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困境

跳躍的爐火使木屋溫暖而明亮,門緊閉著,不知道外面是早晨還是夜晚。魯比煮瞭咖啡。艾達和英曼坐在那裡喝著,靠得離爐火很近,外套上融化的雪在他們周圍蒸發成一團霧氣。大傢都沉默寡言,這裡有四個人,顯得地方很小。魯比盛瞭一碗玉米粥,當早餐放在英曼旁邊的地上,此外幾乎對他視而不見。

斯托佈洛德恢復瞭部分知覺,起身把腦袋搖來搖去。他睜開眼睛,眸子裡有種困惑和痛苦的神情。然後就又躺下不動瞭。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艾達說。

——他哪會知道?魯比說。

斯托佈洛德閉著眼睛,自言自語地說,那時候有那麼多音樂。

他低下頭再次昏睡過去。魯比走到他身邊,卷起袖子把手腕放在他的額頭上。

——又濕又冷,她說,或許是好事,或許是壞事。

英曼看著那碗玉米粥,猶豫是否要把它端起來。他把咖啡杯放在旁邊,使勁想接下去該做些什麼。但他太疲倦瞭,加上爐火的溫暖,讓他幾乎無法睜開眼睛。他的腦袋垂下去又抬起來,要很努力才能把目光集中在一點上。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瞭,但他首先需要的是睡眠。

——那人看上去精疲力竭瞭,魯比說。

艾達折起一條毯子,給他搭瞭一個地鋪。她把他拉到那裡,想幫他解開靴子的系帶和外套,但他不願意。他伸開手腳,穿著衣服睡著瞭。

艾達和魯比燒旺瞭火,讓兩個男人躺在那裡睡覺。英曼和斯托佈洛德入眠後,雪不停地落啊落,女人們在寒冷中花瞭一個小時,幾乎一言不發地拾柴火,清理出另外一間木屋,砍下冷杉樹枝修補舊樹皮屋瓦上的小缺口。這幢木屋的地板上到處都是死蟲子,膨脹後幹掉瞭,它們在腳下爆裂、吱嘎作響,都是一些很久以前生活在木屋裡的蟲子。艾達用一根雪松枝把它們掃出門去。

在地板上零亂的雜物中,她發現瞭一個舊的木質大口杯,或者更像一隻碗,說不清這是什麼形狀。木頭幹裂瞭一道豁口,縫隙用蜂蠟補上瞭,修補處又脆又硬。她看著木頭的紋理心想,這是山茱萸。她在腦海中勾勒著木碗的制作、使用和修補的過程,決定把它留作紀念品以懷念逝去的一切。

木屋的墻上有個小壁龕,是一個在木墻上鑿出來的架子。她把木碗放在那裡,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把神像或動物圖騰小木雕供奉起來。

木屋打掃幹凈,屋頂也修好後,她們便把門靠在原來的地方,用雪地裡找到的各種樹枝在爐子裡燒起熾熱的火。爐火燃燒的時候,她們用鐵杉的樹枝搭瞭一個很厚的床鋪,把被子鋪在上面。然後,她們清理幹凈火雞,拔去雞毛,把內臟堆在一大塊彎曲的樹皮裡,那是從一棵倒下的栗樹上剝下來的。艾達把樹皮連同裡面的東西一起扔在溪邊的一棵樹後,在雪地裡形成醜陋的粉色和灰色的一堆。

後來,爐火燒成瞭一堆木炭,她們添上青色的山核桃樹枝,讓它冒出煙來,把拾掇好的火雞穿在削尖的木棍上,用慢火烤瞭一整天,看著雞皮慢慢變成紅褐色。木屋裡溫暖又昏暗,充滿瞭山核桃木的煙味和烤火雞的香味。風刮起來,雪透過屋頂上修補的地方灑下來,落在她們身邊融化瞭。很長一段時間,她們就在火邊坐著,兩個人都不說話,也很少走動,隻有魯比有時走出去,給男人們的火爐裡添柴,再把手腕放在斯托佈洛德的額頭上。

天色開始暗下來,魯比挺直身體坐在火爐邊上,兩個膝蓋分開,雙手放在膝頭。她把一條毯子裹在身上,大腿的地方裹得緊緊的,平整得好像床單一樣。她用小刀把一根山核桃木嫩枝削得很尖,然後急躁地用這根木棍戳著火雞,直到刺破的雞皮裡流出湯汁,滴落在木炭上發出噝噝的聲音。

——怎麼啦?艾達問。

魯比說,我今天早晨看見你跟他在一起,我就一直在想著這件事。

——關於他?艾達問。

——是你。

——我怎麼啦?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想不出來。所以我就有話直說。沒有他,我們也一樣能過日子。你也許會認為我們不行,但我們可以。我們才剛剛開始。這個山谷要變成什麼樣子,我心裡有譜。我也知道需要做些什麼才能實現這個願景。無論是莊稼和牲畜,還是土地和建築,都要花費很長時間經營。但是,我知道該怎樣才能做好。無論戰爭還是和平,沒有我們自己不能做完的事情。你不需要他。

艾達看著爐火。她拍瞭拍魯比的手背,然後從魯比的膝頭拉起她的手,使勁用拇指搓著她的手掌,直到能感覺到皮膚下的筋脈。她取下自己的一枚戒指,戴在魯比手上,側向爐火凝視著它。白金底座上鑲嵌著一大顆祖母綠寶石,周圍鑲著一圈小紅寶石。這是幾年前門羅給她的聖誕節禮物。艾達示意把戒指留在那裡,但魯比把它摘瞭下來,生硬地套回艾達的手指上。

——你不需要他,魯比說。

——我知道我不需要他,艾達說,但我認為我想要他。

——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瞭。

艾達停頓瞭一下,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心裡卻翻江倒海起來。從前她的生活中難以想象的事情,突然似乎可能實現瞭,而且似乎變成瞭必需的。她想,英曼已經孤獨很久瞭,一個流浪漢。沒有人類的愛撫,沒有充滿愛的手輕柔而溫暖地放在他的肩頭、後背和腿上。她自己也同樣如此。

——我肯定不想要的是,她最後大聲說,在新世紀的某一天,發現自己成瞭一個痛苦的老太婆,回首往事時,後悔自己當初沒有鼓起勇氣。

英曼醒來時,天已經黑瞭。爐火燒成瞭灰燼,在小屋內發出微弱的光。他沒辦法知道夜有多深,有一會兒甚至不記得自己身處何方。他很久沒有兩次睡在同一個地方瞭,因此不得不靜靜地躺在那裡,努力回憶幾天來發生瞭什麼事情,以及自己如何睡到瞭這張床上。他坐瞭起來,拗斷幾根樹枝扔在木炭上,吹到火焰重新明亮起來,把影子投在墻壁上。這時,他才能確定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

英曼聽見吸氣的聲音,帶著痰涎的喉音。他扭過頭去,看見斯托佈洛德躺在床上,睜著的眼睛在火光中烏黑發亮。英曼努力回想這個男人是誰。有人告訴過他,但他想不起來瞭。

斯托佈洛德動瞭動嘴,發出瞭咕嚕嚕的聲音。他看著英曼說,有水嗎?

英曼四處張望,沒有看見提桶或者水壺。他站起來,用手搓瞭搓臉,捋瞭捋頭發。

——我去給你弄點喝的,他說。

他走到自己的背包那裡,拿出水瓶晃瞭晃,發現裡面是空的。他把手槍放進挎包,把包的背帶挎在肩頭。

——我馬上就回來,他說。

他把門從過道裡挪走。外面是黑夜,雪被風刮瞭進來。

英曼轉身說,她們去哪裡瞭?

斯托佈洛德雙目緊閉躺著。他沒有費神回答,露在毯子外面的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輕微地抽搐瞭兩下。

英曼走出去,把門放回原來的地方,站著等眼睛適應黑暗。空氣中彌漫著寒冷和雪的味道,就像削成碎屑的金屬。還有木材燃燒的煙味和濕漉漉的溪石的潮氣。當他能看清道路的時候,英曼便向水流走去。在他走過的地方積雪已經到膝蓋那麼深。溪水看上去一片漆黑,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一條直通地心深處的裂縫。他蹲下來將瓶子灌滿,溪水流過他的手和手腕,感覺比空氣溫暖許多。

他開始往回走,看見黃色的火光從他剛才睡覺的木屋的縫隙中透出來。小溪下遊較遠處的另一間木屋也有火光。他聞到瞭烤肉的香味,一陣強烈的饑餓感突然向他襲來。

英曼回到屋內,扶起斯托佈洛德,把水滴進他的嘴裡。斯托佈洛德用胳膊撐起身體,從英曼拿著的瓶子裡喝著,直到嗆瞭一口並咳嗽起來,咳完後又繼續喝水。他昂起頭,張開嘴巴,脖子伸長,食道蠕動著把水咽下去。他的頭發豎起,胡須蓬亂,眼神茫然,這模樣讓英曼想起剛破殼的雛鳥,它們同樣有種脆弱而驚人的求生意願。

他以前曾見過這種渴望,也曾見過相反的對死的渴望。人們受傷的方式各不相同。最近幾年,英曼見到過的挨槍子的人如此之多,似乎中彈與不中彈一樣正常,仿佛這是世間的一種自然現象。他見過人體的各種部位被槍彈擊中,也見過中彈後的眾生相,有人立刻死亡,也有人痛苦地號叫,在莫爾文希爾還有個右手被打得粉碎的人,一邊滿手滴血,一邊站著狂笑,他知道自己不會死,然而從此不能扣動扳機瞭。

英曼不知道斯托佈洛德的命運會怎樣,從他的臉色和傷口的情況都無法判斷——據他觀察,傷口幹燥並且用蜘蛛網和草根屑包紮瞭起來。斯托佈洛德摸上去滾燙,但是英曼早就不再試圖預測中槍的人是否會活下來瞭。以他的經驗,重傷有時會痊愈,小傷倒有時會潰爛,任何傷口都可能表皮愈合,而繼續侵蝕一個人的內臟,直到將他吞噬。跟生活中大部分事情一樣,其中的緣故毫無邏輯可言。

英曼把火燒旺,待木屋變得明亮溫暖起來,他便留下斯托佈洛德在屋裡睡覺,自己走到屋外。他沿著自己的足跡再次走到小溪邊,掬起一捧水洗瞭洗臉。他從山毛櫸樹上折下一根枝條,用拇指指甲把它的末梢磨軟後刷瞭牙齒。隨後,他走向另外那座有亮光的木屋。他站在門外聽著,但聽不見任何說話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烤火雞的香味。

英曼問道,有人嗎?

他等待著,沒有人回答,他便又問瞭一聲。然後,他敲瞭敲門。魯比把門挪開手掌寬的一條縫,向外張望著。

——哦,她說,仿佛她以為門外還能有其他什麼人。

——我醒瞭,他說,我不知道自己睡瞭多久。屋裡的那個人想要喝水,我給他弄瞭一些。

——你睡瞭十二小時,或者更久,魯比說。她把門移開,讓他進來。

艾達盤腿坐在火邊的地上,英曼進來時,她抬起頭看他。黃色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臉龐上,她的黑發披散在肩頭。英曼覺得,她是世上所能見到的最標致的女人,他一瞬間被震懾住瞭。她看上去如此美麗,他覺得臉開始發燒,便用指關節按在眼睛下方。他有些不知所措,除瞭摘下帽子,他不知道如今還有什麼禮節是適宜的。在暴風雪中的印第安人木屋內,似乎不該拘泥什麼繁文縟節。他想自己也許該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但是在他打定主意並把挎包放在角落裡之前,她便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做瞭一件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忘懷的事。她把一隻手伸到他的背後,掌心貼在他的腰部,另一隻手按在他褲腰上面的腹部。

——你摸起來感覺那麼瘦,她說。

英曼不知該如何作答,無論如何他今後都會懊悔詞不達意的。

艾達把手放開說,你最後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

英曼往回數瞭一下。三天,他說,或者四天。我想是四天。

——哦,那麼你肯定很餓,顧不上講究烹飪瞭。

魯比已經把一隻火雞的肉撕瞭下來,骨架放在火上的大鍋裡,給斯托佈洛德熬湯。艾達讓英曼在爐邊坐下,遞給他一盤撕下來的火雞肉,讓他先慢慢啃著。魯比跪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照管著那口鍋。她拿著攪粥棒從湯上撇去灰色的浮沫,那是她下午用一根白楊樹枝削的,由於缺少她需要的山茱萸,所以隻能將就一下。她把浮沫甩進火裡,發出滋滋的聲音。

英曼吃火雞肉時,艾達著手做一頓真正的晚餐。她把曬幹的蘋果圈放進水裡,在它們浸泡的同時,用一條肥肉熬出豬油,把吃剩的玉米糊炸成楔形的面餅。等面餅炸脆、邊緣變成褐色,她便把玉米餅盛出來,把蘋果放進煎鍋翻炒一下。她盤腿而坐,俯身專心烹飪食物。然後她側過身來,一條腿伸直,另一條腿彎曲著。英曼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還不習慣她穿馬褲的樣子,而她因此可以自由擺出的各種姿勢,仿佛在撩撥他的心弦。

艾達做出瞭一盤油汪汪的棕色的食物,散發著柴火和豬油的香味,正是即將到來的冬至所需要的那種食物,給稍縱即逝的白晝和漫漫長夜帶來安慰。英曼狼吞虎咽起來,正是他那樣饑腸轆轆的人應有的樣子,然後他停下來說,你們不吃一些嗎?

——我們剛才吃過晚飯瞭,艾達說。

英曼不再說話,繼續吃東西。不一會兒,魯比估計火雞骨架所有的精華都已熬進溪水裡瞭。她用較小的罐子盛瞭半罐湯。肉湯裡含有野鳥的生命,油膩而濃鬱,顏色就像在幹鍋裡烤過的堅果。

——我去看看能否讓他喝點湯,她說。

她拎著罐子的把手向門口走去。她出門前停下說,是時候該給傷口換藥瞭,而且我要陪他坐一會兒。也就是說,我會離開一陣子。

魯比走後,木屋顯得更小瞭,四壁似乎有壓迫感。兩人都想不出太多話來,所有針對年輕男女獨處一室的古老非議紛至沓來,讓他們感到頗為尷尬。艾達告訴自己,查爾斯頓這種總有一群老婦人要煞費苦心地履行監護職責的地方,也許是虛構出來的,跟她現在生活的世界隻有微乎其微的關系,就像阿卡迪亞[1]或者普洛斯彼羅[2]的小島。

英曼為瞭避免沉默,開始稱贊起這些食物來,仿佛正在參加禮拜天的晚宴。但是他剛開始贊美火雞就閉嘴瞭,感到自己有些愚蠢。剎那之間,各種渴望湧上他的心頭,他擔心假如自己不閉嘴,並將思維引向更好的方向,一大堆驚人的話將要噴薄而出。

他站起來走向背袋,拿出巴特拉姆的書給艾達看,仿佛這能證明什麼。書是卷起來的,外邊用臟繩子紮瞭個蝴蝶結,經過好幾個月來反復的日曬雨淋,看上去污穢古舊得足以包含一個失落文明的所有知識。他告訴她,這本書是如何支撐他走完這段旅途,以及在許多個夜晚,他如何孤獨地在露營地的火光下讀它。艾達沒有看過,英曼便向她描述這本書,稱其關註瞭他們身處的這部分世界,以及其中所有重要的東西。他告訴她自己認為這本書幾乎接近神聖,它的內涵如此豐富,哪怕隻是隨意翻看,並且僅讀書中某一句話,也肯定會獲益匪淺、心生愉悅。

為瞭證明自己的觀點,他拉開瞭蝴蝶結的一端,打開那本沒有封面的柔軟的書。他用手指著一句話,這句話跟往常一樣從描述爬山開始,然後洋洋灑灑寫瞭大半頁紙。當他大聲念出來,就迫不及待地盼著快點念到句號,因為文字似乎都與性有關,他的嗓音變得嘶啞,臉差點漲得通紅。句子是這樣的:

到達頂峰後,我們欣賞瞭最令人陶醉的景色;一大片碧綠的草地和草莓田;蜿蜒的小河回環曲折地流淌,在每個轉彎處向長滿綠草的鼓起的小山丘致意,山丘上裝點著姿態各異的鮮花和果實累累的草莓地;一隊隊的火雞在上面漫步;一群群的鹿在草地上歡騰,在山丘間跳躍;年輕、天真的切羅基少女們結伴而行,有些忙著采集芬芳馥鬱的果實,有些籃子已經裝滿,便斜倚在木蘭、杜鵑、山梅、芳香的夏蠟梅、甜美的黃茉莉和天藍色的紫藤的天然涼亭下,繁花盛開吐著芬芳,少女們在微風吹拂下展露著她們的美麗,在冰涼的湍急的溪流中沐浴她們的手足;與此同時,那些更歡快、更放蕩不羈的姑娘還在采摘草莓,或者嬉鬧地追逐她們的夥伴,挑逗著她們,用馥鬱的果實染紅她們的嘴唇和臉頰。

他讀完後,安靜地坐著。

艾達說,都是這樣的描寫嗎?

——絕對不是,英曼說。

他所希望的是,跟艾達一起躺在鐵杉床上,緊緊地擁抱著她,就像巴特拉姆顯然渴望跟少女們一起躺在她們的涼亭下。然而,英曼卻卷起瞭書,放到墻上的壁龕裡,跟那隻木碗放在一起。他開始把炊具收拾起來。他站在那裡,臂彎抱著一堆互相碰撞的碗碟。

——我去把這些洗幹凈,他說。

他走到門口後回頭看瞭一眼,艾達坐在那裡沒有動,雙目凝視著炭火。英曼順著山坡走向黑色的小溪,蹲下從河床上撈起沙子擦洗每件炊具。降雪的速度一點都沒有減緩。雪不停地落下,甚至溪水裡的石頭都戴上瞭高高的頂髻。英曼呼出的白霧漫過瞭雪花,他使勁想該做些什麼。他還需要超過十二個小時的睡眠和一頓豐盛的晚餐才能恢復精力,但他現在起碼能夠理清思路瞭。他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擺脫孤獨。他已經不再為踽踽獨行、孤獨寂寥感到自豪瞭。

他的腹背依然能感受到艾達手掌的重量。當他蹲在冷山的黑影下,這深情的觸摸似乎就是塵世生活的關鍵。無論他有些什麼話要說,跟放在他身上那雙手相比,都微不足道。

英曼重新回到木屋,他打定主意要走到艾達身邊,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腰部,把她拉向自己,清楚表達出自己所有的渴望。但是當他把門放回原來的地方,火爐的暖意向他襲來,他的手指便不由得蜷瞭起來。它們被沙子擦得生疼,被冷水凍得僵硬,姿勢就像他在海岸邊服役時看到的藍蟹鉗子。那些噩夢般的生物沖著整個世界揮舞著粗礪的武器,甚至連同類也不放過。他低頭看著盤子、刀叉、罐子和煎鍋,看見上面依然有一層白色的凝脂。所以他算是白費工夫瞭,還不如待在屋裡,把炊具朝下放在炭火上烤幹凈。

艾達抬頭看著他,他看到她深吸瞭兩口氣,然後移開瞭視線。他可以從她臉上的神情猜出,她鼓起瞭全部的勇氣才伸手撫摸他,把他放在她的兩手之間。她從前不會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他知道這一點。她進入瞭一個新的境地,這裡盛行的規矩跟她從前所熟悉的完全不同。但他是那個在八月份寫下那些話的人,現在他背負著將該說的話說出來的重擔。

英曼放下手中的東西,向她走去。他坐在她的身後,手掌互相摩擦著,然後摩擦著他的大腿。他叉起胳膊,緊抱雙手,然後把手緊貼在身側。然後他伸出手繞過她,向著火焰張開雙手,把手腕和前臂內側壓在她的肩頭。

——我在醫院的時候,你給我寫過信嗎?他說。

——寫過幾封,她說。夏天寫過兩封信,秋天寫過一張便條。但是你走瞭以後,我才知道你在那裡。所以開頭兩封信寄到瞭弗吉尼亞州。

——我都沒收到,他說,告訴我信裡寫瞭什麼。

艾達概括瞭一下這些信,不過跟原來的信件不完全一樣,她根據目前的狀況對它們進行瞭修改。生活中很少有機會改寫哪怕一點點過去的事情,所以她盡量抓住這個機會。經過修改之後,這些信件比原件更令他們滿意。它們更詳盡地展示瞭她的生活細節,情感更充沛,表達更確切、更直接。總的來說,內容更豐富瞭。然而她沒有提起那張便條。

——我真希望自己收到瞭它們,她說完後英曼說。他想說那會使他更容易熬過那些糟糕的日子,但他此刻不想說起那傢醫院。

他把手伸向溫暖的火爐,想著它被棄置在黑暗和寒冷中度過瞭多少個冬天。他說,這個爐子有二十六年沒有生過火瞭。

這給瞭他們一個話題。有一段時間,他們輕松地坐在一起聊天,如同其他身處昔日遺跡中的人們那樣,不可避免地有一種漫長的光陰已逝、我們的時光卻短暫的感覺。他們想象著往日的火焰在爐中燃燒的情景,給想象中坐在前面的人物分派角色。一個切羅基傢庭,母親、父親、孩子們,還有一位老奶奶。他們賦予這些人物或悲或喜的獨特個性,以適應他們編造的故事。英曼杜撰出來的一個男孩頗像斯溫莫,古怪又神秘。給想象中的傢庭虛構出他們就算拼命努力也無法企及的完美生活,這令他們感到十分滿足。在他們的傢庭故事中,艾達和英曼讓他們預感到自己的世界末日來臨。盡管每個時代的人都認為世界處於危險之中,臨近黑暗的邊緣,然而艾達和英曼卻懷疑,歷史上任何時期的末日感都不像當時那樣迫在眉睫。那些人的恐懼是明白無疑的。即使他們躲藏在這裡,那個更廣闊的世界還是發現瞭他們,將其全部的重量傾倒在他們身上。

他們講完後,便安靜地坐瞭一會兒。其他人曾在此展開生活又消失不見,他們對占據著這個空間感到有些心神不寧。

過瞭一會兒,英曼告訴她,他在歸傢的途中一直盼望著她能接納並且嫁給他。這一切占據瞭他的頭腦,並出現在他的夢境裡。但此刻,他說道,他無法要求她對自己作出這樣的承諾,因為他知道自己內心混亂不堪。

——我無可救藥,這就是我所害怕的,他說。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很快就會變得不幸而痛苦。

艾達扭過頭向他望去。他已經熱得解開瞭領扣,在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泛白的傷疤。其他的傷痛在他的面容和眼神中,他似乎也不願與她四目相對。

她又把頭轉回去。她的想法是,自然界存在各種各樣的療法。它的每一個角落和裂隙似乎都充滿瞭藥物和滋補品,可以用來包紮外部的創傷,連最隱蔽的草根和蛛網都能派上用場。還有內在的精神可以從傷口的背面凝結愈合的血痂。然而無論如何你都要努力,如果你對它們過多懷疑的話,那麼兩者都會失敗。至少,她從魯比那裡得出瞭這個結論。

最後,她沒有看他,隻是說,我知道人們是可以痊愈的。並不是所有人,有些人比其他人康復得更快。既然有些人可以痊愈,我看不出來你為什麼不能。

——我為什麼不能?英曼說,仿佛在思考這個想法。

他縮回正在烤火取暖的手,用指尖觸摸著臉頰,看它們是否仍像冰錐一樣冷。他發現手指出乎意料地溫暖,根本不像武器的一個部件。他伸向艾達松散地披在背後的黑發,用手攏起粗粗的一把。他用一隻手把頭發撩起來,另一隻手的指尖撫摸著她脖子到肩部之間窩下去的地方細小的卷發。他俯下身去,把嘴唇印在她脖子的淺窩處。他放開頭發讓它落回原處,親吻著她的頭頂,嗅著記憶中熟悉的她頭發的氣味。他重新直起身體,把她拉到懷裡,她的腰貼著他的腹部,她的肩膀挨著他的胸膛。

她把頭依偎在他的頜下,他能感覺到她的重量落在瞭他身上。他緊緊擁抱她,心裡話幾乎語無倫次地湧出。這一次,他沒有努力閉上嘴,把話咽回去。他告訴她,當她坐在教堂長凳上時,他第一次望著她的脖子後面。從此之後,那種感覺一直纏繞著他。他告訴她,從那時到現在有多少年華已經虛擲瞭。漫長的光陰早已流逝。他說,去想這些年本可以過得多好是毫無意義的。這些年他過得再糟糕不過瞭,如今再也無法挽回。你可以沒完沒瞭地哀悼逝去的歲月,懊惱遭到的損失。憑吊死去的人,悲嘆失去的自我。然而歲月的智慧告訴我們不要繼續沉溺於悲傷。那些老人傢更加通達世情,並能告訴我們一些真理,英曼說,你可以悲傷到心都碎瞭,到頭來卻依然待在原地不動。你的悲傷改變不瞭任何事情,你失去的一切不會回到你身邊,它們就是永遠失去瞭,你隻會留下標志著虛空的傷痕。你能選擇的隻有繼續前行,還是放棄。但是假如你繼續前行,你要清楚地認識到傷疤會一直跟隨著你。話雖如此,在這些虛度的歲月中,他在心裡一直希望能親吻她的後頸,現在他實現瞭這個願望。延遲瞭如此之久的渴望,如今完全得到瞭滿足,他相信這意味著某種救贖。

艾達不太記得那個禮拜天瞭,那隻是許多禮拜天中的一個。她沒有什麼可以補充他那一天的回憶,從而使之成為一段共同的記憶。但她知道英曼這麼說是以自己的方式回報他進入木屋時她的撫摸。她把手伸到腦後,從肩頭攏起秀發露出脖子,用手腕把頭發抵在後腦勺上。她把頭稍微前傾。

——再來一次,她說。

但是在英曼準備行動之前,門口響瞭一聲。等魯比把門從門框挪開,把腦袋探進來時,艾達已經重新坐好,她的頭發也落下來重新披在肩頭。魯比打量著兩人,他倆顯得很尷尬,他坐在她身後的姿勢十分古怪。

——你想讓我回到外面去咳嗽一聲嗎?她說。

沒有人回答。魯比關上門,把罐子放在地上。她撣落外套上的雪,在腿上拍打著帽子。

——他現在燒退瞭一些,魯比說。但這說明不瞭什麼問題,總是退瞭又燒,燒瞭又退。

魯比看著英曼。她說,我砍瞭一些樹枝,搭瞭一張更像樣的床,比用毯子搭的地鋪強多瞭。她停頓瞭一下補充道,我猜有人會需要它的。

艾達撿起瞭一根木棍,伸進火裡把木棍點著。你去吧,她對英曼說,我知道你累瞭。

然而,英曼盡管很累,卻仍輾轉難眠。斯托佈洛德打著鼾,咕噥著哼一首愚蠢的小提琴曲的副歌,英曼努力分辨,歌詞就是這樣幾句:猴子爬得越高,就會露出越多它的呀—嗒—噠噠—啦—嗒—嘀—噠。英曼聽過人們受重傷陷入昏迷時說的各種各樣的囈語,從祈禱到詛咒無奇不有。但這應該是愚蠢之最。

偶爾安靜的間隙,英曼努力想夜晚的哪個部分更令人愉快。是艾達的手放在他腹部,還是魯比開門前她提的那個要求。他還沒有想出答案,就已經迷迷糊糊睡去。

艾達也很長時間難以入眠,思緒萬千。四年的歲月過去瞭,英曼看上去老得快瞭太多,而且他如此瘦削、陰鬱和內斂。她隨即想起,自己現在又黑又瘦,皮糙肉厚的,應該擔心從此失去美貌。然後她想到,你日復一日地生活下去,最後你終將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從前的自己就像一個近親,一個兄弟姐妹,和你分享同一個過去。然而,那是一個不同的人,一種不同的人生。她和英曼肯定已不再是上一次在一起的他倆。她相信,也許她更喜歡彼此現在的樣子。

魯比在她的床上折騰著,翻瞭個身,安靜一會兒,又翻個身。她坐起來,沮喪地籲瞭口氣。我睡不著,她說,我知道你也醒著,在那裡想談戀愛的事。

——我醒著,艾達說。

——我睡不著是因為我在想,假如他活下來,我該跟他怎麼相處,魯比說。

——跟英曼?艾達困惑地問。

——跟爸爸。像這樣的傷口痊愈起來很慢。據我對他的瞭解,他會長期賴在床上。我想不出該拿他怎麼辦。

——我們把他帶回傢,好好照顧就行瞭,艾達說。他傷成那樣,沒有人會來找他的。至少他們不會很快就找上門來,而這場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的。

——我欠你的情,魯比說。

——你以前從來沒有欠過誰的情,艾達說,我不在乎成為第一個。隻要說聲謝謝就可以瞭。

——謝謝,魯比說。

她沉默瞭一會兒,然後說,我小的時候,在很多個獨自待在木屋裡的夜晚,我都希望自己能把他的那把小提琴帶到山頂扔掉,讓風把它刮走。在我的腦海中,我會看著它遠去,直到變成一粒灰塵,然後,我會想象它落在河裡的石頭上摔得粉碎時發出的甜美的聲音。

第二天黎明,天灰蒙蒙的,更加寒冷瞭。雪下得沒那麼大瞭,空中飄落的不再是大片的雪花,雪柔軟而細膩,仿佛磨盤間落下的玉米粉。他們都睡到很晚,英曼在女人們的木屋裡吃瞭早飯,是裡面有碎肉的火雞湯。

上午晚些時候,艾達和英曼給馬喂瞭食物和水,然後一起去打獵。他們希望打到更多的鳥,假如運氣特別好的話,或許能夠打到一頭鹿。他們走上山去,卻發現林中沒有什麼動靜,甚至厚厚的雪上也沒有動物的足跡。他們穿過栗樹林,往上進入冷杉林,再爬上山梁。他們沿著彎曲的山脊線走著。山上依然沒有獵物,隻有幾隻松鼠在高高的冷杉枝頭吱吱叫著。即使能打中一隻,也不過是一口灰色的肉,所以他們便不去浪費子彈瞭。

他們最後來到山崖上一塊平坦的石頭旁,英曼把上面的雪拂去,他們盤腿坐著,臉對臉,膝碰膝,英曼把背包裡的防潮佈披在兩人的頭頂,像帳篷一樣遮住他們的身體。透過佈料的光線是昏暗的棕色。英曼從背袋裡拿出核桃,用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敲碎,他們取出核桃肉吃瞭起來。他們吃完後,他把手放在艾達的肩膀上,身體前傾,將自己的額頭去碰她的額頭。有一段時間,隻有雪落在防潮佈上的聲音打破寂靜,但是過瞭一會兒,艾達開始說起話來。

她想要告訴他,自己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跟過去判若兩人瞭,他應該知道。她訴說著門羅的去世,他在雨中的面容和潮濕的山茱萸花瓣。她告訴英曼,她為何決定不再回到查爾斯頓,她訴說著那個夏天,還有關於魯比的一切。她講述瞭天氣、動植物,以及所有她開始瞭解的事情。生命的一切形態。你能通過觀察它們構建自己的生活。她對門羅的思念依然難以言表,她給英曼講瞭他的許多輝煌事跡。但她也講瞭一件糟糕的事,那就是他試圖一直把她當成孩子,不讓她長大,而她從沒有反抗,因此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

——你需要知道一些關於魯比的事情,艾達說。無論你我之間處得怎麼樣,我希望她待在佈萊克谷,她願意待多久都行。假如她永遠不離開,我會很高興的,假如她走瞭的話,我會為她的離去感到悲傷。

——問題是她能不能學會容忍我的存在呢,英曼說。

——我想她可以的,艾達說,隻要你能理解她既不是仆人,也不是雇工。她是我的朋友。她不接受差遣,隻倒自己的夜壺。

他們離開那塊石頭繼續打獵,向下走進一片潮濕的沼澤地,那裡充滿瞭銀河葉的氣味,然後穿過星羅棋佈的糾纏在一起的月桂樹叢,往下走到一條窄窄的溪流邊。他們繞過一棵被風吹倒後橫亙在林地上的鐵杉,裸露在空氣中的樹根就像房子的山墻那樣高,離地好幾英尺高的地方,樹根緊緊抓著比威士忌酒桶還大的石塊。在那個山谷裡,艾達發現瞭一叢白毛茛,鴨蹼狀的葉子枯萎瞭,但仍可以辨認出來,它們長在一棵白楊的背風處,從薄薄的積雪中探出來。那棵白楊如此巨大,樹幹需要五個人手拉手圍成一圈才能合抱。

——魯比需要給她父親用白毛茛,艾達說。

她跪在那棵樹前,用手挖出那些植物。英曼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場面十分樸素,隻有一個女人跪著在地裡挖掘,一個高個子男人站在那裡觀望著,等待著。要不是他們的服裝,這可能發生在任何時間和地點,幾乎沒有什麼特征可以標志時代。艾達敲掉蒼白的草根上的泥土,把它們放進口袋裡。

她站起來的時候發現瞭白楊上的那支箭。艾達的眼睛差點碰到它,本來以為是一根折斷的細枝,因為露在外面的不是箭羽,而是一截箭桿。箭桿的木頭部分腐爛瞭,但蹄筋依然把它牢牢地綁在箭頭上。灰色的燧石箭頭被鑿成光滑的鏟形,是手工制品所能達到的最完美的對稱形狀。箭頭有一英寸多深埋入樹幹,部分是因為樹木貼著它長出瞭傷疤。但從裸露在外面的部分足以看出這個箭頭又寬又長,不是那種射鳥的小箭。艾達伸手指著它,以引起英曼的註意。

——這是射鹿的箭,英曼說,或者是殺人用的。

他用舌頭舔濕瞭拇指尖,摸瞭一下露在外面的箭頭鋒利的邊緣,就像檢查折刀有沒有磨好一樣。

——還能用來切肉呢,他說。

夏末耕作的時候,艾達和魯比翻出過無數射鳥箭頭和石刀,但這個對她來說似乎有些特別,所處的位置使它仿佛仍有生命力。艾達後退瞭幾步,從遠處觀察它。總而言之,它依然是個小物件。一支一百年前沒有射中目標的箭。也許是更多年前;很久以前;或者假如人們換一種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是不久以前。艾達走到樹前,把一根手指放在箭桿末梢,試著晃瞭一下。紋絲不動。

這支箭完全可以被當作歷史遺跡擺進相框,它是另一個世界的碎片。艾達做瞭類似的事情,她把它看作已經消逝的事物之一。

但是,在英曼看來並不完全是這麼回事。他說,說明某個人餓瞭。然後他開始猜測,箭沒射中目標是因為缺乏技巧?出於絕望?風向偏移?光線太暗?

——你記住這個地方,他對艾達說。

英曼接著提議,他們此生要不時重訪這個地方,觀察箭桿腐爛的程度,燧石箭尖周圍青色白楊木的生長情況。他描繪瞭未來的情景,他和艾達彎腰駝背、頭發灰白,在某個光輝燦爛的未來世界——他甚至無法想象出這個世界的主要特征——把孩子們帶到這棵樹前。到那時,箭桿已經掉落下來消失瞭。這棵白楊會變得更加粗壯,並把那塊燧石整個裹瞭起來。除瞭樹皮上一條傷疤的裂痕,什麼都看不見。

英曼想象不出他們會是誰的孩子,但那些孩子們會站在那裡,入迷地看著兩位老人用小刀割開柔軟的白楊木,挖出一小塊新木頭,然後突然之間,孩子們看見那塊燧石鋒刃,仿佛它是被魔法召喚出來的。在英曼的想象中,它是一件用途明確的小藝術品。盡管艾達無法充分想象如此遙遠的未來,但她還是能想象出那些小臉蛋上驚異的神情。

——印第安人,沉浸在英曼編織的故事中的艾達說,那對老夫婦會說,印第安人。

那天下午,他們回到村裡時沒有打到任何獵物,外出的所有收獲就是白毛茛和柴火。他們把柴火拖在身後,在雪地裡拽出帶狀和線條的痕跡。大樹枝是一棵栗樹上的,較小的枝條是一棵雪松上的。他們發現魯比坐在斯托佈洛德身邊。他有些清醒瞭,似乎認識魯比和艾達,但他對英曼充滿恐懼。

——那個黑大個漢子是誰?他說。

英曼走過去蹲在斯托佈洛德旁邊,這樣沒有居高臨下的感覺。他說,我給你弄過水喝。我不是來抓你的。

斯托佈洛德說,那好。

魯比打濕瞭一塊佈,給他擦瞭擦臉,他像個小孩一樣抗拒著。她搗爛幾根白毛茛敷在傷口上,把另外幾根白毛茛煎成茶,讓斯托佈洛德喝下去。她忙完後,他馬上就睡著瞭。

艾達看著英曼,他臉上滿是倦容。她說,我認為你也應該去睡瞭。

——別讓我睡到天黑,英曼說。他走瞭出去,門打開的時候,艾達和魯比看見他背後的雪在空中飄落。她們聽見他折斷樹枝的聲音,過瞭一會兒門又開瞭,他抱瞭一捆栗木柴放在屋內就離開瞭。她們把火燒旺,背靠著木屋的墻,把毯子圍在身上,在一起坐瞭很長時間。

艾達說,告訴我,等天氣暖和起來我們要做什麼。怎樣才能讓這地方井然有序?

魯比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畫瞭一張佈萊克谷的地圖。她畫上瞭大路、房子和牲口棚,畫出一些線條表示現在的田地、林地和果園。然後她講瞭起來,描繪瞭一番繁榮的願景以及實現它的辦法:購進一隊騾子;開墾長滿豚草和漆樹的荒地;建造新的菜園;開辟一些新的農田;種植足夠的玉米和小麥,滿足她們做面包的需要;擴大果園;建造一間合適的醃菜房和蘋果房。她們要年復一年地勞作,但是終有一天,她們會看到夏天的田地裡長滿高高的莊稼,雞在院子裡啄食,牛在草地上吃草,豬在山坡上覓食。豬多得可以分成兩群:做醃肉的豬,腿細、身體長;做火腿的豬,身子短、粗壯結實,肚子貼著地面搖晃。火腿和醃肉掛滿瞭煙熏房;爐子上總是放著一口精良而油膩的煮鍋。蘋果堆在蘋果房裡,一壇又一壇蔬菜排列在醃菜房的架子上。豐衣足食。

——那樣一定很壯觀,艾達說。

魯比用手掌把地圖抹去。兩人安靜地坐著,過瞭一會兒,魯比倒向一邊,把肩膀靠在艾達肩頭打起瞭瞌睡,想象耗費瞭不少精力,她感到疲倦瞭。艾達坐著凝視爐火,聆聽火焰發出的爆裂和嘶嘶聲,以及後來餘火未盡時木炭崩裂掉落的清脆聲音。她聞著柴煙帶著甜味的香氣,心想假如一個人能通過柴火的煙味來辨認樹木,那可能是衡量他是否成功註意到這個世界的細節的一種方法。那將是人們帶著愉快心情渴望掌握的一種技能。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更糟糕的事情,那些損害別人、最終危害自己的事情。

魯比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天幾乎要黑瞭。她坐瞭起來,眨瞭眨眼睛,揉瞭揉臉,打瞭個呵欠。她去照看瞭一下斯托佈洛德,摸瞭摸他的臉頰和額頭,把被子拉開查看瞭他的傷口。

——他又發高燒瞭,她說,我認為晚上會是緊要關頭。他可能活下來,也可能離去,但是今晚將決定他的命運。我最好不要離開他。

艾達走過去,把手腕放在斯托佈洛德的額頭。她感覺不到跟之前的情況有什麼不同。她看著魯比,但是魯比沒有看她。

——我覺得今晚不應該離開他,魯比說。

艾達走到小溪下遊另一間木屋時,天已經黑瞭。落下來的雪花十分細小。地上的積雪已經深得使人步履艱難,盡管她踩著先前的腳印,還是需要抬高膝蓋走路。雪反射著透過雲層的所有光線,地球似乎是從內部被均勻地照亮,像一盞雲母燈籠一樣發光。她輕輕地打開門進去。英曼睡在那裡,沒有動靜。火焰已經很微弱瞭。在火爐前,艾達看見他的物品正擺開烘幹,就像博物館裡的陳列品,仿佛每一件周圍都要留出空間,來展示它真實的價值並得到重視。他的衣服、靴子、帽子、背包、挎包、炊具、帶鞘的小刀,還有那把醜陋的手槍及其附件:推彈桿、錫火帽、引火嘴針和彈藥筒,還有用於獵槍的藥墊、火藥和鹿彈。想要使這個展覽完整,隻要把巴特拉姆的書從壁龕裡取下,放在手槍旁邊,再加上一張白色的印刷標簽,上面寫著:逃兵的全套裝備。

艾達脫下外套,把三根雪松樹枝放進火中並吹旺炭火。然後她走向英曼並跪在他的身邊,他正面朝墻壁躺著。床是鐵杉樹枝搭的,上面的針狀葉被他壓在身下,散發出濃烈卻清新的味道。她撫摸著他的額頭,把他的頭發往後捋,指尖滑過他的眼瞼、顴骨、鼻子、嘴唇和長著胡茬的下巴。她掀開毯子,發現他已經脫掉襯衫,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脖子側面,按著緊繃的新傷疤。她將手滑到他的肩頭,緊緊地握著不動。

他慢慢醒來,在床上翻瞭個身,轉過去看著她,似乎明白瞭她的意圖,但後來他的眼睛又顯然不情願地閉上瞭,重新進入夢鄉。

這個世界是個如此孤獨的地方,似乎隻有肌膚貼著肌膚在他的身邊躺下,才是唯一的療法。這個願望掠過艾達的腦海。然後某種類似於驚慌的感覺讓她的內心一陣顫動,就像被風攪亂的樹葉。但她很快驅走這些念頭,站起來解開腰部的紐扣以及她的馬褲上一長排古怪的扣子。

她發現這並不是一件能優雅地脫去的衣物。第一條腿很容易脫出來瞭,但後來她把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時失去瞭平衡,隻能跳瞭兩下才站穩。她朝英曼望去,發現他睜開瞭眼睛,正凝視著她。她感到自己很愚蠢,真希望自己待在黑暗中,而不是站在冒著煙的雪松所燃起的低低的黃色火焰之前。或者如果她穿的是一件睡袍,就可以讓它像瀑佈一樣順滑地落下,在她腳邊形成一個池塘,邁一步就能夠離開。但此時,她站在這裡,門羅的馬褲依然纏著她的一條腿。

——轉過身去,她說。

——把聯邦金庫裡的所有金幣都給我,我也不轉,英曼說。

她轉開身去,又緊張又尷尬。她脫下衣服後,把它們抱在胸前,朝他半轉過身來。

英曼坐瞭起來,把毯子圍在腰間。他曾經像個死人一樣活著,現在生活在他的面前展開,觸手可及。他朝前探過身去,把衣服從她手裡拉開,並把她攬向自己。他把掌心貼在她大腿的前面,然後他的雙手移向她的腰間,前臂擱在她的髖骨上,指尖觸摸著她後腰的淺窩。他的手指往上遊走,依次觸碰著她脊椎的骨節。他撫摸著她的手臂內側,雙手順著她身側向下滑去,直到停留在她豐滿的臀部。他將額頭俯向她柔軟的腹部。然後,他親吻瞭她那裡,她聞起來有股山核桃木的煙味。他把她拉向自己,緊緊地擁抱她。她把一隻手放在他頸後,把他拉得更近一些,然後她用潔白的手臂抱著他,仿佛永遠不會松開。

外面的雪越積越深,在大山環抱中,這間溫暖幹燥的木屋確實像是一個安全的港灣,盡管對於曾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並非如此。士兵們發現瞭這個木屋,使它成為通往流放、失意和死亡之路的起點。但是那晚有一段時間,它的四壁之內,卻成為毫無痛苦、甚至沒有一絲模糊的痛苦記憶的地方。

後來,艾達和英曼摟抱著躺在他們的鐵杉床上。舊木屋裡已經很暗瞭,雪松枝在爐子裡冒著煙,滾燙的松香聞起來好像有人晃著香爐走過。爐火發出瞭爆裂的響聲。雪沙沙地落下,仿佛在嘆息。想到無限的未來展現在面前,仿佛創世之日的正午般光輝燦爛,他們做瞭戀人們經常做的事情:不停地談論著過去,似乎必須瞭解對方以前的行為,然後才能成雙作對共同前行。

他們大半個晚上都在交談,仿佛法律規定必須詳述自己童年和青年時代的各種細節。他們兩人都把它描繪成瞭田園牧歌。在艾達的敘述中,甚至查爾斯頓夏天的酷熱都呈現出一種戲劇性。然而,英曼講起戰爭歲月時,他的敘述卻粗略得好像報紙上的報道——指揮他的將軍的名字、軍隊的重要行動、各種戰略的成敗,哪方獲勝常由盲目的運氣所決定。他希望艾達知道的是,你可以不斷地說這樣的事情,卻仍無法完全瞭解戰爭的真相,就像你在樹林裡追蹤一頭老母熊卻無法知道它的生活真相一樣。一棵蜜蜂築巢的空心樹上的爪痕和帶著黃色漿果籽的一大堆油膩的糞便,這些隻能透露大黑熊本身神秘行蹤的兩個信息,兩者都過於簡單且可能使人誤入歧途。沒有人——哪怕你求助於李將軍——能準確地描述一頭熊,除瞭它的那隻粗鈍的前掌——鉤狀的黑爪、豐滿的瓣狀肉墊、蓋住爪尖的粗糙而閃亮的熊毛。英曼估計自己隻知道像它呼吸的氣味這類轉瞬即逝的東西。沒有人可以瞭解全局,就像我們無法瞭解任何動物的生活,因為它們棲息的世界隻屬於它們,並不屬於我們。

英曼透露的所有個人生活就是一些小故事,比如一八六二年冬季露營時,他的木屋裡泥巴和樹枝搭的煙囪著火瞭,長滿苔蘚的樹皮屋頂燃燒著坍塌,砸在他和同屋睡覺的夥伴們身上,他們尖叫著、笑著跑到屋外,身上隻穿著內褲,在寒冷中看著木屋燃燒,互相扔雪球,然後當火快熄滅的時候,他們就往裡面扔籬笆上的木條,來保持溫暖以度過這個夜晚。

艾達問他是否見過那些聲名卓著的人物:被奉若神明的李將軍、冷酷的傑克遜、華而不實的斯圖爾特、冷漠的朗斯特裡特。或者那些較為次要的人物:悲劇性的佩勒姆、可憐的皮克特。

除瞭佩勒姆,英曼全都見過,但他告訴艾達,關於他們他沒什麼可以說的,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他也不願意評價聯邦領袖,盡管他曾經遠遠地看到過幾位,也知道其他人的一些事跡。他希望過著對一幫子獨裁者攻擊另一幫人絲毫不感興趣的生活。他也不想進一步列舉自己的所作所為,因為他希望有朝一日——當人們不再紛紛死去——能以另外一個標準來裁判自己。

——那麼告訴我,你是如何長途跋涉回傢的,艾達說。

英曼考慮瞭一下,但想到自己終於脫離困境瞭,根本不想重新回憶起這些事情,於是他僅僅講述瞭自己如何在夜間趕路時看著月亮,數到二十八又重新開始;他如何一夜又一夜看著獵戶座在天空中爬得更高;他又是如何努力既不抱著希望,也沒有恐懼地走下去,卻悲慘地失敗瞭,因為他兩者都未能避免。但是,他在旅途中最好的幾天時光裡,心情成功地跟天氣的陰晴圓缺相一致——這樣就跟上帝的喜怒無常相協調瞭——無論他送來的是烏雲還是月光。

然後他補充道,我在路上遇到瞭幾個人。有個牧羊女人給過我食物,她說上帝顯示瞭他的仁慈,因為他不會讓我們記住痛苦中最悲慘的細節。他知道我們無法忍受哪些部分,便不讓我們的頭腦中再出現這些。隻要不再想起,它們就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被淡忘。至少她是這樣想的。上帝讓你承擔無法忍受的痛苦,然後再收回一些。

艾達不完全同意牧羊女人的觀點。她說,我認為你必須幫助上帝實施忘卻。你必須努力不要喚回這些記憶,因為假如你使勁召喚,它們就會重新歸來。

他們暫時說盡瞭往事,話題便轉向瞭未來。他們談論著可以展望的各種事情。在弗吉尼亞州,英曼見過一種鋸木機,它攜帶方便,可以用水力驅動。即便在大山裡,木板房也在取代原木屋,所以他認為擁有這樣一臺鋸木機是不錯的。他可以把它拖到別人的土地上,搭建好後,用那人自己的木材鋸出造房子需要的材料。這樣能賺點錢,也能讓對方滿意,因為他可以坐在造好的房內,很高興各個部件都是自傢土地產出的。英曼的報酬可以是現金,假如沒有的話,也可以用木材支付,他可以把這些木材鋸成木板出售。他可以向自己的親屬借錢購買設備。這是一個不錯的計劃,很多人都是靠更少的資本致富的。

還有一些其他的計劃。他們將購買各種題材的書籍:農業、藝術、植物學、旅行。他們可以演奏樂器,小提琴、吉他,或者曼陀林。假如斯托佈洛德活下來,他就可以教他們。英曼渴望學會希臘語,這可是門很深的學問,他可以通過希臘語繼續巴利斯的研究。他給她講瞭醫院裡那個人的故事,講他失去的一條腿,以及他在悲慘去世後留下的一捆紙張。他們稱它為“死亡的語言”並非毫無道理,英曼總結道。

他們繼續聊著,時間成為他們談論的話題。他們想象出婚姻生活的細節,如何度過幸福而寧靜的歲月。按照魯比的規劃,佈萊克谷運作得井然有序。艾達描述瞭方案的細節,英曼希望添加的隻有山羊,因為他想養上幾隻。他們一致同意,現在兩人都不必在乎尋常的婚姻生活是如何過的。他們應該隨心所欲,按照季節的輪回來安排生活。秋天,蘋果樹上掛滿鮮艷的沉甸甸的蘋果時,他們將一起去打鳥,因為艾達證明自己能成功地打到火雞。他們不會用門羅的華而不實的意大利槍,而是從英國訂購簡單而精良的獵槍。夏天,他們將去捕捉鱒魚,用具同樣來自那個喜愛運動的國傢。他們將白頭偕老,根據一代代斑點獵鳥犬的壽命來衡量時間。到瞭某個時期,他們已過中年,開始學習繪畫,同樣從英國購買小錫盒裝的水彩顏料。到鄉間散步時,看到令人愉快的景色就停下腳步,從小溪裡舀起幾杯水,在紙上畫下一些線條和色彩,將來一起回顧。他們將互相競賽,看誰能更成功地描繪那片風景。他們可以畫出在變化莫測的北大西洋航行數十載、給他們帶來各種精良的消遣用具的輪船。哦,他們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做。

他們都到瞭進入另一階段的年紀。他們一方面認為,自己的整個人生在面前延伸,沒有邊界,也沒有盡頭。同時他們也覺得,自己的青春年華將盡,眼前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人生的機會隻會越來越少。

[1] 古希臘神話中的世外桃源,位於伯羅奔尼撒半島。

[2] 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人物,被篡位後漂流到一個島上。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