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般流浪、亡命天涯

天氣開始轉涼,英曼連續走瞭好幾天,隻見藍色的天、空曠的路。他想避開設瞭關卡的道路和城鎮,所以不得不迂回曲折地趕路,在荒僻的原野和相隔很遠的農場之間行走。這條路線似乎挺安全,他很少碰到人,碰到的也大部分是奴隸。夜晚很溫暖,一輪明月圓瞭又缺。路上經常有幹草堆可以睡,這樣他就能仰臥著,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幻想自己是個自由自在的流浪漢,對世間的一切造物無所畏懼。

這些天都平安無事地度過瞭,但每天他都盡力記住些什麼,好區分這些混雜在一起的日子。他記得有一天在不停地辨認方向,路上有很多拐彎,既沒有指示牌,也沒有刻在樹皮上的路標,因此他隻能一遍又一遍去問路。他先是來到岔路口的房子裡,這幢房子造得離路口那麼近,差點把路都給堵住瞭。屋裡一個滿面倦容的女人,兩腿叉開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她咬著下嘴唇,眼睛盯著地平線,似乎那裡隱約發生瞭什麼大事。她的裙子在雙膝之間垂下,形成瞭一池陰影。

——這條路通往索爾茲伯裡嗎?英曼問道。

女人粗糙的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膝蓋上。她顯然懶得動彈,連個手勢都不樂意做,隻晃瞭一下右手的大拇指算是回答,比肌肉抽搐明顯不瞭多少。她依舊一動不動,但英曼還是朝她暗示的方向走去。

後來,他碰到一個頭發灰白的男人,坐在一棵楓香樹的樹蔭下。那個男人光膀子穿瞭一件黃色的絲綢背心,底下沒有穿襯衫,背心敞開著沒扣上,衰老的胸脯像母豬奶子一樣垂下。他把腿徑直向前伸出,用手掌拍著一條大腿,仿佛那是條心愛的不聽話的狗。他說話咬字不清,隻能聽得懂元音。

——去索爾茲伯裡是往這邊拐嗎?英曼說。

——呃——?那個男人說。

——索爾茲伯裡,英曼說,是往這邊走嗎?

——啊——!那個男人斬釘截鐵地說。

英曼繼續往前走。

後來,他碰到一個在田裡拔洋蔥的男人。

——索爾茲伯裡?英曼說。

那個男人一句話都沒說,隻是伸出手臂,用洋蔥指著一條路。

另一天,英曼記得天空是白色的,一隻烏鴉飛在半空死掉瞭,噗的一聲掉在路上,揚起一陣灰塵,它黑色的嘴張著,伸出灰色的舌頭,仿佛在品嘗地上的塵霾。後來,他碰到三個農場上的姑娘,穿著灰白的棉裙,光著腳在路上的塵土中跳舞。她們看見他就停瞭下來,爬上一道柵欄,坐在最高的欄桿上,腳丫搭著第二根欄桿,膝蓋抬起撐著下巴。她們註視著他走過,他揚起手說瞭聲嗨,她們卻一言不發。

這段日子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早晨,英曼走在一片白楊木的幼林裡,盡管還未進入秋季,但樹葉正在變黃。他的思緒轉移到食物上,這段時間走得挺快,但整天東躲西藏、饑腸轆轆,隻靠玉米粥、蘋果、柿子和偷來的甜瓜果腹,他開始感到厭倦瞭。假如有點肉和面包吃,該是多大的享受啊。英曼正在口腹之欲和為此要冒的風險之間權衡利弊,忽然遇到一群婦女正在河邊洗衣服。他走進一片樹林的邊緣,從那裡看著她們。

那些女人站在齊小腿深的水裡,在光滑的石頭上拍打衣服,用清水沖洗後擰幹,然後掛在附近的灌木叢中晾著。有些人邊聊天邊笑,其他人哼著歌。她們把裙擺夾在兩腿之間,塞進腰帶,防止浸在河水裡。在英曼眼中,她們好像穿著東方式馬褲的“祖阿夫”兵團,那些士兵屍橫遍野的時候,色彩十分鮮艷,造成某種怪誕的喜慶氣氛。那些女人不知道有人在窺視她們,把裙子高高挽到大腿之上,衣服擰出來的水順著潔白的皮膚流下,在陽光下像油一樣閃耀。

換作另外一天的話,英曼也許會感到這場面充滿誘惑,但如今他的註意力在別的地方——那些女人帶著午飯,有些裝在柳條筐裡,還有些用佈包瞭起來。她們把飯菜留在瞭河岸上。他起初想大喊一聲,向她們買些東西吃。可是,他擔心她們會馬上排出戰鬥隊形,撿起河底的石頭,把他打得落荒而逃。所以,他決定繼續躲在原地。

他在樹木和巖石的掩護下,悄悄走到河岸邊,從水白樺的粗糙樹幹後面伸出手來,偷偷掂瞭掂好幾份午飯,然後拿瞭最重的一份,在原地留下瞭遠超所值的錢,因為在這種時候,慷慨大方似乎尤其重要。

他沿路往前走去,拎著包裹一角,晃蕩著提在手裡。他走到離河很遠的地方,解開包裹,發現裡面有三大塊白煮魚、三個煮過的土豆,還有兩塊半生不熟的餅。

餅和魚?英曼想,這算是什麼搭配呢?多麼平淡乏味的一餐,尤其是跟他想象中大魚大肉的盛宴比較而言。

無論如何,他一邊走一邊把午飯吃掉瞭。過瞭一會兒,英曼走到瞭一段荒廢的路上,手上的土豆還剩兩三口,這時他突然有一種後腦勺癢癢的感覺。他停瞭下來,朝四周看瞭看,背後遠處有個人影正急速走來。英曼吃完土豆,迅速向前走去,拐過第一個彎以後,閃身走進樹林。他躲在一棵倒下的樹幹後面,占瞭個有利的觀望地形。

那個路人很快走到瞭拐彎處,他頭上沒有戴帽子,穿一件灰色的長外套,下擺晃蕩著,背著一個沉重的皮包,拄著一根齊人高的木杖。他低著頭大步流星地走,木杖合著腳步的節拍點著地,樣子像個古時候的托缽僧。那人走近時,英曼看見他臉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還有一塊塊消成青黃色的烏青塊。他的嘴唇裂開瞭,結瞭一道黑色的疤,看上去就像兔唇。白頭皮上長著斑駁的金色絨毛,上面疤痕縱橫交錯。他的肚子癟得厲害,褲腰打著很寬的褶子,用一截繩子紮牢。當路人抬起一直盯著腳下地面的藍眼睛,英曼立刻認出這就是那個牧師,隻不過他渾身傷痕累累。

英曼從樹幹後面站起身來,說瞭聲,嘿,你在這裡。

牧師停下來盯著他看。上帝啊,他說,我正要找你。

英曼拔出小刀,刀尖朝下,隨便拿在手裡,說,你來找我尋仇,我甚至不會浪費一顆子彈,一刀就把你開膛破肚。

——噢,不。我是想謝謝你。你把我從罪惡中解救出來。

——你跑瞭那麼遠的路,就是為瞭說這句話?

——不,我正在趕路,跟你一樣成瞭背井離鄉的人。不過,也許我話說得太早瞭,路上遊蕩的未必都是旅人。不管怎麼說,你要到哪裡去?

英曼端詳著牧師。你的臉怎麼瞭?他問。

——你走瞭以後,有人發現瞭我,並且讀瞭紙條上的字,以約翰斯頓執事為首的幾個教眾剝光瞭我的衣服,狠命揍瞭我一頓。他們把我的衣服扔進河裡,用小刀割下瞭我的頭發,我想他們是誤解瞭參孫和達利拉[1]的故事。他們從背後押著我,這時我的未婚妻來到面前,一口唾沫向我啐來,感謝全能的主沒有讓她姓維齊。我一絲不掛,隻有雙手來遮羞。他們讓我馬上滾出村子,甚至不肯給我一小時來收拾鋪蓋,否則他們就把我赤身裸體吊死在教堂尖塔上。這樣倒也好,反正我也不能繼續在那裡生活下去瞭。

——是啊,我想你也待不下去,英曼說,另外一個女人怎麼樣瞭?

——哦,勞拉·福斯特,維齊說,他們把她拖出來招供,但她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情。他們搞清楚她懷孕多久以後,她會受到教堂懲戒,懺悔一段時間,據說是一年吧。以後,她就會成為流言蜚語的對象。兩三年後,她就會嫁給某個願意撫養私生子的老光棍,碰上這種事的漂亮女人通常結局都會這樣。她倒是可能就此因禍得福,我也下定決心把她和未婚妻都拋在腦後瞭。

——我現在依然懷疑,讓你活著是不是做對瞭,英曼說。

他沒有再說廢話,抽刀返鞘,回到路上,繼續他的行程。但是,牧師在他旁邊緊追不舍。

——你看來要往西行,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就跟你一起走,他說。

——事實上,我介意,英曼說,心想與其讓一個傻瓜跟著,還不如自己一個人走。

他舉起手,做出要打牧師的動作,但牧師既沒有逃跑,也沒有反擊,甚至沒有舉起木杖擋開。相反,他像條受瞭驚嚇的狗一樣,縮起肩膀準備挨打。於是,英曼把手縮瞭回來,沒有打下去。他既然無意把牧師趕跑,就不如繼續往前邊走邊看。

維齊緊挨著英曼的胳膊,一刻不停地說話。他仿佛覺得已經找到瞭一個同伴,要把此前生涯中的所有故事一股腦傾吐給英曼,他的每一次失足——顯然他失足過很多次——他都要講給英曼聽。他是個糟糕的牧師,這連他自己都知道。

——我幹牧師哪方面都很糟糕,除瞭講道,他承認。講道臺上,我可是光芒四射。我拯救過的靈魂,比你的手指和腳趾加起來還多。但是,我現在發誓不幹這一行瞭,我打算去得克薩斯州從頭開始。

——很多人都去那兒瞭。

——《士師記》[2]裡面有個故事說,以色列有段時間沒有律法,每個人都自行其是。我聽說得克薩斯州也一樣,是一塊自由的土地。

——傳說是這樣,英曼說,你打算在那裡幹啥,種地?

——噢,不太可能。我可沒有在泥土裡耕種的天賦。至於幹什麼活,我還沒決定呢,沒有明確的想法。我可能會跑到那裡,占上一塊地,像整個郡那麼大,在上面放牛,直到牛群多得數不清,能一整天在牛背上走路,腳不用沾地,維齊說。

——你打算用什麼買第一對公牛和母牛?

——你瞧這個。

維齊把手伸進大衣下擺,抽出一支柯爾特軍用左輪長手槍,這是他離開村子時順手牽羊來的。

——我也許能把自己訓練成出名的神槍手,他說。

——你從哪裡弄來的?英曼問。

——老約翰斯頓的老婆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她對我很同情。她看見我躲藏在灌木叢中,喊我到窗跟前,然後走進臥室,給我拿現在穿的這身難看的裝束。我看見這支手槍放在廚房桌上,就伸手探進窗口把槍拿走,扔在草叢中,等穿好衣服,再把槍撿起來,帶在身上。

他的口氣很揚揚自得,好像小男孩偷走一塊晾在窗臺上的果餡餅一樣。

——當神槍手的想法就是這樣來的,他繼續說,這東西會讓你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念頭。

他把柯爾特手槍舉在面前凝視著,仿佛從槍管的光澤中能看出他的未來。

那天下午的行路中,英曼和維齊沒走多遠,就來到橡樹林深處一所荒涼的房子,他們幸運地在那裡覓到瞭食物。門敞開著,窗打碎瞭,院子裡長滿瞭毛蕊花、牛蒡和印度煙草。房子周圍全都是蜂房,有些是用空心的黑膠樹幹做的,樹幹上挖瞭洞口,仔細確定瞭面朝的方向。其他一些是舊茅草屋頂一樣灰色的稻草蜂箱,已經開始變得軟塌塌的,箱頂也陷下去瞭。盡管沒有人照料,蜜蜂依舊在陽光下忙碌,密匝匝地飛來飛去。

——假如我們去偷些蜂蜜,肯定是一頓美餐,維齊說。

——那就去吧,英曼說。

——我經不起蜜蜂叮,維齊說,我會給蜇得鼻青臉腫的,讓我跑到蜂群裡去,那可不成。

——你的意思是,我跑去取蜂蜜,你也要分一杯羹?

——一碟子蜂蜜就讓人心滿意足瞭,走在路上也會渾身是勁。

英曼說不過他,於是放下襯衫袖子,把褲腳管收進靴子裡,用外套裹住腦袋,隻留瞭一條縫可以看見。他走向一根樹幹,把蓋子掀下來,連蜂巢帶蜂蜜用手抓出來,直到盛滿一盆,蜂蜜從盆口溢瞭出來。他的動作緩慢而謹慎,幾乎完全沒有被蜇到。

他和維齊坐在門廊邊上,盆子放在他們中間,用勺子舀蜂蜜吃。蜂蜜像咖啡一樣黑,蜜源來自各種不同的花,裡面掉滿瞭蜜蜂翅膀,由於很長時間沒有人收,已經有些凝結瞭。他父親曾經追蹤飛過樹林的野蜂,從樹上的蜂巢裡采到清澈的栗花蜜,這裡的蜂蜜相比之下簡直一無是處。然而,英曼和維齊依然吃得津津有味。蜂蜜快吃完瞭,英曼拿起一大塊蜂巢,咬瞭一口。

——你連蜂巢都吃?維齊說,嗓音裡有點不以為然。

——你說得好像面前放著一盆燉雞一樣,英曼邊說,邊嚼著像蠟一樣的蜂巢。

——這看上去好像會把人噎死。

——這對你有好處,很滋補的,英曼說著又咬瞭一口,伸手給維齊一塊蜂巢。維齊吃得索然無味。

——我還是很餓,維齊說,盆子裡已經空瞭。

——除非你能驚起什麼東西,我們可以開槍射擊,英曼說,再說瞭,我們需要的是趕路,不是打獵,像這樣艱苦跋涉,會抑制你的食欲。

——有人說,去一個你什麼東西都不想要,讓你失去胃口的地方,這樣你才能得到滿足,這簡直就是瘋話,維齊說。滿足,很大程度上就是說服自己相信,假如被欲望牽著鼻子走,上帝就會嚴厲地打擊你。我沒見到過有誰因為相信月亮在審判日會變成血海而得到什麼好處。我自己是不太相信那種迷信的。

英曼從門廊上一躍而起,繼續上路。他們不急不緩地走瞭一小時,直到大路變成小道,先是爬上綿延起伏的山丘,接著又沿一條曲折的小溪往下走瞭一程。溪水是許多潔白的湍流,中途遇到梯田或彎曲的地形,便形成平緩的水灣和小池塘,假如不是特別講究的話,甚至可以說這是一條山溪。英曼還聞到一股大山的氣息,濕潤的山谷中氤氳著銀河葉的香氣、腐爛的樹葉和潮濕的泥土氣味。英曼敢說至少有這幾種。

維齊扭過頭,鼻子嗅瞭嗅。聞起來像臭烘烘的屁股,他說。

英曼一聲沒吭。他太累瞭,思緒任意飄蕩,眼睛盯著那一線明亮的溪流,溪水像豬腸子一樣盤旋著,向低處流去。他讀過夠多的書,知道在理想狀態下,地心引力會讓物體直線而下。但是,看到溪流像蛇一樣蜿蜒下山,他覺得書上的理論不過是空談。溪流的一道道彎表明,一切運動的物體,無論它的意願如何,都得根據迷宮般的實際地形來行動。

到達平地之後,溪水變得平緩而混濁,比一條泥溝好不瞭多少,失去瞭英曼在山溪中看到的那些特點。維齊停下來說,看,朝那裡看。

溪水深且窄,能輕松一躍而過,水裡有條鯰魚,看上去比牛車的車前橫木還長,但身子要粗壯得多。事實上,它跟水桶一樣粗,醜陋的魚臉上有兩個小眼睛,嘴上灰白的觸須在水流中拂動;它的下巴往裡縮,方便吮吸水底的垃圾,魚背是墨綠色的,看上去像沙礫。盡管,跟英曼想象中潛伏在開普菲爾河底的泥濘深處的鯰魚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但它看上去也算是大個頭瞭,一定是在某個地方拐錯瞭彎,不幸地遊進瞭狹窄的小溪,除非它肚子上有鉸鏈,否則也別想回頭瞭。

——它嘗起來一定很美味,維齊說。

——我們沒有工具,英曼指出。

——要是能有魚竿、魚線,還有一團油膩的小麥面包做餌的魚鉤,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好吧,我們沒有這些,英曼說,心裡很厭惡這種平原的釣魚方式。他剛抬腿走瞭一步,鯰魚就被他在水裡的影子驚到瞭,打著滾向上遊前進。

維齊跟著英曼也走開瞭,但他不停地回頭,看著小溪。他顯然在生悶氣,每走一百碼路,他都會說,那可是一條大魚。

他們走瞭不過半英裡路,維齊便停瞭下來,說,我現在滿腦子就想抓住那條鯰魚。他轉身沿著那條小路一溜煙跑瞭。英曼跟在他後面往回走。走到剛才那個地方附近,維齊領頭拐進樹林,在裡面繞瞭一大圈,當他們過瞭一會兒回到水邊時,已經遠遠地到瞭上遊。維齊在樹林裡找掉下來的樹枝,拖進溪水裡,英曼在一旁看著。他把樹枝堆起來,然後跳上去壓結實,最後他造瞭個像刺蝟似的魚梁。

——你在幹嗎?英曼說。

——你就等著瞧吧,維齊說。

然後,他又在樹林裡繞瞭一圈,回到下遊估摸著鯰魚所在的地方,跳進溪水往上遊走去,邊走邊用腳踢水,盡管他沒有看見那條魚,但它一定正被自己趕著往前遊。

當維齊靠近魚梁時,英曼終於看見那條鯰魚正撞擊著樹枝,試圖找出一條路來。維齊摘下帽子扔到岸上,蹚水向鯰魚逼近,他彎下腰,上半身浸在水裡,想把魚抓出來。人和魚扭作一團,水花像瀑佈一樣灑落下來,維齊攔腰抱住魚身,雙手緊緊抓著白色的魚肚子。鯰魚拼命抵抗,沒有脖子的頭狠狠向他的腦門撞去,腮邊的長須抽打著他的耳光。然後,它像一把強有力的弓一樣筆直地彈跳起來,從他的胳膊中間躍回水中。

維齊站在那裡,大口喘著氣,臉上被鯰魚胡須抽過的地方留下長長的紅色鞭痕,胳膊也被魚鰭的刺割傷瞭,但他又彎下腰,重新把魚舉出水面,又跟鯰魚扭打起來。他屢戰屢敗,直到人和魚都筋疲力盡、動彈不瞭。維齊疲倦地從溪水裡爬上來,坐在岸邊。

——你能下去幫把手嗎?他問英曼。

英曼把手伸到臀後,拿出那把勒馬特手槍,一槍打穿瞭鯰魚的腦袋。鯰魚撲騰瞭一會兒,然後躺下不動瞭。

——上帝啊,維齊說。

他們當晚在那裡紮營。溪邊生火、看火還有烹飪的活,統統留給瞭英曼,維齊顯然除瞭說話和吃魚,什麼都不會做。英曼把鯰魚切開來,發現魚胃裡有個錘子的圓頭,還有囫圇吞下去的一隻藍知更鳥,他把這些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然後,他把鯰魚腹背上的一部分皮剝掉,然後把魚肉片下來。維齊的背袋裡有一塊蠟紙包著的豬油,英曼拿來在煎鍋裡融化瞭,把魚片在他自己的玉米粉裡滾瞭滾,把魚肉煎到金黃。他們一邊吃,維齊一邊看著巖石,揣測鯰魚到底吃些什麼東西。

——你猜它是不是很久以前吞下瞭整把錘子,然後胃液把手柄消化瞭?他說。

——也許吧,英曼說,我還聽說過更奇怪的事情呢。

但是,藍知更鳥是個謎團。英曼能作出的唯一解釋是,某種更高等的魚類,比如說一條神奇的鱒魚,從水裡跳起來,從溪邊低垂的樹枝上捉到藍知更鳥,然後那條細小的鱒魚馬上噎死,沉到水底,那條鯰魚把它整條吞下,從外至內逐步消化,所以就隻剩下藍知更鳥。

他們整個傍晚都在大快朵頤,把所有的玉米粉和豬油都吃光瞭。然後,他們就把魚肉切成塊,用青樹枝串起來,直接在炭火上烤。維齊滔滔不絕地說話,他講自己的生平事跡講膩瞭,就想逗英曼講自己的故事:他是哪裡人,他要往何處去,他曾經去過哪些地方。但維齊從他口中一個字都沒有挖到,英曼隻是盤腿坐著,雙眼凝視著火堆。

——我相信,你的遭遇差不多跟群[3]一樣悲慘,維齊最後說,他給英曼講瞭群的故事,他受傷的靈魂因耶穌而得救。耶穌發現他逃離人群,赤身裸體躲進荒郊野外,在墓石上磨他的牙齒,用石頭割傷自己,因為某些厄運淪為野人,頭腦中隻剩下瘋狂的念頭。

——日日夜夜,他總是在深山中、在墳墓裡,像條狗一樣哭泣、哀號,維齊說,耶穌聽見瞭他的呼號,便來到他身邊,立刻將他恢復正常,比吞一撮鹽進肚子還快。群回傢以後,已經成瞭一個全新的人。

英曼依然默默坐著。維齊說,我知道你是從戰場上逃跑的,我倆都是亡命之徒。

——別把我跟你往一塊兒扯。

——我不適合服兵役,維齊說。

——這連傻瓜都看得出來。

——我的意思是醫生這麼說。我懷疑自己是否錯過瞭很多場面。

——哦,你錯過太多瞭,英曼說。

——好吧,見鬼。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告訴你一件你錯過的事情,看一個糟糕的牧師能有什麼用。

他給維齊講的是彼得斯堡戰役中的那次大爆炸。被聯邦軍地道兵炸死的南卡羅萊納州的小夥子們,位置就在英曼所在的兵團邊上。英曼當時正在兩側用木條加固過的戰壕裡烘烤黑麥,做一壺所謂的咖啡。突然,他右側的地皮掀瞭起來,一股泥柱連帶士兵一起飛上天,然後散落在四周。英曼身上灑滿瞭泥土,一段小腿正巧落在他身邊,腳上還穿著靴子。一個人從戰壕另一側向英曼沖瞭過來,喊著:地獄裂開口子瞭!

戰壕裡,炸出的洞左右的人向後退去,等待敵人進攻,但他們很快意識到,聯邦兵沖進彈坑以後,被自己造成的慘象驚呆瞭。他們對巨大力量形成的新地貌困惑不已,在那裡縮成一團,不敢上前。

哈斯克爾當機立斷,把他的艾普魯維特迫擊炮召集過來,就停在彈坑邊上,每門炮僅裝一盎司半火藥,因為隻需要把炮彈打到五十英尺開外的坑底。聯邦兵在坑下漫無目的地亂轉,像一窩關在圍欄裡的小豬,就等著鐵錘迎頭痛擊。迫擊炮把許多人炸成瞭碎片。隨後,英曼的軍團率先沖入彈坑,戰鬥方式是他從來未曾經歷過的。這是最原始的戰鬥,幾百個人仿佛被驅趕進一個山洞裡,摩肩接踵地互相廝殺。沒有足夠的地方可以開槍或者給步槍裝彈藥,所以他們把槍差不多當棍子使。英曼看見一個年少的敲鼓手用彈藥箱猛砸敵人的腦袋。聯邦軍幾乎沒有怎麼抵抗,腳下全都是屍體和碎肢。爆炸和後來的炮擊中,許多人被炸得支離破碎,地面被血浸得又黏又滑,濕漉漉的內臟散發出可怕的臭味。深處大坑之中,周圍環繞著粗糙的泥壁,僅能仰望一圈天空,仿佛這就是整個世界,戰鬥是這個世界的一切。他們殺光瞭所有來不及跑掉的人,一個不剩。

——這就是你錯過的事情,英曼說,你會覺得遺憾嗎?

英曼打開鋪蓋,準備睡覺。第二天早晨,他們又吃瞭魚片當早餐。他們烤瞭更多的魚塊,帶在路上做午飯,然而,他們拔營的時候,留下的魚肉還是比吃掉的多。三隻烏鴉正等候在山核桃樹頂上。

第二天下午,烏雲密佈、狂風乍起,隨即大雨傾盆,一直沒有雨停的跡象。他們繼續冒雨前行,尋找避雨的地方。維齊一直揉著脖子後面,抱怨自己頭痛欲裂,就因為當天早些時候,英曼用一根馬車輪軸把他打得雙膝跪地。

他們來到一傢破落的鄉村店鋪,想買點吃的,一走進店門,維齊就拔出柯爾特手槍,讓店主把抽屜裡的錢都交出來。英曼隨手掄起能夠到的重物——門邊架子上的一根車軸——把維齊打倒在地。柯爾特手槍嗖地一聲滑過木板地面,撞到一袋糧食上面。維齊跪倒在地,差點昏過去,然後一陣咳嗽,這才重新清醒過來。店主看看維齊,然後又看看英曼,抬起瞭一邊眉毛,說,你們搗什麼鬼?

英曼馬上道瞭歉,撿起那把手槍,一把抓住維齊的衣領,把他半拖到外面小門廊上,讓他坐在臺階上,再回到店裡買東西。然而,店主趁著這段時間,拿出瞭一把獵槍,蹲在櫃臺後面,瞄準瞭門口。

——快走開,他說,我這裡連三十分的銀幣都沒有,但誰想搶走,我就殺瞭誰。

英曼伸出雙手,掌心朝上。

——他就是個傻瓜,英曼說著退瞭回來。

現在,他們一邊冒雨趕路,維齊一邊發牢騷,他想要在一棵松樹下蹲著休息一會兒,樹蔭下隻有毛毛雨。但是,英曼裹在防潮佈裡繼續往前走,想找個牲口棚之類的地方。他們一個都沒找到,但後來碰到瞭一個矮胖的老年女奴,正沿路走來。她戴著式樣復雜的龐大鬥笠,用軟軟的梓樹葉做的,像撐著一把傘似的沒有淋濕。她立刻猜到他們是兩個逃亡者,告訴他們前面有寄宿的地方,開客棧的人壓根不關心戰爭,不會對他們刨根問底。

他們走瞭一英裡路,看到個帶馬廄的簡陋小旅館,是驛車換馬的路邊站,也是旅客住店的地方。房子漆成瞭鐵銹色,坐落在兩棵大橡樹下,正面是破舊的小酒館,後面還有蓋著棚頂的低矮廂房。戰爭開始前,在通往火車站畜類市場的大路上,牲口絡繹不絕,販牲口的人經常趕著豬、牛和鵝在那裡住一晚上。但是,往日天堂般的時光一去不復返。如今,旅店周圍的畜欄空蕩蕩的,長滿瞭豚草。

英曼和維齊走到門口,推瞭推發現門鎖瞭,但屋裡有人說話。他們敲瞭敲門,木板縫隙間有隻眼睛望瞭望。有人抬起瞭門閂,他們走瞭進去,發現裡面像陰濕的洞穴,沒有窗戶,隻有壁爐照明,屋裡散發出一股濕衣服和臟頭發的臭氣。他們走進房間時,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可牧師已經走到前面,臉上浮現出微笑,仿佛他認識這地方,能碰到朋友似的。一會兒,他就絆到一個矮凳,把坐在上面的老頭撞倒在地板上。那人躺在地上罵瞭一句該死。屋內幾張桌邊影影綽綽坐著的一些人發出一陣同情的抱怨聲。英曼抓住維齊的肩膀,把他拖到身後,扶起跌倒的椅子,幫那個老人站起來。

他們走進房間,找到座位坐下來。等眼睛適應瞭黑暗,他們看見屋頂上有好幾個洞,應該是煙囪最近起火燒出來的。洞口還沒有修補,雨點落到壁爐周圍,幾乎跟外面一樣密,因此,渾身濕透的客人沒法站在爐火旁取暖,烤幹身上的衣服。壁爐很大,幾乎橫貫一面墻,讓人聯想起往年熊熊的烈火。現在,盡管壁爐裡也有火,但你用一塊鞍褥也就蓋住瞭。

過瞭一會兒,一個猶如彪形大漢的黑人妓女從後廂房走瞭進來,一隻手裡拿著一瓶酒,另一隻手捏著五個小酒杯,五根粗大的手指伸在杯子裡。英曼看到,她右耳上方亂蓬蓬的頭發裡插著一把直剃刀,隻露出紅色的手柄。她粗壯的腰上圍著皮圍裙,身穿一條黃褐色的裙子,開口很低,有些扣子沒有扣上,露出一對巨乳。當她經過微弱的爐火時,房間裡每個男人都轉過頭,看她的薄裙子底下透出的健碩的大腿輪廓。裙子很短,所以她肌肉結實的小腿完全裸露出來。她光著的腳丫上沾滿瞭泥巴,皮膚好像爐蓋一樣漆黑,模樣很漂亮,起碼喜歡大尺寸的男人會這麼想。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給客人倒飲料,然後來到英曼的桌邊。她放下兩個杯子倒滿酒,然後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雙腿張開,把裙子拉起。英曼看見她的大腿內側有一道蒼白的刀疤,從膝蓋向上,消失在皺起的裙子的陰影裡。

——先生們,她說,拿眼睛打量著他們,看能不能撈到什麼油水。她咧嘴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藍色的牙齦。牧師喝幹瞭酒,將空杯子伸到她的面前,眼睛盯著她的乳溝。她給牧師的杯子裡倒滿酒,說,你叫什麼名字,親愛的?

——維齊,他說,所羅門·維齊。他喝幹瞭第二杯烈酒,目光沒有從她巨大的乳溝上挪開。他看上去好像在發抖,被一陣情欲的沖動給攫住瞭。

——好吧,所羅門·維齊,她說,說說你有什麼過人之處?

——沒多少,他說。

——夠誠實的,你看上去也不像,她說,但是沒關系。假如跟大特爾迪到後面待上一會兒,你願意給多少錢?

——我會給很多錢,維齊說,他的語氣十分誠懇。

——但問題是,你有沒有很多錢,她說。

——噢,你不必擔心這個。

特爾迪看著英曼。你也想一起來嗎?她問。

——你們去吧,英曼說。

然而沒等他們離開,一個穿著骯臟皮夾克的男人就從房間另一面過來瞭。他靴子上的馬刺叮當亂響,太陽穴上有個紅色的粉瘤,看上去醉醺醺的。他把手放在瞭特爾迪的肩上。英曼的第一反應是看那個男人有什麼武器裝備,他的臀部一邊別著手槍,另一邊掛著帶鞘的刀,皮帶扣上用皮繩系著一根手工包革金屬棍棒。那男人朝下看著特爾迪,說,到這兒來,大妞,我們幾個人想跟你說句話。說罷他拽著她的肩膀。

——我這邊有生意,她說。

那個男人看著維齊,咧開嘴笑瞭,他說,這個小傢夥說話不算數。

維齊站起來,從外套下拔出柯爾特手槍,準備瞄準那個男人的腹部。但是,維齊的動作太緩慢太明顯,等他把槍管持平後,那人已經拔出瞭自己的手槍。他的手臂伸得筆直,槍口離維齊的鼻子隻有一根手指的長度。

維齊手拿不穩瞭,槍管垂下來,假如他開槍的話,就隻能打到那人的腳。

——把這玩意兒拿開,英曼說。

兩個人眼睛都往他的方向看,這時,特爾迪伸手把維齊的手槍奪瞭下來。

那人看著維齊,撅起瞭嘴巴。

——你這條吃屎的狗,他對特爾迪說。然後,他對維齊說,她剛才救瞭你的小命,假如你沒有武器,我開槍打你就犯法瞭。

維齊沒有對著任何人,隻說,把手槍還給我。

——你該閉嘴瞭,英曼說。他在跟維齊說話,眼睛卻仍然盯著那個長粉瘤的男人。

——難以從命,那人說。

英曼什麼都沒有說。

那人仍舊拿槍指著維齊的腦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結束這場較量。

——我看得拿槍揍你一頓,他說,對著維齊的臉晃瞭晃手槍。

——嘿,英曼說。

那人望過去,現在,勒馬特手槍已經亮相,平放在桌上,英曼的手搭在槍上。

英曼另一隻手的食指晃瞭一下,示意那人走開。

那人看著勒馬特手槍,站瞭很長時間,他看得越久,英曼越感到平靜。最後,那人把槍插回皮套,轉身走開,罵罵咧咧穿過房間,招呼他那一夥人走出門外。

——把那給我,英曼對特爾迪說。她伸手把維齊的手槍遞給他,英曼拿來別在褲腰上。

——你差點讓我倆都沒命,英曼對維齊說。

——這不可能,維齊說,我們是兩個對付一個。

——不是這樣的,別指望我給你撐腰。

——好吧,你剛才就這麼幹瞭。

——都一樣,別指望我。也許下一次我就不管你瞭。

維齊咧嘴笑著說,我猜你不會的。然後,維齊跟特爾迪起身走瞭,他摟著她的腰,那裡也不過比其他地方略細瞭一點。英曼把椅子拉到墻邊,這樣就不會有人從背後偷襲他瞭。他向一個穿圍裙、看上去像酒保的男人舉起空杯子,那人就拿瞭瓶酒過來。

——那個壁爐可真大,英曼對那人說。

——夏天的時候,我們刷上石灰水,裡面放一個床架,在那裡睡覺最涼快瞭,那人說。

——哦,英曼說。

——你吃晚飯嗎?

——好的,我在樹林裡吃瞭好幾天瞭。

——過兩個小時,飯就好瞭,那人說。

白晝的光陰慢慢耗盡,來瞭幾個旅客住店。兩個老頭拉瞭一車農產品,準備去附近村子的集市上賣;一個白頭發的小販推著一手推車貨物:一個長柄平底煎鍋、幾卷緞帶、幾個錫杯,棕色玻璃吹制的小瓶子裡裝著鴉片酊和各種浸泡的藥酒;還有幾個雜七雜八的流浪漢。他們聚在一張長桌子旁,一邊喝酒一邊侃大山,帶著懷舊的情緒說起以往趕著牲口、傢禽的日子。一個人說:噢,我從這裡不知趕過去多少頭牛。另一個人說,他曾在這條路上趕一大群鵝和鴨子,他說每隔幾天,他們就得把傢禽的腿浸在熱柏油裡,然後沾上沙子,這樣它們的腳蹼才不會在路上磨掉。每個人都有許多故事要講。

而英曼整個下午都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不漏雨的一頭,呷著據說是波本威士忌的棕色烈酒,但那東西除瞭酒精跟威士忌就沒有相似之處瞭。他焦躁不安地看著房間對面聊勝於無的爐火,其他人頻頻朝他張望,神情中帶著某種疑慮。他們的面容好像鏡子一般,映照出英曼自己的形象。在那些人眼中,他分明是個會突然開槍殺人的傢夥。

英曼付瞭南方發行的五美元,可以在馬廄頂上的幹草棚裡睡覺,還付瞭五美元吃晚飯,端上來的隻有小半碗烏黑的燉兔肉和雞肉,還有一塊玉米面包。盡管如今錢不值錢,這也要價太高瞭。

晚飯後,天黑前最後的微光中,他站在酒館背面的馬廄的門口,頭頂是木瓦搭的雨篷。他背靠拴馬的圍欄,看著沉重的雨點落到停馬車的院子和路上的泥地裡。一陣涼快的北風吹來。屋簷下掛著兩個燈籠,亮光似乎被雨水沖淡瞭,隻能照見地上的水坑,一切事物原本明亮和突出的部分,都被燈光勾勒出來,跟暗部形成陰鬱的對照。雨水從雨篷邊沿不停地落下,英曼想起瞭朗斯特裡特在弗雷德裡克斯堡的講話:聯邦兵紛紛倒斃,就像從屋簷上流下的雨滴。英曼在心裡想:根本就不像,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客棧使用的木頭已經舊瞭,都起毛瞭,即便天氣潮濕,手掌摸上去仍像有一層粉塵。泥濘的過道對面,兩匹馬垂頭站在圍欄裡,被雨淋得濕漉漉的。過道這一側的馬廄裡,站著幾匹更幸運的馬,不過當你走過時,這些馬會突然咬你一口。那兩個要去集市的老人之一經過馬廄去房間的時候,英曼轉身看到他被一匹棕黃色的母馬從上臂咬下瞭核桃大小的一塊肉。

英曼就這麼站著,漫不經心地看著漸漸暗去的風景。過瞭一會兒,他決定去睡覺,明天早點起來繼續趕路。他爬上樓梯,進瞭幹草棚,發現他的室友早在那裡瞭,就是那個白頭發的貨郎。其他客人都付錢要瞭床鋪。那人把手推車裡的各種包裹和箱子卸下來,全部搬上瞭幹草棚。英曼把自己的包裹往屋簷底下一扔,懶洋洋地躺進一堆幹草,剛好在油燈昏黃的光暈外面。油燈掛在房梁的長釘子上,是貨郎從小酒館裡帶上來的。

英曼看著那人坐在搖曳的燈光下,脫下靴子和襪子,發現腳踵和腳趾起瞭水泡。他從皮盒子裡面抽出一根放血刀,燈光映照著明亮的鋼制利器,反射的光芒像暗金色的倒刺一樣照進黑暗。那人用刀把腳上的水泡刺破,用手指擠出粉紅色的液體,重新把靴子穿上,說瞭聲,行瞭。他在褲子上擦瞭擦手指,拖著蹣跚的步子,在幹草棚裡走來走去,小心翼翼,腳步極其輕柔。

——行瞭,他又說瞭一遍。

——你跟我一樣走得很辛苦,英曼說。

——我想是的。

那人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塊表,看瞭看表盤,用指節敲瞭敲,拿起來貼近耳朵。

——我還以為很晚瞭,他說,現在才六點。

貨郎從釘子上取下燈放在地上,跟英曼一樣躺進幹草堆。他們沉默不語地坐瞭一會兒。雨水敲打著頭頂的瓦片,提醒他們有個結實的屋頂和一堆幹草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空蕩蕩的幹草棚在一圈柔和的黃光下變得更加溫暖,燈光之外的一切突兀地隱沒入黑暗,仿佛光在他們身邊分割出一個空間。他們能聽見馬廄裡馬兒走來走去,鼻子裡噴著氣,還有其他人令人昏昏欲睡的說話聲。

貨郎又翻瞭翻他的箱子,掏出一個大錫鑞酒壺,拔出塞子喝瞭一大口。然後他把酒壺遞給英曼。

——這是田納西州的老窖烈酒,他說。

英曼喝瞭一口,味道不錯,有種煙味和皮革味,還別有一番醇厚濃鬱的味道。

外面雨下得更大瞭,黑暗中起瞭風,吹得瓦片嗚嗚地叫。屋內木板咯吱作響,燈光在風中跳躍閃爍。晚上,暴風雨持續瞭好幾個小時。他們在電閃雷鳴中喝酒,四肢攤開躺在草堆上,講著野獸般流浪、亡命天涯的故事。

英曼知道瞭那人名叫奧德爾,在燈光下他發現,奧德爾雖然頭發像鵝毛一樣白,但實際上沒有那麼老,年紀最多比英曼稍微大一點。

——我活得不容易,艱辛度日,奧德爾說,但是,別看我現在窮困潦倒,就以為我一直是這樣。我生在有錢人傢,按照正當權利,我應該繼承一座南佐治亞州的棉花和靛藍染料莊園,這是一大筆財富。如今這隨時都可能發生,因為我爸年紀大瞭,這個老混蛋說不定已經死瞭。這些東西都應該屬於我,土地多到算英畝都嫌麻煩,一邊長十英裡,另一邊長六英裡;還有很多黑人,多到你都找不到活給他們幹,這些都是我的。

——那你為什麼不在那裡?英曼問。

他花瞭大半個晚上來回答英曼的問題。當燈油燃盡的時候,貨郎在黑暗中說完瞭他那莽撞又陰鬱的愛情故事。奧德爾曾經是個快樂的青年,他父親的長子,他所受的撫養和教育都是為瞭繼承莊園。問題是,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竟然荒唐地愛上瞭黑人女仆,一個名叫露辛達的奴隸。他稱自己對她的愛遠遠超過瞭瘋狂的程度,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哪怕他僅僅是愛她一點點,也是頭腦發昏的表現。當時,她是個二十二歲的女人,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膚色不比鞣過的鹿皮更深,他說,她就像一朵黃玫瑰。

使問題更復雜的是,奧德爾不久前才娶瞭本縣另一個大莊園主的女兒。當時他前程遠大,遠近的姑娘任他挑選。他選中的是個嬌小柔弱的姑娘,經常由於緊張犯暈,在客廳的貴妃榻上一躺就是整個下午。但是,她美麗得近乎透明,奧德爾喜愛她勝過無數佳人。然而婚禮過後,當他脫下新娘身上蓬起的襯裙,似乎就什麼都不剩下瞭。她那麼纖細瘦小,身上沒有什麼可以留住他的心。

他們一傢人都住在大房子裡——奧德爾、纖細的新娘、他的父母、弟弟和妹妹。奧德爾要幹的事情很少,父親還沒到打算放棄任何權力的時候。這倒不是說,他父親在管理農莊的時候有什麼瞭不起的能耐,他一生中最大的功績,就是年輕時去瞭一趟法國以後,認為喝苦艾酒比喝威士忌更有品味。

奧德爾無所事事,花瞭大把時間讀司各特的小說,天氣涼爽的幾個月去打獵,天熱的時候去釣魚,還對養馬產生瞭興趣。他開始感到厭倦。

露辛達是他父親在秋天獵熊的時候,通過一系列復雜的賭博贏回傢的。那天晚上打牌的時候,一大群豬、幾傢奴隸、一匹配瞭鞍韉的馬、一群獵鳥的狗、一把英國制造的精良獵槍,還有露辛達都換瞭主人。她被先前的主人打發來的時候,隻帶瞭一塊方佈,裡面包著她所有的物品,包裹還沒有南瓜那麼大。

她被派到廚房裡幹活,奧德爾在那裡第一次看見她。他走進房間,看到她黑亮的頭發、玲瓏的手足和腳踝、鎖骨處緊繃的皮膚,那一刻他就愛上瞭她。她光著腳,奧德爾告訴英曼,他站在那裡,低頭看著她漂亮的小腳,恨不得老婆已經死瞭。

後來幾個月,他大部分時間坐在爐邊角落的椅子裡,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露辛達發呆,直到房子裡所有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一天,父親把他拉到一邊,建議他解決這個問題。照老頭子的說法,領她到外面的屋子裡,跟她一度春風。

奧德爾吃瞭一驚。他在戀愛,他解釋說。

他父親笑瞭起來。我養瞭個傻兒子,他說。

第二天,奧德爾的父親把露辛達租給瞭本縣另一頭的人傢。他們是財產微薄的小農戶,沒錢買自己的奴隸。他們付錢給奧德爾的父親,讓她到田裡幹活、擠牛奶、扛柴火,什麼粗活都得幹。

奧德爾陷入瞭絕望,好幾天臥床不起,要麼就在本縣四處遊蕩,喝酒、賭博。直到他得知,每周有兩天,農夫的老婆都會派露辛達到鎮上賣雞蛋。

每到那些日子,奧德爾就會起個大早,興高采烈地宣佈他要出去打獵。他給一匹馬備上鞍,把裝滿子彈的獵槍插進槍套,帶著一對獵狗,從門廊前跳上馬,幾英裡一溜小跑。獵狗跟著撒歡,鉆進樹林裡,興味盎然地聞著氣味,仿佛他們真的在打獵似的。他策馬跑到鎮上,穿過城裡到小鎮另一頭,然後沿路飛馳,直到看見露辛達赤腳走著,胳膊挽著一籃子雞蛋。他下馬走在她的身邊,接過籃子幫忙提著,找話題跟她聊天。開頭的幾個月,他從未試圖把她拽進樹林裡。她請求他別跟著她,這是為瞭他好,也是為瞭她自己考慮。到瞭鎮子邊上,他就把籃子還給她,拉起她的手,道別的時候,兩人都低下瞭頭。

當然,奧德爾最終還是把她拉進瞭小樹林,躺倒在松針鋪就的床上。後來,每個月有幾個晚上,他都會來到她的木屋,跟她約會。他會給馬縛上腳絆,把狗拴在樹上,然後走進松林的空地,露辛達的小木屋就在那裡。她會穿著單薄的睡衣奔向他,他緊緊抱住她,帶她進屋,跟她睡在一起,直到破曉前的一刻。

他找瞭很多借口不住在傢裡,主要借口是打浣熊。很快,當地每一個奴隸都知道,奧德爾會出大價錢買下剛殺死的浣熊。假如買得到的話,他會在回傢的路上買一頭,證明他確實晚上在打獵。否則,他就會對傢裡抱怨自己射擊技術不好,獵犬經驗不足,獵物也越來越稀少。

這種情況持續瞭一年。一天晚上,露辛達告訴他自己懷孕瞭。聽到這個消息,奧德爾再也按捺不住瞭。第二天,奧德爾就去找父親,跟他在所謂的書房裡見面,盡管他讀過的隻有莊園的大賬簿。父子倆站在壁爐邊上,奧德爾要求從父親手裡買下露辛達,他願意出任何價錢,絕不討價還價。他父親坐瞭下來,驚愕地眨著眼睛。我沒有聽懂你的意思,他說,你買這個黑鬼,到底是讓她幹農活,還是為瞭睡她?

奧德爾朝父親的左耳猛地打瞭一拳,老頭倒在地上,然後爬起來,又跌倒在地,他的耳洞裡流出瞭血。救命!他喊道。

接下去一個星期,奧德爾被鎖在儲藏醃菜的房子裡,被弟弟和父親的工頭打瞭一頓,頭和肋骨上都是瘀青。第二天,他父親來到門前,隔著門縫說,我把那條母狗賣到密西西比州去瞭。

奧德爾一次又一次地撞門。那個晚上,他嚎叫瞭一整宿,就像他那幾條獵浣熊的狗一樣。接下去幾天,他又斷斷續續地狂號,間歇地發作。

等他終於疲倦到叫不動瞭,他父親才打開瞭門鎖。奧德爾蹣跚著走出來,被陽光刺得直眨眼睛。我相信你已經接受教訓瞭,他父親說,然後大步朝下坡的田地走去,一邊用編結的鞭子抽打著草穗和野花。

奧德爾走進房子,收拾瞭一包裹衣服。他從父親辦公室的保險箱裡,拿走瞭能找到的所有現金——相當大的一袋金子和一疊紙幣。隨後,他走進母親的房間,拿走瞭一枚鑲著鉆石和紅寶石的胸針、一個祖母綠戒指和幾串珍珠。他走到屋外,給馬備上鞍,策馬向密西西比州奔去。

戰爭開始前的一年,他尋遍瞭種植棉花的各州,累垮瞭三匹馬,花光瞭所有的金銀細軟,露辛達卻始終不見蹤跡。從此,他再也沒有踏上故鄉的土地。

從某種意義上,他依然在尋找她,這就是為何在需要掙錢的時候,他選擇瞭流浪。他的生意日漸蕭條,從販賣馬車和馬匹的商人,淪為推著手推車的補鍋匠。他可能快走投無路瞭,用不瞭多久,就得拉著沒有輪子的爬犁或雪橇,或者背起行囊,販賣些小玩意兒。

故事講完瞭,英曼和奧德爾發現一壺烈酒已經下肚。奧德爾走到包裹那裡,帶回來兩小瓶秘方藥,主要成分是糧食釀成的烈酒。他們坐下來喝酒,過瞭一會兒,奧德爾說:我經歷過的辛酸,你一定前所未見。他講起瞭在密西西比州尋找露辛達的流浪故事,一路目睹的慘象讓他擔心她橫遭血腥慘禍,早已去瞭另一個世界;還有一些慘象則讓他害怕她沒有死去。他說起有些黑鬼被活活燒死,還有些奴隸因為犯瞭微不足道的過錯,就被削下耳朵、剁掉手指。在納奇茲[4]附近,他撞見瞭最慘無人道的酷刑。當時,他正沿著河邊一條偏僻的路走,聽見遠處樹林裡一陣禿鷹的撲騰聲,還有人在高聲哀叫。他拿起瞭獵槍,走過去看個究竟,看見槲樹下有個女人被關在豆架桿做的籠子裡。槲樹上黑壓壓地棲滿瞭禿鷹,它們撲在籠子上,不停地啄裡面的女人,已經叼出瞭她的一個眼珠,還從她的背上和胳膊上撕下一條條皮肉。

她用剩下的一隻眼睛看見奧德爾,大喊:快開槍打死我。但是,奧德爾把兩管鉛彈全都射到瞭樹上。禿鷹紛紛落在地上,其他的倉皇飛走瞭。奧德爾突然之間害怕那個女人就是露辛達。他跑過去,用槍托把籠子撞開,把她拉出來放在地上,給她喝水。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在他打定主意之前,那個女人便吐血身亡瞭。他凝視著她,摸瞭摸她的腳、鎖骨還有頭發,她不可能是露辛達,膚色不同,而且腳的骨節突出。

奧德爾說完已經喝醉瞭,用襯衫袖口抹著雙眼。

——這是個瘋狂的世界,英曼想不出更好的評論瞭。

第二天清晨,天灰蒙蒙的,英曼離開瞭被火燒出洞來的旅館,在一片迷霧中上路瞭。維齊很快跟瞭上來,他的一隻眼睛下面被剃刀劃瞭一道,臉上流下瞭一道血痕,他不停地用外套的袖子擦著血跡。

——晚上遭罪瞭?英曼說。

——她不是故意想傷害我的。我想讓她陪我一夜,討價還價的時候卻不肯讓步,結果被剃刀割傷瞭。起碼我最害怕的事情沒有發生,她沒有用剃刀把我給閹瞭,還是值得慶幸的。

——好吧,我希望這一晚上值得挨刀子。

——完全值得。淫蕩墮落的女人有什麼迷人之處,這是眾所周知的,而且我承認自己有點過分迷戀這種怪誕的女體。昨天晚上,她脫下瞭龐大的裝束站在我的面前,我完全震驚瞭。實際上,我目瞪口呆。這一幕應該印在腦海裡,在年老時回憶,給絕望的心增添一絲歡愉。

[1] 《聖經·士師記》中的故事,達利拉趁參孫熟睡之時,剪去瞭他有魔法的頭發,使他喪失力量,淪為階下囚。

[2] 《聖經》舊約的一卷書,共21章。

[3] 出自《聖經·馬可福音》第5章第9節。

[4] 美國密西西比州亞當斯縣最大的城市。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