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市醫藥公司總庫內外燈火通明,大門口站滿瞭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士兵。丁戰國帶著幾個偵查員趕到現場的時候,救護車正閃著燈往外開,一出門便飛速駛出,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黑夜裡。

丁戰國回想著剛才的爆炸聲,今晚市醫院恐怕又要熱鬧瞭。他繼續朝裡走,在發生爆炸的一號倉庫門口,遇到幾個正往外走的消防員。丁戰國攔住其中一個,問道:“怎麼這麼快就要走?”

“火已經被撲滅。我們來之前,庫工就已經控制住火勢瞭。”

丁戰國有些意外地說:“這麼快?”

倉庫內,庫工們正在清理現場,他們在已經撲滅的廢墟堆裡扒出一件件藥箱,然後裝上推車運走。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在倉庫門口指揮道:“西邊的三百箱倒到三號庫。中間的二百箱運到四號庫裡。大劉,你小心點兒,留神腳底下——”

一個偵查員走到中年男子身邊,對丁戰國說:“丁科長,這是倉庫的韓主任。”

丁戰國趕緊走上前,打招呼道:“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怎麼樣,損失大嗎?”

韓主任扶扶眼鏡,一臉萬幸地說:“還好,還好。隻是毀瞭靠近爆炸點的幾十箱藥品,其他的都沒事。”

“怎麼會這樣?”丁戰國更加驚訝瞭。不過話一出口,他便馬上察覺出有些別扭,趕緊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聽爆炸的聲音,炸彈的威力不算小啊,怎麼連火都著不起來?”

“炸彈是在那堆空箱子裡面爆的,周圍沒別的東西,萬幸啊。位置就在那兒,緊挨著那輛叉車,就那個。當然,叉車是報廢瞭。”

正說著,一名庫工跑過來:“醫院的電話打通瞭,小崔沒什麼事,就是耳朵少瞭一半。”

韓主任長出瞭一口氣:“這真是謝天謝地呀。”

丁戰國關切地問道:“其他的傷員呢?”

韓主任搖搖頭,答道:“沒瞭,就他一個。”

丁戰國越來越不解,又問道:“就一個人?”

“對。他要不是憋不住出去解手,也不會受傷。”

驚動瞭半個城的爆炸聲,就傷瞭一個人,著瞭丁點兒火,藥品也沒毀幾箱。丁戰國覺得這事有點兒意思。

他迅速回到局裡,向高陽匯報這些反常的情況。

“的確不尋常,可這是為什麼呢?”高陽也在苦苦思索著這起爆炸案裡的反常。

“不光這些,”丁戰國繼續說道,“經過對炸彈殘留物的分析,我們還發現瞭一個奇怪的現象。”

“怎麼個怪法?”

“這顆炸彈的裝藥量明顯不夠,但它的動靜一點兒也不小。制造者似乎要達到一種效果,怎麼說呢——”

“雷聲大,雨點小。”高陽接茬兒說道。

丁戰國點點頭說:“對,是這個意思。”

高陽笑瞭笑,說道:“越來越有意思瞭。”

“從醫藥公司出來,我去瞭一趟醫院,見到瞭那個唯一受傷的倉庫保管員。據他回憶,他解完手回到庫房後,發現叉車被挪動瞭位置。”

“就是那臺報廢的叉車?”

“是。”

高陽思忖瞭片刻,說道:“這樣的話,炸彈被放置在那垛空箱子的中間位置,就不是疏忽,而是有意為之。”

“把可能炸翻的叉車挪走,也是為瞭減少爆炸的威力。”

高陽想瞭想,又問:“瞭解藥品損失程度的人多不多?”

“除瞭我們,隻有倉庫的人。”

“好,你馬上佈置一下,放出風去,就說總庫的藥品損毀嚴重,部隊正在緊急調撥第二批藥品。”

“是。”

“同時要保證所有知情者對藥品的受損程度嚴格保密。一旦讓敵人瞭解到真實情況,他們肯定會實施第二次爆炸。”

“明白。”丁戰國看著高陽,說道,“這樣也能保護一下那個有良心的炸彈放置者。”

高陽會意地點瞭點頭。

冬日的清晨寒冷非常,李春秋縮著脖子一溜兒小跑,還得防著手裡端的豆漿和油條灑落出來。任誰也看不出,這個居傢穩重的男人,昨晚剛剛親手制造瞭一起爆炸案。

一進傢門,李春秋看瞭看墻上的鐘表,已經七點十分瞭。他快速盛好兩碗豆漿,招呼李唐和美兮:“你們倆快點兒吃啊,別遲到瞭。”倆孩子倒是懂事,立馬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李春秋喝瞭口豆漿,問道:“美兮,你爸爸昨晚幾點走的?”

丁美兮搖瞭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早上醒瞭,我就沒見到他。”

“我早上醒瞭,也沒看見我媽。”李唐塞瞭一嘴油條,說道。

李春秋擦掉瞭兒子嘴邊的油條渣,拍拍他腦袋說:“你媽也去加班瞭,他們都是大忙人。就我閑,給你倆當保姆。”

吃罷早飯,李春秋騎一輛自行車,前面坐著李唐,後面載著美兮,送倆人去上學。自行車上,李唐和美兮嬉笑打鬧,一刻也不肯閑著。李春秋半哄著他們,半和孩子們一起玩笑。其實,他早已註意到,前方不遠處,在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開車的正是魏一平。

自行車和黑色轎車擦肩而過的時候,魏一平並沒有看李春秋,李春秋同樣也對他視而不見。李春秋心裡明白,該來的遲早會來。雖然魏一平的反應速度有點兒超出他的預料,可他昨晚一夜沒睡,反復琢磨著說辭,如何解釋爆炸沒有達到效果的原因。現在,還有幾個小細節沒有完善。送完兩個孩子,他就得面對魏一平的質問,留給他的時間隻有不到十分鐘瞭。

市醫院的病房裡,傷員小崔腦袋被紗佈包裹得嚴嚴實實,旁邊陪護的正是昨晚和他一起打牌的另一個保管員。

病床前,姚蘭給他包紮完最後的紗佈:“躺下吧,註意翻身的時候別碰著傷口。”

小崔慢慢躺下,愁眉苦臉地問在一邊記錄病歷的方黎:“方大夫,我這耳朵是被什麼給削下去的?”

“你的傷口裡有木屑,應該是碎木頭片削的。”方黎頭也不抬地回答道。

“少瞭半個耳朵,這叫我怎麼出門哪,我連媳婦還沒找呢。”

“知足吧,要是削瞭脖子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後你該享福瞭。沒準兒一出院,新媳婦就來瞭。”

站在一邊的姚蘭和保管員都被方黎的話逗樂瞭。方黎又檢查瞭一下處方單,見沒什麼問題,轉身準備和姚蘭一起離開病房。

小崔並沒被這些話逗樂,見同事還拿他打趣,沒好氣地說:“笑什麼笑,連你也笑,真是太倒黴瞭。我在三號庫好好值我的班,偏要叫我跑到一號庫和你們打個破牌,打打打,耳朵沒瞭。”

聽到這話,方黎突然停住腳步。“後來改造瞭,一庫是抗生素,二庫還是片劑類,中成藥被挪到瞭三庫。前不久,我剛去過,親眼所見。”他突然想起瞭自己之前說的這句話。

姚蘭見方黎突然停下,不解地看著她,問道:“你怎麼瞭?”

“沒什麼,想起個事兒來。”

回到辦公室,姚蘭又開始給其他病人配藥。方黎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個勁兒地打哈欠。

“困瞭吧?”姚蘭關切地問道。

方黎揉瞭揉熬紅的眼睛,說道:“大半夜就讓人從被窩裡薅出來瞭。現在給我張床,倒下我就不起來。”

“現在沒事瞭,你去睡會兒吧,有事我叫你。”

“算瞭,熬到瞭點,睡個飽吧。”

說著,方黎走到洗手池旁,想洗把臉提提神。站在洗手池前,他打量著鏡子裡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地說道:“活著多好呀,有些人怎麼就那麼想不開,要去玩命呢?”

“什麼,誰玩命?”姚蘭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

“醫藥公司的總庫我去過。門口有當兵的站崗,大院裡有狼狗。你說,那個跑進去放炸彈的人,是不是亡命徒?”說完,方黎擰開水龍頭,開始洗臉。

姚蘭這廂停下手裡的活兒,認真地說道:“剛才我聽那些人說,有人提前把摻藥的蒸餃扔進去,院子裡的狗都昏過去瞭。你說,這些歪門邪道都是怎麼想出來的?”

方黎洗臉的動作一頓,之前那段關於倉庫的談話又回響起來——

“可不是,查得還嚴瞭。倉庫裡駐紮著好幾個當兵的,門口有崗哨,證件、介紹信盤查得特別仔細。院子裡還養瞭兩條狼狗。進出一趟,不知道有多麻煩。”

“這是把我們當賊瞭。”

“你說是吧?”見方黎沒吭聲,姚蘭又問道。

方黎帶著水滴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是啊,還真有法子。”

食堂的小餐桌上擺得滿滿的,有包子、咸菜和白粥。郝師傅坐在桌子旁邊,大口大口地吃著,胃口好得不得瞭。丁戰國端著飯盆走過來,坐在他旁邊:“喝完酒還吃得下這麼多?我要是頭天喝瞭大酒,第二天準吃不下東西,還是你身體好啊。”

“昨晚,我倆也沒喝多少。”郝師傅喝瞭一口粥,接著說,“李春秋喝半斤就不喝瞭,我一個人喝著也沒啥意思。”

“才半斤就散瞭?”

“喝得慢,細水長流,都喝到快十二點瞭。”

丁戰國掰瞭一塊燒餅放進嘴裡,邊嚼邊說:“我跟你們這樣的就喝不到一塊兒去。太慢,話說瞭一籮筐,酒不見下多少。”

吃完飯,倆人一起走出食堂,郝師傅不停地跟他說昨晚喝酒的事兒。丁戰國感嘆道:“還是你倆關系好啊,我聽說,他調進公安局後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你。”

“當初是我開車到醫學院接的他。他這人沒架子,和我這種粗人第一次見面,也能聊到一起。人不酸,知道的事也多,開車修車也能說出個子醜寅卯。”

“我坐過他開的車,又穩又快——就是那輛福特。”

一提到那輛福特車,郝師傅又忍不住誇贊道:“昨天我還跟他說那車呢。輪胎換瞭,後備廂也收拾得幹幹凈凈。你說這人,就是這麼講究。”

丁戰國笑瞭笑,幽幽地說:“是啊,醫生嘛,幹什麼都喜歡幹凈。”

等人的時候,魏一平喜歡從車上下來。外面雖然冷,但寒冷可以令人保持清醒。路上的行人不多,遠遠地隻有一個小男孩朝這邊走過來。他懷裡抱著一隻小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所有的註意力都集中在小狗身上,根本沒註意到前面的魏一平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直到差點兒撞到魏一平的身上,小男孩才抬起頭來。

魏一平蹲下身子,一臉和藹的笑容,問道:“怎麼瞭,小弟弟?”

“我的小狗受傷瞭。”小男孩說著,眼圈有點兒紅。

“我看看,行嗎?”

小男孩點點頭,松瞭松抱著小狗的雙臂。小狗的一條腿不自然地從小男孩的胳膊上垂瞭下來。它看著魏一平,發出陣陣嗚咽。

魏一平看瞭看說:“它的腿折瞭。嘖嘖,疼啊。”

“我去找大夫給它接上。”

“夠嗆。現在哪有給狗治病的大夫呢,人都管不過來。”

小男孩聽到這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問道:“那怎麼辦?”

魏一平直起身子,舉目四望,然後指著遠處的一座樓,說:“看見那棟樓瞭嗎?你爬上樓頂以後,就會看到遠處還有一座更高的樓。那座樓是尖頂,上面還有一個十字架。”

小男孩搶著回答:“我知道,那是教堂。”

魏一平笑著摸摸他的頭,接著說:“聰明。你爬上樓頂之後,對著教堂把你的小狗從高處扔下去,這樣它就不痛苦瞭。”

“真的嗎?”

“真的,但你一定要對著教堂的方向扔,這樣它就會上天堂。”

小孩轉憂為喜,沖著魏一平鞠瞭一躬,向著那座高樓走去。看著小男孩遠去的背影,魏一平的臉上露出一絲令人膽寒的微笑。

李春秋看到瞭這一幕,走到魏一平身後,輕輕地問道:“您認識他?”

魏一平沒有回頭:“不認識。不過,我就是喜歡孩子,尤其是男孩子。”

“他是挺可愛的。”

“做男人做瞭幾十年,經驗不多,教訓不少。所以,我總想找個小男孩,帶帶他,跟他分享一下,怎樣做一個男人。”魏一平說著,回頭看瞭看李春秋,“就像你和你兒子一樣。”

李春秋被魏一平看得有些發毛,尤其提到兒子,更讓他心緒不寧。好在魏一平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笑著對李春秋說:“男人就得敢作敢當,比如你——在我眼裡,你就是男人的典范。”

李春秋低頭答道:“站長謬贊瞭。”

“別妄自菲薄。言必行、行必果。昨天晚上的事,讓我對你的瞭解又加深瞭一層。”

李春秋不知道他的話是不是一貫的反諷風格,硬著頭皮說:“這從何說起啊。”

“昨天晚上的爆破效果非常理想。內線傳來的消息:這批庫存抗生素,在這次爆炸裡基本已經化為烏有。為瞭穩定人心,中共正在連夜從前線調集第二批藥品。”

李春秋憋著一口氣,慢慢地吐瞭出來:“那就好。”

魏一平用一種勉勵的眼光看著他:“我也知道強攻是下策,但軍令一下,我們隻能硬著頭皮上。這個時候,誰能站出來勇挑重任?隻有你。”

“不敢,這是卑職的本分。”

“本分,你的本分就是我對每個同人的期許,別以為我在說那些官腔廢話——一個優秀的特工,如果機緣巧合,甚至能夠左右戰局的勝負。歷史上的例子還少嗎?上星期,社會部接連抓瞭黨通局的三撥人。知道把這三撥釘子釘到哈爾濱有多難嗎?一夜之間全被拔瞭,這可是黨通局最後的幾張牌瞭。也許現在上面才明白,隻有保密局還能在哈爾濱呼吸幾口自由的空氣。黨通局?哼!”魏一平說著,望向李春秋,“你知道嗎,有時候,你特別像年輕時候的我。”

魏一平很少如此高談闊論,顯然他今天心情不錯。這時,李春秋才微微松瞭口氣——魏一平不是在說反話。可他實在想不出來,是誰替自己圓瞭這個場,有意還是巧合?

見李春秋一直沒說話,魏一平突然話鋒一轉:“當然,有一點我不如你。事實上,我也許還會嫉妒你,因為我沒有一個可愛的兒子。”

聽到魏一平又提到兒子,李春秋剛剛放松的心又收緊瞭,他趕緊低頭說道:“站長是把一切精力都奉獻給瞭黨國大業。”

“這種虛話我們就不說瞭。我本來是想給你打電話報喜,估計這個時間你會去送孩子,就在這兒等你瞭。如果有人看到,還是之前的那套說辭,我是你舅舅的故交,在哈爾濱是你唯一的長輩。”

“站長,恕我直言。即便如此,以後也盡量不要在這裡見面。別人我倒不怕,就是那個鄰居有些難纏。”

“丁戰國?”

“是,他很聰明,鼻子比鄂倫春人的獵犬都靈。隻要聞到一點味兒,他就會一追到底。”

“昨天夜裡的爆炸案,他會懷疑到你嗎?”

“不會。為瞭留出更多的時間,我更改瞭設計——延長炸彈上的延時裝置。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車隊喝酒,我有不在場的證明。”

“天衣無縫,很好。”魏一平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說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會向上峰為你請功。”

“卑職一定全力以赴。”

“還有個事兒。最近治安科在排查旅社,如果有機會,你幫我側面瞭解一下。如果排查的風聲不是特別緊,你就去一趟野草書店,把書櫃上第一排的《靜靜的頓河》反扣著。如果最近有新的排查計劃,那就把它買走。你去之前,書店是不會把書賣掉的。”

“好。”

魏一平看瞭看手表,說:“去吧,別遲到。遲到就不是一個好法醫瞭。”

上班以後,丁戰國往高奇的住處打瞭好幾個電話,但都無人接聽。他並不知道,高奇此刻又被陳彬帶去瞭遠東旅社的那個套間。

臥室裡的窗簾拉著,裡面擺著一張桌子,和昨天一樣,上面擺著裝有黃磷、甘油、乙醚等配置雷管的鐵盒子。

“還是幹這個活兒?”面對這些材料,高奇絕望地問道。

“有昨天打底,輕車熟路,今天就省事多瞭。”

高奇自知無法脫身,隻得硬著頭皮艱難地走進瞭臥室。

陳彬轉過身,背著高奇從兜裡掏出一沓錢。他數瞭數,從裡面抽出幾張塞回兜裡。然後,他走進臥室,把手中的那沓錢扔在桌子上:“昨天的活兒幹得不錯,上面給你的。”

高奇拿起那沓錢用手一捻,又抬頭看瞭看陳彬。

陳彬不知道他是否看到瞭剛才自己藏錢的一幕,虛張聲勢地說:“咋的,嫌少啊?”

高奇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地把錢裝進兜裡,戴上口罩和手套,準備開始。

客廳裡,陳彬搬瞭把椅子坐在客廳門口。他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著後腦勺,眼睛盯著高奇的一舉一動,敞開的外套裡露出手槍槍柄,一如昨天。

高奇的速度明顯比昨天快多瞭,操作起來有條不紊。陳彬見狀溜達到他身邊,說:“挺機靈啊,學得夠快的。”

高奇長出瞭一口氣,沒有接話。陳彬剛想說什麼,外面突然傳來三下敲門聲。兩人都嚇瞭一跳,瞬間都屏住呼吸。片刻後,動作僵直的高奇小聲地說道:“你不是說沒人知道這兒嗎?”

陳彬馬上做瞭一個噤聲的手勢,同時從懷中慢慢地抽出手槍。

隔瞭一會兒,門又被敲瞭一下,“篤!”又隔瞭一會兒,連續三聲“篤!篤!篤!”。

陳彬松瞭口氣:“幹你的活兒,是自己人。”他轉身走向門口,忽然又回頭對陳彬說:“別出聲兒,也別出來。”說完,從外面關上臥室的門。高奇坐在桌子前,愣瞭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放下手裡的東西,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把耳朵緊貼在門上。

來人是魏一平,他一進來就註意到瞭臥室緊閉的門,看瞭陳彬一眼,問道:“裡面有人?”

“我的一個線人。”

“女線人吧?”

“不不,男的——”陳彬抬頭看瞭看魏一平的眼睛,壯著膽子說,“雷管我一個人弄不過來,找瞭個人搭把手。”

魏一平馬上警覺起來。他看瞭看陳彬,問道:“隔壁的臥室有人嗎?”

“沒有。”

魏一平快步走瞭進去,陳彬緊隨其後。高奇把房門拉開瞭一條小縫,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在門邊,側耳聽著另一邊的情況。

那間半掩著的臥室裡,依稀傳來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保密局真是新風新氣象,命令也能轉租外包瞭。”

早間查房,方黎和姚蘭一前一後地穿梭在病房中間。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小夥子正虛弱地躺在床上,方黎摸瞭摸他的額頭,對旁邊陪床的傢屬說:“燒退下來瞭,不過也不能貪涼,兩床被子繼續捂著,再發發汗。好得快點兒,後天就能出院。”

傢屬邊點頭邊道謝。方黎沒接茬兒,又走到下一張病床前,對床上的一個中年男子說:“怎麼樣?還疼嗎?”

中年男子嘆瞭口氣,說:“疼倒是不疼瞭,就是癢得厲害。”

“癢就對瞭,那是傷口在長肉。不許抓啊,敢抓一下,姚護士長會用膠佈把你的手纏在床上。”

一屋子的人都被方黎的話逗笑瞭。姚蘭也在他身後莞爾一笑,抱著病例夾跟著方黎走出瞭病房。

“我就佩服你這一點。”樓道裡,姚蘭邊走邊說,“不管多累多困,到瞭病房裡還是那麼精神。我要是病人,看見你心裡也有底。”

“你不也一樣,也是大半夜趕過來——昨天夜裡給你打電話,把他也吵醒瞭吧?”

“他啊?我出門的時候,他剛剛進傢。”

“那麼晚?幹什麼去瞭?”

“聊大天,喝大酒,還能幹什麼。”

方黎欲言又止地說道:“你們這兩口子……”

姚蘭轉頭看瞭看他,問:“怎麼?”

“你晚上老這麼值夜班,他也沒意見。他那個差使也少不瞭排班熬夜,你也沒意見。”

“你今天怎麼對李春秋這麼感興趣?”

“我得學學兩口子之間怎麼處啊,婚姻之道,你有經驗。”

“你準備結婚瞭?”姚蘭的口氣有點兒不自然。

“未雨綢繆嘛,總會有那麼一天,對吧。”方黎說完,朝姚蘭瞟瞭一眼。姚蘭的臉上卻仿佛有一層愁容。

中午,李春秋沒吃午飯就離開瞭單位。出公安局大門,他直接攔瞭一輛出租車,並沒有註意到身後有一雙神秘的眼睛正盯著他。

在距離野草書店五六百米的一傢商店門前,他下瞭車。他一路逛過去,看起來很隨意地進瞭野草書店。書櫃的第一排果然放著一本《靜靜的頓河》。他把書抽出來,隨便翻瞭幾頁,便反扣在書櫃上。之後,他又走到別的書架,翻看瞭幾本書,似乎興趣都不大。最後,他若無其事地走出書店大門。這一切都被身後的那雙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在眼裡。

繼續往前是一條漸漸繁華起來的商業步行街,李春秋依舊走走停停地逛著,身後的人也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沒走出多遠,李春秋就已經知道瞭這個人的大概形象——一個男人,戴著大簷禮帽,因為故意把帽子壓低,所以看不清他的長相。

再往前,到瞭一處岔路口,李春秋趁其不備,突然拐瞭個彎。戴禮帽的男人也趕緊跟著拐彎,可是小路上根本沒有李春秋的身影。男人下意識地四下張望起來,可是李春秋就這樣在他眼前消失瞭。男人有點兒著急,再也顧不得隱藏自己,他把帽簷抬高,又回到剛才的街道上,叉著腰東張西望。

其實,李春秋就在咫尺之內——拐彎後的第一傢店裡,門柱陰影中的櫃臺旁,他正在那兒把玩一個鼻煙壺。雖然沒朝門外張望,但李春秋已經透過櫥窗,看清瞭跟蹤自己的人——居然是方黎。

從出公安局大門,李春秋就已經知道後面有個尾巴。因為自信可以甩掉,所以他並未改變自己的行動計劃。隻是他完全沒想到會是方黎。

桌上擺著堆積如山的病例本,姚蘭看得幾乎沒時間抬頭。護士小孫卻沒心思工作,手裡端著面小鏡子,仔細地塗著口紅。

“把自己打扮得那麼漂亮,給誰看呀?”姚蘭不經意地打趣道。

“當然是我喜歡的人呀。”

“是誰呀?”姚蘭有一搭無一搭地問著,小孫卻沒接這個話茬兒。姚蘭見狀,放下手裡的東西,抬頭看著小孫,說道:“花骨朵兒一樣的姑娘,這麼大瞭都沒對象,是有點兒怪。你媽也不著急?”

“比看見蜂窩的熊瞎子都急。”小孫說著,做瞭個張牙舞爪的動作,“天天給我安排相親對象,她帶我見的那些男的,我一個都不喜歡。”

“你想找一個什麼樣的?”

“和咱們差不多就行,醫生唄,愛幹凈、細心,還會照顧人。”

“還有嗎?”

“個子得高點兒,眼睛不能太小,手最重要,不能粗,我就喜歡有一雙又綿又軟的手的男人。”

姚蘭看著小孫一臉花癡的樣子,說:“我怎麼越聽越像方大夫?”

一聽見“方大夫”三個字,剛才還神氣活現的小孫一下子成瞭悶葫蘆,一句話都不說瞭。

姚蘭看出瞭眉目,笑嘻嘻地說:“真喜歡他?”

小孫倒也不扭捏,微微一笑,痛快地點瞭點頭。

“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我看見他的第一眼。”

姚蘭有些意想不到,隨口問道:“這都好幾年瞭,你之前都幹嗎去瞭?”

小孫有些不好意思地囁嚅著:“我有點兒不敢。”

“你平時說話就跟放連珠炮似的,那股風風火火的勁兒到哪兒去瞭?”

“我是想跟他說,可他都不怎麼拿正眼看我。蘭姐,你教教我,你說我該怎麼辦?”

姚蘭放下手中的病歷,想瞭想,問道:“他真有那麼好嗎?”

“他不好嗎?”

“我是說,你瞭解他嗎?”

“在一個科好幾年瞭,我覺得我挺瞭解他的。你覺得呢?”

“我就是覺得,這種事是不是一般都應該男的主動點兒?”

小孫的話還沒出口,方黎穿著西裝推門走瞭進來:“聊什麼呢,這麼熱鬧?”

姚蘭剛要說話,卻被小孫用眼神制止瞭。

方黎完全沒在意這些,他一轉頭看見墻上的白大褂,說道:“我說怎麼找不著呢,原來掛這兒瞭。”說著,他摘下白大褂便往身上穿。穿到一半,他突然察覺出房間裡的氣氛有些沉寂,還帶著點兒古怪。他回頭看瞭看姚蘭和小孫,問道:“你倆怎麼瞭?沒出什麼事兒吧?哎,小孫,你是不是喝酒瞭?臉這麼紅。”

陳彬再次走進高奇的操作間時,高奇剛剛幹完手裡的活兒。他摘下口罩和手套,松瞭口氣。幾根已經做好的雷管,整齊地碼放在桌子上。

陳彬走過去,拿起一根雷管看瞭看,說:“心靈手巧呀。”

高奇對這樣的贊賞不置一詞,站起來問道:“我可以走瞭嗎?”

陳彬點瞭點頭,把房間門口讓瞭出來。高奇走到門口,從衣帽鉤上取下大衣。陳彬發現,他的手已經不像上次那麼哆嗦瞭。看來,已經培養出瞭一個熟練工,陳彬在心中竊喜。

“我跟上頭說說,你以後就專職做這個東西吧,就不給你安排別的工作瞭。”

聽瞭這話,高奇微微停瞭一下,但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地點瞭點頭。

陳彬接著說道:“另外,這是我們的一處安全房,你以後就在這裡幹活兒。別告訴任何人,也別帶著女人到這兒來鬼混,別以為就我一雙眼睛在盯著你。”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陳彬總能讓自己的線人有一種恐懼和壓力。果然,聽完這話,高奇的臉色就有些變瞭。他從大衣兜裡摸出一個煙盒,打開後發現裡面已經空瞭。高奇有些焦躁和懊惱,他把空煙盒捏成一團,又裝進衣兜裡,轉身要離開。

陳彬像是一隻剛剛戲耍瞭老鼠的貓一般,心中微微有些得意。此刻,他決定給這隻小老鼠一點兒安慰。

“等會兒。”高奇被陳彬叫住,隻見他走到客廳角落裡的一個五鬥櫥前,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摸出一包煙扔給高奇。

高奇伸手接住,順嘴問道:“你不是戒煙瞭嗎?”

“以前留在這兒的。”

“哦,那我先走瞭。”高奇說完,轉身向門口走去。

“站住。”陳彬突然在他身後喊瞭一聲。高奇拉著門把的手,頓住瞭。

陳彬慢慢走過來,看瞭看他,半晌才說:“你怎麼知道我戒煙瞭?”

高奇強自鎮定地回答:“你跟我說過。”

“沒有——我記得自己說過的每句話。”

“這就是你說過的話。”

“沒錯,我是說過這句話,但我不是跟你說的。”

陳彬飛速地整理著大腦中的記憶——這句話並不久遠,就在剛才,另一間臥室內,和魏一平——

在交代瞭擅自讓高奇參與制作雷管的事情後,陳彬小心翼翼地站在魏一平身邊。

“你完全可以撒謊,跟我說那個線人隻是在替你拿消息。”魏一平說道。

“在您面前,我不敢。”

“敢做,不敢說。”

“事情太急,我隻能冒一次險。我保證,這個線人是安全可靠的。”

魏一平嗅瞭嗅氣味,說:“你和以前不一樣瞭。”

陳彬不明白他的意思,無奈地苦笑一下。

魏一平看瞭看他,又說瞭句:“你身上的煙味沒瞭。”

“所以我不敢撒謊,這您都能聞出來——我戒煙瞭。”

是的,這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已經戒煙這件事。當時,除瞭自己,隻有魏一平在場。而高奇能知道這個消息,隻有一種可能。

“你偷聽瞭我們說話?”

高奇僵立在門口,一言不發。他感覺到陳彬正在慢慢朝他靠近,近到臉已經貼在他的耳朵邊。

“你都聽到瞭些什麼?”

丁美兮的晚飯又將在李唐傢吃,爸爸對她說最近外面壞人特別多,所以會特別忙。雖然李唐是她最好的朋友,不過男孩的世界總歸和女孩的不太一樣。比如現在,李唐正拿著一列木頭貨車,在桌面上繞過花瓶、茶壺,蜿蜒著向前行駛著,嘴裡還不停地模仿著火車的汽笛聲。

丁美兮覺得這個遊戲有點兒無聊。更何況,她還是更想和爸爸一起吃飯。

當玩具火車繞過電話機的時候,電話鈴響瞭,李唐順手接起來:“誰?爸爸!嗯,好,我告訴媽媽。”

姚蘭端著一小盆面條從廚房出來,問李唐:“爸爸回來吃飯嗎?”

“他說有事,晚點兒回來。”

姚蘭聽瞭這話若有所思。隨後,她把面條放在桌子上,招呼兩個孩子吃飯,邊給他們盛飯邊說道:“媽媽等會兒也得去醫院加會兒班。吃完飯,你和美兮就在傢裡做功課,我一會兒就回來。”

李唐完全沒註意到屋裡的兩個女人各有心思,他的眼睛一直盯在鹵上,不斷地提醒媽媽:“多盛點兒,我想吃肉。”

魏一平的小院裡,陳彬正端著一碗粥,陪魏一平吃晚飯。但這頓飯,他吃得如履薄冰,因為他剛剛向魏一平匯報瞭高奇偷聽他們談話的事兒。而魏一平聽瞭之後,竟然什麼都沒說,隻是讓他坐下陪自己吃飯。

這樣的舉動比用槍口頂著後腦勺,更讓人膽戰心驚。

多年從事特務工作,讓魏一平養成瞭極其自律的習慣,尤其是吃飯。到他這個年紀,已經不太可能通過鍛煉來保持身體健康和精力旺盛,所以如何吃飯成瞭一件很重要的事。隻要到吃飯的時間,無論多麼重要的消息傳來,他都會暫且放一放,先安安靜靜地把飯吃完。

他的晚飯並不復雜,半碗清粥,一碟小菜。他細細地吃完,撂下碗筷,又用手帕擦瞭擦嘴,這才問道:“他為什麼要偷聽?”

坐在茶幾對面的陳彬趕緊放下碗,答道:“他擔心我們會派他去安炸彈。”

“怕死?”

“對。”

“你把他殺瞭?”

“沒有。我想著,做雷管還用得著他——如果有必要,我夜裡就去找他。”

“他看到我瞭嗎?”

“應該沒有。我實地試瞭試,門縫很窄,看不到那間臥室裡的任何東西。”

“不管怎麼樣,那個安全房不能再用瞭。”

“我知道。臨走的時候,我已經把裡面的痕跡都清掃幹凈瞭。”

“留意一下。如果有人對那裡很感興趣,就說明你這個線人的問題,可不是貪生怕死這麼小的事。”

“我懂。”

魏一平端起剛剛泡好的茶,喝瞭一小口,又問道:“他會記住今天的教訓嗎?”

“我要是他,死也會記住。”

“太疼的話,就沒法繼續幹活瞭吧?”

“您放心,不會影響他做雷管的。”

寒冷的冬夜,高奇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道上。他那因痛苦而猙獰的表情令人望而生畏,偶有迎面而來的行人,見到他這副樣子,都下意識地躲避著。

終於,不遠處的路邊顯露出一個畫著“紅十字”標志的燈箱。高奇不顧一切地沖瞭過去,猛地一下撞開這傢小診所的門,臉色蒼白地倚在門框上喘著粗氣。然後,在診所醫生驚訝的目光中,他跌坐在椅子上,伸出瞭纏著佈條的左手。

醫生慢慢解開滲出血跡的佈條一看,手指頭斷成瞭兩截。

“怎麼弄的?傷成這樣!”醫生問道。

高奇強忍著疼痛回答:“不小心……被門擠斷瞭。有止疼藥嗎,先給我打一針。”

醫生一邊收拾包紮的工具,一邊觀察著傷指。“這不像是擠壓傷啊,倒像是被刀切下來的。”說完,又抬頭看瞭看高奇,“小哥,這種傷,政府不讓私自治,這得報公安呀。”

聽瞭這話,高奇的右手突然抓起桌子上的鋼筆,逼到瞭醫生的頸部,小聲地說道:“你信不信,我把這支筆插進你的脖子裡?”

給傢裡打完電話,李春秋去瞭一傢規模不大的西餐廳,要瞭份兒牛奶配三明治的簡餐。餐廳裡的人不多,李春秋一個人慢慢地喝著牛奶,思索著下午剛剛經歷的跟蹤事件。

為什麼方黎會跟蹤他?他到底是什麼人?從跟蹤技巧和方式看,他不是一個受過訓練的人。昨天夜裡,郝師傅又怎麼會突然提起福特車的事?究竟還有多少人在暗中盯著他?他想和方黎談一談。也許,單刀直入是破解這個謎局最有效的手段。

想到這兒,李春秋起身走到櫃臺前,對服務生說:“麻煩你,借用一下電話。”

服務生把電話機放到櫃臺上,李春秋隨即撥出瞭一串號碼,很快電話就接通瞭。

“哎?哪位?”方黎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李春秋卻沒說話,把電話直接掛斷,然後對服務員說:“結賬,謝謝。”

從餐廳出來已經快八點瞭,李春秋抬手叫瞭一輛出租車。

“先生,要去哪兒?”

“市醫院。”李春秋想瞭想,說。

公安局後院的花園裡,郝師傅拎著手電,唱著蓮花落,朝值班室走去。剛剛繞著單位巡視瞭一圈,沒什麼異常。他的心情很輕松,準備回屋就睡瞭。

“我用力拉開門雙扇哪啊,回來我砍柴的樵夫朱買臣,天下三尺鵝毛雪,山野荒郊斷行人,砍柴驅寒心中暖,映雪讀書更提神,這書中明禮儀妙趣無盡……”

郝師傅悠閑地邊走邊唱。突然,“當啷”,不遠處傳來一聲金屬碰撞石頭的聲音。

郝師傅停瞭曲兒,看瞭看小徑右側黑黢黢的假山陰影,手電光也跟著照瞭過去。

“誰呀?誰在那兒?”郝師傅邊問邊扒開小徑旁邊的灌木叢,走瞭過去。灌木叢裡,傳來一陣悉悉窣窣的聲音。郝師傅借著光亮瞇著眼睛看瞭半天,忽然如釋重負道:“嗨,我當是誰呢?幹什麼呢,大晚上的不回傢——”

然後,他邊說邊向前走去……

醫生辦公室裡,方黎今晚值夜班,此時正在伏案書寫病歷報告。

“篤!篤!篤!”辦公室響起瞭敲門聲。方黎頭也沒抬地說瞭句“進來”,過瞭一會兒,沒聽到說話,一抬頭,發現是看上去有點兒緊張的孫護士。

“我想跟你說個事兒。”小孫並沒坐下,有些局促地站在辦公桌前。

方黎見是小孫,重新埋頭寫病歷:“說吧。”

可是,過瞭半天,小孫還是不說話。方黎再次抬起頭看瞭看小孫,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又想起下午回來時,她和姚蘭在一起時奇怪的神色,有點兒明白其中的意思瞭。他放下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小孫,問道:“有事?

小孫點點頭。

“私事兒?”

小孫低頭默認。

“想請假,不敢跟你們護士長說,求我幫你傳話,對嗎?”

小孫抬頭看瞭看他,長出瞭一口氣,幹脆直截瞭當地說:“我想約你出去。”

方黎愣瞭一下,說:“約我?去哪兒?”

小孫拿出兩張電影票,放到辦公桌上,道:“我買的。”

方黎表現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問道:“什麼電影啊?”

“《亂世佳人》。”

方黎看看小孫,笑著說:“你早就有這心思吧?今天怎麼肯說瞭?”

“你怎麼知道我早有心思?”突然被猜中瞭心思,小孫有些不好意思。

“說吧,是誰鼓動你的?”

小孫有些猶豫,站在那兒不吭聲。

“說瞭,我就和你一起去看。”

“真的嗎?”見有希望成功,小孫一下子就來瞭精神,馬上又羞澀地低下頭,小聲地說道,“是姚護士長。”

“哦。”方黎笑瞭笑說,“她倒是挺熱心的。”

小孫猜不透方黎話裡的意思,幹脆一股腦兒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其實,她說這種事應該男的主動點兒。不過我不怕,自己說也不丟人。”

看著小孫有點兒漲紅的臉,方黎很誠懇地說:“說實話,我還真想去看那部片子。不過,今天我還有事,改天吧。”

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才兩句話功夫就又被澆滅瞭。小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話瞭,可方黎此時已經再次紮進病歷堆裡,她也不好再說什麼,隻能沮喪地離開瞭辦公室。

醫院的走廊靜悄悄的,李春秋悄悄地走到方黎的辦公室門口。他停瞭一會兒,左右看瞭看,才輕輕地伸手推開門。

屋裡沒人,墻上掛著一件白大褂。李春秋走過去,摸瞭摸椅子和桌上的水杯,都是溫的。打開杯子,裡面的水還有熱氣。

李春秋想瞭想,轉身出瞭辦公室,向走廊的另一側走去。沿路,他先後打開瞭幾個房間的門,裡面都沒有人。

前面是一間器材室,李春秋想瞭想就推門走瞭進去。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左側堆放著一摞病床床板,右側靠墻立著一排帶著玻璃門的櫃子,房間的後半部分拉著一道白色的佈簾。

李春秋看瞭看,沒什麼發現。他剛要離開,忽然聽見佈簾後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我就把這錢收下瞭。你放心,等到瞭大連,我掙得比現在多一倍都不止。到時候你就在傢待著,我養著你。”是方黎。

李春秋愣瞭一下,轉頭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裡面肯定還有一個人,但一直沒說話。

出聲的還是方黎,他用一種奇怪的腔調說:“怎麼沒話瞭……一提起這件事,你就不吭聲。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孩子。我倒沒什麼,可是你自己說過,把孩子也帶走的話,又覺得他爸爸可憐。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今天小孫約我看電影,不是你鼓動的吧?”

李春秋的心裡莫名地有一絲焦躁。他伸出手無聲地拉開那道佈簾,發現後面還有一扇門。他湊到門縫一邊側耳傾聽,一邊慢慢看進去。

隱隱約約間,能看出說話的人的確是方黎,隻聽他繼續說道:“是不是你先生看出點兒什麼來瞭?上次去你傢裡,他回來後,真的什麼也沒發現?”

“別說瞭……我心裡很煩。”一個女人回答道。

聽到這句話,門外的李春秋,腦子“嗡”的一下,猶如五雷轟頂一般——說話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姚蘭。

“怎麼瞭?你躲什麼,過來,來——”方黎還在裡面追問著,一陣拉扯聲,姚蘭顯然是被他抱住瞭。

李春秋額頭上青筋暴起,血管突突地跳著。他死死咬著牙,一眼看見墻邊的櫃子上貼著“手術器械”的字樣。他走過去打開櫃門,一把手術刀頓時進入瞭他的視線。

刀鋒寒光閃爍,卻依舊不能讓李春秋冷靜下來。他抓起手術刀,走向佈簾後面的那扇房門。就在他的手剛剛抓住門把手的時候,一雙手突然從背後抱住瞭他。

李春秋回頭一看,是丁戰國。

“你聽我說,你先聽我說。”丁戰國死命壓低聲音說道。

李春秋眼珠子都紅瞭,他咬著後槽牙說:“放手。”

丁戰國仍舊死死地抱著李春秋,壓低聲音說:“你現在要是進去,傢就毀瞭!你要不要替你兒子想想?!”

李春秋拼命地掙脫一隻腳,猛地踹瞭一腳門。小屋裡的聲音像被一把剪刀剪斷瞭。

丁戰國實在是怕裡面的人出來後不好收場,費盡全身力氣才把李春秋從器材室裡硬拖瞭出去。一直拖到瞭一樓,他才松開手,把李春秋按在走廊的墻上。

李春秋並沒從剛才的暴怒中緩過來,他死死地盯著丁戰國,全然不顧自己的手因為攥得太緊,被手術刀割出一道血口子,發狠地說道:“松開。今天要麼你捅死我,要麼我連你一起捅瞭!”

丁戰國也是又累又急,喘著大氣說:“聽著!我要是你,我也會有殺人的心。可眼下有比這個更要緊的話,我得告訴你!要不是這事兒,我也來不瞭這兒,更攔不住你!郝師傅死瞭!”

李春秋徹底愣住瞭。

十幾個公安圍瞭一個圈,表情都相當嚴峻。高陽匆匆趕來,人群讓開瞭一個豁口。高陽走進去,看見探照燈下,郝師傅的屍體仰面朝天地橫在地上。他睜著雙眼,死不瞑目。

不知是誰小聲說瞭一句:“李大夫來瞭。”圍攏著的人們紛紛回頭,見丁戰國和背著屍檢箱的李春秋走瞭過來,誰都沒出聲,隻是默默地讓出一條通道。

雖然已經有瞭心理準備,可當李春秋看見郝師傅圓睜的雙眼時,他的眼圈還是慢慢紅瞭。他抬頭長出一口氣,穩瞭穩情緒,打開屍檢箱,戴上手套,開始屍檢。

包括高陽和丁戰國在內,所有站在圈外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春秋的一舉一動。

李春秋抬起郝師傅的鞋底,幹凈得出奇。他略一思索,重新回到郝師傅的上肢處,抬起瞭他的手。

“燈。”

一個手電筒立刻照亮瞭郝師傅的手掌。李春秋仔細地觀察瞭一會兒,之後取出一把鑷子,從郝師傅的指甲縫裡夾出來一點兒綠色的顆粒。

事無巨細,所有的細節都檢查完畢後,李春秋用手合上瞭郝師傅的雙眼,然後站起來,走到高陽跟前說:“高局長,差不多瞭。”

方黎坐在辦公桌後面,望著墻壁發呆。姚蘭在他對面坐得端端正正,臉上倒是多瞭一絲認命的淡定。

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就這樣一直沉默著。突然,診室的門被推開。方黎嚇瞭一跳,隻見一個女護士站在門口著急地說:“方大夫,十七床的病人小便帶血,是不是應該——”

沒等她說完,方黎突然生氣地喊道:“幹這麼多年瞭,該不該化驗你不知道嗎?不會敲門嗎?一點兒基本的禮貌都不懂!”

女護士被這劈頭蓋臉的怒火嚇得一愣,見屋裡的兩個人臉色都不大好,也沒敢繼續說什麼,委屈地轉身走瞭。

發完火的方黎臉色慘白,他轉頭發現姚蘭一直盯著自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地轉瞭轉,沒話找話地說:“我最討厭這種進屋不敲門的人瞭。”

姚蘭看瞭看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李春秋也不想說話。高陽的辦公室裡,他坐在沙發上,整個人看上去極其憔悴。坐在一旁的丁戰國,悄悄地看瞭他一眼。一會兒就要開始匯報和案情分析,除瞭工作,現在他也什麼都不能說。

這時,高陽從外面進來,示意二人不用起立,坐到對面的沙發上,看著李春秋說:“開始吧。”

李春秋穩瞭穩情緒,說道:“郝師傅全身上下隻有一處致命傷,來自胸口。攻擊來自正前方,他被某種尖銳物品紮中瞭心臟。”

“刀子?”高陽追問。

李春秋點點頭說:“差不多。”

丁戰國想瞭想,說:“一刀斃命,是個高手。”

李春秋接著說:“沒錯,的確是高手。一般來說,遭到正面攻擊的人會本能地進行抵擋,哪怕是婦女和兒童。受害者的手臂總會留下一些因為抵抗而造成的傷痕。以郝師傅的體格,更不是一個束手待斃的人。他的手掌和小臂都沒有任何抵抗傷,而且胸口這一刀紮得極深極正,他連躲閃的動作都沒有。

“他被人控制住瞭?”丁戰國猜測說。

“不是。他的手腕、腳腕都沒有淤血、擦傷和捆綁過的痕跡。我覺得,隻有一種可能。”李春秋看瞭看高陽和丁戰國,“這個兇手他認識。不僅認識,而且是他想不到會行兇的人——他是在毫無防范的情況下,被一個熟人、一個甚至是朋友的人,從正面一刀刺死的。”

高陽和丁戰國都被這個大膽的推理和假設鎮住瞭。

李春秋還沒分析完,接著說道:“還有,車隊值班室的門口,其實不是案發現場。”

高陽問:“怎麼看出來的?”

“郝師傅的鞋底非常幹凈。從鞋面上看,那不是一雙新買或剛剛刷過的鞋。可以判斷,鞋底的泥土是兇手刻意清理幹凈的,他的目的就是掩蓋第一殺人現場。我從郝師傅的指縫裡,發現瞭一個綠色的顆粒。我看過瞭,這個綠色顆粒來自一種灌木。

“灌木?”丁戰國邊問邊回想著後院裡的植物。

“對。院子後面的花園裡有很多這種灌木叢。但是我不敢肯定,這個顆粒是不是在第一現場嵌入郝師傅的指甲縫裡。”

高陽想瞭想,說:“隻要找到第一兇殺現場,就有可能破解兇手的殺人動機,進一步確定兇手的身份。”

丁戰國點點頭:“我個人贊同這種假設。”

“那就分頭幹活兒吧。”高陽馬上下達命令。

公安局的走廊並不長,但李春秋今天走得極其艱難。身後的丁戰國猶豫良久,還是忍不住喊瞭他一聲:“老李。”

李春秋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丁戰國覺得這個平時幹凈文雅的男人,一下子蒼老瞭許多。他嘆瞭口氣,走上前去,拍瞭拍李春秋的肩膀說:“我不會勸你什麼。我就是覺得,先想清楚瞭再決定該怎麼做、值不值得那麼做。”

李春秋的熱血已經不那麼沸騰瞭,他明白丁戰國的意思:“放心,我不會出格,還有孩子呢。”

丁戰國看著他,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可這個時候,什麼話都顯得不合時宜。李春秋轉身走瞭。看著他孤獨而落寞的背影慢慢遠去,丁戰國的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

再沒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糟糕瞭——相濡以沫的妻子竟然背叛瞭自己,親如兄弟的老郝又慘遭殺害。到底是誰幹的?為什麼要把他的屍體拖到別的地方?方黎為什麼又會跟蹤自己?想不透的事情太多瞭,李春秋的腦子都快要炸瞭。

李春秋神思恍惚地推開傢門,見李唐披著一張毛毯,趴在沙發上看小人書。一看爸爸回來瞭,他飛快地光腳跑過去,嘴裡叫著:“爸爸!”

李春秋看瞭看門口的衣架,說:“你媽媽——”

李唐馬上接著話說:“媽媽還沒回來,你也不回來,我不敢睡。”

李春秋看看空空蕩蕩的屋子,什麼都沒說,把李唐抱起來,鞋也懶得換,往沙發上走去。

李唐並沒有察覺到父親低沉的情緒,纏著李春秋說:“爸爸,你陪我玩遊戲!”

“好。”

望遠鏡、鋼筆、積木、茶杯、眼鏡盒、打火機、鉛筆、書本、蘋果、小酒壺……這些毫無關聯的物品,被亂七八糟地擺在桌子上。

李唐認真地看著這些東西,眼睛一眨不眨。

李春秋問道:“好瞭嗎?”

坐在桌邊的李唐,點瞭點頭。李春秋隨即用一塊粗佈把這些物品全部蓋住。

李唐從身邊拿起紙筆,問道:“今天多長時間?”

李春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出聲說:“一樣,三分鐘。”

“你還沒說開始呢。”

李春秋這才反應過來:“喔,開始。”

李唐早就迫不及待瞭,他抓起桌上的筆就開始寫起來。望著兒子伏案書寫的樣子,李春秋回想起十年前在軍統訓練班的時光。也是這些林林總總的物品,也是被一塊粗佈蓋住,隻不過伏案疾書的不止李春秋一個人,還有許多年輕的男男女女。

講臺上,教官老趙看完瞭最後一張答卷。

“這次考試,大部分人成績都不錯。隻有一個……”他抬起頭點名道,“李春秋。”

李春秋立刻起立:“到!”

“你的答卷上,為什麼把香煙寫成瞭煙盒?”

“經過講臺的時候,我用手掂瞭掂那包煙,很輕。這說明雖然包裝得很完整,可裡面是空的,那不是香煙,是煙盒。”

“我說過,這些都是道具,不許摸!”

“可是你說過,在我們的工作裡,沒有道具,一切都是現實。”

老趙“啪”地一拍桌子,大聲喊道:“犟嘴!”

李春秋毫不示弱地說道:“第一節課你就說過,除瞭自己的眼睛和手,我們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內。”

老趙看看他,片刻後,才說:“李春秋,滿分。”

“爸爸,我寫完瞭。”

李春秋被兒子的話拉回瞭現實,他接過李唐遞過來的那張單子,上面寫著望遠鏡、筆、積木、杯子、眼鏡盒、鉛筆、蘋果等字樣。

李春秋點點頭,有些倦怠地說:“挺好的。”

聽到爸爸如此簡單的評價,李唐有些失望,又問瞭一句:“完瞭?”

李春秋正要說話,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李唐馬上把剛剛的遊戲拋到腦後,飛快地沖向門口,喊道:“媽媽!”

姚蘭看見兒子也有些激動,一下子摟住瞭李唐,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向李春秋——他避開瞭她的目光,徑直走到門口取下大衣,對李唐說:“爸爸晚上有夜班,明天見吧。”

然後,沒等李唐和姚蘭說話,李春秋就頭也不抬地走出瞭傢門。剛剛打開的大門,又在身後關閉瞭。姚蘭的臉色一片灰白。

送走瞭李春秋,丁戰國重新回到高陽的辦公室。一盞小臺燈下,二人進行瞭一番密談。

“你怎麼看李春秋的分析?”高陽問道。

“邏輯嚴密,論據充分,挑不出什麼漏洞。”

“是啊,幹凈利落的殺人手法,周密嚴謹的反偵查措施——我對這個人的興趣越來越濃瞭。”

“毫無疑問,殺害老郝的就是那個隱藏在我們內部的國民黨特務。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殺害老郝這樣一個司機能夠起到什麼作用?”

“也許,老郝看到瞭他不該看到的東西。”

“有這種可能性。”

高陽看瞭看丁戰國,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丁戰國想瞭想:“第一,從跟老郝關系密切的人開始調查,主要方向是案發時不能證明去處的;第二,對前後院種植灌木的地方進行地毯式搜索,爭取找到案發的第一現場。”

高陽點點頭表示贊同,丁戰國對案件的梳理和偵破越來越成熟瞭。很快,他的表情又陷入凝重,開口道:“這個藏在我們身後的人,究竟會是誰呢?”

夜幕下的李春秋,無處可去。八年前和妻子相識相愛的一幕幕,總是在眼前轉來轉去。當年,他求婚的西餐廳如今依然還在。他還記得掏出戒指跪在姚蘭面前說的話:“這輩子,全心全意,直到我死。”

“也到我死,全心全意。”姚蘭紅著眼圈說道。戴上戒指的時候,兩個人的手都有些顫抖。

待到結婚的時候,婚房狹窄得除瞭床和櫃子,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擺不開。姚蘭卻特別高興,一邊佈置,一邊憧憬著婚後的生活。那天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有點兒拘謹地手拉著手。過瞭很久,還是姚蘭先上前親吻李春秋。

曾經的記憶有多甜美,現實的狀況便有多苦澀。加上那些未解的謎團,日益臨近的撤離,李春秋的心中五味雜陳。不知不覺中,他走到瞭丁戰國的傢門口。

“睡不著,來你這兒坐坐。”面對著身披睡衣的丁戰國,李春秋有點兒沮喪地說道。

“進來吧,我也有話對你說。”

茶幾上擺放著一瓶燒刀子、一包花生米,還有一盒軍用罐頭。兩個人默默地喝瞭幾輪,丁戰國終於把心中的秘密告訴瞭李春秋。

“你早就知道瞭?!”聽瞭丁戰國的話,李春秋差點兒就急瞭。

見李春秋情緒又要激動,丁戰國趕緊沖他一通擺手:“噓——,小點兒聲,再把我閨女吵醒瞭。我就是懷疑,這種事也是要證據的,我總不能瞎說吧?”

李春秋直勾勾看著他,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丁戰國頓瞭頓,說:“就是醫院爆炸那天。我記得,你好像是開傢長會去瞭。”

李春秋回憶瞭一下:“那天怎麼瞭?”

“那天,我不是在尹秋萍病房門口等著問話嗎,姚蘭正好路過,說瞭兩句話。後來,她走瞭以後,我看她穿的絲襪有點兒不對勁。”丁戰國小心翼翼地說著,時不時抬眼看看李春秋的臉色,“你別誤會啊,我不是有意看你老婆的腿,幹這行久瞭,成習慣瞭。”

“絲襪,有什麼問題?”李春秋追問道。

丁戰國有些尷尬,他喝瞭口酒,借著酒勁說:“她的絲襪上面有一個洞。上午見著她的時候,那個洞在左腿上,後來第二次看見,小洞卻在右腿上瞭。”

李春秋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丁戰國,壓著聲音說:“丁戰國,我他媽把你當朋友,知道我當瞭王八,你不說!”

丁戰國也不反抗,隻是表情為難地說道:“要是別的事,早說瞭。你和我都是爺們兒,這種事我張不瞭嘴。你問問你自己,要是咱倆調個個兒,你會跟我說?”

李春秋松開瞭丁戰國,臉色越發鐵青。他想起那晚,自己曾經主動向妻子求歡,但被冷冷地拒絕瞭。他還記得姚蘭說今天“太累瞭”。

李春秋覺得胸口悶著一團火,他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飲而盡。

丁戰國也已經喝得臉色漲紅,端起酒杯對李春秋說:“說句掏心窩的話:我覺得姚蘭不是主動的人。姓方的眼睛裡帶著花兒,他才是罪魁禍首。”他朝李春秋說,“找個茬兒,出瞭氣,日子還得過。”

李春秋的神情,此刻已經由憤怒漸漸變為落寞,說道:“以前還老想幫你張羅著成個傢。現在看來,還是你有先見之明。”

他給自己倒上瞭酒,慢慢喝掉,放下酒杯,又說:“誰也靠不住。除瞭爹媽和孩子。平時我覺得你一個人帶個孩子挺不容易的。現在看來,倒也簡單。”

李春秋一直說著,半天聽不見丁戰國的回答。他轉頭一看,原來丁戰國已經靠著椅子睡著瞭。

“哎,老丁?丁戰國?”李春秋輕輕喊瞭兩聲,丁戰國毫無反應。

李春秋似乎清醒瞭很多,他輕輕地站起來,走到一排櫃子前,又回頭看瞭看熟睡中的丁戰國,慢慢打開櫃門,小心翼翼地尋找著什麼。

“你在找什麼?”丁戰國忽然在背後說道。

李春秋慢慢地轉過身來,手裡拿著一瓶沒有開封的酒,稍微有些含糊地說:“好酒自己藏著,怎麼這麼摳啊?”

話還沒落地,李春秋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板上,幹嘔起來。

丁戰國歪歪斜斜地走過去,拍拍他的背說:“醉瞭也好,什麼都想不起來瞭。”

窗外,一輪明月漸漸升高。這次丁戰國是真的睡著瞭,整個人歪在沙發上,呼嚕打得很響。李春秋坐在椅子上,眼睛裡掩藏不住憂傷——縱使有麻醉自己的理由,他也不能喝醉。這份令人窒息的職業,讓如今的他顯得更加可悲。

同一片月光下,姚蘭也失眠瞭。她合衣躺在孩子身邊,呆呆地望向窗外。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