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黃四村自食惡果 小毛子逢兇化吉

轉眼便是六月天,熱得火炭兒一般,宮裡用水愈來愈多。這日小毛子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把三個大水缸挑得滿滿的,往茶爐子添瞭水,坐在爐旁默默燒火。吃完早點,方見黃四村架著個鵪鶉籠子遊遊蕩蕩過來,一邊和阿三說笑,一邊問道:“小毛子,這時分水還沒開?渴死瞭,還想洗洗澡呢!”

“明兒六月六再洗吧!”小毛子將一根劈柴“咣”地一扔,冷笑一聲道,“你是挺屍挺夠瞭,還是噇黃湯撐著瞭?你一回來就擺主子架勢——‘渴死瞭’,活該!小毛子是你的奴才?”阿三近日和小毛子處得好,見他累得發怒,笑笑沒言聲,尋個斧頭劈柴去瞭。

“嗬!”六月六是浴豬節,聽小毛子如此巧罵,黃四村也光火瞭,“和我擺什麼款兒?你打量明大人都買過你的賬,是不是?你如今仍舊是小毛子!燒火劈柴挑水是應份差使!我這頭兒雖小,還是個頭兒。才問你一聲兒,你就有一車子的話!”他昨夜在吳府吃酒,吳應熊透出小毛子罵他,此時一並發作瞭出來。

小毛子聽瞭,把火剪一撂,叉手哂道:“屌毛灰,大爺不侍候你,你該怎麼樣?”

“好瞭,好瞭!”阿三抱一抱柴過來放在地上,推小毛子道,“別吵瞭,方才傳話,一會兒養心殿要用水,黃敬病瞭,叫送過去呢——你累瞭去那邊歇息,我來燒。”小毛子早甩手去瞭,進屋躺著裝生悶氣,兩眼卻瞪得溜圓窺視黃四村的動作。

片刻間水就開瞭。阿三忙著抽火,把燒餘的柴搬回去。黃四村進到屋裡張瞭張,見小毛子望著天棚出神,沒再招惹,在門後搗騰半天,長出瞭一口氣,提瞭個大茶壺出去瞭。

“事發瞭!”小毛子一激靈,“噔”地彈起來,看看地下十幾個壺,惟獨他日日留意的那一個不在瞭。出來瞧瞧黃四村的背影兒,又幾步進屋揣瞭根繩子,至爐前弄黑瞭手,抹一把臉,這才不緊不慢跟在黃四村身後走瞭過去。

“站住!”守在垂花門前的犟驢子,見小毛子鬼鬼祟祟地走過來,陡然喝道,“做什麼?”又見小毛子滿臉污垢,像從灶灰坑裡爬出來似的,幾乎笑出聲來。

“犟大爺呀!”小毛子大叫一聲撲瞭上去,湊到犟驢子耳邊嘀咕瞭幾句。犟驢子猶如半夜見瞭閻羅殿上的小鬼,失驚打怪地大叫起來:“有人要謀害皇上,快,快,快……呀!”

小毛子像炸屍一樣,亂蹦著往垂花門裡鉆。可犟驢子不知他怎麼個來頭,哪裡肯放他進來,緊緊揪住他不放。

“挨刀鬼!倒路屍!王八蛋!一腳踏不出屁的屎殼郎!黃四村要謀害皇上,你倒攔住小爺!”小毛子急得又撕又掙又踢又咬,卻哪裡能脫身!

康熙正在西暖閣裡向蘇麻喇姑請教演算開方法,聽院外亂吵吵的一片聲嚷,便撇瞭蘇麻喇姑踱瞭出來,問守在門口的魏東亭:“出瞭什麼事?”魏東亭早瞧得清楚,見黃四村提著個大茶壺,雷擊瞭似地呆若木雞,大顆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又聽到被阻在門外的小毛子尖著嗓子叫罵要闖進來,心知有異,便將身子一橫擋在康熙和黃四村中間問道:“這事體奴才尚不明白。”康熙臉一揚,厲聲吩咐道:

“門上別擋,叫他進來!”

小毛子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衣服已被侍衛們撕得稀爛。康熙看到精明潑辣的小毛子為瞭辦自己派的差使,如今弄得如此模樣,臉上嘴上黑一道白一道、紅一道紫一道,心裡不覺一沉,木著臉問道:“你是發瞭失心瘋麼?敢到這裡來撒野!”

“我的好主子呀,嗚——”小毛子“撲通”一聲跪下放聲號哭,天大的冤仇、海深的委屈也沒他這般傷心,一邊扯鼻涕抹眼淚,一邊指著黃四村,“這個天殺的不知弄一包什麼藥化到水裡給主子爺提來瞭……我瞧著不對,跟在後頭就趕來,犟驢子他們死活不叫進來……我的爺呀,真是鳳凰落架不如雞呀……”

康熙驚得陡然一縮,掉臉一看黃四村,黃四村早已面如死灰,還急不成聲地說道:“這是怎……怎麼說?小毛子,我們……兄弟不錯嘛,就是拌瞭幾句嘴,你怎能這樣害人?”

“你住口!”魏東亭低聲吼道,“萬歲爺沒問你話!”

“你叫黃四村?”

“奴才……是。”黃四村膝蓋一軟跪下答道。

“小毛子說你在水裡投瞭藥!”

“沒沒……沒有!”黃四村像秋風裡的樹葉一樣瑟縮著顫聲答道。

“我親眼瞧見瞭的!”小毛子緊盯一句。

“萬歲爺呀!”黃四村苦著臉叫起撞天屈,“青天大日頭,奴才有幾個膽,敢往水裡投藥?再說這水要用銀子試過,人嘗過才進上的,奴才當差多年難道不知?小毛子是與奴才先頭有仇,有心誣告奴才……萬歲爺不信,叫人來嘗一嘗就知道……”

“阿彌陀佛,為什麼叫旁人嘗?”蘇麻喇姑早已出來,面若冰霜地合掌道,“佛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就嘗嘗如何?”

黃四村不語。

“唔?”康熙目光閃電般掃過來。

“回萬歲爺話,”黃四村支吾道,“奴才嘗瞭不死,也做不得憑據。”

“灌他!”魏東亭在旁大聲命道,犟驢子大踏步上前,一手扯瞭黃四村耳朵,一手捏瞭他的鼻子,黃四村隻好張開瞭嘴,小毛子熟練地提起壺來,說道:“姓黃的,識相點,免得多灌。”說著一傾壺嘴便灌進瞭口裡,黃四村身不由己“咕咚”一聲咽瞭,接著又是一口。

“再灌,燒不死他!”犟驢子見小毛子手發抖,瞪著怪眼吼道,小毛子又接連給黃四村灌瞭四五口,才放下水壺。

黃四村知道自己用瞭毒,但這毒藥是周日之後才會發作的,便橫瞭心直挺挺跪瞭,拿眼橫著小毛子,咬牙切齒地想:“今日爺不死,明日三太子也饒不瞭你!”他哪裡料到小毛子又在裡頭加瞭一料砒霜呢!

約過半頓飯光景,眾人看著黃四村無事,心漸漸懈瞭。康熙以為是小毛子惡作劇,正思量如何處置這事,卻聽黃四村咬牙說道:“萬歲爺,您都瞧見瞭——這個小毛子心有多毒,這樣的東西,還不叫他也灌……”方說至此,忽覺心中一陣絞痛,臉色霎地變得白裡泛青,口鼻眼睛都扭曲瞭。

“發作瞭!”小毛子指著黃四村叫道。

康熙早已立起身來,後退一步,緊張地抓住瞭驚恐的蘇麻喇姑……看黃四村時,捂著肚子貓一樣弓起身來,頭抵著地,嘴裡吭、吭地咳著,斷斷續續說道:“是平西王命……我殺你……你們這些滿韃……”他身子拱橋般晃瞭一下,再也不動瞭。這一幕來得快,去得速,從頭到尾不過半袋煙工夫,滿院侍衛太監宮女都驚得面如土色。

“叫慎刑司的人來!”康熙不禁雷霆大怒,“剝瞭他皮,抽瞭筋遍示全宮太監,肉拿去讓狗吃瞭!著狼瞫抄瞭他傢,無分老幼,發往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

“喳!”站在下頭的狼瞫紮個千兒回身便走。

“等一等!”蘇麻喇姑回身又向康熙耳語道,“他娘是前頭皇姑乳母,事涉三藩。”

康熙氣得嘴唇直抖,吳三桂不除,連這樣的案子都不能處置!閉目想瞭一陣子,擺手道:“唉!報個急病暴亡吧!”回身又喚,“張萬強!”

“奴才在!”

“禦茶禦膳房的人要一個一個仔細查查,靠不住的全換掉;太皇太後、皇太妃、皇後及朕用膳用水,要加倍仔細!”康熙說著,解開瞭領口的盤扣,他顯然太熱瞭,又沉思良久才道,“小毛子回養心殿侍候。”

一場軒然大波平息瞭。小毛子按照“吳額駙的籌劃”重新回到瞭久違瞭的養心殿。從煙熏火燎的爐旁回到金燦奪目的殿堂,他似乎有點像在夢裡,一切都熟悉,又顯得有點陌生。康熙次日下詔晉升張萬強做瞭六宮都太監,小毛子又成瞭養心殿說一不二的首腦。除瞭一頂太監能得到的最高賞賜六品藍翎頂子,還得瞭一件令人欽羨的黃馬褂,真有點躊躇滿志瞭。當康熙在內殿詳細詢問瞭小毛子有關吳府和周府的間諜情形時,不禁縱聲大笑:“好,好!你若不是太監,真要放你去做雲貴總督,以毒攻毒去治吳三桂!不過,這件事你應該預先知會朕一聲兒。”

“一來摸不清他何時動手,撲空瞭倒不好。”小毛子眨巴著眼兒笑道,“二來先奏瞭主子爺,奴才就怕得不著這件黃馬褂瞭!”康熙聽瞭笑道:“回去告訴你媽,就說朕的話,叫你二侄子過繼到你這一房,先賞個舉人。”

這話比金子都值錢,已經不缺金子瞭的小毛子喜得眉開眼笑。

但他隻笑瞭半個月。這日下晚騎馬回傢,“齊肩王”焦山突然出現在路上,向他招手叫道:“你下來。”

“是焦大爺呀!”小毛子滾鞍下馬,拽著韁繩打瞭一揖,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硬著頭皮笑問,“吃過夜飯瞭?”

“少主兒叫你!”

“嗯……”小毛子嘬著牙花子打主意,半晌笑道,“什麼事這麼急?走,到咱傢去吃盅酒,再一齊去見少主兒咋樣?”他一向怵這個從來不笑的焦山,此時看著臉色不善,心裡噗噗直跳。焦山聽瞭,隻陰著臉道:“免瞭吧,少主兒等著呢!”小毛子的心不禁一涼,一邊走,一邊偷眼打量焦山,盤算如何闖過這一關,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兒試探他的口風,那焦山卻隻一味支吾。

進瞭鼓樓西街,天已全黑瞭。一腳踏進周府正廳,小毛子不禁倒吸瞭一口冷氣,廳內點著明晃晃數十支蠟燭,照得白晝一樣,上頭的“朱三太子”鐵青著臉,李柱、周全斌、朱尚賢、史國賓、王鎮邦都是擰眉瞪目,臉漲得通紅,直盯盯地註視著小毛子不說一句話,一片陰森猙獰。好半天,小毛子才定住瞭神,笑嘻嘻上前打個千兒道:“小毛子給少主兒請安瞭!”

“你知道叫你來有什麼事嗎?”朱尚賢聲音中帶著巨大的壓力。他一向不信任小毛子,小毛子也最怕與他打交道,所以他一開口,小毛子便心裡一緊。小毛子已拿定瞭主意,挺起腰來昂然答道:“知道——不是領死便是領賞!”

這句話說出來,不僅楊起隆大感意外,旁坐的李柱也是一怔,厲聲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有什麼難解的?”小毛子答道,“少主兒若是明君,我就領賞;若是昏君,我就領死!”話音剛落,旁邊的王鎮邦冷笑一聲道:“不用打馬虎眼瞭,那不濟事!誰叫你告發黃四村的?”小毛子瞪著眼瞧瞧王鎮邦,心裡有點莫名其妙,他到底涉世不深,對這個“雙料間諜”的特性看不透——這王鎮邦陰不陰陽不陽,吳應熊說是吳應熊的人,楊起隆說是楊起隆的人,是他娘的怎麼回事?想想,便照直答道:“黃四村放毒是吳額駙告訴我,並叫我告發的,我就告瞭。”

“這麼說,你是吳額駙的人瞭?”楊起隆這時才插口問道,語聲雖不高,卻帶著一股殺氣。

小毛子知道此時若錯說一句話,就要遇到殺身之禍,沉吟片刻,抬起頭無可奈何地笑道:“鐘三郎的天書裡不是有一句話,‘來也無影,去也無形,聖主之前,惟命是從’?我說我是誰的人沒意思,要看我辦的事對誰有好處,我就是誰的人。我隻依我的本心,照天書指使行事!”

“你是什麼心?”楊起隆身子向前一傾,目光變得咄咄逼人。

“隻有最蠢的人才會想著在水裡下毒藥。三太子不是說要‘栽贓’嗎?——我一告發,裡頭一追問黃四村,不就栽成瞭!”

“你甭嘴硬,你話裡有毛病!”李柱格格一笑,“我問你,姓吳的給瞭你什麼好處,少主兒又哪兒虧待瞭你,你替姓吳的這麼賣命?”

小毛子別轉臉,嘴一撇笑道:“大軍師,你從實說說,平西王不反,單咱們幹行不行?”

“當然不行,可康熙死瞭,平西王一定反!”

“你壞瞭我的大事!”楊起隆越聽越惱,狠狠地咬牙道,“按堂規辦,來——綁瞭填到後邊老地方!”幾個守在旁邊的紅衣侍衛雷轟般答應一聲,惡狠狠地擰住小毛子綁瞭就往外推。

“忙什麼?”小毛子大驚大怒,跳腳怪叫一聲,“我瞧著你們一群全昏瞭頭!康熙活著,平西王照樣反,這會兒弄死他,不等吳三桂反,這兒就會先完蛋!他們準會猜疑黃四村是這裡派去的。嘿嘿!你們捅瞭天大漏子,小毛子給補上瞭,這會倒要殺我瞭?”

楊起隆擺手讓侍衛們暫時退下。小毛子一句話等於推翻瞭前頭大傢議定瞭的事,倒真值得深思。李柱拿著扇子不住敲打手背,沉吟著又問:“怎麼見得我們就先完瞭?”

“這會兒人多,不能說,誰知道有些人安著什麼心!”小毛子已有成見,要給吳應熊栽贓兒,隻含糊說道,“這跟三國一樣,都想吃掉別人,也得防著叫人吃掉。”

“解開吧!”楊起隆已經明白,隻要康熙一死,吳應熊立即就會揭出鼓樓西街的秘密,他好乘亂逃走,不禁嘆道,“你好歹先來告訴我一聲兒嘛!”

小毛子自覺已渡過危險,喜極而泣,撫著被繩子勒痛瞭的膀子嗚嗚哭瞭起來,煞像是受瞭委屈昭瞭雪似的:“少主兒您別埋怨,這事小毛子先知道麼?……我是臨時急瞭,才闖養心殿的呀!”哭著說著,便用袖子拭淚。

“我就在文華殿,你怎麼不跟我說?”王鎮邦問道。

小毛子已經住瞭哭,聽王鎮邦這樣問,冷笑道:“就為這個你今兒把我往泥裡踩?你已經是文華殿的頭兒瞭,還貪心不足,要往上爬?你覺著我就該在柴火堆裡鉆一輩子,受黃四村和你的骯臟氣?”這些話句句誅心,王鎮邦氣黃瞭臉,無話可說。

這次害康熙造亂的事給吳應熊攪瞭,而小毛子辯解得也確實在理,原來一心要殺小毛子的鐘三郎首腦人物都無話可說。楊起隆便叫大傢散瞭,單留下小毛子、李柱和焦山議事。

“照軍師的說法。”楊起隆搖著五冬六夏從不離身的折扇,皺著眉頭說道,“咱們隻好等著吳三桂起兵瞭?”

李柱搖頭道:“上次我們的思慮確實欠周詳啊!在皇宮裡這樣弄,很玄乎,別說吳應熊是個奸雄,容不得我,便是王鎮邦他們萬一失手,追起根兒來,也是不得瞭的。”

“這話有理,”焦山說道,“與其我們動手,不如讓吳應熊動手。吳應熊憋在北京這麼多年,他比我們急。”

“吳應熊已經在動手瞭。”楊起隆一笑,“前門街香堂報信來,說他這回用的是軟刀子!”

這件事李柱和焦山都知道,一邊聽一邊點頭。小毛子此時再急也不敢問。良久,才聽李柱嘆道:“吳應熊如此奸詐,將來是我們一大敵啊!”楊起隆點瞭點頭:“嗯,不能讓他回雲南,要想法子叫朝廷除掉他!”小毛子心裡一動,湊上前去說道:“吳應熊新近得瞭朝廷的金牌令箭,預備回雲南呢!”

“小毛子,”楊起隆的目光深不可測,“吳三桂老朽匹夫,吳應熊又困在北京,絕成不瞭大氣候!這個大主意你可要拿準瞭!”

“那還用說!”小毛子道,“要不,我小毛子豈肯這麼替少主兒賣命?”

李柱陰笑著壓著嗓音說道:“小毛子,金令箭的事,你回去告訴康熙!”

“嗯。”小毛子答應著,心裡卻在琢磨:“軟刀子?軟刀子怎麼殺人?”他有些犯嘀咕瞭。

再聰明的人也做不到全知全能啊!但他第二日便聽到鐘三郎香堂傳話,他已是堂中“侍神使者”瞭。

《康熙大帝2:驚風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