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起來

英曼跟隨黃種人富於藝術的地圖引導,穿過當地人所謂的山地。夜晚很涼爽,樹葉開始轉黃。大半個星期後,他走到瞭地圖邊緣空白之處,眼前的藍嶺仿佛天邊的青煙一般。他花瞭三個晚上,穿過一個叫快樂谷的倒黴地方。山腳下有片又長又寬的谷地,都是收割過的農田和牧場。開闊的平地太多,讓人不敢白天趕路;到瞭晚上時常聽見槍聲,還能看見火把,路上到處都是影影綽綽的騎兵,英曼躲在壕溝和幹草垛裡的時間,跟趕路的時間一樣多。他估計那些騎馬的人是民兵,正在搜捕從索爾茲伯裡越獄的聯邦軍士兵。他們就跟迎接黎明的浣熊獵人一樣喝得醉醺醺,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山谷裡較為寬闊的地方有白柱子的大宅,周圍被許多分散的小屋環繞著,所以山谷似乎被分割成一些封地。英曼看著夜間豪宅裡透出的燈光,想到自己打仗就是為住在裡面的那種人而戰,感到一陣惡心。他隻想繼續往前走,進入人煙稀少的大山,希望山裡的人不會阻攔他。所以,英曼盡快擺脫山谷裡危險的大路,往北抄瞭一條狹窄的小徑,越過一道山脊,翻進一條很深的河谷,然後,艱難地向藍嶺的頂峰攀登。英曼爬瞭大半天,第二天又跋涉瞭一整天,然而,眼前依然是峭壁一樣聳立的山梁,盤旋上升的小路似乎沒有盡頭。很快,周圍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高山上早已進入秋季,落在地上的葉子跟樹上的一樣多。

快到傍晚的時候,天上下起瞭冷雨。從黃昏到天黑,英曼都在無精打采地繼續趕路。直到午夜過後很久,他幾乎筋疲力盡,身上濕得像隻水獺,突然發現一棵大栗樹根部有個樹洞,周圍長出的樹皮好像厚嘴唇。他爬進樹洞,盡管裡面狹小得隻能蹲下,沒法擺出舒服的姿勢,但至少他有個幹燥的地方。他聽著雨聲坐瞭很久,用拇指和食指把枯葉搓成小卷,然後輕輕彈進黑暗中。他藏身在樹洞裡,感覺自己好像偷偷潛伏在夜色中的濕透的鬼魂、一個土地神或者住著橋下的洞穴巨人;又像一個無傢可歸、滿腹怨恨的人,打算伏擊隨便什麼路過的人,以發泄心頭的憤怒。他在半夢半醒中等待著黎明到來,終於蜷縮在栗樹的心裡沉沉睡去。

他又做起瞭關於弗雷德裡克斯堡的那個夢。天亮後沒過多久,他在顫抖中醒來,心情無比糟糕,感覺一切都跟睡著前不一樣瞭。他想從樹洞裡站起來,卻發現下半身全都麻木瞭,隻好掙紮著爬出來,胳膊著地把身體往外拖。他的雙腿毫無知覺,好像腰部以下都被鋸掉瞭,下面空蕩蕩的。他覺得自己正在變成憑空虛構出來的物體,從地面開始逐漸消失,變成一片輕紗、一團迷霧、一縷青煙,繼續走完前面的路途。

像影子一樣行走,這個想法並非沒有吸引力。

英曼躺在地上潮濕的枯葉裡舒展四肢,透過樹枝和滴水的樹葉向上望去。天上烏雲密佈,一片片淡藍色的薄霧仿佛粉末一般細膩,從栗樹和橡樹上層的枝杈間飄過,繚繞在明亮的秋葉之中。一隻松雞在樹林間拍著翅膀,發出一陣低沉而激烈的聲音,好像英曼的心臟快要在胸膛裡爆裂時發出的搏動。他從地上抬起頭聽著,心想即便這是自己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天,起碼還是應該保持警惕。然而過瞭一會兒,松雞猛地撲棱瞭一陣之後便消失在瞭樹林中。英曼朝下看瞭一眼,發現身體完好無缺,一時不知是喜是憂。他試著轉瞭一下腳,它們已經聽使喚瞭,他用手掌使勁擦瞭擦臉,把從裡到外都濕透的皺巴巴的衣服拉好。

他爬到樹洞前取出背袋,背靠樹幹坐下來,擰開水瓶的蓋子喝瞭一大口。挎包裡僅剩的食物是一杯玉米粉,於是他把樹枝攏在一起,點起火堆煮粥。他將火引著,吹瞭起來,直到眼前全是飛舞的銀色火星,但火苗隻是閃瞭一下,冒出一股濃煙,然後就完全熄滅瞭。

——我要站起身來,一直往前走,英曼自言自語,仿佛有人在聽似的。

然而,他說完之後,又坐瞭很久。

我的力量每一分鐘都在增長,他想給自己加油鼓勁,然而卻找不到任何依據來支持自己的信心。

英曼跌跌撞撞地像個酒鬼一樣,從潮濕的地上爬起來。走瞭一會兒,他不由自主地彎下瞭腰,胃裡一陣抽搐,猛烈地幹嘔起來,怕是某些重要的內臟都快嘔出來瞭。他脖子上的舊傷和頭上的新傷全都火燒火燎的,一起抽痛著折磨他。他在一塊石頭上坐瞭一會兒,然後起身在陰暗的樹林裡走瞭一個上午。路況很糟糕,不斷地回環盤曲,不知道到底要通往哪裡,除瞭往上走之外,沒有確定的目標,路上灌木和蕨類植物長得很密,就好像路是大地的傷口,正在愈合,很快連條疤痕都不會留下。這條小路蜿蜒瞭好幾英裡,越過無邊無際的鐵杉森林,林子裡濃重的霧氣遮住瞭綠色的樹枝,隻能看見黑色的樹幹伸向低低的天空,仿佛某個被遺忘的史前種族豎立起的巨石紀念碑,來紀念他們歷史上最黑暗的事件。

除瞭這條越過荒野的小徑,英曼沒有看到任何人類的蹤跡,更沒有人能回答他到底在哪裡。他迷迷糊糊的,感覺失去瞭方向。小路往高處盤旋著上升,他依然往前挪動著腳步,但也就隻是挪動而已。他心中對邁出的每一步都毫無信心,不知自己是否有絲毫更接近目標。

接近中午時分,他轉過瞭一道彎,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人蜷縮著蹲在一棵大鐵杉樹下,身體被一叢高大的蕨菜擋住,隻露出頭和肩膀。蕨菜被霜凍得枯萎,每片褐色的葉子尖端都掛著一顆霧氣凝結的明亮水珠。從那個人的姿勢看,英曼一開始以為撞見瞭某個正在拉屎的傻老頭,靠近才發現是個瘦小的老太婆,正蹲在捕鳥的籠子前,裝一塊板油當誘餌。

英曼停下腳步說,嗨,大媽。

那個小老太婆抬頭看瞭一眼,但連手都沒有揮一下,依然蹲在地上,仔細地調節捕鳥籠,滿心歡喜地看著自己的工作。弄好之後,她站起來繞著捕鳥籠兜圈子,從各個角度檢查,直到在蕨菜叢裡踩出一個完整的圓。她確實年紀很大瞭,這毫無疑問,她臉上滿是皺紋,頜下也有垂肉,然而,臉頰的肌膚卻如少女般細膩紅潤。她戴著一頂男式氈帽,稀疏的白發披散在肩頭,寬闊的裙子和罩衫的料子都是鞣過的軟皮,看上去像是用一把折刀裁剪後匆忙縫起來的,腰上系著一條油膩的棉佈圍裙,腰帶下露出一把小口徑手槍的柄。靴子似乎是一個新鞋匠做的,腳趾的地方像爬犁的滑板一樣翹起來。一棵大鵝掌楸的樹幹旁,斜靠著一把長槍管的捕鳥獵槍,像是從前某個世紀留下的古董。

英曼看瞭一會兒那個女人,他說,假如籠子周圍人的氣味太重,你連一隻鵪鶉都抓不到。

——我身上沒什麼氣味,那女人說。

——隨你的意好瞭,英曼說,我想知道的是這條路是會通向什麼地方,還是前面很快就沒有路瞭。

——這條路再過一兩英裡就會變成羊腸小道,但是,據我所知,它會一直延伸下去。

——向西方嗎?

——大體上是向西方,路是順著山脈的走勢,更準確地說是西南方向,這是從前印第安人時代的舊貿易路線。

——多謝,英曼說,他把拇指伸到背包肩帶下,準備繼續往前趕路。但是,低沉的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沉甸甸的雨點稀疏地落下,好像從射擊塔射出的鉛彈。

那女人伸出合攏的手,看著雨水積在掌心裡。然後,她看瞭看英曼,他的傷口沒有包紮。她觀察瞭一會兒,然後說,看起來像是槍傷。

英曼一言不發。

——你看上去很虛弱,她說,面色蒼白。

——我沒事,英曼說。

那女人又看瞭他一會兒。你看來需要吃點東西,她說。

——假如你能給我煎個雞蛋,我會付錢的,英曼說。

——什麼?她問。

——我不知道能否付錢,讓你給我煎幾個雞蛋,英曼說。

——賣給你?她說,算瞭吧,我還沒有窮到那個地步。但是,我也許會給你弄一頓飯吃。不過,我沒有雞蛋。我最受不瞭跟雞住在一起,我可沒有心情養雞。

——你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嗎?

——離這裡不到一英裡,假如你到寒舍過夜,吃頓晚飯,我會很高興的。

——假如我說不願意,那一定是個傻瓜。

英曼跟著那個女人,註意到她走路內八字,據說印第安人喜歡這樣走路。但是,英曼認識很多切羅基人——斯溫莫就是其中之一——他們走路都是外八字,像秋沙鴨一樣。他們爬過一道彎路,前面全是平坦的大石頭,英曼覺得似乎走在懸崖邊上。稀薄的空氣說明這裡海拔很高,但雲霧繚繞,看不清到底有多高。雨點越來越小,後來成瞭毛毛雨,忽然又下起一陣猛烈的雪珠,落在石頭上噼啪作響。他們停下來看雪,但雪隻下瞭一小會兒,接著就起霧瞭,一片片的雲霧隨著上升的氣流,迅速地飄來飄去。空中雲層洞開,露出斑駁的藍天,英曼仰起脖子望著天空。他估計今天各種天氣都會出現一次。

然後,他轉頭往山下看去,靴尖之間的世界突然展現在眼前,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的確是在懸崖邊上,他不禁往後退瞭一步。下面是一條藍紫色的河谷,顯然他就是從那裡爬上來的。他心想,假如自己吐一口唾沫,也許就會落在前天走過的路上。左近峰巒疊翠,英曼環顧四周,不禁大吃一驚,西方霧氣散開的地方,出現瞭一座巖石嶙峋的巍峨大山,在天際若隱若現。陽光透過雲層的罅隙射下,仿佛空中突然出現瞭一道天梯,像薄紗般懸掛在英曼和藍色的大山之間。山的北崖有一堆巖石,側面看起來,像是一位巨大的長髯老人斜倚在天邊。

——這座大山有名字嗎?他問道。

——塔納瓦,那女人說,印第安人是這麼叫的。

英曼看著那座巨大的老人山,隨後又眺望遠方較小的群山。一片朦朧的煙霧籠罩中,群山向著西南方向的地平線消隱,山巒如波浪起伏,目之所及,無窮無盡,最遠處層疊的山峰,顏色隻比灰白的空氣稍微深一點。狀如鬼魅般的山脈仿佛在向英曼訴說著什麼,他卻難解其意。遠山逐漸淡去,就像他脖子上的傷口愈合時,疼痛慢慢消退。

那女人朝他凝視的地方抬起手,指瞭一下遙遠的天邊兩座尖利的石峰。

——飯桌巖,她說,鷹嘴巖。有人說,晚上印第安人在上面點起篝火,方圓一百英裡之內都能看見。她站起身,繼續往前走。營地就在那裡,她說。

他們很快離開瞭大路,走進一個樹木叢生的小山溝,這裡就像大山一個黑暗的口袋,彌漫著腐爛植物和潮濕泥土的氣味。山裡有一條小溪流過,樹木都很矮小,虯曲的枝幹上長滿節瘤,地衣像胡須一樣垂下來。它們都朝著一個方向傾斜,英曼能想象出,二月份的時候,寒風卷起雪花,咆哮著吹下山去,在光禿禿的樹枝中間呼嘯而過。來到老太婆的營地,英曼發現主人原本應該過著流浪的生活,此時房屋卻已經紮下根來。這是一個鐵銹色的小篷車,坐落在傾斜的樹林中間一處空地上。拱形屋頂的木瓦上,星星點點長滿瞭黑色的黴斑、綠色的苔蘚和灰色的地衣。三隻烏鴉在屋頂上走來走去,啄食著瓦縫裡的東西,旋花藤纏繞著高高的輪輻。篷車兩邊畫著鮮艷的場景和肖像,寫著字跡拙劣的銘文和標語,屋簷下掛著一束束香草、一串串紅辣椒,還有各種風幹的根莖。屋頂上一根管子裡,正冒出一縷細細的青煙。

那女人停瞭下來,大聲喊道,嗨,就是這兒!

聽見她的喊聲,烏鴉呱呱叫著飛走瞭,一些漂亮的雙色小山羊跑出樹林,從篷車邊上繞出來,突然之間到處都是山羊,大約有二三十隻。它們走過來,伸長脖子凝視著英曼,細長的黃眼睛又明亮又機敏。英曼很疑惑,為何山羊和綿羊外表如此相似,看起來卻比綿羊更古靈精怪。山羊圍攏在他身邊,互相摩肩接踵,走來走去,它們咩咩叫著,脖子上的鈴鐺搖得叮當作響,後面的山羊舉起小巧的蹄子,搭在前面的山羊背上,這樣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女人繼續往前走,英曼想要跟上去。這時,一頭大公羊後退瞭一兩步,把幾頭較小的山羊擠到一邊,然後它兩隻後腿站起來,向前一撲,頭頂在英曼的大腿上。英曼艱苦跋涉瞭好幾天,身體已經很虛弱,又缺乏食物頭暈目眩,所以山羊一下子撞得他雙膝跪地,然後整個人仰面倒在枯樹葉堆裡。這頭公山羊長著黑棕兩色的毛,下巴尖尖的長胡須活像撒旦。它走過來盯著英曼,仿佛想檢查一下自己的戰果。英曼的頭越來越暈,傷口越來越疼,害怕自己快要昏過去瞭。不過,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坐起來脫下帽子,劈頭朝山羊扇瞭過去,把它擊退。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站穩當後,又伸手扇瞭一下山羊。

那女人沒有停下腳步,繞到篷車側面,消失不見瞭。英曼和公羊還有其他幾隻山羊跟上她,發現她蹲在一間松枝頂的披屋下面,正把引火物放在燒飯用的一堆木炭上。她把火點著後,英曼走過去,伸出手在火上烤。她把大塊的山核桃木扔進火堆,然後拿起一個白搪瓷盆,走到較遠處的地上坐下。一隻棕白相間的斑點小山羊走到她身邊,她伸手撫摸它,撓著它脖子下面。小羊蜷起腿躺瞭下來,朝前伸長脖子。那女人接著撓它的下巴,輕撫它的耳朵。英曼正覺得這場面十分安詳,卻隻見那女人繼續用左手撓小羊,右手伸進圍裙口袋裡,猛地拔出一把短刀,深深地切開瞭頜下的動脈,又把白搪瓷盆推到下面,接住噴湧而出的鮮血。小羊抽搐瞭一下,然後便隻是顫抖著躺著。她繼續撓著羊毛,撫弄它的耳朵,盆裡慢慢地盛滿瞭。山羊和那女人都凝望著遠方,仿佛正在等待某個信號。

山羊慢慢咽氣瞭。英曼打量著篷車和上面的圖案,底部邊緣畫瞭一些藍色的小人,手拉手在跳舞,上面畫瞭很多肖像,沒有特別的順序,有些沒有完工,顯然是畫到一半就放棄瞭。其中有一張臉痛苦地扭曲著,旁邊註明是約伯[1],下面有一些黑色的字跡,一部分被山羊皮擋住瞭,所以英曼隻能看到半句話:與他的造物主對抗。另一幅畫中,一個男人匍匐跪倒在地,抬頭看著天上白色的球體。太陽?月亮?還是別的什麼?那人臉上一片茫然,他身下寫著一個問題:你也是迷失的人嗎?還有隨意塗抹的半張臉,隻畫瞭一雙眼睛,旁邊的說明是:我們的個體生命實在短暫。

英曼將視線從圖畫上轉開,看著那女人幹活。她把小羊從胸骨到肛門劈開,讓內臟掉進裝血的盆裡,然後剝去羊皮。剝瞭皮的羊看上去很奇怪,脖子伸長,瞪著眼睛。她把羊肉切成一塊一塊,最嫩的肉抹上香草、胡椒粉、鹽和一點糖醃制,然後用綠色的細枝串起來,放到火上燒烤;其他肉塊放進鐵鍋,加水、洋蔥、一整個蒜頭、五個紅辣椒幹、鼠尾草和手掌搓過的夏香薄荷。鐵鍋下面有腳,她用一根棍子把炭火撥到鍋底下,讓它慢慢燉著。

——過一會兒再加一些白豆子,到瞭晚飯時我們就能美餐一頓瞭,她說。

後來,山上又起霧瞭,雨水落在篷車的屋頂上。英曼坐在昏暗狹小的角落裡的小火爐邊上,室內充滿香草、根莖、泥土和木材燃燒的氣味。他是從後面的門進來的,穿過一條算是走廊的狹窄通道,隻有三步長,一側放著一個帶櫥櫃的書桌,另一側是睡覺用的窄窄的草墊子。再往前走,是一個類似房間的地方,大小不會超過兩個墓穴。角落裡硬塞進一隻小鐵爐,體積不比豬油桶大多少,為瞭防止著火,後面的板壁覆瞭一層蓋屋頂用的錫板。那女人點燃瞭兩盞小油燈,是用有缺口的茶杯做的,裡面裝瞭動物油脂,碎佈擰成條浸在油裡當燈芯。油燈燃燒時冒著煙,聞起來有股淡淡的羊騷味。

桌上高高地堆著書籍紙張,最上面是幾本搖搖晃晃的書,大部分打開瞭,一本本封皮朝上壘起來,紙頁邊緣由於潮濕變成瞭褐色。四處散放著動植物的墨水素描,有一些釘在壁板上,筆觸十分細長,有些塗上瞭淡淡的水彩,頁邊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非要講出故事細節,才能解釋畫面上簡略的圖案。天花板上掛著一束束曬幹的香草和根莖,書本之間和地板上堆著各種棕色的小動物皮毛。書堆上最高的地方,放著一對夜鷹的翅膀,黑羽毛展開著,仿佛正在飛翔。爐子裡雲杉木正在悶燒,爐門的縫隙間飄出淡淡的煙,懸浮在木板屋頂和拱形的房梁下面。

英曼看著那個女人燒飯,她正在做玉米煎餅。她把煎鍋放在爐蓋上,玉米糊舀進噼啪作響的熱油,煎出一塊又一塊面餅。等盤子裡摞滿瞭一堆餅,她就拿一張煎餅卷上一塊烤羊肉,遞給英曼。煎餅上油光閃亮,抹瞭香料的羊肉已經在火上烤成深棕紅色。

——謝謝你,英曼說。

他吃得如此之快,那女人幹脆給瞭他一盤子羊肉和面餅,讓他自己卷著吃。英曼吃飯的時候,她把煎鍋換成罐子,開始用山羊奶做奶酪,她攪拌著不斷變得濃稠的羊奶,攪好後用柳條編的篩子過濾,讓乳清流進錫壺,把剩下的凝乳倒進一個小橡木桶。她幹活的時候,英曼得一直挪動雙腳,才不會擋住她的路。他們很少說話,因為她一直在忙碌,而英曼在專心致志地吃東西。她幹完活後,遞給他一個大口陶杯,裡面裝著溫熱的乳清,顏色就像洗碗水。

——你早晨起來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太陽下山前,會看到別人做奶酪?她問。

英曼思考瞭一下這個問題,他早就認定,猜測一天之內會發生什麼,並沒有什麼用處。那會使人充滿恐懼或者希望,以他的經驗來看,兩者都是錯誤的,都讓人心煩意亂。但是,他確實得承認,黎明的時候,自己腦海裡連奶酪的影子都沒有。

那女人坐進火爐旁的一把椅子,脫下鞋子。她打開爐門,用一根金雀花草點燃石南根做的煙鬥,赤著腳把小腿伸向火爐,她的腿像雞腳一樣蠟黃,皮膚呈魚鱗狀。她摘下帽子,用手指梳理瞭一下稀疏的頭發,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看見粉紅色的頭皮。

——你剛在彼得斯堡殺完人過來?她問。

——嗯,事情還得從另一方面看,似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一直盡力想要殺死我。

——你是逃兵,還是怎麼樣?

英曼拉下衣領,給她看瞭一下脖子上發炎的傷口。我受瞭傷,暫時休假,他說。

——有什麼文件可以證明?

——我丟瞭。

——哦,我就猜到你丟瞭,她說著抽瞭一口煙鬥,腳尖翹起來,臟兮兮的腳掌對著火爐取暖。英曼吃掉瞭最後一塊煎餅,喝瞭一口羊乳清咽下去,乳清的味道果然如他所料。

——我沒有奶酪瞭,所以剛剛才做瞭一些,她說,否則,我現在就能請你吃點兒。

——你一直住在這裡?英曼問。

——沒有別處可去,其實我喜歡不斷遷徙。一個地方待膩瞭,我就不想繼續待下去。

英曼看著狹小的篷車,還有堅硬的、窄窄的睡鋪,想起瞭纏在輪輻上的藤蔓,就問,你在這裡紮營多久瞭?

那女人掌心朝上伸出雙手,看瞭看自己的手指,英曼以為她要掰著指頭數年份,沒想到她把手翻瞭過來,看著佈滿皺紋的手背。縱橫的紋路十分綿密,好像鋼版畫中的一道道陰影。那女人走向狹窄的櫥櫃,打開皮鉸鏈的櫥門,在架子上皮封面的日記裡翻瞭許久,一直翻到要找的那一本,然後,她站起身一頁頁查看。

——如果今年是一八六三年的話,到現在已經二十五年過去瞭,她最後說道。

——今年是一八六四年,英曼說。

——那就是二十六年。

——你在這裡住瞭二十六年?

那女人又瞥瞭一眼日記,然後說,到明年四月份就二十七年瞭。

——上帝啊,英曼說,又看瞭一眼那張狹窄的睡鋪。

那女人合上日記,用繩子紮好,放在桌上一堆書上面。我隨時都可能離開,她說,給山羊套上挽具,把輪子從泥裡拉出來,開始漫漫旅途。過去就是山羊拉著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周遊過全世界,最北到過裡士滿,往南到過查爾斯頓附近,中間的所有地方都去過。

——你從來沒結過婚吧,我猜?

那女人撅起瞭嘴巴,鼻子好像在嗅著變酸的牛奶。不,我結過婚,她說,也許現在還得算是已婚的,盡管我猜他很久以前就死瞭。我當時是個懵懂的小姑娘,他是個老頭,前面死瞭三個老婆,但他有個不錯的農場,傢裡人就差沒把我直接賣給他瞭。我當時有個中意的小夥子,一頭黃發,我至今每年都能夢見一次他的笑容。有一次,他在舞會後送我回傢,一路上每拐一道彎,就要吻我一下。但是,他們把我給瞭那個老頭,他對待我比田裡的雇工好不瞭多少。他的前三個老婆埋在山上一棵梧桐樹下,有時候他一個人爬上山,坐在那裡。你一定見過那種六十五歲到七十歲的老頭,一輩子起碼耗死過五個老婆,讓她們幹活、生孩子,對她們吝嗇得要命,直到把她們折磨死。有一天晚上,我躺在他身邊醒來,忽然明白自己的結局:五塊墓碑中的第四塊。我當即起身,騎上他最好的馬,在黎明前策馬飛馳而去,一個禮拜後,我把馬賣掉,換瞭這輛車和八隻羊。到現在,把曾、高、祖都用上,也算不清這些山羊跟最早的一批隔瞭幾代。這輛車也不知道拆換瞭多少部件,就像一把用瞭上百年的斧子,原來的東西全都不見瞭。

——後來,你一直一個人過?英曼問。

——每天都這樣。我很快就學會瞭靠山羊生活,喝羊奶,吃羊奶酪。一年中有些時候,它們繁殖的數量超過瞭需要,我還可以吃羊肉。我采摘隨便什麼當季的野菜,還捕鳥。假如你知道去哪裡找的話,世界上到處都有自己長出來的食物。往北走半天路,有一個小鎮,我去那裡,用奶酪換馬鈴薯、面粉、豬油之類。我用植物熬湯藥賣,做成藥水、藥酒、藥膏,都是治疣子的秘方。

——這麼說,你是個赤腳醫生,英曼說。

——是啊,我現在還做些小點心,偶爾還賣小冊子。

——什麼樣的小冊子?

——有些是關於罪惡與拯救的,她說,我賣瞭好多這樣的小冊子。還有一本是關於合理節食的,講瞭人應該放棄肉食,多吃全麥面包和塊根作物。還有一本關於顱相的,講怎樣通過顱相去瞭解一個人。

她伸出手指去摸英曼的頭,但他把頭扭開說,我想買一本關於食物的,等以後餓瞭,我就讀小冊子來充饑。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各種紙幣。

——我隻收硬幣,她說,三美分。

英曼在口袋裡叮叮當當翻瞭一陣,終於找到瞭一枚。

那女人走向櫃子,取下一本泛黃的小冊子遞給他。

——小冊子前面說,假如你遵循它的教導,它就會改變你的生活,她說,但我可不保證這是真的。

英曼翻瞭一遍小冊子,文字被模糊地印在粗糙的灰色紙上,上面的標題有:“土豆:上帝的食物”,“芥藍:精神的滋補品”,“全麥粉:通往更富足生活的途徑”。

最後這句話吸引瞭英曼的目光,他大聲讀瞭起來:通往更富足生活的途徑。

——這是許多人追求的,那女人說,但我不能肯定,一袋面粉能讓你走上富足之路。

——是啊,英曼說。以他的經驗來看,富足似乎是一件難以捉摸的事情,除非你把諸多坎坷一起算進去,那可是夠充足的,但是一個人想要的富足,就是另外一回事瞭。

——匱乏才是人生的常態,我是這麼看的,那女人說。

——是啊,英曼說。

那女人俯身靠近火爐,敲出煙鬥裡的最後一點火星,然後放進嘴裡使勁吹,吹得它幾乎像口哨一樣嗚嗚作響。她從圍裙口袋裡拿出一個煙草袋,重新裝滿煙鬥,用結滿老繭的拇指把煙草壓實。她在火爐裡點燃一根稻草,湊近煙鬥,一直吸到自己滿意為止。

——你怎麼會有那道紅色的大傷口,還有兩道新添的小傷口?她問道。

——去年夏天,在環球酒館[2]附近,我的脖子上受瞭傷。

——是在酒館裡持刀鬥毆?

——是打仗的時候,在彼得斯堡南部。

——那麼說,是聯邦軍開槍打中你的?

——他們打算占領韋爾登鐵路線,而我們要阻止他們。那天下午,我們全體上陣,戰鬥在松林、金雀花草叢、田地等各種各樣的場所。那地方糟透瞭,是個長滿矮樹林的平原,天氣很熱,我們全都汗流浹背,伸手擰一下褲腿就能擠出水沫來。

——我猜,你一定想過很多次,假如子彈打偏一根拇指的寬度,你也許早就已經死瞭?子彈差一點就把你的腦袋掀掉瞭。

——是的。

——看起來好像還可能會裂開。

——感覺確實如此。

——還有那些新傷,是怎麼搞的?

——跟大多數人一樣,被槍打的,英曼說。

——聯邦軍?

——不,是另外一夥人。

老婦人揮手驅走面前的煙,仿佛不耐煩知道他受傷的細節似的。嗯,她說,這些新傷不算很重,愈合之後,頭發會蓋住傷痕,隻有你和你的心上人才會知道。她的手指穿過你的頭發時,能感覺到有個小疤痕。我想知道的是,為瞭大人物們的黑奴而戰,究竟值不值得?

——我不是這樣看的。

——那你怎麼看?她問道,我到過不少那些南方的縣。蓄奴讓富人變得傲慢、醜陋,讓窮人變得卑鄙、吝嗇,這是對土地的詛咒。我們在玩火自焚。上帝打算解放黑奴,為奴隸制而戰就是反對上帝。你有奴隸嗎?

——沒有,我認識的人差不多都沒有。

——那麼,你是如何被煽動,不惜戰死沙場呢?

——四年前,也許我能告訴你一個理由。現在,我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我實在是受夠瞭這一切。

——你仍然沒有真正地回答。

——我想,許多人打仗是為瞭趕跑侵略者。我認識的一個人去過一些北方的大城市,他說那裡盡是些窮山惡水,我們打仗是為瞭防止南方變成那樣的地方。我隻知道,人們以為聯邦軍為瞭解放奴隸,真的會不惜犧牲生命,這種看法實在是過於悲天憫人瞭。

——那我想知道,既然有這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打仗,你為什麼要逃跑?

——我是在休假。

——是啊,她說,身體往後一仰,仿佛聽到一個笑話一樣,咯咯笑起來。她說,有個人在休假,卻沒有文件,讓人給偷走瞭。

——我弄丟瞭。

她停止大笑,看著英曼說,聽著,我不屬於任何一方,對於你是不是逃兵,我並不比往火裡吐痰更在乎。

似乎為瞭證明自己的說法,她熟練地吐瞭一口黑色的濃痰,化作一道弧線,落入打開的爐門。她回頭看瞭看英曼說,無論如何,你處在危險之中。

他看著她的眼睛,驚奇地發現盡管她語氣嚴厲,眼神中卻充滿瞭善意。很久以來,從沒有人像這個牧羊婆婆一樣,讓他敞開心扉,於是,他向她說出瞭心裡話。如今,他想起一八六一年上戰場時的狂熱,便感到羞愧萬分。他們跟聯邦軍那些受壓迫的磨坊工人打仗,那些人是如此無知,經過多少次慘痛教訓,他們才學會裝彈藥的時候彈頭朝前。這就是敵人,數量如此之多,即便是他們自己的政府,也不認為他們有多少價值。他們接連好幾年沖鋒陷陣,仿佛從來沒有短缺。你可以不斷地殺死他們,直到心裡充滿悲痛,他們依然在不停地列隊往南方進發。

然後,他告訴她,今天早晨他發現瞭一棵晚熟的越橘樹,果實向陽的一面呈現出灰藍色,背陰的一面依然青澀。他摘下果子當早飯吃,看見一群遷徙的旅鴿飛過,去往遙遠的南方過冬,一瞬間遮蔽瞭太陽。他想,起碼有些事情沒有變化,比如漿果還在成熟,候鳥還在飛翔。他說,四年來,他看夠瞭變化,除此以外,別無他物。他猜想最初的日子裡,人們對戰爭狂熱的部分根源就是為瞭能有變化——新的面孔、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一切都有莫大的吸引力。新的法律之下,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殺戮,非但不會被關進監獄,還會受到嘉獎。人們的言談之下,似乎戰爭可以維護他們擁有和相信的一切。但是,如今英曼認為,他們拿起武器,不過是厭倦瞭每天的重復。太陽升起落下,四季輪換,永遠沒有盡頭。戰爭使人脫離瞭日常生活的循環,創造瞭一個自己的季節,不依賴於其他任何東西。英曼也無法抵禦這樣的誘惑。但是,看著人們拿起手頭的各種工具,毫無理由地互相殺戮,你遲早會覺得極度厭倦、惡心透頂。所以,那天早晨,他看著漿果和飛鳥,感到心情愉快起來,很高興它們等待著他恢復理智,盡管他深深地害怕,自己已經無法與如此和諧的大自然相容瞭。

那女人想瞭想他說的話,然後朝英曼的頭和脖子揮瞭揮煙鬥。你的傷口還疼嗎?她問。

——疼,一直都不消停。

——看上去的確如此,紅得好像該死的蘋果。不過,我可以給你處理一下,這點能耐我還是有的。

她起身走向櫥櫃,拿出一籃幹罌粟花,開始制作鴉片酊。她摘下一顆顆罌粟殼,用一根縫衣針刺破,然後把它們扔進上瞭釉的小瓦罐,放在火爐旁邊,讓鴉片蒸發出來。

——過一會兒就好瞭,我會加一點玉米酒和糖,這樣更容易下咽,多泡一會兒,會變得更濃一些。它能止住各種疼痛——關節酸痛、頭疼,以及任何損傷。假如你睡不著,就喝上一口,躺在床上,很快你就沒有知覺瞭。

她又回到櫥櫃那裡,拿出一個細口的瓦罐,伸進手指蘸瞭一下,抹在英曼的脖子和腦袋的傷口上,藥膏看上去像黑色的輪軸機油,但聞起來有一股草藥和根莖的苦味。她的手指剛碰到他的傷口時,他不禁抽搐瞭一下。

——不過有點疼,她說,終究會消失的,等它消失之後,你就不復記憶,起碼不會記得最疼的時候,它會慢慢淡去。在我們心中,痛苦不會像幸福一樣長久駐留。這是上帝賜給我們的天賦,是他眷顧我們的跡象。

英曼開始想要爭辯,卻又認為最好保持沉默,假如能給她帶來安慰,不如就讓她想當然的好,即便她的邏輯中充滿瞭錯誤。但是,他的嘴巴卻不聽使喚地說,我不想花太多時間去想,為什麼人們會有痛苦,以及最初制造痛苦的人,腦子究竟是怎麼想的?

老太婆看著爐門裡的火,隨後看瞭看自己的食指,上面沾著油膩的藥膏。她用拇指在食指上迅速搓瞭三下,在圍裙下擺上擦掉。然後,她的註意力從手上移開,把手放在身側,對英曼說,等你到瞭我的年紀,單是回憶起很久以前的快樂,就已經夠讓人痛苦瞭。

她用玉米穗塞住藥罐,放進英曼的衣袋裡。拿著吧,她說,塗得厚一點,直到用完為止,但是不要沾到領子,洗不掉的。然後,她把手伸進一隻羊皮大口袋,掏出一大把卷好紮起來的草藥錠,像一截截很粗的方頭雪茄煙。她把草藥放進英曼的手裡。

——每天吃一塊,現在就吃。

英曼把草藥塞進口袋,隻留下一塊放到嘴裡,使勁往下咽。草藥似乎在膨脹,就像咀嚼煙草一樣,大藥丸浸透瞭唾沫以後,散發出一股舊襪子的味道,根本咽不下去。英曼一陣陣反胃,眼淚都快掉下來瞭,他趕緊喝瞭一大口杯子裡的乳清,把草藥沖瞭下去。

到瞭晚上,他們吃燉白豆和羔羊肉塊。他們在涼棚下並排坐著,聽著輕柔的雨水落在樹林中。英曼吃瞭三碗燉羊肉,然後,兩人都用小陶杯喝瞭一點鴉片酊,往火裡添瞭柴,聊瞭一會兒天。出乎英曼意料的是,他發現自己聊起瞭艾達,他說起瞭她的性格和容貌,以及他在醫院裡作出的決斷:自己愛她,並且想要娶她。盡管他明白,婚姻需要對未來的信念,從理論上說,就像兩條平行線的投影,隨著時間流逝不斷往前延伸,互相越靠越近,直到成為一條線。然而,他無法完全相信這樣的觀念。更何況,他從肉體到精神都已經傷痕累累,也不能肯定艾達是否願意接受他的求婚。他最後說,盡管艾達的態度有些做作,但是在他的眼中,她長得十分美麗。她眼角下垂,稍微有些不對稱,使她總是帶著憂鬱的表情,在英曼看來,這隻不過增添瞭她的美貌。

那女人的表情仿佛在說,英曼說瞭她聽過的最愚蠢的話,她用煙鬥指著他說,你聽著,為瞭美貌跟一個女人結婚,就跟因為鳥兒的歌喉吃掉它差不多。然而,人們通常都會犯這樣的錯誤。

他們坐瞭一會兒,默默地呷著鴉片酊。它入口有點甜,熬得就像高粱糖漿一樣濃稠,流動不快,也不清澈。嘗起來有點像蜂蜜酒,隻是沒有蜜味。它黏黏地掛在杯壁上,英曼隻能用舌頭舔掉。雨下得更大瞭,雨水透過涼棚的茅草頂掉下幾滴,落在火裡發出噝噝的聲音。這是一種孤獨的聲音,除瞭雨水、爐火之外,隻有一片空寂。英曼想象自己隱居在冷山上,住在同樣荒涼、寂寞的地方。在一塊霧氣彌漫的石頭上,搭一座小木屋,一連幾個月見不到同類,活得就像牧羊婆婆一樣,單純而遺世獨立。這是一幅十分動人的圖景,然而,他在內心深處卻明白,生活會日漸受到孤寂和渴望的荼毒,而自己會憎恨這樣的每一分鐘。

——這裡冬天一定很冷,英曼說。

——確實夠冷的。最寒冷的幾個月,我一直把火爐燒得暖暖的,蓋著厚毯子。但是,我最擔心的是在書桌邊工作的時候,墨水和水彩會凍住。有些天特別冷,我坐在桌邊,得把一杯水放在兩腿之間保溫。然而,我用濕畫筆上色的時候,筆尖碰到紙之前,鬃毛就結冰瞭。

——你拿這些本子做什麼?英曼問。

——我用來記事,老婦人說,畫畫和寫字。

——記些什麼?

——所有的事情,山羊、植物、天氣,我會留心每件事的發展變化。即便隻是記錄發生的事情,也會占據你所有的時間。隻要錯過一天,你就落在後面,也許永遠也無法彌補回來瞭。

——你是怎麼學會寫字、讀書和畫畫的?英曼問。

——跟你一樣,有人教我的。

——你就這樣過瞭一輩子?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我還沒有死呢。

——你生活在這裡,不感到孤單寂寞嗎?英曼問。

——也許偶爾會。但是,我有很多活要幹,忙碌起來,我就不會太憂慮。

——你一個人要是生病怎麼辦?英曼問。

——我有自己的草藥。

——假如你死瞭呢?

那女人說,隱居的生活確實有一些不方便之處。她知道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指望有人幫忙。假如她無法養活自己,也就不想活得更久瞭,盡管她估計那天還很遙遠,日歷本得翻一陣子。她明白自己可能獨自死去,無法入土為安,但她一點都不煩惱。感覺到死亡即將來臨的時候,她打算躺在巖石懸崖頂上,讓烏鴉把她的屍體啄碎,帶著她離開這裡。

——不是烏鴉,就是蟲子,她說,兩者之間,我情願讓烏鴉展開黑翅膀,盡快帶我飛走。

雨仍舊越下越大,從涼棚頂上不斷往下滴。他們該休息瞭,英曼爬到篷車底下,裹緊毯子睡著瞭。當他醒來時,白天已經過去,夜幕又降臨瞭。一隻烏鴉落在輪輻上看著他。英曼爬瞭起來,把藥膏塗在傷口上,吃瞭一塊草藥,又喝瞭一口鴉片酒。那女人又給他準備瞭豆子燉羊肉,他坐在篷車的臺階上吃飯,她坐在他身邊,嘮叨著講起一個冗長的故事。有一次,她不遠千裡往南跑到首府去販羊,把六頭山羊賣給一個男人。錢拿到手後,她才想起要把鈴鐺帶回去。那個男人拒絕瞭,說是已經錢貨兩訖。她說鈴鐺不是交易的一部分,但他喚出狗來,把她趕走瞭。那天深夜,她帶著一把小刀回去,把羊脖子上的皮項圈割開,拿回瞭鈴鐺。然後,用她自己的話說,一邊詛咒,一邊穿過首府的街巷揚長而去。

她講故事的時候,英曼覺得迷迷糊糊的,感到藥性發作瞭。但她講完後,他還是伸出手去,拍瞭拍她皺紋密佈、長滿瘢痕的手背,他說,你真是個奪羊鈴的女英雄!

英曼又睡著瞭。他醒來時天已經黑瞭,雨也停瞭,但天氣很冷。山羊圍攏在他身邊取暖,它們的氣味如此刺鼻,他的眼淚都要掉下來瞭。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睡著的同一天晚上,還是中間已經隔瞭一天。油燈的光線透過篷車地板的縫隙漏下來,英曼從車下爬瞭出來,站在地上濕漉漉的落葉中。一小塊月亮升上東方的半空,星星依然在老地方,看上去清冷又閃爍。峽谷上方的山脊後面,有一塊巨大的裸露巖石,像矛尖一樣黑壓壓地刺向天空,仿佛哨兵守望著,防止從天而降的襲擊。英曼突然迫切地想要上路。他敲瞭敲篷車的門,等待老太婆讓他進去,卻沒有回音。英曼推門進去,發現裡面沒有人。他看瞭看書桌上的紙,拿起一本日記打開,看到一幅山羊的圖畫。它們長著像人一樣的眼睛和腳,下面標註的句子很難理解,似乎比較瞭山羊在冷天和熱天行為上的差異。英曼又翻瞭幾頁,看到一些植物的繪圖,然後是更多的山羊圖畫,姿態各異,顏色很少而且黯淡,仿佛是用衣物染料畫的。英曼讀瞭配圖的文字,講述瞭山羊如何吃草,它們彼此如何相處,以及每天情緒的變化。在英曼看來,老婦人似乎想把山羊所有的習性細節都羅列出來。

這也是一種生活的方式,英曼想,做一名白雲深處的隱士。喧囂的世界在記憶中淡去,心中隻留下上帝美好的造物。然而,他不斷翻著日記,越來越忍不住想,那女人翻看幾十年來的日記,數著年輕時的情事過去瞭多少年,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那時,她跟一個黃頭發的年輕農夫有過一段短暫浪漫,她想嫁給他,而不是那個老頭。一個特別燦爛的秋日傍晚,在慶祝豐收的舞會上,他們出來站在門廊上,一輪琥珀色的月亮懸在樹梢,她輕啟朱唇吻那個小夥子,屋內傳出小提琴演奏的一支古老曲子,使她的感情無比熱烈奔放起來。從當時到現在那麼多年過去瞭,即使沒有如此美好的回憶,僅僅是流逝的歲月都會令人黯然神傷。

英曼環顧四周,發現篷車裡連一塊鏡片也沒有,他猜想那女人平時梳洗肯定隻靠雙手的感覺。她是否連自己近年來的面容都沒有見過?長頭發好像蛛絲一樣蒼白纖細,眼睛周圍和下頜的皮膚松弛下垂、密佈著皺紋和褶子,額頭上長滿瞭褐色斑點,耳朵裡長出短毛,隻有臉頰依然紅潤,藍色的瞳孔依然明亮。假如你在她眼前舉起一面鏡子,她會不會驚恐地縮回身子,被自己蒼老的容顏嚇到?也許在她的心裡,自己依然是幾十年前的模樣。一個人住得如此偏遠,可能就會產生這樣的心理。

英曼等瞭很長時間,那個牧羊婆婆還沒有回來。黎明來臨,他吹滅瞭燈,拗斷幾根樹枝,添進小火爐裡。他想要繼續上路,但他不想沒跟她道謝就走。那女人到將近中午才回來,走進門的時候,手裡拎著一對兔子的後腿,任它們軟弱無力地倒掛著。

——我得走瞭,英曼說,我想看看能否付給你一些飯錢和藥錢。

——你可以試試,老婦人說,但我不會收的。

——好吧,謝謝你,英曼說。

——聽我說,那女人說,假如我有個兒子,我會告訴他同樣的話:你要多加小心。

——我會的,英曼說。

他轉身向篷車外面走去,但那女人叫住瞭他。拿著這個,她說著遞給他一張正方形的紙,上面細致地畫著秋天牛尾菜的一簇球狀藍紫色漿果。

[1] 《聖經·舊約》中記載的人物,在遭遇災難失去一切後,依然堅持自己的信仰。

[2] 指美國南北戰爭期間於1864年8月在弗吉尼亞州彼得斯堡南部發生的戰役,聯邦軍第二次試圖切斷韋爾登鐵路線。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