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鬥雞一樣生活

中午時分,英曼和維齊經過一棵新鋸下來的山核桃樹,粗壯的樹幹跟道路平行,旁邊放著一把長長的鋸子,鋸片上塗過油,沒有絲毫生銹的痕跡,密密的鋸齒剛磨過,閃閃發亮。

——看那裡!維齊說,一把被遺棄的鋸子,有人會花錢買的。

他走過去撿起鋸子。英曼說,伐木工走開去吃午飯瞭,他們很快就會回來,把山核桃樹劈開鋸成段。

——我可不管這些事情,我隻知道路邊有把鋸子,被我發現瞭。

維齊撿起鋸子,扛在肩頭繼續上路,每走一步路,兩頭的木柄就彈跳一下,寬大的鋸片振動著發出嗡鳴,就像單簧口琴一樣。

——我會把這個賣給碰到的第一個人,他說。

——你真是自作主張,隨便對待別人的財產。我倒想聽聽,你在佈道的時候,怎麼用經義為此開脫?英曼說。

——別搞錯瞭,上帝對財產的問題可沒那麼計較。他視金錢如糞土,而且處處表現出這種偏見,在降天火和發洪水這些事情上尤其如此。你見他降下天災時顧及過誰的財產嗎?

——沒有,我幾乎沒註意到。

——完全正確。我能說的就是,假如一個人打算遵照上帝的教義來生活,就不該太關心某把鋸子屬於誰,這樣的瑣事會影響遠大的目標。

——遠大的目標?英曼說。他看瞭看牧師結滿痂的腦袋,有胖妓女在他眼睛底下割出的細傷疤,還有英曼在迪普河用槍打他留下的傷痕。你滿口都是遠大目標,身上倒是挨瞭不少鞭子,他說,你每一次挨打都是活該。

——我不是說自己不該挨打,維齊說,很多比我更好的人被打得更慘呢,但我不打算再輕易挨別人打瞭。

說到這裡,維齊想起瞭自衛的問題,他說,讓我看看你那支威力十足的槍。

——不行,英曼說。

——別這樣,我不會弄壞的。

——不行。

——我隻是覺得,拿來做槍手的武器挺合適的。

——太大太沉瞭,英曼說,你需要一把海軍手槍,一支柯爾特或一支斯塔爾,重量又輕,拔槍又快。

——最起碼,我想把自己的槍要回來。

——我放在身邊,分開的時候再給你,英曼說。

——誰能預料到我們什麼時候會分開,維齊說,那樣的話,我就連武器也沒有瞭。

——那樣世界就清凈瞭。

他們說話間走到一棵皂莢樹下,遮天蔽日的枝丫斜伸到路面上。兩人沒什麼東西可吃,彎腰撿起鐵銹色的長豆莢裝滿口袋。他們繼續上路,用大拇指的指甲剝開豆莢,牙齒刮著裡面白色的甜漿。過瞭一會兒,他們看見下面坡上站著一個人,他似乎對眼前的景象陷入瞭沉思。景象的主體是一頭巨大的黑牛,死在瞭溪水分岔的地方。那人看到他們經過,便打瞭聲招呼,問他倆是否願意從路上下來,幫忙搭把手。英曼爬下坡去,維齊把鋸子放在路邊,也跟著下去。

他們站在那人身邊,看瞭看浮腫的公牛。溪水拍打著牛肚子,成群的蒼蠅叮在牛的嘴巴和屁股上。他們全都抱著胳膊,眼睛朝下看,姿勢就像工人盯著不情願幹的活。

那人不算老,但年紀也不輕瞭。他的腰身很粗,圓滾滾的,從猿到馬的所有雄性哺乳動物,到瞭成年後期都是這樣。他戴著一頂老掉牙的黑羊毛高頂圓帽,盡管天不算太冷,他還是把帽簷放下來裹緊耳朵,用一根劍麻繩系牢,像一頂軟帽一樣包住他的腦袋。他的下頜長著濃密的絡腮胡,帽簷的陰影下,烏黑的眼睛向外瞟著,浮腫的眼瞼半開半合,像一隻猛禽。他有一張嘬起的小嘴,讓英曼想起某種長吻巨魚的鼻孔。戰爭初期他有一段短暫的時間在海邊作戰,曾見過這種魚。

旁邊一棵樹上斜靠著一支十鉛徑的單管獵槍,槍管似乎鋸短瞭,以獲得更寬的散射面,但既不常見,也不實用。用來鋸槍管的工具也很粗陋,因為斷面參差不齊,還是斜著切割的,跟槍管不成直角。

——你打算怎麼把它弄出來?維齊說。

那人回答前沉默片刻,先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伸進褲子底下,摸索某個在腹股溝作祟的小生物。他捏緊手指湊到眼前,好像是用又厚又黃的指甲啪的掐死瞭什麼東西。他的手掌很寬,皮膚粗糙,上面結瞭一層白色的皮屑。

他解釋說,前幾天這頭公牛走丟瞭,不知怎麼死瞭。他說,這條溪流是他們的水源,原本沒有味道,現在有股酸臭,因此他沿岸走過來尋找原因。他身上有一根繩子,也許他們可以一起把牛從水裡撈上來。

英曼看瞭看那人和維齊,然後看瞭看那頭龐然大物般的公牛。他估計,起碼需要一隊馱馬,才能把牛拉上來。

——我們可以試試把它拖上來,他說,但是這頭牛很大,我們最好想想別的辦法。

那人沒理會他的話,用繩子捆住瞭牛脖子。三個人拉住繩子用力拽,但是牛的屍體紋絲不動。

——杠桿,那人說,假如我們能找到木棍,就能把它撬起來。

——用不著去找棍子,我們可以自己鋸,維齊說,我有把好使的鋸子,我們幹完活,也許你會願意買下來。他跑上岸去找那把橫鋸,興奮得像個第一次跟大人一起幹活的男孩。

英曼覺得這是個餿主意,他坐在一根倒下的木頭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兩個人起勁地幹活,但他們的熱情顯然用錯瞭地方。他想起軍隊的工程師和他們手下的士兵,那幫人在建造橋梁或其他設施的時候也是勁頭十足,但是,工程的實際價值跟這種熱情完全不成比例,結果大量人力物力被浪費,最終隻完成一件在英曼看來還不如不做的工作。

當英曼看著的時候,維齊跟那人已經鋸好瞭三根粗棍子。轉眼之間,他們已經站在齊小腿肚深的水裡,把大石塊壘起來當作支點,齊心協力打算把牛翻過身。但是無論他們怎樣使勁,木棍隻不過稍微讓牛身動瞭幾下。英曼下到水裡,三個人一起壓,這一回牛確實動瞭。但問題是,即便把木棍的一頭壓進水裡,也隻能把牛身抬高一英尺。然後,他們慢慢就使不出勁瞭,手一松,牛撲通一聲掉回瞭水裡。

——我知道瞭,維齊說,我們可以先把牛撬起來,然後用腳把石頭踢到下面撐住,然後找個更高的支點,從那裡再繼續撬,再墊進去更多石塊。我們一遍一遍重復,這樣牛就能翻過身瞭。

英曼目測瞭一下牛到岸邊的距離。

——我們就算把牛翻個身,它也還是在水裡,他說。

——那麼,我們讓它翻兩次身,維齊說。

——這樣是能滾到岸邊瞭,英曼說,但是,牛還是會腐爛,掉回水裡。

——那就翻三次,維齊說。他已經完全被杠桿的神奇和工程作業的男子氣概迷住瞭。

英曼想象得出,他們會在那裡一直幹到天黑,把牛撬起來、墊進石頭,然後,再把牛撬起來,沒完沒瞭地重復。一小時又一小時,他們本來可以趕路和休息的大好光陰都流逝瞭。

英曼來到溪邊,撿起維齊扔掉的鋸子,回來把鋸子架在牛脖子上。

——你們誰拿著另一頭,他說。

維齊看上去很失望。那人抓住另一端的鋸柄,兩人幾下就把牛頭鋸下來瞭。不一會兒,他們鋸下瞭帶著兩條前腿的牛胸,接下去又把兩條後腿從肚子那兒鋸瞭下來。一大堆內臟和黑色的液體奔湧而出,釋放出一股臭氣。維齊看著,突然彎腰朝水裡嘔吐起來,一堆皂莢殼裡的果肉泛著泡沫,順水漂向下遊。

那人看著維齊,咯咯笑著,仿佛看見瞭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胃太嬌氣瞭,他說。

——他是個傳道士,英曼說,這活跟他的工作相差太遠瞭。

他們把牛鋸開後,小溪裡到處都是牛的殘肢,他們很快把它們拖到岸上,扔到很遠的地方。溪水依然一片血紅,英曼不由想起夏普斯堡的那條小溪。

——我幾天內都不會喝這裡的水,英曼說。

——不會的,那人說,我想也是。

那人和英曼在上遊的清水裡洗幹凈瞭雙手和前臂。

——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吧,那人說,我們有個幹草棚可以睡覺。

——假如你願意要那把鋸子的話,英曼對那人說。

——我開價兩美元聯邦幣,或者五十塊本州代幣,維齊說,一下子興奮起來。

——拿著,英曼說,免費的。

那人拿起鋸子,正中間搭在肩頭保持平衡,空著的手拿著那支鋸得不成樣子的獵槍。英曼和維齊跟著他走下坡,沿著溪流一路走去。那人清理瞭飲用水源之後,似乎心情很愉快,一路插科打諢。他們沒走多遠,他停瞭下來,用手摸瞭摸鼻子,使瞭個眼色,走到一棵大橡樹旁邊。樹幹齊眼睛的地方有個樹洞,他抬起胳膊伸進去,拿出一個帶瓶塞的棕色瓶子。

——我還秘藏瞭不少瓶這樣的酒,以備不時之需,他說。

他們背靠著樹幹坐下,輪流傳遞著酒瓶。那人說他的名字叫朱尼爾,並講起自己年輕時浪跡各地,靠鬥雞謀生的故事。他講起一隻特別出色的多米尼克大公雞,它活著隻為兩件事:戰鬥和跟母雞交配。一連幾個月,它橫掃眼前的一切對手,在史詩般的戰鬥中所向披靡,贏得瞭無數驚人的勝利。鬥雞在牲口棚裡進行,每逢多米尼克雞似乎要被擊敗瞭,它就一下子飛到棚頂的椽木上歇著,直到所有觀看鬥雞的人開始冷嘲熱諷,嘲笑聲達到頂點時,它就像流星錘一樣朝對手俯沖而下,隻剩下泥裡一攤鮮血和羽毛。

朱尼爾還說起旅途中,女人們紛紛投懷送抱,那勁頭就像多米尼克雞撲向對手一樣。他記憶特別深的是個已婚女人,她丈夫邀請他在鬥雞的間歇到傢中小住幾天。她朝他暗送秋波,隻要有機會就揩他的油。有一天,丈夫去耕地瞭,她去外面井裡打水,彎下腰提水桶的時候,朱尼爾走到她身後,把她的裙子掀到背上。照他的說法,那女人裙子底下沒有穿內褲,她踮起腳尖、撅起屁股,他就這麼按住她,朝井口俯下身去……持續的時間,跟她搖上一桶水差不多,他說。他幹完之後,便揚長而去,胳膊裡抱著那隻公雞。他讓英曼和維齊相信,他年輕時候的生活中充滿瞭無數這樣美妙的日子。我的艷遇可真是不少,他說。

維齊的胃裡空空如也,喝下去的烈酒已經讓他暈頭轉向。他認為這故事妙極瞭,聽朱尼爾講完後,他大聲喝彩,接著喋喋不休地說,男子漢就應該這樣生活。

——像鬥雞一樣生活,那就是我的目標,他用充滿渴望的嗓音說。

朱尼爾說流浪的生活確實妙不可言,他所有的煩惱都是從娶妻定居開始的。結婚三年以後,她居然給他生瞭個黑鬼孩子。更氣人的是,她拒絕說出生父的名字,剝奪瞭朱尼爾正當復仇的權利。他打算跟老婆離婚,但是法官沒有準許他的請求,理由是他結婚的時候就知道她是個蕩婦。

後來,朱尼爾的老婆把兩個姐妹帶來一起住,她們在淫蕩方面跟他老婆不相上下。其中一個生瞭一對雙胞胎男孩,說不清是什麼種族,現在長到好幾歲瞭——朱尼爾不知道確切的年齡——但他們受到的教養,比野豬好不瞭多少。令人費解的是,雙胞胎的母親跟這傢裡的其他人一樣,都嫌給他們起名字麻煩,提起他們中某一個的時候,就朝那男孩的方向伸出大拇指,說,那個小鬼!

朱尼爾說,婚姻的經歷讓他相信,他應該娶個十三歲的女孩,把她養大成人,以適應自己的需要。他度過瞭許多不眠之夜,覺得自己直到死去的每一刻都會活得很慘。他覺得自己唯一的解脫,就是趁她們睡著的時候,割斷她們的喉嚨,然後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或者逃進樹林裡,直到最後被狗追趕上樹,像浣熊一樣被開槍打死。

這些話給維齊的興奮澆瞭一盆冷水。過瞭一會兒,朱尼爾把酒瓶放回原處,又扛起瞭鋸子,帶著兩人沿路轉瞭一兩道彎,到瞭他傢的房子。朱尼爾傢在路下方一片潮濕的窪地裡,建築面積很大,墻壁是木板條的。房子沒有善加修葺,一面墻已經從河石壘的地基上脫落。因此,整個房子是傾斜的,仿佛正在向地心一頭紮去。

院子裡堆著錐形的鬥雞籠子,是把沒有削皮的樹枝用忍冬藤紮在一起做成的。鮮艷的鬥雞從籠子裡往外瞪著,眼神冰冷而銳利,仿佛整個世界的存在,不過是為瞭給它們提供搏鬥的機會。煙囪裡升起稀薄的白煙,屋後什麼地方,卻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柱子一般沖向天空。

他們從路上下來,走到朱尼爾傢的窪地,一隻三條腿的癩皮小獵犬從門廊後面跑出來,貼著地面悄無聲息地徑直奔向英曼。比起狂吠的狗,英曼已經學會更加小心提防不叫的狗,沒等它近身就踢過去,一腳踹到狗的下巴。那條狗立刻倒地,一動不動地躺在泥裡。

英曼看著朱尼爾說,要不然,我該怎麼辦呢?

——狗咬的不都是賊,維齊說。

朱尼爾站住,隻是看著。

最終,那條狗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三條腿一瘸一拐地走回門廊下面。

——我很高興它沒有死,英曼說。

——我才不在乎它是死是活呢,朱尼爾說。他們來到房子前,走進廚房兼餐廳,朱尼爾馬上從碗櫥裡拿出另一瓶酒和三個錫杯。屋裡的地板就像個斜坡,英曼坐在桌邊一把直背椅子上,不得不使勁用腳踩住地板,才不至於在重力作用下滑到矮墻那一頭去。有煙囪的角落裡放著一張床,英曼看到他們甚至懶得把床腳墊平,隻是稍微調瞭一下方向,讓床頭朝著高的一邊。

墻上掛著從書裡和報紙上裁下的畫片,有些跟傾斜的地板平行,有些不知道跟什麼對齊,也許是用水平儀測過的。壁爐裡的火悶燒著,幾乎沒有火焰,木炭上架著一口燉鍋,正在燜煮的肉散發出一股臭味。灶臺歪得厲害,冒出的煙直沖一邊的墻壁,然後才沿著墻壁進入煙囪。

在這樣的房間裡,通常的重力線已經不起作用,從瓶裡倒一點酒到杯子裡都成瞭一個難題。英曼剛倒酒的時候,完全沒倒進杯子裡,還弄濕瞭鞋子;後來,他找到瞭正確的角度和方向,成功地倒滿一杯,喝瞭一口,就把杯子放在餐桌上。他註意到桌子上到處都釘著樺樹枝鋸成的橫檔,這樣杯盤才不會滑到地上去。

維齊看看四周,在屋裡上坡下坡地走來走去,不時從杯子裡啜一口。突然,他想到一個主意。

——我們可以在矮墻那頭裝上杠桿,很快就能把房子抬平,他說。

杠桿似乎在他的思維中占據瞭重要位置,他仿佛發現瞭可以解決一切難題的機械裝置,任何事情出瞭差錯,隻要把杠桿插在底下,就可以把它糾正過來。

——我估計把房子撬起來沒問題,朱尼爾說,但是,我們這樣住瞭很久,已經適應瞭一切,要是住在沒有坡度的房子裡,我們反倒會覺得很別扭。

他們又喝瞭一會兒酒,英曼的酒勁沖上瞭頭,昨天稀薄的晚餐之後,他除瞭豆莢什麼都沒有吃。維齊腹中空空如也,醉意來得更是猛烈,他脖子梗著坐在那裡,朝下看著酒杯。

沒過多久,一個八或十歲的女孩從前門進來。她身材瘦長,腳踝和肩膀的骨骼纖細,皮膚是深奶油色,棕色的鬈發垂到肩膀下面。英曼很少見到這麼漂亮的孩子。

——你媽在傢嗎?朱尼爾問道。

——在,女孩說。

——她在哪裡?朱尼爾問。

——從後面出去瞭,剛剛還在。

維齊的眼睛離開杯子,抬頭仔細看著那孩子。他對朱尼爾說,哎呀,我見過有些白人孩子膚色比她更黑,你覺得她是隻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還是更少?

——八分之一還是四分之一,沒什麼區別,我就知道她是黑鬼混血兒,朱尼爾說。

維齊突然站起來,歪歪扭扭走到床邊,躺下昏睡過去。

——你叫什麼名字?英曼問那女孩。

——盧拉,她說。

——不對,朱尼爾說,轉頭朝女孩瞪著眼,說你叫什麼名字?

——媽媽說我叫盧拉,女孩說。

——你不叫這個名字,你媽就隻會想出這種妓院裡的諢名。你叫貞兒,得我說瞭算。

——我看,這兩個名字都不錯,英曼說。

——不行,朱尼爾說,我起的名字響亮得多,讓人記住她母親是個婊子。

他一口氣喝幹瞭杯子裡的酒,說,跟我來吧。也不管英曼是否跟著,他就走瞭出去,坐進前門廊上的一把搖椅裡。

英曼走到院子裡,仰起頭望著天空。日已西斜,暮色漸濃,東邊的天空中,升起一彎月亮和閃亮的金星。空氣幹燥而涼爽,英曼深吸瞭一口氣,那味道和感覺讓他意識到:秋天已經來臨。微涼的天氣說明,歲月的車輪又向前滾動瞭一刻。

——萊拉,朱尼爾喊道。

不一會兒,一位年輕女人從房子的角落裡走出來,在英曼和朱尼爾中間的門廊臺階上坐下。她的膝蓋高高彎起,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著英曼。她的發色金黃,臀部豐滿,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薄棉裙,透過羊皮紙色的佈料,幾乎可以看見她皮膚的質地。裙子上本來印著一行行碎花,但是顏色黯淡瞭,看上去更像是豎寫的潦草模糊的字跡。

那姑娘全身的線條都是渾圓的。她的裙擺向後滑落,搭在臺階上,兩條潔白的大腿完全暴露在外面。她的眼睛像是淺色的風信子花,頭發沒有梳,赤著的腳上被荊棘刮出傷痕。她身上有種奇異的氣質,英曼不得不讓頭腦清醒一下,開始數她渾圓的腳上泥濘的趾頭,想證實數量是否是神秘的五個。朱尼爾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玉米穗煙鬥,煙嘴是陶土的,還拿出一個皺巴巴的大煙草袋。他裝滿瞭煙鬥,塞進黑洞洞的嘴裡,把煙草袋在英曼面前晃瞭晃給他看。

——公牛的陰囊,他說。人做煙草袋,不會比上帝做得更好。這類東西是上帝的考驗,看我們是否會靠他創造的一切過日子,還是會避開他的全權統治,依靠我們自己設計的不堪一擊的發明來改進生活。

然後他朝那個姑娘說,火!

她站起身來,裙裾搖曳之間,豁口洞開。她走進房子,拿回來一片燃燒的玉米殼,彎腰點燃煙鬥,臀部正對著英曼。薄薄的裙子打著褶,擠在兩瓣屁股的縫隙中間,把臀部裹得緊緊的,他能看見她緊繃的臀部兩側凹進去的地方,還有脊椎和髖骨之間肌肉的小坑。她裙底的風光一覽無餘,英曼仿佛面對一張陌生奇異的臉,它卻並非完全不友好。

此時,姑娘突然扭動身體,像是被貓頭鷹撲倒的野兔一般尖叫起來,英曼看見朱尼爾鉗子般的手指從她胸口附近縮瞭回來。

——朱尼爾,該死的,她說。

萊拉回到臺階上坐下,一條手臂緊緊壓在胸口。朱尼爾抽瞭一會兒煙,萊拉挪開胳膊,裙子的前襟上沾瞭一小塊黑色的血跡。

朱尼爾說,讓這些母狗給你弄些吃的吧,我要去下坡的草地上看看一匹母馬。

他起身走到門廊邊上,從褲襠裡一掏,撒出一道粗粗的弧線,澆到一叢雪球花灌木上。他抖抖幹凈,系好褲子,出瞭院子沿著小路走去。路面漸漸變得昏暗,他一邊叼著煙鬥、吸著煙,一邊哼出一支小曲。英曼聽見歌詞是:上帝向諾亞展示彩虹的奇跡,並非再也不發洪水,而是下次改用大火。

英曼跟著萊拉繞到屋後,外屋是煙熏屋、儲菜屋、冷藏室、雞舍和玉米倉庫,圍出一塊夯實的空地,好像一個院子,中間大塊木頭燒著一堆火,躥起的火舌高到萊拉的頭頂,濺起的火花就更高瞭。夜色逐漸沉淀在遠處黑黢黢的樹林邊緣,林子前頭是長滿雜草的園子,裡面種著玉米和已經摘完的豆角。近處有個圍著柵欄的菜園,木樁尖端刺著幾隻死烏鴉,軟弱無力地戳在那裡,正在不同階段的腐爛中。黃色的火光映入黑暗的夜色,搖曳的影子投在沒有刷漆的墻壁上。頭頂的蒼穹卻仍然是一片銀色,沒有星星。

——嗨,萊拉喊道。

煙熏房裡出來兩個蒼白的女人,顯然是萊拉的姐妹,她們跟萊拉長得很像,完全有可能是三胞胎。隨後,冷藏室裡出來一對黑頭發的小男孩。他們都聚在火堆邊上,萊拉問,晚飯做好瞭?

沒有人說話,姐妹中的一個伸出臟兮兮的食指,探進陶壺頸口處的掛繩,把陶壺從火邊的地上提起來。她用臂彎抱住陶壺,咕咚咕咚地喝瞭一大口。她把陶壺傳遞下去,輪到英曼的時候,他本以為是某種難喝的傢釀劣酒,但味道跟他喝過的任何酒都不一樣。飲料有種肥沃土壤的味道,還有其他說不清的滋味,好像混合瞭樹上的菌子和某種藥性不明的動物腺體。陶壺在眾人手中轉瞭好幾圈。

另一個女人倒退著走向火堆,撩起裙子下擺,彎腰撅起後臀。她盯著英曼,藍眼睛裡閃爍著快樂的光彩。她渾圓的乳房垂下來,仿佛要把緊身胸衣漲裂瞭。英曼疑惑,自己究竟闖進瞭什麼樣的淫窩。

第三個女人站瞭一會兒,一隻搭在腹股溝上,目光越過玉米地,隨後她走進煙熏房,拿回來一把木齒耙,在火堆邊緣的灰燼裡耙瞭幾下,翻出幾個燒焦的玉米殼包著的東西。兩個男孩似乎一下子被吸引住瞭,他們在旁邊看著,其中一個走到火堆旁,用單調的聲音說,面團兵。

在英曼看來,除瞭會說這一句話,兩個小孩癡頭呆腦的。他們眼窩深陷,在火光照亮的院子裡,沿著似乎確定的路線,一言不發地來回踱步。他們反復用腳摩擦地上的泥土,像鬼魂一樣。英曼開口跟他們說話,他們既不回答,也不朝他的方向眨一下眼睛表示聽見他的聲音。他開始猜想,那男孩對著火堆說的話,即是他們懂的全部詞匯。

姐妹幾個剝開玉米殼,一股蒸汽散入冷冽的空氣。她們剝出瞭六塊黑面餅,每個都捏成腦袋奇大的矮人,連下腹的器官都一目瞭然。姑娘們把玉米殼扔進火堆,火光明亮起來,一瞬間就燒盡瞭。

——我們知道你會來的,萊拉說。

兩姐妹給每個男孩一塊面餅,他們撕成自己的拳頭大小,一塊塊地塞進嘴裡。他們吃完後,又開始沿著地上踏出來的模糊足跡,不停地走來走去。英曼在一旁看著,想搞清楚他們走的究竟是什麼圖案,也許是某種他不應該錯過的天機。但過瞭一會兒他放棄瞭,地上的印跡毫無意義。

兩個姑娘拿走瞭剩下的四塊面餅,走到房子裡面。萊拉走過來,站在英曼旁邊,把手放在他肩上說,你可真健壯啊。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後,他取下挎包,放在腳邊的地上,錢和勒馬特手槍都在裡面。現在,夜色已經變得全黑瞭,他看見山坡上有一點黃光,似乎在樹叢中搖曳地遊移,忽而變成散漫的光暈,忽而變成明亮的光點。那光看上去很奇怪,讓英曼懷疑沒有什麼外在的光源,而是他思維錯亂產生的幻覺。

——那是什麼?英曼問。

萊拉盯著光看瞭一會兒,說,那不算什麼。今天晚上那光很小,它有時候跟天上多出一個月亮一樣大。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朱尼爾在那座山上殺瞭一個人和他的狗,用板斧劈下他們的腦袋,一個挨著一個紮在山核桃樹樁上。我們都跑去圍觀。那人的臉變得像黑鬼一樣烏黑,眼神十分可笑。從此以後,某些夜晚,山裡就能看見遊蕩的光。你現在就可以跑去看,什麼都不會看見,但是,也許會有什麼東西蹭你,感覺像曬幹很久的小母牛皮。

——他為什麼殺瞭那人?英曼問。

——他從來沒說過。他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打人。他連自己的母親都開槍打死瞭。照他的說法,她把圍裙裹在身上,他就把她當成天鵝瞭。

——我在這個地方沒有看見過天鵝。

——天鵝很少見。

山上的光變成藍色,邊緣銳利起來,移動的速度變快,在樹叢中忽隱忽現。隨後,光就消失瞭。

——你覺得那光是什麼?英曼說。

——全能的上帝在《聖經》裡說得很清楚,死人的腦子沒有想法,思想都從腦袋裡飛走瞭。所以,這不是那個無頭人。我相信是人們說的那樣,有時候狗的幽靈頭上掛著燈籠。但我也許是錯的。老人們說,從前的鬼魂比現在多得多。

萊拉盯著他看瞭很久,用手摩挲著他的小臂。我相信你一路上打著黑旗[1],她說。

我什麼旗號都不打,他說。

兩姐妹之一跑到後臺階上,說,來吃飯吧。英曼把挎包拿到門廊上,萊拉伸手抓著他肩上背包的帶子,從他的雙臂上卸下來,放在挎包旁邊。英曼低頭看瞭看,心想,這可能是個錯誤,但他再也無法理清思路。

見萊拉和她的姐妹走進房子,他拿起挎包,塞進門廊上堆放的木材之間的空隙,大約有一肘深。然後,他跟著姑娘們走進房子,屋內不知何故看起來比先前更大瞭。她們領著他走過一條傾斜的走廊,兩邊的木板墻沒有刷漆,他總覺得雙腳似乎要打滑。在黑暗中,這地方看上去像個大雜院,分隔成迷宮般的小房間,兩邊墻上都有門,房間彼此連接的方式毫無邏輯。最後,英曼和萊拉走進瞭傾斜的大房間。在釘著保險杠的桌子旁,座位已經擺好瞭。維齊在有煙囪的角落裡,睡得死死的。

桌上的燈正在冒煙,微弱的光線掠過墻上、地面和桌佈,像小溪底部石頭上的影子一樣搖曳。萊拉讓英曼坐在桌首,在他脖子上圍瞭一塊格子餐巾,桌子中央放著一塊從火堆灰燼中拿出來的面餅,用餐巾包裹著。

兩姐妹之一從灶臺拿來一個大淺盤,裡面盛著一大塊肉,浸在亮晶晶的油脂裡。英曼說不清這是什麼肉,豬腿沒有這麼大,牛肉顏色沒有這麼淺。這是一整個關節,兩端的骨頭上都連著厚厚的肉,白色的筋腱和韌帶縱橫交錯。姑娘把盤子放在他的面前,用一把翻過來的烹飪勺子插在底下墊平。英曼面前隻放著一把生銹的餐刀,他拿起來看著萊拉。

——我們連肉叉也沒有,她說。

英曼用左手握緊骨頭,拿刀切瞭又切,但關節上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三姐妹都圍在桌邊,看著他努力切那塊肉。她們身上散發著一股發情的騷味,就像潮濕的銀河葉草叢的氣味,甚至蓋過瞭那塊怪肉的臭味。萊拉膩在英曼身邊,柔軟的小腹貼著他的肩膀,然後,她踮起兩隻腳尖,在他身上磨蹭,他能感覺到她兩腿之間毛發茂盛的地方,透過薄薄的裙子擦著他的皮膚。

——你長得真帥,她說,我敢打賭,女人見瞭你都像飛蛾撲火一樣。

兩姐妹之一盯著英曼看,說,我希望他抱著我,直到我咕噥出聲來。

萊拉說,他是我的。你們隻能看看他,然後就躲到一邊做你們的美夢去吧。

英曼感到疲倦而麻木,他依然在鋸那塊關節,但胳膊漸漸沉重起來。燃燒的燈芯似乎在昏暗的房間裡投下瞭奇怪的陰影。英曼回想起剛才喝的那壺東西,懷疑自己醉得有點不太對勁。

萊拉拿起他抓著骨頭的油膩的左手,拉到她的裙底,放在大腿根上,他感覺到她沒有穿內褲。

——出去,她對姐妹們說。她們向大廳走去,其中一個在門口轉頭說,你就像牧師說的那樣,把教會建造在彼得上[2]

萊拉用一根大拇指,把裝肉的大淺盤推到桌子高的一邊。她碰掉瞭墊在盤子下面的勺子,灰色的肉汁淌瞭下來,流到桌子低的一邊,從桌沿往下滴。萊拉扭動身體,坐在英曼對面的桌子上,兩腿分開把他夾在中間,一雙赤腳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她把裙子向後拉到腰間,身體朝後仰,肘部支在桌子上,對英曼說,怎麼樣?像什麼?

除瞭它本身什麼都不像,英曼想。但他的腦子裡想不出詞來,像被施瞭法術般,一片呆滯混沌。他油亮的掌印還留在她蒼白的大腿上,再上面就是張開的洞穴,盡管隻是一條肉溝,看來卻充滿瞭誘惑。

——來吧,她說,聳聳肩膀把裙子抖落,乳房一下子跳瞭出來,淡淡的乳暈有品脫杯口那麼大。萊拉探身朝前,把英曼的頭拉到她的乳溝之間。

此時,門突然被撞開瞭,朱尼爾站在那裡,一隻手提著一盞冒煙的燈,另一隻手裡拿著獵槍。

——見鬼,你們在幹什麼?他說。

英曼坐回椅子裡,看著朱尼爾拿獵槍瞄準他,並扳起尖尖的、足有騾子耳朵那麼長的擊錘。短槍管參差不齊的槍口像個巨大的黑洞,一旦開槍,射擊面積會覆蓋整個墻面。萊拉從桌上滾下來,上下左右地拉扯衣裙,把身體基本上遮蓋起來。

要是死在這個鬼地方就太糟糕瞭,英曼想。

他們沉默瞭很久,朱尼爾站在那裡,舔著犬齒,似乎在深思熟慮什麼。然後,他說,你得知道,在基列可沒有香膏——求神也沒有用。

英曼坐在桌邊,看著朱尼爾黑洞洞的槍口,心想,我應該做點事情,采取正確的行動。但是,他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像塊石頭一樣動彈不瞭。他盯著自己放在面前桌佈上的雙手,徒勞地想:它們開始變得像他父親的手,盡管不久之前,它們還是另外一副樣子。

朱尼爾說,讓我滿意的辦法隻有一個,要麼辦一場婚禮,要麼來一場殺戮。

萊拉說,太好啦!

——等等,英曼說。

——等等?朱尼爾說,已經太晚瞭。

朱尼爾朝維齊躺著的煙囪角落望去,對萊拉說,去把他叫醒。

——等等,英曼又說瞭一遍,但除瞭這個詞,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一片混亂、毫無秩序,思維無法表達他的意圖,他又開始懷疑,自己在院子裡的火堆邊究竟喝瞭什麼。

萊拉走過去,在維齊面前彎下腰,搖瞭搖他。維齊醒瞭過來,看見面前的兩隻乳房,咧開嘴笑瞭,仿佛到瞭一個美麗的新世界,直到他看見獵槍的洞口。

——現在你把她們也叫來,朱尼爾對萊拉說。他走到她身邊,狠命打瞭她一個耳光。萊拉用手捂著紅腫的掌印,離開瞭房間。

——我要給你看樣東西,朱尼爾對英曼說,起來。

英曼站瞭起來,但他感到腳下有些不穩。朱尼爾走到裡邊,一邊繼續用槍指著英曼,一邊一把抓住維齊的衣領,把他拎起來,拖著慢慢走過房間。維齊被猛地一拉,隻能腳尖著地往前挪,像個鬼鬼祟祟要幹壞事的人。朱尼爾把他倆拉到一起,用獵槍參差不齊的槍管戳著英曼的屁股。

——出去看看我帶瞭什麼來,朱尼爾說。

英曼好像在水底一樣,緩慢而努力地走到前面的門廊上。他看到黑暗的路上隱約有物體在移動,形狀模糊不清、數量不少。他聽出瞭一匹馬在噴鼻、一個男人在咳嗽,石頭上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有人打火,一盞燈亮瞭起來,接著是另一盞燈,又一盞燈亮起來。最後,英曼在明亮的黃光下,看清那是一隊騎馬的民兵,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群徒步的逃犯,戴著枷鎖、垂頭喪氣,逐漸隱沒在黑暗中。

——你不是我設圈套捕獲的第一個人,朱尼爾對英曼說,我每抓到一個逃兵,就能獲得五美元。

一個騎兵喊道,我們走還是不走?

但是,過瞭一個小時,他們還是沒有離開。民兵把英曼和維齊跟一群囚犯綁在一起,把他們推到煙熏房的墻邊上。被綁起來的人沒有說一句話,他們像行屍走肉般挪到墻根,所有人都無力地拖著步子、眼神茫然。從士兵淪為逃犯再到囚徒,最近的遭際讓他們疲憊不堪,靠著墻根坐下往後一靠,馬上張著嘴全無聲息地睡著瞭,身體一動不動,連抽搐都沒有。英曼和維齊卻整夜坐著,睡意全無,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扭動一下被綁緊的雙手,希望找到繩子松動的跡象。

民兵點起瞭火堆,火焰一直燒到屋簷那麼高,在幾間屋子的墻上投下交錯的光影。篝火的亮光讓星星消隱,一連串的火星紛飛入夜空,然後消失在黑暗中。英曼覺得,真正的星星似乎集體商議決定一起逃走,好把星光灑向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山坡上,狗的鬼魂發出南瓜一般橙色的光芒,在樹叢中亂竄。英曼轉過頭盯著火堆,一個個黑色的人影在篝火前走來走去。過瞭一會兒,一個民兵拿出一把小提琴,撥動瞭幾下琴弦調校音色,滿意後便拉起琴弓,奏出一支低沉而單調的曲子。很快就聽出,他一直周而復始地演奏同一個旋律,不但適合跳舞,而且假如拉的時間夠長的話,足以讓人頭暈目眩。篝火映照著民兵的身影,他們一個個前俯後仰,捧著各種罐子和酒壺痛飲。隨後,他們圍著火堆跳舞,有時候可以看見他們跟萊拉或者另外一個姐妹成雙作對,在暗影中擺出各種不堪入目的造型,盡情發泄著欲望。

——這地方就跟他媽的窯子似的,維齊說,唯一的區別就是沒有收錢瞭。

沒有馬上輪到跟萊拉和她的姐妹們跳舞的人就自己跳。他們跳瞭一圈又一圈,痙攣般跳著踢踏舞,又彎腰又踢腿,時而低頭看著地上的腳,時而仰面凝望著蒼茫的天空。時不時有人對音樂著瞭魔,厲聲尖叫起來,仿佛受瞭傷。

他們一直跳到所有人不得不停下來喘氣。朱尼爾顯然已經爛醉如泥,他執意給英曼和萊拉舉辦一場婚禮。

——我走進房子,那高個子正要跟萊拉做成好事,朱尼爾說,我們應該給他們舉行婚禮。

——你可不是牧師,民兵隊長說。

——那個頭發剃掉的小個子是,朱尼爾看著維齊說。

——該死,隊長說,他看上去可不像。

——你願意做證婚人嗎?朱尼爾說。

——隻要我們辦完能上路就行,隊長說。

他們從煙熏房前找到英曼和維齊,解開他們身上的繩索,用槍口指著,把他們帶到火堆前。三個姑娘等在那裡,那對黑發男孩也跟她們站在一起。民兵們走到一邊看熱鬧,他們巨大的影子搖晃著投在房子的墻上。

——到那邊去,朱尼爾說。英曼朝萊拉走近瞭一步。此刻,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的念頭一下子清晰起來。他說,可是她已經結婚瞭。

——在法律上,她是結婚瞭。但是,無論在我的心裡,還是在上帝眼中,她都沒有結婚,朱尼爾說,快過來。

英曼不情願地站在萊拉身邊。

——噢,太好瞭,她說。

她的頭發挽成發髻,垂在脖子後面,像用發網束起來的那種,臉頰上塗瞭胭脂,但左邊臉上朱尼爾留下的掌印依然紅腫。她握著一把從籬笆圍著的玉米地裡摘來的一枝黃和紫菀草,垂在腹前,腳趾在泥地上喜洋洋地劃著小圈。朱尼爾跟維齊站在一邊,獵槍抵在維齊的尾椎骨上。

——該說的都由我來說,你隻要說嗯就行瞭,朱尼爾對維齊說。

朱尼爾解開系在下巴上的帶子,摘下帽子放在腳邊的地上。他的腦袋上稀稀拉拉長著粗糲的頭發,像是一片模糊的污漬,長在屁股上倒是更合適。他把獵槍抱在臂彎裡,擺出一副正式的姿勢,開始扯著嘶啞的嗓子唱起婚禮歌,聽上去低沉陰鬱,大致算是有點歌的樣子,淒厲顫抖的曲調折磨著別人的耳朵。英曼勉強能聽出,歌詞的大意是死亡之不可避免,以及生活不愉快的苦果。那一對男孩雙腳踏著節拍,仿佛他們熟悉並喜歡這支歌的主旋律。

朱尼爾唱完之後,開始瞭儀式的講演部分,最顯著的就是義務、死亡和疾病這幾個詞。英曼朝山坡下望去,鬼火又在樹叢中穿行,他真希望那幽靈能過來把自己帶走。

婚禮結束後,萊拉把花扔進火裡,緊緊地抱住英曼,把一條大腿伸進他兩腿之間。她盯著他的眼睛說,再見。

一個民兵走到他身後,用一把柯爾特手槍頂著他的太陽穴說:想想看,這女人剛才還是你的新娘,過一會兒,我要是扣動扳機,她就會微笑著用勺子把丈夫的腦漿從地上舀起來,包在餐巾裡面。

我不明白你們這些人,英曼說。他們重新把英曼和維齊跟那些犯人綁在一起,押著他們往東方的路上走去。

他們接連走瞭好幾天。英曼的手腕被綁在一根長繩子末梢,繩子上還綁著另外十五個人,就像一隊小馬駒一樣。維齊就被綁在英曼前面,垂著頭艱難地往前走,還沒有從自己的不幸中緩過來。隊伍開始行進或停下來的時候,他都猛地朝前一沖,綁住的雙手被拽到面前,仿佛突然想要祈禱似的。排在隊伍前面的人,有的是白發蒼蒼的老頭,有的幾乎還是孩子,所有人的罪名都是逃兵或同情敵方,他們大多數都是穿著土佈衣服的鄉民。英曼猜想大傢都會被送進監獄,要麼就被送回戰場打仗。有些人時不時對民兵喊叫,找出各種理由,解釋自己是無辜的,根本不是他們想要抓的那類人。有些人低聲咕噥著威脅說,如果他們不是被捆著,手裡要是有把斧頭,他們就會把民兵從頭到褲襠劈成血肉模糊的兩半,他們會往屍體上撒尿,然後找回傢的路。還有些人抽泣著乞求釋放,呼喚想象出來的存乎人心的善念,來解救他們於困厄之中。

像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這些俘虜從土地上消失時,留下的痕跡不會比耕作時的犁溝更持久。你可以埋葬他們,用刀在木板上刻下他們的名字,然後豎在泥土裡,然而,他們的一切——他們的惡行或善行,他們的怯懦或勇敢,他們的恐懼或希望,他們的模樣和特征——很快會被忘卻,甚至等不及鑿在木板上的字跡受到風吹雨打的侵蝕而磨滅。他們彎著腰往前趕路,仿佛背負著早已被遺忘的過去生活的重擔。

英曼痛恨跟別人拴在一起,痛恨自己手無寸鐵,尤為痛恨前進的方向跟自己的心願南轅北轍。他往東走的每一步都是充滿痛苦的倒退,走過瞭一英裡又一英裡路,回傢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當太陽升起,陽光照耀著他的臉龐,他朝太陽的方向吐瞭口唾沫,隻恨沒有其他途徑發泄怒火。

那一天和接下去的好幾天,囚犯們都在一直趕路,彼此之間幾乎一句話都不說。有一天下午,一個民兵為瞭找點樂子,一溜跑到隊伍盡頭,用槍管把每個人的帽子撂到地上,誰要是彎腰去撿帽子,就會挨一下槍托。他們繼續往前走,十五頂黑色的帽子掉在地上,仿佛路上留下的足跡。

他們沒有任何食物果腹,水也隻能在涉過溪流的時候彎下腰用手舀起來喝幾口。由於克扣口糧,隊伍裡的老人變得特別虛弱,等到甚至用槍管戳著他們也走不動的時候,民兵就給他們喝摻瞭玉米餅碎渣的酪乳做的稀粥。他們的神志清醒一點以後,又繼續往前走。

每個人都是以慣常的方式落到這個地步的,倒黴事一樁接著一樁,直到落入從未預料到的境地,永無出頭之日。英曼經常想著這些糟心事。現在除瞭被釋放,他最渴望的就是看到朱尼爾鮮血直流。

有些日子,民兵們押著囚犯走一整天,晚上睡覺;有些日子,他們白天睡覺,太陽下山的時候起來,整夜趕路。但是,每次他們停下來的時候,周圍的景物都沒有什麼變化:茂密的松樹林遮天蔽日,地上照不到陽光。景物如此單調,英曼覺得仿佛在一片黑暗中行走,就像在夢中逃離可怕的東西那樣,邁著奇怪而緩慢的步子,無論如何努力,卻總是跑不遠。

同時,艱辛的跋涉也折磨著他的肉體,他感到虛弱乏力、頭暈目眩、饑腸轆轆,脖子上的傷口隨著心跳一下下抽痛。他覺得傷口快裂開瞭,怕是要像在醫院裡一樣吐出東西:望遠鏡的鏡片、開瓶器、血淋淋的小開本《詩篇》[3]

英曼眼看自己往西走過的路程開始像松脫的毛線線團一樣,在腳下散亂地糾纏。趕瞭幾天路之後,他們在傍晚時分停下,囚犯們依然被綁在一起,沒有食物,沒有水喝。民兵像前幾夜一樣,沒打算讓他們好好睡覺,既沒有給他們毯子,也沒有生起火堆取暖。精疲力竭的囚犯們擠在赤裸的紅土地上,像狗一樣緊挨著睡覺。

英曼從書上讀到過,一些關押在城堡裡的囚徒會在木棍或石頭上刻痕記日。這確實是個很有用的辦法,因為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推算的日期是否準確,但是,他甚至連刻下記號的工具都沒有。不過,也沒有必要繼續記日子瞭。深夜時分,囚犯們被一個民兵從淺睡中喚醒,他提著一盞燈,往他們面前照瞭照,讓他們站起來。另外五六個民兵槍托著地,松松垮垮地站在一起,有些人抽著煙鬥。他們當中領頭的人說,我們商量下來,你們這幫子廢物就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

民兵們舉起瞭步槍。

俘虜中有個男孩,剛過十二歲,他開始跪下來哭泣。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說,你們難道想在這裡把我們全都殺死?

一個民兵放下瞭武器,朝領頭的人看去,說,我來當民兵,可不是為瞭殺死老頭和小孩的。

領頭的人對他說,你要麼滾回去開槍,要麼到下面去跟他們一起。

英曼眺望著黑黢黢的松林。這就是我最後的安眠之地,他在心裡暗暗地說。

子彈連聲齊發,大人和小孩紛紛倒在四周。維齊朝前沖去,直到給繩子拉住,他在槍聲中喊道,現在結束這卑鄙的行徑還來得及。然後,他就給打穿瞭好幾個洞。

射中英曼的子彈已經穿過瞭維齊的肩膀,所以沖擊力不是很大。槍彈擊中瞭英曼一邊的發際線,穿過他的頭皮和頭骨之間,劃出一道淺淺的溝槽,從他的耳後穿瞭出來。他倒下瞭,感到仿佛被一把板斧劈中,但他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他絲毫無法移動,連眼睛都眨不瞭,而他也不想動彈。他能看到世界在周圍繼續運行,卻感到自己身處其外,它似乎是在嘲諷人們的理解力。人們在他身邊死去,倒下時仍然被繩索捆在一起。

掃射完畢之後,民兵們站在那裡,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其中一個人中瞭邪似的開始發作,他一邊手舞足蹈地蹦跳,一邊唱起《棉眼喬伊》,直到另一個人用槍桿打瞭他的尾椎骨。最後有一個人說,我們最好把他們埋起來。

他們活幹得很馬虎,隻挖瞭一個很淺的坑,把屍體橫七豎八放進去,上面蓋瞭薄薄一層土,差不多可以用來種土豆。埋完死人之後,他們騎上馬揚長而去。

英曼掉下去的時候胳膊肘擋在面前,正好有呼吸的空間。而且蓋在他身上的土又松又薄,他躺在那裡,怕是會先餓死,而不是窒息而死。他歇瞭一會兒,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泥土的氣息向下牽引著他,他找不到力量可以把自己拉起身來,死去似乎比活著更容易一些。

然而不到黎明時分,野豬就受到空氣中血腥味的吸引,從樹林裡跑瞭出來。它們用鼻子拱著地面,翻出死人的胳膊、腳和腦袋。英曼很快被拱瞭出來,他發現自己正瞪著一頭大野豬青面獠牙的長臉。他的眼神中充滿絕望、敵意和迷惑。

——呀,英曼喊瞭一聲。

野豬往後退瞭幾步,然後停瞭下來,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小眼睛閃閃發光。英曼從泥土裡坐瞭起來,滿心希望重新打點起精神,繼續生活下去。英曼掙紮著站起來後,野豬對他失去瞭興趣,回過頭繼續刨地。

英曼抬頭望著無月的天空,發現天上雖然有星星,卻十分異常,他分辨不出任何熟悉的星座。看上去仿佛有人用棍子攪過,隻剩下一片黑暗中散亂的星光,既沒有形狀,也沒有意義。

頭部受傷總是如此,英曼流的血跟傷勢完全不成比例,他滿臉鮮血,沾滿瞭泥土,因此面孔變成瞭赭石色的泥塑,像是面部特征尚未定型的早期人類。他找到瞭頭皮上的兩個洞,用手指碰瞭碰,發現傷口已經麻木,血塊開始凝結。他用襯衫下擺擦瞭擦臉,卻沒有什麼效果。隨後,他彎腰使勁,拽著手上的繩子往上拉,很快維齊被拉出地面,像是從泥塘裡釣起的一條大鱸魚。維齊的臉上凝固著麻木而困惑的表情,雙眼睜開,泥土沾在潮濕的眼眶裡。

英曼看著維齊,並不為他的死亡感到過於悲傷,但他也不認為這是惡有惡報、正義得到瞭伸張。英曼目睹瞭太多死亡,在他眼中,死亡似乎是完全隨機的事件。他已經數不清最近看到多少人死去瞭,但毫無疑問有成千上萬人。你能想象出的五花八門的死法都有,有些你就是花上幾天也想不出來。他變得對死亡習以為常,他在死人中行走,在死屍堆裡睡覺,平靜地把自己歸入將死之人,死亡對於他而言,再也沒有黑暗與神秘感瞭。他害怕自己的心靈已然留下太多烈火的烙印,也許再也無法變回一個平常人。

英曼朝四周張望,找到一塊銳利的石頭。他坐到地上,用石頭磨綁住雙手的繩子,直到太陽升起,終於把繩子磨斷。他又看瞭一眼維齊,他的一邊眼皮開始松弛,現在幾乎合上瞭。英曼想替他料理後事,但他連一把能埋葬的鏟子都沒有,他唯一能做的,隻有把維齊臉朝下翻過身來。

英曼背對著晨曦,開始往西走。那天早晨,他一直沉浸在木然和痛苦中,隨著每一次脈搏,他的頭開始一陣陣疼痛,腦殼快裂成無數碎片,掉在腳下。他從籬笆邊采瞭一把蓍草,把羽毛狀的葉子敷在腦袋上,用剝瞭表皮的草莖綁一圈固定住。蓍草有鎮痛的力量,也確實起瞭作用。頭上的草葉隨著他疲憊的步履擺動,一上午時間,他就這樣看著自己面前草葉的影子,一路向前走去。

到瞭中午,他走到十字路口,腦袋裡暈頭轉向,眼前擺著三條路,他不知道該選哪個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來路排除在外。他抬頭看著天空尋找方向,但太陽高懸在頭頂,可能往任何方向沉下去。他用手摸瞭摸腫起來的頭皮,感覺到發際線下血塊已經凝結,心想,我很快就會除瞭傷痕什麼也不剩瞭。他脖子上在彼得斯堡留下的紅色傷痕開始作痛,仿佛是在同情它的新兄弟,整個上半身都好像滿是潰瘍一樣難受。他決定坐在鋪滿松針的路邊,等待出現某些跡象或征兆,告訴他走哪條路更好一些。

他半睡半醒瞭一段時間,看見一個黃皮膚的奴隸從路上走來。他趕著兩頭不成對的牛,一頭紅色,一頭白色。牛拉著的爬犁上裝著一些新木桶,還有許多黑色的小西瓜,像木材一樣堆放整齊。那人看見英曼,將牛喝住。

——全能的上帝啊,他說,你看起來像個泥人。

他把手伸向爬犁,捏起拳頭敲瞭敲兩三個西瓜,選中一個扔給英曼。英曼在銳利的石頭邊緣把西瓜砸成參差不齊的兩瓣,粉紅色的瓜肉質地很密,點綴著黑色的瓜子。他像條餓狗一樣,埋頭啃起半個西瓜,然後又轉向另外一半。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就隻剩下兩瓣薄薄的瓜皮瞭,粉紅色的西瓜汁順著他的胡子流到路上。英曼盯著滴出的圖案看瞭一會兒,想占卜出某種預兆或啟示,他知道自己需要幫助,不管來路有多麼奇怪。然而,不管他從什麼角度看,那些土地上的印跡都沒有顯示出什麼象形文字或圖騰。他對自己說,那個看不見的世界拋棄瞭他,他本就沒有吉卜賽的靈魂,隻能獨自在一個破碎的世界上流浪,既沒有向導,也沒有地圖,除瞭磨難一無所有。

英曼不再研究地面,他抬起頭來,感謝那人給他西瓜。那個黃種人身體各處都很精瘦,但是脖子和小臂肌肉卻很結實,穿著灰色的羊毛襯衫,袖子卷到肘部。

他的帆佈馬褲明顯是給個子更高的人做的,褲腳管向上挽起瞭很高一塊,下面是一對光腳板。

——快上爬犁,跟我來,他說。

英曼一路坐在爬犁的後板上,背靠一隻顏色鮮亮的木桶,剛砍下來的白色橡木散發出清香。他試著入睡,卻難以成眠,隻好恍惚地向下看著。爬犁寬寬的梣木滑板拖拽出兩道痕跡,漸行漸遠,消失在滿是塵土的路盡頭。一對平行線越是延伸到遠方,相互之間的距離越是接近,這似乎蘊含著什麼道理。他扯下綁在頭上的蓍草,一片片扔到滑板軌跡之間的空隙中。

快到主人的農場時,那個黃種人讓英曼爬進一隻木桶,然後,他繼續往前進入農莊,把爬犁上的貨物卸到谷倉裡。他把英曼藏在閣樓屋簷下的幹草中,英曼在飼料堆裡休息瞭好幾天,又一次記不清日子。他一直悶頭睡覺,奴隸們用豬油煎的玉米餅、青菜和烤得滋滋冒油的豬脊肉喂他。

英曼雙腳能站起來的時候,又準備往前趕路。他的衣服已經在水裡煮過,洗幹凈,頭上的傷好瞭一些,用一頂黑色的舊帽子遮蓋起來,帽簷浸透瞭奴隸的汗漬。天上掛著半個月亮,英曼站在谷倉門口,跟那個黃種人道別。

——我得走瞭,英曼說,路上要先辦件小事,然後,我就回傢。

——你聽我說,那黃種人說,上個禮拜,一群聯邦軍戰俘從索爾茲伯裡監獄裡逃瞭出來,現在路上到處是巡邏隊,日日夜夜搜尋他們。如果你想要往那兒走,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抓起來。不過,即便你很小心,他們也有可能抓住你。

——那最好怎麼走?

——你要去哪裡?

——西面。

——往北走,往威爾克斯的方向去,一路上都會有摩拉維亞教徒和貴格會信徒幫忙。走到藍嶺腳下,再沿著山麓往南走,或者直接跑進山裡,順著山脊往下走,回到你原來的路線。但是,人們說山上很冷,而且崎嶇不平。

——我就是從山裡來的,英曼說。

那個黃種人給瞭他一些玉米粉,用紙包起來,外面用麻繩紮好,還有一條咸肉和幾塊烤肉。然後,他花瞭一些時間,在紙上用墨水畫瞭一張地圖,等他完成之後,呈現在面前的簡直是一件藝術品。小房子和奇形怪狀的谷倉歷歷在目,虯曲的樹幹上畫著臉孔,樹枝就像手臂和頭發;地圖的一角畫著一個花哨的指南針;註釋裡用清晰的字跡寫著,誰可以信任,誰不能相信。越往西面遠處,地圖越來越簡略,直至一片空白,隻剩下一些連綿的弧線,象征山脈的形狀。

——我隻走過這麼遠,他說,就走到過地圖的邊緣。

——你會讀書寫字?英曼問。

——我的主人是個瘋狂的人,他對那條法律不屑一顧。

英曼把手伸進口袋,想拿錢給那個人。他本打算慷慨大方一些,卻發現口袋裡空空如也,他這才想起剩下的錢都在挎包裡,藏在瞭朱尼爾傢的木柴堆裡。

——我多希望能給你一些酬勞,英曼說。

——反正我也不會要的,那人說。

好幾個晚上之後,英曼站在傾斜的房子前面。那房子就像蹲在沼澤裡的蛤蟆,窗戶全都黑洞洞的。他輕聲把那隻三條腿的狗從窩裡喚出來,從口袋裡拿出梧桐葉包著的肉骨頭扔給它。那條狗一路嗅著,悄無聲息地跑過來,叼起骨頭,消失在前門廊下面。

英曼跟著那條狗,走近房子,繞著屋後兜瞭一圈。那個大火堆現在不過成瞭地上一塊冰冷的黑色瘢痕。他走向後門廊,背包還攤在地上,他仔細查看瞭一下,所有的東西都在,除瞭維齊的柯爾特手槍。他把胳膊伸進柴堆,探到挎包,隔著佈摸瞭摸勒馬特的槍柄。他把槍拉瞭出來,手槍的重量、勻稱的手感,還有扳下擊錘時發出的聲音,都讓他的精神振奮起來。

煙熏房的門下面透出亮光,英曼走過去,將門推開一道縫,往裡面看。朱尼爾站在那裡,在往一條火腿上抹鹽。泥地上插著一把刺刀,連接步槍用的插口裡插著一支蠟燭,跟銀燭臺一樣好用。煙熏房的地面非常油膩,在燭火映照下閃閃發光。朱尼爾戴著帽子,俯身對著火腿,臉被帽簷的陰影遮住瞭。英曼一下子打開門,站在光線下。朱尼爾抬起臉看他,但似乎沒有認出他來。英曼朝朱尼爾走近一步,掄起勒馬特的槍管,猛地打在他的耳根上,然後用槍柄對著他一陣亂打,直到他仰面躺在地上。朱尼爾不再動彈,鮮血不斷從鼻子、腦門和眼角的傷口湧出,流到煙熏房黑色的泥地上,積成一攤血水。

英曼停手蹲瞭下來,小臂放在膝蓋上,累得氣喘籲籲。他把蠟燭從插孔裡擰下來,因為蟑螂啃咬油脂的關系,蠟燭表面很粗糙。他把燭火湊近朱尼爾的臉,躺在眼前的人固然十分可惡,英曼卻害怕人心莫非如此,沒有什麼真正的不同。他吹滅瞭蠟燭,轉頭走到外面。東方的地平線上,月亮正在升起,透出一片灰蒙蒙的亮光。山坡上的鬼火十分幽暗,焦躁不安地飄蕩著,光芒越來越黯淡,直至說不清什麼時候,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那天晚上,英曼往北趕瞭一夜的路,穿過一座人口密集的村鎮,各處窗口都亮著光,時不時有狗在吠叫。那個黃種人說得沒錯;騎兵在黑暗中來回巡邏,但英曼總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及時躲進樹叢中。早晨霧氣彌漫,所以不必擔心炊煙會暴露自己,他在林中生起一堆火,煮瞭兩條咸肉,把玉米粉也一起倒進水裡,胡亂熬瞭一鍋玉米粥。他在樹叢中躺瞭一整天,迷迷糊糊睡瞭一會兒,醒著的時候在地上輾轉反側。頭頂的樹上有三隻烏鴉,正在折磨一條樹上的錦蛇。它們停在蛇上方的樹枝上,喋喋不休地聒噪著,時不時某隻烏鴉就飛撲過去,佯裝用閃閃發光的喙啄它。蛇用盡同類的老套惡毒伎倆,豎起身子,脖子膨脹起來,發出噝噝的響聲,仿佛它有致命的毒性。但是,所有的把戲都隻遭到烏鴉的譏諷和嘲笑,那條蛇很快就從樹上離開瞭。下午大部分時間,烏鴉都繼續棲息在樹上,慶祝它們的勝利。英曼隻要睜開眼睛,就看著它們,仔細地觀察它們的行為和表達方式。他閉上眼睛,夢見自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在那裡,隻要人們願意,就可以靠意念變成烏鴉的樣子,盡管充滿瞭黑暗的錯誤,他依然有力量從敵人面前飛走,或者用嘲笑讓他們退卻。這樣過瞭一段時間,英曼看著夜色漸濃,似乎烏鴉無限膨脹起來,把一切都吞噬進瞭黑暗中。

[1] 在美國南北戰爭中,黑旗有斬盡殺絕、不留俘虜之意。

[2] 該句出自《聖經·馬太福音》,其中彼得(Peter)在俚語中指男性生殖器。

[3] 《聖經》舊約的一卷書。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