼睛長得和我的有點像。達斯汀·霍夫曼則是我第五喜歡的演員,主要原因是他在《畢業生》那部片裡替羅密歐的商標做瞭很棒的宣傳。不過史蒂夫·麥昆還是我的最愛,不隻是因為他拍瞭《熱血男兒》和《警網鐵金剛》這兩部史上最偉大的賽車電影,還因為《惡魔島》這部影片。身為一隻狗,我知道被絕望地關在監獄裡是什麼滋味——每天等著滑動的牢門打開,等著鋼碗從門縫裡推進來,裡面裝著沒營養的爛糊。

經過幾小時的噩夢後,車庫門開瞭,伊芙穿著睡衣站在門口,廚房的燈照出她的身影。

“恩佐?”她叫道。

我沒出聲,但是我從黑暗中現身,再次看到她使我心安。

“跟我來。”

她帶我回到客廳,從沙發上拿出一個靠墊,放在她的床旁邊。她要我躺在上面,我照做。然後她爬回床上,把被子拉到脖子上。

“我要你陪我,”她說,“不要再跑瞭。”

但是我沒有跑啊!我是被綁架瞭!

我可以感覺到她很困乏。

“我需要你陪我,”她說,“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沒關系,我說,我在這裡。

她翻到床邊,低頭看我,眼神呆滯。

“陪我度過今晚。”她說,“我隻求你陪我,保護我。不要讓它發生在今晚。恩佐,求求你。你是唯一可以幫忙的。”

我會的,我說。

“你是唯一一個。別擔心那位護士,我叫她回傢瞭。”

我看看角落,蜷縮在那裡的老女人不見瞭。

“我不需要她,”她說,“隻有你可以保護我。求求你。別讓它發生在今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一點也沒睡。我在站崗,等著惡魔現身。惡魔要來抓伊芙,但是他得先對付我才行。我已經準備好瞭。我註意每個聲音、每個聲響,還有空氣密度的變化。我不斷變換身體重心,靜靜地展現我要與惡魔戰鬥的決心——如果他執意要帶走伊芙的話。

當晚,惡魔沒有靠近。第二天早上,其他人醒來照料伊芙時,我才卸下守衛的職責去睡覺。

“真是一隻懶狗啊。”我聽見馬克斯韋爾走過我身邊時嘀咕。

然後,我感覺伊芙的手在我的脖子上輕撫。

“謝謝你,”她說,“謝謝你。”

《我在雨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