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陽如往常一樣,一早就來到瞭辦公室。他嘴上長瞭一個泡,這會兒正對著鏡子看。水泡不大,可疼得厲害,高陽看瞭半天也無計可施。

丁戰國來到高陽的辦公室,見門開著,徑直走進來,問道:“怎麼瞭,高局長?”

高陽早已從鏡子裡看見他:“沒睡好,嘴上起瞭個泡。”

“那是上火瞭。”

“是嗎?可有人說,這是小人在捏我的嘴。”

丁戰國笑瞭笑:“都是算命騙子的話,迷信。”

高陽沒接話,放下鏡子,示意丁戰國關上門,然後又指瞭指辦公桌前的椅子,讓丁戰國坐下。丁戰國知道,肯定是有事要說。

果然,二人剛落座,高陽便開口說道:“有些話吧,老百姓說說也就罷瞭。你說連公安都這麼瞎猜亂傳,可怎麼辦?”

丁戰國一時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一臉茫然地看著高陽。

高陽接著說道:“要是真有小人,捏捏他們的嘴也好。我怎麼聽說,李春秋的太太——”

丁戰國這才明白,李春秋的事兒已經傳到瞭局長的耳朵裡。他頓瞭頓,還是決定坦白相告:“那邊是個外科大夫,和李太太一個科室,長得不錯,嘴也巧,能說會道的。前天夜裡,讓李春秋抓瞭現行。”

“你也在場?”

“當時,郝師傅剛出事,我去找李春秋。也是碰巧,我要是晚到十分鐘,也許那邊也出事瞭。”

高陽皺瞭皺眉:“怎麼會這樣?”

丁戰國尷尬地答道:“可能李春秋這邊有時候太忙,就忽略瞭傢裡。潘驢鄧小閑,這種事——”

高陽擺擺手,打斷瞭他的話:“那昨天下午?”

“說是在銀行碰上瞭。我覺得是李大夫咽不下這口氣,故意的。這件事是我在治安科處理的,都是皮肉傷,沒什麼大事。”

“聽你的意思,好像下手還輕瞭。”

丁戰國看瞭看高陽,奓著膽子說:“局長,都是一口鍋裡吃飯的同事,大夥兒都有點兒替李春秋不忿,紀律和分寸我們懂。”

高陽也看著丁戰國,說道:“你們的分寸就是口口相傳?一夜之間,連我都知道瞭。”

丁戰國立刻會意:“等一會兒,我就去跟他們說——到此為止,誰再討論就處分誰。”

方黎跟在一群說說笑笑的醫生和護士後邊進瞭醫院的門診大樓,不過他跟誰都沒搭腔。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黑著眼圈,憔悴不堪,額頭的青紫也很醒目。

走瞭兩步,旁邊的幾個同事忽然都不說話瞭,有人在偷眼看他。方黎下意識地一抬頭,看見姚蘭就站在前方的樓梯口。

方黎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向另一處樓梯。即便如此,還是沒能躲過,姚蘭開口喊道:“方大夫。”

方黎隻得站住,待周圍的同事都識趣地走開,他才走過來,一臉慍怒地看著姚蘭,壓著聲音說:“你瘋瞭,在這兒等著?”

姚蘭反倒一臉坦然:“醫院的每個人都知道瞭。再遮遮掩掩的,故事的版本會更多。”

“李春秋呢?你這是要故意讓他看見嗎?他把我打成這樣,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想和你談談。”

方黎四下看瞭看,確定李春秋沒來,便叫姚蘭一起去瞭他的辦公室。

公安局的監聽室內,李春秋看瞭看手表——送完孩子,再走到醫院,這會兒時間應該差不多瞭。李春秋戴上監聽耳機——雖然姚蘭什麼都沒說,但以李春秋對她的瞭解,她今天一定會去找方黎。

果然,不一會兒功夫,耳機裡就傳來一陣嘈雜聲。屋裡來人瞭,聽腳步聲應該是兩個人。聽聲音,二人已經坐定,但半天誰都沒說話。良久,耳機裡傳來瞭姚蘭的聲音:“咱們斷瞭吧,你離開這兒。”

辦公桌前,方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著眼睛看瞭姚蘭半天,不可思議地問道:“說完瞭?”

“完瞭。”

方黎被她的話和冷靜的神情驚著瞭,他站起來走瞭兩圈,惡狠狠地說:“我是不是被李春秋打聾瞭?我怎麼聽著和昨天說得不一樣啊?昨天你是怎麼說的?你要跟他攤牌,跟他離婚。怎麼回去睡瞭一宿,早晨從他身上爬起來,跟我就這麼完瞭?”

姚蘭沒想到方黎會說出這麼臟的話,抬頭看瞭看他,最終還是把心裡中的怒火壓住瞭。但方黎顯然沒打算就此打住,叉著腰站在她面前,問道:“姚護士長,我腦子轉不過你們這種聰明人,你把話說得再明白點兒,行嗎?什麼意思?”

姚蘭再次抬眼看瞭看方黎,開口說道:“離開這兒吧。你的醫術很好,到哪裡的醫院都能找到一張手術臺。”

方黎冷笑一聲,沒好氣地打斷瞭她:“我不走,憑什麼啊?我是不會走的。幹什麼我就得走啊?小時候,在街上見過巡警打狗嗎?狗什麼樣,姓李的就把我打成什麼樣。看看我這張破臉,我這是為瞭誰?”

姚蘭這次連眼也沒抬一下,她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臉,坐在椅子上,很平靜地說:“是為瞭我嗎?是為瞭錢吧。”

方黎一愣:“李春秋跟你說什麼瞭?”

“該說的都說瞭。”

“我知道他說瞭些什麼。如果我是他,我也得這麼說。你信嗎?”

“他是我丈夫,我兒子的父親。我應該信。”

方黎仰著頭,哈哈大笑道:“嘖嘖嘖,現在成丈夫、成父親瞭。以前呢?說起來就是個‘他’,連名字都不願意提,現在又成離不開的香餑餑瞭?”

也許是這笑聲刺激瞭姚蘭,她突然發狠地問道:“如果我離開,你敢拋棄一切,帶我走嗎?去另一個城市,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城市,重新開始生活,你肯嗎?昨天我就問瞭一遍,我現在再問你一次,你敢嗎?”

方黎扶著姚蘭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說:“姚蘭,看著我的眼睛。就算你不問,我也打算帶你走——你根本想不到這一天的到來會有多快。”

方黎仿佛又恢復瞭二人剛開始時的熱情,但姚蘭的回答異常冰冷:“我不走。我有兒子,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自己走吧。”

方黎沒想到:對女人屢試不爽的甜言蜜語在這一刻竟然失靈瞭。

“你自己離開哈爾濱,對這件事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姚蘭誠懇地看著方黎,“我們在一起就是個錯誤。從一開始,從我調到外科來當護士長那天,從我們倆第一次搭檔值夜班那時候起,全都是錯誤。錯不在任何人,在我。我比你大幾歲,你要幹什麼,我都不攔著。我讓著你,我把存下來的那些錢全給你買瞭煙土。我真不知道我們之間到底是互相愛著,還是互相害著。”

方黎即刻恢復瞭剛才惡毒的嘴臉:“我怎麼聽著那麼像我媽在跟我說話呢?”

姚蘭忍著心中的羞愧和怒火,再次誠懇地說道:“離開我吧,方黎,也離開煙土。我們對你沒有好處。找一個好姑娘,好好過日子。”

“這才他媽的一個晚上,到底發生瞭些什麼啊?”方黎湊到姚蘭面前,“他能讓你更舒服嗎?”

“啪”,一記耳光。姚蘭終於氣急敗壞地沖著方黎喊:“我兒子昨天差點兒就丟瞭!”

“那他媽的也不是我弄丟的啊!”

姚蘭滿臉通紅。她看著方黎,決絕地說:“我不會跟你走的。我不能毀瞭我的傢。”

“那你就毀瞭我?你以為從這個門出去以後,那麼多人就會把咱倆的事忘瞭?”

“千錯萬錯都在我。破鞋的帽子,我自己戴著。今天在大門口等你,就是想告訴你:從現在起,咱們再也沒關系瞭。”

“過瞭一宿,你是不是瘋瞭?姚蘭?”

“砰”,一聲重重的關門聲,李春秋在監聽耳機裡聽得真真切切。姚蘭和方黎的對話戛然而止,但顯然方黎還沒從憤怒的情緒裡走出來——摔杯子、踢凳子、來回踱步,方黎氣急敗壞的樣子,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到。

李春秋一臉平靜,耳機裡的嘈雜也漸漸地平息瞭,他剛想摘下耳機休息一會兒,卻聽見裡面傳來電話撥號的嗒嗒聲。很快,方黎的聲音傳瞭出來:“偵查科嗎?我找丁戰國。”

李春秋一下子就怔住瞭。他凝神聽著,電話裡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誰?”

“我是方黎。你要的證據來瞭,還記得尹秋萍的戒指嗎?她吐出來一枚戒指,你忘瞭?”

“你找到它的主人瞭?”

“放心,我的證據比鐵板都硬。我有什麼好處?”

“錢?”

“錢的事不急,現在最主要的是安全——給李春秋一把槍,他現在就能打死我。所以,我的要求是先擺平他。”

“我們見面說吧,你說個地方。”

“道裡大街的芬芳咖啡館,找得著嗎?”

“我這就出發。”

電話掛斷瞭,耳機裡再沒有任何聲音。李春秋一動不動,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危機擊蒙瞭。

放下電話,丁戰國起身取瞭大衣,快步往外走去。剛到門口,他忽然停住腳步,略一思索,又轉身回到辦公桌旁,撥通瞭高陽的號碼:“高局長,有個緊急情況,需要您協調一下……”

掛瞭電話,丁戰國迅速去車庫開車。臨到大門口,他搖下車窗對門口的衛兵說道:“接到高局長的電話瞭嗎?”

“接到瞭。”

“在我回來之前,誰都不許出這個大門,任何人。”

“是。”

丁戰國的轎車開出瞭大門。在他身後,公安局沉重的大門也緩緩關上瞭。

從監聽室出來,李春秋回到辦公室簡單安排瞭一下,準備趕往道裡大街。無論如何,得趕在丁戰國之前見到方黎,哪怕不能阻止,至少可以探探口風。他剛走出辦公室,便被高陽迎面喊住瞭:“春秋,我正找你呢。去我辦公室,有個事要問你。”

李春秋見躲不過,隻好跟瞭過去。

隔著辦公桌,坐在高陽對面的李春秋,不易察覺地瞥瞭一眼手表,又迅速抬起眼簾。

高陽坐在椅子上,語氣沉重地說:“老郝被害已經兩天瞭。偵查科對內部每一寸都進行瞭搜索,可還是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兩天兩夜,不知道他的傢人是怎麼過的。大傢都說,你和老郝私交很好。”

這個話題讓李春秋也備感沉重。他點點頭,說:“我調到公安局後,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他。”

“你瞭解他嗎?”

“怎麼說呢,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氣、聊傢裡,聊一些不能在公共場合說的私事。他傢裡的情況我很熟悉,但也就限於這些。”

高陽用手揉著太陽穴,眼睛微閉著,問道:“他得罪過什麼人嗎?”

“這個不太清楚。據我所知,應該沒有。”趁高陽閉眼的空當,李春秋再次看瞭一眼手表。

“你覺得這到底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高陽睜開眼睛問道。

“也許隻有兇手才能告訴我們。”

高陽嘆瞭口氣,低頭摳瞭摳指甲,又問道:“你說,郝師傅指甲縫裡的那個顆粒,有沒有可能是從別的什麼地方嵌進去的?”

“有這個可能性。”

“那你看,是不是應該擴大搜索范圍呢?”

李春秋低著頭,什麼都回答不出來。手表的指針已經指向十點十分,丁戰國應該已經到瞭吧,方黎呢?李春秋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轉不動瞭——他目光呆滯,耳朵嗡嗡作響。

見他半天不做聲,高陽抬起頭問道:“你在想什麼?昨晚沒睡好嗎?有事?

李春秋張瞭張嘴,艱難地說:“我——高局長,您都知道瞭吧……她給我心裡揉瞭把沙子,撿不出來也挑不出去——讓大傢看笑話瞭。”

高陽拍瞭拍李春秋的肩膀,安慰他說:“我這個人心粗,總是給你們壓擔子,對你們的傢庭關心得太不夠瞭。我應該向你道歉。”

聽瞭這話,李春秋不由得坐直身體:“您言重瞭。”

“每一個男人面對這樣的事,都會和你一樣憤怒。可是春秋,你是知識分子,有些道理應該比我更明白。現在是新社會,封建禮教標榜的那些貞潔觀,什麼三從四德的東西,其實挺荒謬的。我說這些的意思,是想讓你在內心把這個包袱卸下來。遇到這種事,你得先考慮孩子。”

李春秋感同身受地點瞭點頭。

“當然,憋壞瞭也得找個口子。昨天你不是已經瀉火瞭嗎?夠嗎?”

“高局長,您這是埋汰我。昨天是我沖動瞭。”

“我個人給你個建議。這種心裡的傷口,隻能靠時間來愈合。”高陽說著,走到櫃子前拿出一個茶葉罐,“這是親戚送我的祁紅,局長來瞭我都沒舍得拿出來,今天便宜你瞭。你坐著——讓你坐你就坐,好茶我自己沏。

高陽一邊準備著茶具、暖壺,一邊繼續說著:“本來應該給你找壺碧螺春敗火。春綠冬紅。你這火生的不是時候,還是跟我喝紅茶吧。等忙完這陣子,我請你們去傢裡吃頓飯,我自己包餃子。你不是愛吃蒜嗎,嘗嘗我泡的臘八蒜……”

高陽就這樣邊泡茶邊不緊不慢地東拉西扯著。李春秋意識到丁戰國在赴約之前,已經向高陽做瞭匯報。作為首要嫌疑對象的李春秋,已經被副局長親自看管起來。寸步難行的他,連向外打一個電話的機會都沒有。

被喚醒的這幾天裡,他設想過自己暴露的種種方式,隻是沒想到會以這樣一種窩囊透頂的方式落網。現在唯一的寄托,就是方黎掌握的證據不可靠。僅僅過瞭一夜,關於戒指,方黎又能找到什麼證據呢?

脫下白大褂,換上呢子大衣,方黎邊系著圍巾邊朝門外走去。不想,一開門卻見姚蘭站在門外。

“你要把他怎麼樣?你要找誰一起對付李春秋?”很顯然,姚蘭聽到瞭剛才方黎的那個電話。

“你不是都聽見我說的話瞭嗎?給姓李的一把槍,他現在就會打死我。”方黎審視著姚蘭的神色,他覺得姚蘭應該沒有全部聽清剛才的對話。

“你們當中非要死一個人,這事兒才能完嗎?”

方黎看瞭看姚蘭:“如果是的話,你希望誰死?”

“我死!”

方黎無言以對。二人沉默片刻後,姚蘭又說道:“我有東西給你。老地方見。”說完,她就轉身離開瞭。方黎也沒停下,關上辦公室的門,從另一側快速下瞭樓梯。他看瞭看手表,這個時間丁戰國應該已經快到瞭。

可走到一樓,方黎又停住瞭。姚蘭剛才說要給他東西,會是什麼?老地方見,一定是他們第一次私下見面的地方。方黎望瞭望門外,又看瞭看手表,猶豫片刻,還是朝著大廳門口走去。

醫院門診大樓的樓頂天臺上,覆蓋著一層還沒有來得及清掃的積雪。天臺的面積不大,四周圍著木質的欄桿,欄桿外面是傾斜向下的屋簷。

方黎踩著積雪,一路走向欄桿旁邊的姚蘭,身後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你還是來瞭。”

方黎向四處看瞭看,然後說道:“你和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兒。約我來這裡,這是意味著要跟我和好嗎?”

姚蘭沒說話,默默地從大衣裡掏出一個紙包,伸到方黎面前。

“什麼意思?”

“我不是故意偷聽你打電話——這是我所有的私房錢,另外又借瞭一些,就這麼多瞭。”

“這算什麼,遣散費?”

“我求求你,離開我們吧,別傷害他。”

方黎看瞭看姚蘭,又看瞭看錢,心裡竟湧出一絲傷感:“你還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我心裡占多大位置。”

姚蘭一把拽住他,央求道:“方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什麼手段,看在孩子的分兒上,我求你別碰我丈夫。”

方黎冷笑一聲:“丈夫,叫得多親哪——你覺得我會放過他嗎?”

“你想怎麼對付他?”

“滾出哈爾濱,把你留給我。”

“你瘋瞭?!”

“我早就瘋瞭。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瘋瞭。你才知道?”方黎說話時臉上帶著笑,可眼睛裡分明都是恨。

姚蘭臉色蒼白,有些顫抖地說:“方黎,你別逼我。”

“怎麼,帶槍瞭?要打死我嗎?”

“用不著。要是你真害瞭他,我就去衛生局!”

“報案好像得去公安局吧?”

姚蘭長出瞭一口氣,接著說道:“衛生局要是知道你抽煙土,在哈爾濱任何一傢醫院,你都別想待下去!”

方黎愣瞭一下,緊接著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們兩口子都有好手段啊。”說著,他一把抓過姚蘭手裡裝著鈔票的紙包,對著陽光看瞭看,“這錢我覺得算作醫藥費會比較好,你說呢?”

“你答應我瞭?”

方黎把錢揣瞭起來,沿著天臺靠外一側沒有雪的地方往回走。

姚蘭沒明白他模棱兩可的意思,追問道:“你會放過李春秋、放過我傢,對不對?”

方黎被她追問得有些不耐煩,幹脆直說:“你怎麼就不明白呢?現在是他不放過我。這件事,開弓沒有回頭箭,遲瞭。”

姚蘭氣得直哆嗦,死死地拽著方黎的胳膊,撲打著罵道:“你到底想幹什麼?騙子!方黎,你要把我毀瞭才甘心嗎?!”

方黎被拽得滑瞭個趔趄,衣兜裡的錢也掉出來撒瞭一地。看著眼前滿地的鈔票和瘋狂的姚蘭,他一下子就失控瞭,反手一記耳光把姚蘭打到一邊:“幹什麼,幹什麼?”

姚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蒙瞭,腳下一滑倒在地上。方黎摸瞭摸被姚蘭抓破的臉,一陣刺痛讓他更加惱火:“李春秋打完瞭,你他媽還打!我真是你們眼裡的一條狗啊?我是狗,你就真把自己當主人瞭?哈爾濱有那麼多女人,沒一個像你一樣,簡直就是個瘋子!”

姚蘭倒在地上渾身發抖:“我瘋瞭嗎?這都是你逼的!我養瞭你那麼久,給你抽煙土的錢,我真是個瘋子——”

方黎毫不客氣地打斷她:“你可以再大點兒聲,讓全醫院都聽見。到天臺邊上去喊,讓大夥兒都聽聽,看姚護士長挑的姘頭都是什麼品位。”他邊撿地上的鈔票邊說:“事情到瞭這個地步,我也不瞞你。我認識的女人裡頭,論年輕和長相,你連前五都排不進去,也枉費我對你真動瞭心,我就是賤。”

姚蘭已經說不出別的話,崩潰地喊道:“閉上你的嘴,閉嘴!”

方黎環顧四周,發現有幾張錢飄落到瞭護欄外面的屋簷上。他邊朝屋簷走邊說道:“有花不摘,我非要吃草。我自己都納悶,怎麼會迷上一個生過孩子的軟柿餅子?就這麼點兒錢,也配說養我?”

說完,方黎翻身走到欄桿外側。他一手抓著欄桿,一手往遠處探去,使勁兒去夠屋簷上的鈔票。第一張、第二張,他把好不容易撿起來的錢揣進兜裡,然後一隻手又努力伸向最遠的第三張,也是遺落的最後一張鈔票。

突然,“咔嚓”一聲,那段陳腐的欄桿在方黎身體的重壓下斷裂瞭。

芬芳咖啡館是一傢日式店,裡面客人不多,到處透著精致。丁戰國坐在一個僻靜的位置上,點瞭一杯咖啡。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咖啡館裡的客人來來去去。丁戰國杯子裡的咖啡也喝光多時瞭,他看瞭看表,有些坐不住瞭,從兜裡掏出幾張鈔票,壓在咖啡杯下面,匆匆地走瞭。

從本心來說,丁戰國是信不過方黎的,一個人渣很可能會為瞭自己的目的胡說八道。但方黎透露出來的信息又實在誘人,三言兩語便擊中瞭丁戰國心中始終未解的疑點。丁戰國不想再錯過,哪怕最終證明自己的懷疑是錯的,他也要把事情徹底查清。

門診樓前人頭攢動,丁戰國心想:也許是突然有緊急病號,令方黎一時無法脫身。雖然他的人品有問題,但醫術還是有兩下子的……

“砰!”就在丁戰國馬上要走進門診樓大門的時候,一團黑影幾乎掃著他的臉滑下來,落在地上一聲悶響,好像一個沉重的口袋。

丁戰國本能地往後一退,四下裡人群響起一片驚呼——那並不是什麼大口袋,而是一個從天而降的人。

是方黎。他趴在地上,一攤血從身體底下蔓延開來。

丁戰國倒吸瞭一口涼氣,他下意識地往樓頂看去。天空中,有一些鈔票紛紛揚揚地撒落下來。

高陽端起茶杯抿瞭一口,看看李春秋:“不錯吧,剛剛咽下去,肚子裡就暖和瞭。”

李春秋點點頭:“頭一次喝這麼好的茶。”

“我看你平時不怎麼喝茶,沒這習慣?”

“我怕晚上睡不著。”

高陽正要說什麼,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瞭起來。李春秋下意識地朝電話看瞭一眼,手不由自主地攥緊瞭茶杯。會是丁戰國嗎?直接把電話打到高陽的辦公室,準備讓局長直接抓捕他,還是屋外早已埋伏好瞭人?

李春秋的心緊張得幾乎縮成一團,所以,他並沒有註意到高陽接起電話後,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最後,高陽低聲說瞭句“我知道瞭”,便掛上瞭電話。

李春秋不由自主地抖瞭一下。他抬頭看瞭看高陽,發現高陽也正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異常復雜。

“春秋,去趟醫院吧,現在就去。”

市醫院的一間辦公室裡,姚蘭捧著一杯熱茶呆坐在椅子上。丁戰國站在她身邊,盡力安慰道:“喝點兒熱水,別多想,都過去瞭。這種事,就像你們第一次上救護車,看見那些外傷病人,剛開始誰都受不瞭。我的經驗是——把自己想成別人,你站在圈外頭看這事兒,就會好點兒。”

姚蘭好像聽見瞭丁戰國的勸慰,又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她機械地點點頭,身體微微發抖。丁戰國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屋子的門突然被推開,李春秋急匆匆地走瞭進來。

“姚蘭。”李春秋輕輕地叫瞭一聲。姚蘭慢慢地轉過頭來,有些木然地看瞭看李春秋,半晌才反應過來,她的眼睛裡一下子泛起瞭一點兒光芒,顧不上掉在地上的茶杯,一把抱住李春秋大哭起來。

李春秋的手慢慢放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拍著。

丁戰國不忍打擾,過瞭一會兒,說道:“老李,到外頭說兩句?”

樓道裡,遠處還有些來來往往的醫生和患者。丁戰國朝他們望瞭望,壓低聲音說道:“姚蘭想給他一筆錢,買個幹幹凈凈。所以才把他約到樓頂,說清楚瞭就各走各的。姓方的不幹,兩個人發生撕扯的時候,錢撒瞭一地。姓方的是個財迷,抓著欄桿探出身子去夠錢,他不知道那根木欄桿早就朽瞭——結果,‘砰’,掉下來瞭。”

李春秋看著他,問道:“這些情況都是誰講的?”

“這是姚蘭剛才跟治安科說的原話。在你來之前,我上去看瞭一下,基本符合——愛財如命,失足摔落,就是這個定性。”

李春秋點點頭說:“明白。”

“現在,還得等法醫的最後鑒定——你和死者的關系,畢竟有點兒敏感,瓜田李下的。我從道裡分局借瞭一個法醫過來。你別多想啊。”

“怎麼會呢?這樣更清楚,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還有就是案情報告怎麼寫,我是說一些措辭方面,咱倆得提前通個氣兒。”

“該怎麼寫就怎麼寫。就算你什麼都不寫,該知道這事兒的人也都知道瞭。這種事都長著腿,連李唐他們學校的老師都知道瞭。”

丁戰國沒話說瞭,拍瞭拍李春秋的肩膀,說道:“進去吧,姚蘭受瞭刺激,說點兒該說的,就別再晾著瞭。”

李春秋看著丁戰國離開的背影,心中越發覺得這個人可怕——在真相近在咫尺的時候,卻因無法預料的意外而失之交臂,這種沮喪卻絲毫沒有從丁戰國的言行中表現出來。這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對手。

米鋪裡,春兒一手拿著小佈口袋,另一隻手從米缸裡抓瞭一把米。雪白的米粒飽滿圓潤,看得春兒直眼饞。

站在一邊的米鋪老板抄著手,搖搖頭說:“這是五常新米,肯定不行。”

春兒無奈地將手中的米放回米缸,指著另一缸成色差些的米問:“這個呢?”

“這是盤錦去年收的,用騾馬一路拉回來的,運費老貴瞭。這個也不成。”

“還有別的嗎?”

“那就是前年的陳米瞭。”

“陳米多少錢?”

“多少錢肯定也不是你說的那個數啊,太少瞭,你不能讓我賠錢哪。”

聽到老板的話,春兒央求著:“眼看就臘八瞭,您抬抬手,咱們都好過年。來年我多照顧您生意,行嗎?”

米鋪老板端詳著春兒,答非所問道:“買米這活兒,咋讓你一個小媳婦幹呢,你男人呢?”

“出遠門瞭。”春兒說完,又補瞭一句:“年前就回來。”

米鋪老板眼珠子轉瞭轉,說道:“算瞭,都不容易。賣吧。”

春兒一臉驚喜,趕緊從腰裡摸出一個佈包,仔細地抽出幾張鈔票遞瞭過去。米鋪老板肥厚的大手伸瞭過去,沒朝著錢去,卻一把攥住瞭春兒的手。

春兒心裡一哆嗦,趕緊縮回手:“你幹什麼?”

米鋪老板不懷好意地笑瞭笑:“幹什麼,你還不明白嗎?想好好過年嗎,錢不夠別的湊……”

春兒不禁顫抖起來,本來就虛弱的身體,此刻更顯得單薄。她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可她的雙腳怎麼也邁不動步子。

待她背著米袋,再次走出米鋪的時候,她的腳步顯得格外沉重。走沒幾步,便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把米袋子放在地上,扶著一根電線桿,咳瞭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一行淚水默默地湧瞭出來。風一吹,臉更冷瞭。春兒擦瞭一把眼淚,扛上米袋子,伴著零星的咳嗽聲漸漸走遠。

藍天紅日下,白雪覆蓋著綿長的松花江岸,結瞭冰的江面上亮如鏡面。

冰面上,魏一平手持一根不太長的釣竿,垂入砸開的一個小洞口裡冰釣。身邊的小桶裡放著幾尾上鉤的魚。

李春秋從一側走過來,在旁邊一把空著的小椅上坐下,拿起放在面前的一根釣竿,默默地上著魚餌。

魏一平並未轉頭看身邊的李春秋,盯著自己的釣竿說道:“臉色很難看哪。”

李春秋的臉色確實不好看,他沒說話,隻顧低頭弄魚餌。

魏一平依舊目不斜視道:“女人就像貓,吃飽瞭,有個暖窩,還不夠。你得花時間陪她們、哄她們,還得看住瞭,一不留神,就會讓外面的野貓勾搭跑瞭。愛吃腥是貓的本性,沒辦法。”

李春秋自嘲地說道:“是啊。天氣冷,戴頂綠帽子倒是暖和。”

魏一平啞然失笑:“有這份心態就好,幹我們這一行的,遇著什麼事,都不能動真氣。我就怕你沉在裡面拔不出來。男人是要幹大事的,等功成名就瞭,女人算什麼?連貓她們都比不瞭。”

李春秋淺淺地笑瞭笑。

“那個男的,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找個不相幹的人,去適當地懲罰一下。”

李春秋冷冷地答道:“他死瞭。”

聽到這句話,魏一平轉過臉來看向李春秋。這次輪到李春秋目不斜視,他把釣竿垂入洞口:“不是我殺的。”

“跟你有關系嗎?”

“沒有,死得幹幹凈凈。”

“你覺得幹凈,丁戰國呢?他怎麼看?”

“事實擺在那裡,誰看都一樣。這件事就是他處理的。”

“那就好。他是一個厲害角色,得防著。”

“他現在是高陽的紅人瞭。”

手一揚,魏一平釣起瞭一條魚:“聽說丁戰國現在勢頭很猛啊,睡覺也不閉眼睛——換瞭我是高陽,我也會喜歡這樣一條好狗,隻抓獵物,不貪吃。”

“是啊,除瞭工作,他似乎沒有別的欲望。”

魏一平笑瞭:“你信嗎?難道不是裝出來的?一個正常的男人,一點兒愛好都沒有的不是聖人,就是奸人。他為什麼不找個老婆?”

“我試著給他介紹過,他連見面的興趣都沒有。”

“我不相信。”

“他就像一個光滑的雞蛋,目前我還沒找到蛋殼上的裂縫。”

“沒有縫兒,咱們可以鑿一道出來。別著急,會有機會的。”

說著,魏一平重新上好魚餌,將它垂進冰口,順手打開身邊的皮包,拿出一個紙包,擦著冰面扒拉到李春秋的身邊:“先拿著用,不夠再跟我說。”

李春秋拾起冰面上的紙包,打開一看,裡面露出一沓鈔票:“這是?”

“幹我們這一行的,手頭太寬松不好,太緊巴也不好。”

李春秋對這話有些不明所以。

魏一平見他沒有會意,接著說道:“你開銷大,碰見孤兒寡母的,總是樂善好施,長瞭一副菩薩心腸。”

李春秋一下子站瞭起來:“站長,你——”

“坐下,坐下。快看,魚咬鉤瞭——”魏一平說著,迅速過去把李春秋扔在地上的釣竿拽起來,釣上瞭一條魚。魚在冰面上來回翻騰,他蹲在地上,邊收拾邊說:“不是跟蹤你,他們是跟著老孟的媳婦兒。她住在哪兒,你從來都沒跟我說過。所以,他們還多找瞭幾天。”

李春秋頓瞭頓,說:“我仔細問過瞭,她並不清楚老孟是幹什麼的。”

“老孟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她認識你。”

李春秋認真地答道:“站長,我不是沒考慮這一點,丁戰國已經找過那個女人瞭,他沒有任何收獲,而且他已經放棄這條線索瞭。”

“那就好,那就好。”魏一平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接著說道,“還有個事兒,就是當年老趙交給你的東西。”

“那份郵政局通訊錄?”

魏一平看著李春秋,鄭重地說道:“對。睡瞭那麼久,它也該醒醒瞭。”

“這十年來,每隔一陣子,我都會去那個地方看看。當年是個倉庫,現在加瞭隔斷,改成民居——”

李春秋註視著一座由倉庫改造的民居,墻體側面紅色圓圈裡那個鬥大的“3”,由於時間久遠,字跡已經模糊不清瞭。

但十年前,這裡確實嶄新一片——這個三號庫房甚至還沒來得及裝門,從月光下看去,一個個門洞黑黢黢的。當時還年輕的李春秋在黑暗裡摸索著,突然一棵樹擋在眼前,若不是及時停住腳步,他的頭險些就要撞在樹上。李春秋抬眼觀察瞭一下,這棵樹正對著其中一個門洞。還有什麼比這更自然更隱蔽的標記呢,李春秋想到此,四下張望瞭一番,確定沒人之後,便鉆進瞭這個門洞。

十年的時間,令這棵樹比以前粗瞭許多,雖然樹葉在冬天裡已經掉光瞭,但依然能看到枝丫茂盛地向外伸展著,占據瞭左側庫房上方的天空。李春秋站在樹旁,順著記憶中的方向,尋找著當年那個門洞。

枝丫的下面,是一扇上著鎖的房門。房門很窄,上面刷的綠漆早已斑駁。

李春秋看過去,發現門框旁邊的一扇窗戶被厚厚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裡面的任何情況。大白天把傢遮掩得這麼嚴實,李春秋對房子的主人多瞭一分好奇。

片區治保會辦公室主任,是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婦女。她客氣地給李春秋倒瞭杯熱水,接過李春秋遞過來的證件,把上面的照片和他本人對比瞭一番。這是李春秋之前在哈爾濱醫學院用過的一本證件,雖然上面的照片顯得比本人年輕不少,但看得出來肯定是一個人。女主任把證件還給瞭李春秋,對他說的話還是有些懵懵懂懂。

“今年冬天不是比往年冷嗎?為瞭防止傳染病,市衛生局委托我們學校做一下調查,主要是部分市區人口的居住和房屋的衛生狀況。”

主任哦哦地答應著,眉頭依舊沒有展開。

李春秋見狀,繼續說道:“說白瞭,就是看看老百姓住得擠不擠,垃圾箱和公共廁所的設置是不是合理。”

這下主任聽明白瞭,她大著嗓門說:“懂啦,你不早說。我告訴你啊,李同志,我們這一片什麼人都有,比較雜。寬綽的呢,三個人住一間。緊巴的,五六個人住一間的也有。”

“是有點兒亂。我剛才過去看瞭看,公共廁所好像少瞭點兒。”

“誰說不是呢。偽滿洲國的時候,這一片原來是個倉庫。後來,政府改成瞭安置房,專門安頓日本投降前被損壞瞭房屋的老百姓。那個時候,能有個住的地方就不錯瞭,誰還顧得上廁所的事兒呀。”

“現在不一樣瞭,什麼都得顧著。麻煩您瞭,我還得抽查一下屋子裡的采光和通風情況,我得整理一份數據出來。

“你就說吧,需要我做啥?”

“有住戶登記冊嗎?”

“有,我這就取去。”

過瞭一會兒,主任就搬回來幾大本厚厚的登記冊,“嘭”的一聲,放在瞭桌子上。翻找瞭半天,主任的腦門上微微冒出瞭一層汗。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也不講究,端起李春秋用過的搪瓷缸子喝瞭幾口:“你自己瞅啊,都在這兒啦。”

李春秋連連道謝,隨意地翻看瞭幾頁,然後挑出瞭標著“3棟”的那一冊開始仔細翻閱起來。

登記冊一頁頁地翻過,他終於翻到瞭要尋找的那一戶的資料。登記頁的左上角貼著一張長相清秀的姑娘的照片,旁邊的文字資料:趙冬梅,年齡21歲,職業是第一啤酒廠職工。

悠長的下班鈴聲響起。頃刻,哈爾濱第一啤酒廠的大門口便擁出瞭許多年輕的男女工人。

趙冬梅推著自行車和幾個女工並肩走在一起。她穿著一件素花棉襖,寬大的圍巾把面龐擋得嚴嚴實實。即便如此,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尤其是在和周圍同事相比的時候。

啤酒廠大門口,許多女工都是搭伴走的,趙冬梅卻沒和眾人多聊,她一走出廠門,便和同事揮手告別,自己蹬著自行車走瞭。

不遠處的路邊,停著一輛出租車。李春秋正坐在車裡看著趙冬梅漸漸遠去的背影。過瞭一會兒,他對司機說:“現在可以走瞭。”

趙冬梅習慣在下班的路上帶點兒菜回傢。這會兒,她已經走到瞭巷口,自行車把上的籃子裡裝著幾根白蘿卜。

這個時間,小巷基本已經沒人瞭,遠遠地好像有一個男人的模糊身影,趙冬梅沒有多加留意。她來到傢門口,下瞭自行車,拎起籃子就準備進屋,低頭剛走幾步,視線裡就出現瞭一雙男人的皮鞋。

趙冬梅抬頭一看,是李春秋。

“低頭走路的習慣不好。我就是因為腦袋上被撞過一個包,才改掉瞭這個習慣。”

趙冬梅沒有搭腔,她警惕地看瞭李春秋一眼,移步打算繞開他。

“抱歉,我沒有什麼惡意,就是想打聽一個人——姓魏,是我舅舅。以前住在二道溝,房子讓日本人拆瞭。我一直在找,昨天才聽說政府把他安置到這兒瞭。”

趙冬梅抬頭看瞭看李春秋,又迅速低下瞭頭:“你問別人吧,我認識的人不多。”

“沒準兒你見過他呢。六十歲,比我矮點兒,說話有點兒結巴。”

趙冬梅沒再直視李春秋的眼睛:“對不起,我沒見過這麼個人。你還是去問別人吧。”說完,她繞開李春秋快步走到門口,開鎖進屋,然後便緊緊地關上瞭房門。

餐廳裡飄蕩著悠揚的小夜曲。丁戰國和丁美兮坐在一張桌子的兩側,面前各擺著一份炒米飯。

丁美兮把一勺炒米飯送進嘴裡,邊嚼邊急切地說:“你快說呀。”

丁戰國指瞭指她的飯碗:“好好吃飯。”

“我吃。你說呀,為什麼不讓我去李唐傢吃飯?”

丁戰國答非所問地應付道:“這幾天我會爭取早點兒下班,咱們自己吃,就別老去他傢瞭。”

丁美兮窮追不舍道:“為什麼?”

“你姚阿姨最近身體不好。”

丁美兮不想再被爸爸這樣糊弄下去,直接說道:“是因為和李叔叔吵架的事吧?”

“胡說八道。誰告訴你的?”聽瞭女兒的話,丁戰國立刻瞪圓瞭眼睛。

丁美兮撇瞭撇嘴:“不說,我也知道。”

丁戰國見唬不住女兒,又好言相勸道:“這種話不能亂說,尤其是當著李唐的面,知道嗎?”

丁美兮還想繼續追問,突然,被一陣撲鼻的香氣吸引住。“好香啊。”說完,她便抬頭循著香味飄來的方向,四下張望。

女兒的舉動讓丁戰國有點兒不好意思。他趕緊把女兒的頭掰過來,可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香味的來源——侍者端著一盤香氣四溢的烤牛肉,放在瞭他們側後方的桌子上,桌子旁坐著一個燙著漂亮鬈發、風姿綽約的女郎。

丁美兮當然知道爸爸手勢的意思,不過還是忍不住小聲說道:“我也想吃。”

丁戰國心裡有些愧疚,滿口答應道:“等爸爸這個月發瞭工資,就帶你來吃。”

丁美兮眼睛裡亮瞭一下,但很快又恢復瞭平靜:“還是算瞭吧。”

“怎麼瞭?”

“你給自己買雙新皮靴吧。”美兮說著,看瞭看爸爸腳上那雙斑駁的舊皮靴。

丁戰國的心裡湧出一股暖流,他沒再說什麼,隻是用粗糙的大手摸瞭摸女兒的頭。然而,此刻丁戰國又有點兒分心,越過女兒烏黑的頭發,他似乎感受到瞭一束目光——剛剛點瞭烤肉的鬈發女郎正在看他。

二人目光交會,丁戰國很快把視線收瞭回來。他埋頭吃瞭幾口飯,再抬頭的時候,又一次感覺到瞭那束目光。

已經很久沒有這種來自異性的註視瞭,丁戰國的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摘下瞭胸前的餐巾,對女兒說:“你慢慢吃,我去趟洗手間。”

待他從衛生間出來時,鬈發女郎恰好向衛生間走去。洗手臺前狹窄的通道裡,丁戰國後背貼墻給她讓開瞭一條路。女郎熱烈的目光瞬間近在咫尺,比目光更近的是她飽滿的胸部。伴著一陣香水味和身後的關門聲,女郎消失在眼前。丁戰國吸瞭吸鼻子,仿佛有點兒意猶未盡。

回到桌邊,丁戰國看見女兒正在吃著一個草莓小蛋糕。

“你點的?”

丁美兮伸出舌頭舔瞭舔嘴邊的蛋糕屑,然後說道:“是一個鬈發的阿姨送給我的,她說是你的朋友?!”

美兮的口氣像在講述事實,又像是在詢問。丁戰國抬頭望向女兒身後的那張桌子,已經有侍者在收臺瞭。他馬上環顧餐廳,女郎的身影已經到瞭餐廳門口。

丁戰國快步跟過去,沖著女郎說道:“等等。”

女郎駐足,見說話的是丁戰國,臉上露出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丁戰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謝謝你的點心。”

女郎客氣地點點頭:“你女兒真好看,很討人喜歡。”

“隨她媽媽。”

女郎馬上會意,笑瞭笑便轉身離開,剛走出兩步,就聽見丁戰國在身後說:“這麼晚瞭,我送送你?”

女郎再次回頭,看向丁戰國,笑著說:“不怕你女兒的漂亮媽媽介意嗎?”

“要是她還在的話——我確實沒這個膽子。”

女郎停頓片刻後,說道:“我現在不回傢,謝謝。”

丁戰國似乎有些失望,頓瞭頓,說道:“再見。”

女郎沖他一笑,轉身走向路邊,鉆進瞭一輛出租車。就在車即將開走之前,她對一直目送自己的丁戰國說:“我每天晚上都會去鐵路俱樂部。如果你有時間,可以來請我喝一杯。”

出租車走瞭,隻留下路邊似乎有些著迷的丁戰國。

天已經徹底黑瞭,趙冬梅走到窗口,把厚厚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她的房間並不大,擺設也有些簡陋,僅有一張床、一個衣櫥和一張桌子。

趙冬梅從衣櫥裡取出一個佈包擺在床上,打開後,裡面露出一套芭蕾舞服和一雙舞鞋。她愛惜地摸瞭摸這套行頭,然後慢慢地脫下瞭身上的棉衣。

不一會兒,衣櫥的穿衣鏡裡出現瞭一隻潔白的“天鵝”。趙冬梅踮起腳、伸展雙臂,做瞭一個漂亮的旋轉。鏡子裡的她,身姿優美,面容姣好,她自己都忍不住對這個美麗的身影笑瞭笑。

之後,她回頭看瞭看桌子上有些破舊的老座鐘。時間不早瞭,她回到床邊,把剛剛脫掉的棉襖棉褲重新套在瞭芭蕾服的外面,然後又用那條寬圍巾擋住口鼻,裹得嚴嚴實實地走出瞭房門。

李唐雙手托著下巴,呆呆地看著墻上的掛鐘。飯桌上,一小盆米飯和幾盤菜已經涼瞭。姚蘭無力地坐在一邊,她還沒有完全從之前的變故中緩過勁兒來,整個人看上去疲憊極瞭。

“咕嚕——咕嚕——”,李唐的肚子裡發出瞭一陣叫聲。姚蘭這才醒過神來,坐直身子對李唐說:“吃吧,你先吃。”

李唐無聲地搖瞭搖頭。

“媽媽等著,你先吃。”

“不。我要等爸爸回來一起吃。”

如今,連兒子的聲音聽上去都那麼冰冷。姚蘭的眼眶裡又有眼淚在打轉,她強忍著把頭轉向一邊,整個人又陷入瞭無力的狀態中。

美兮坐在寫字臺前,邊寫作業邊偷瞄著爸爸的動向。不一會兒,丁戰國從房間裡走瞭出來,他來到衣帽架前,邊摘大衣邊說:“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寫完作業,就早點兒睡。”

丁美兮瞪著溜圓的大眼睛,問道:“你不是說今天下班早,沒事瞭嗎?”

“忘瞭個挺重要的事,去去就回,不會很晚的。”

“你是去找那個阿姨嗎?”

女兒的話讓丁戰國一頓,但他馬上說道:“當然不是。”

“哦。”美兮重新伏在寫字臺上,像個小大人似的說,“是也沒關系,我很喜歡她。”

丁戰國張口結舌地不知道怎麼回答,片刻後,他還是說道:“我是去單位。記得關好門。”

哈爾濱鐵路俱樂部是一座典型的歐式建築,長串的彩燈勾勒出古樸典雅的造型。大門口的霓虹燈招牌上,幾個誇張的字閃閃發亮,熱烈的音樂聲從旋轉玻璃門裡隱隱傳來。

一輛人力車跑過來,停在瞭俱樂部門口。趙冬梅從人力車上下來,低著頭匆匆走進俱樂部的大門。

一路坐著出租車跟來的李春秋,看著趙冬梅的背影,有些疑惑。他付瞭車錢,下車快步跟瞭進去。

鐵路俱樂部內,人聲鼎沸。舞臺兩側,小型樂隊的演奏音樂達到瞭高潮。舞臺上,十個頭戴船形帽、身著仿蘇軍制服緊身衣裙的舞女跳得正歡。她們手拉手跳著性感的踢腿舞。一排穿著高跟皮靴的腳整齊得踢高,舞女們短裙下的黑色絲襪若隱若現。

音樂聲混雜著說笑聲和酒杯的碰撞聲,每個置身於此的人,仿佛又回到瞭那個燈紅酒綠的舊世界。李春秋在人群中尋找著,始終沒有發現趙冬梅。

此時,一個西裝革履的主持人出現在已經落幕的舞臺上,他對著麥克風說道:“新社會就該有新風氣、新面貌。日本人、國民黨在的時候,我們是大白腿。今天,我們展現的是英勇的蘇聯紅軍的風采!政府現在號召我們,不要靠低俗的噱頭勾引觀眾——”

似是而非的臺詞,引得臺下一陣哄笑。主持人用手指做瞭個手勢:“噓,別笑!所以,我們以藝術的名義,為大傢獻上偉大音樂傢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再次提醒,別笑。”

在笑聲中,音樂響起,幕佈再次拉開,一束光帶出瞭一個潔白的舞者。還在下面尋找的李春秋不經意地看瞭一眼舞臺,馬上呆住瞭。在追光裡翩然起舞的正是趙冬梅,她動作舒展、舞姿曼妙,和平時那個羞澀內向的女工判若兩人。

追光遊走,閃過門口的時候,正好打在剛剛進門的丁戰國身上。盡管隻是一閃,但李春秋還是發現瞭。他馬上後退瞭幾步,把自己隱到瞭黑暗的角落裡。

剛進來的丁戰國還有些不太適應室內的昏暗,很快,他看見瞭自己要找的人——那個鬈發女郎此刻正翹著腳坐在吧臺前方的高腳椅上。

丁戰國穿過人群,走瞭過去。兩人很快熱絡地聊瞭起來,遠遠看去,鬈發女郎已經把手搭到瞭丁戰國的肩膀上,整個人、整張臉,離他都很近。李春秋有些驚訝地望著他們,眼前的丁戰國跟他認識的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舞臺上,《天鵝湖》的音樂已經到瞭高潮部分,趙冬梅的舞姿也越來越美。可惜這裡的觀眾似乎對這樣的節目並不感冒,人群中的嘈雜聲越來越大。終於,《天鵝湖》音樂戛然而止,舞臺上的燈突然全滅瞭。

再亮起來的時候,趙冬梅已經退場。黑暗中的李春秋再一看吧臺那邊,丁戰國和鬈發女郎也不見瞭。李春秋追瞭出來,街道上除瞭幾個等候生意的黃包車夫,再無他人。他四下張望瞭半天,始終沒有看到丁戰國的身影。

此時,趙冬梅從旋轉門裡走瞭出來,仍舊是低著頭。一下舞臺,她就又成瞭那個沉默內向的女人。李春秋想瞭想,迎上前去,輕輕地說瞭一句:“跳得真好。”

趙冬梅顯然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他:“是你?你怎麼也在這兒?”

“一個朋友請我來的,沒什麼意思,就先出來瞭。”

趙冬梅“哦”瞭一聲,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這一絲幽微的表情被李春秋看在眼裡,他接著說道:“要不是為瞭看完你的舞蹈,我比現在出來得更早。”

這句話顯然讓趙冬梅內心歡喜瞭一下,但她依舊羞澀地低著頭:“我跳得不好。”

“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

“你以前看過芭蕾舞?喜歡它的人很少。”聽瞭這句話,趙冬梅終於抬起瞭頭,有點兒意外地看著李春秋。

“上一次搬傢之前,我認識一對蘇聯的僑民夫婦,那傢的女主人是來自佳吉列夫舞蹈團的巴蘭諾娃。”

“你認識她?”

“每年冬天,我們都在一起喝紅茶。你是她的學生?”

趙冬梅搖搖頭:“不。我的老師叫胡蓉蓉,她是索科爾斯基先生的學生,她去過佳吉列夫舞蹈團!”

“你也會的,一定有機會。”

趙冬梅又有些不好意思,頓瞭頓,說道:“謝謝。我先回去瞭。”

“我送你吧,順路。”

趙冬梅半低著頭,邊下臺階邊說:“不用瞭,你的朋友還在裡面。”

李春秋跟著走下臺階,看她走向一輛黃包車,搶先一步站在她面前,說道:“天這麼冷,坐出租車吧。”

趙冬梅依舊在躲避著:“沒事,我習慣瞭。”

李春秋看穿瞭她的心思,從兜裡掏出一個東西遞給趙冬梅。那是他的工作證,趙冬梅拿在手裡看瞭看,不明所以地抬頭望向李春秋。

“我不是你擔心的那種人——最近哈爾濱這麼亂,又這麼晚瞭,有個男人順路搭伴,會安全點兒。”

這次,趙冬梅沒有再拒絕。她默默地跟在李春秋身後上瞭一輛出租車。

在出租車後座上,還是李春秋率先打破瞭沉默。

“你每天晚上都會去那兒跳舞嗎?”

“以前是,過瞭年可能就不去瞭。”

“為什麼?”

趙冬梅有些黯然:“沒人喜歡這種東西,經理說再跳下去,人就全走光瞭。”

曲高和寡,李春秋感覺自己幫不瞭她,便岔開話題說道:“今天晚上你跳的是聖彼得堡版,還是巴黎的版本?”

趙冬梅沒想到李春秋會問得如此專業,吃驚地看著他,片刻又有些惆悵地說道:“要是都像你這樣……什麼版本都不是。你還看不出來嗎,那是個什麼地方,沒有人懂藝術。在那麼短的時間裡,隻能隨意編排幾個動作,什麼都不是。”

李春秋不想助長她的消極情緒,答非所問地說道:“一些評論傢說巴黎版的更藝術,我還是喜歡聖彼得堡的那一版。作為觀眾,誰會去喜歡王子和公主最後雙雙殉情的結局?”

趙冬梅循著李春秋的話,說道:“小時候,我也喜歡大團圓,可長大瞭以後才知道悲劇的結尾更現實。”她看著窗外,“邪惡總是能戰勝正義。”

昏暗中,趙冬梅的側臉沉靜而憂傷,她仿佛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中,絲毫沒有註意到外衣的口袋裡露出一角絲質手帕。

李春秋看著這美麗的面龐,輕輕問道:“怎麼那麼悲觀?”

趙冬梅沒有扭頭:“難道生活不是這樣嗎?”

“現在,哈爾濱剛剛解放,這種混亂的狀態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到時候,你就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瞭。”

趙冬梅的臉上露出一絲不置可否的淺笑。

這時,出租車突然拐瞭一個急彎,因為慣性,趙冬梅一下子倒在瞭李春秋的身上。她趕緊坐直身體,臉不自然地扭到一邊。李春秋平靜地目視前方,手裡卻拿著趙冬梅的絲質手帕,假裝不經意中把它放進瞭自己的口袋。

突如其來的小碰撞,打亂瞭車裡自然的氛圍,兩個人都無從開口。好在很快就到瞭趙冬梅的傢。下車後,她看瞭看李春秋,輕聲道謝:“謝謝您送我回來。”

“別這麼客氣。明天有時間嗎?要是方便,我——”

不等李春秋把話說完,趙冬梅馬上搖頭說:“不好意思,明天我挺忙的。抱歉。”

“那……好。有時間,我會再去鐵路俱樂部欣賞你的《天鵝湖》。”

“再見,李先生。”

說完,趙冬梅轉過身,逃跑似的消失在黑夜裡。李春秋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他的手插進衣兜裡,慢慢地掏出瞭那塊絲質手帕。

丁戰國開著車,不時地往後視鏡裡看著。不知她是否在他們見面之前便喝瞭酒,鬈發女郎此刻已經有瞭些醉意,但她依然感受到瞭從後視鏡折射過來的目光。當丁戰國再次望過來的時候,女郎半閉著眼,慢慢地分開瞭雙腿。

丁戰國馬上收回瞭目光,腳下猛踩油門。

馬迭爾旅館溫暖如春,床頭櫃上的一盞臺燈將房間籠罩在昏黃浪漫的情調中。

鬈發女人已經脫得隻剩下貼身睡衣。她用手指纏繞著一縷鬈發,溫情脈脈地望著靠在對面櫃子上的丁戰國。

見丁戰國似乎有些不自在,鬈發女郎柔聲問道:“還在等什麼?”

“我有點兒害怕。”

“你怕什麼?”

“怕你丈夫突然踹開這扇門。”

女郎不禁失笑,自嘲地說:“我寧可讓他有捉奸的膽子——北邊的仗打不完,他就不敢來。”

“放著蘇州的姨太太不當,非要跑到這冰天雪地的哈爾濱來,你讓他也挺為難的。”

“故土難離唄,南方再好我也不喜歡,又潮又熱的。”

“十五歲就離開瞭哈爾濱,你的口音還沒怎麼變哪。”

“我不愛學蘇州話,拗口。”說著,女郎從茶幾的煙盒裡抽出瞭一支煙。隨後,她便四下張望著找火。

“我大衣裡有火柴。”丁戰國走到衣帽架前,在大衣口袋裡摸索瞭一會兒,但他掏出的並非火柴,而是一副冰冷的手銬。丁戰國往女郎面前一放,說道:“先穿好衣服,自己戴上吧,免得我手勁兒大,勒疼瞭你。”

鬈發女郎看看他,有些生氣地說:“這個?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瞭。

丁戰國走到一邊,端起酒杯,喝瞭一口之前剩下的紅酒:“別誤會,我沒你想的那麼有情趣,咱們來聊聊別的。”

他晃瞭晃杯子裡的紅酒,繼續說道:“你自稱是十五歲跟著爹媽離開哈爾濱,到瞭蘇州,是吧?在蘇州,你讀瞭一所財會類的學校,後來進瞭一傢絲綢廠當會計。後來,你父母病故,你無依無靠,就隻能給這傢絲綢廠的老板做瞭小。剛才我看過你的手,拇指、食指、中指都有硬繭,這確實是會計的特征。可你的中指側面也有一塊繭。一個會計,再怎麼扒拉算盤珠子,也磨不到那個地方吧?那麼,這塊繭是怎麼來的呢?”

女郎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丁戰國繼續說道:“隻有一種職業特征會符合它——報務員。電臺報務員的中指內側會和按鍵不斷地接觸。至於會計的身份,無非就是為瞭掩蓋你學過報務的那麼點兒小事,對嗎?”

女郎擠出一絲微笑,硬撐著說:“沒想到,你還有說書的本事?”

丁戰國放下酒杯,來到鬈發女郎面前,伏到她耳邊低聲說:“你不知道,我心裡多希望你不是個特務。”

說完,他拿起瞭桌上的手銬。

老黃婆子已經是病入膏肓的模樣——她躺在炕上,渾身滾燙,嘴唇幹裂。春兒在一邊束手無策,隻能不斷更換搭在她額頭上的濕毛巾。

老黃婆子艱難地睜開眼,張張嘴,半天才嘶啞地喊出一聲:“春兒。”

春兒趕緊湊到跟前:“娘,我在這兒。”

老黃婆子燒得有些糊塗瞭:“你爺們兒進山才回來,還沒吃飯呢吧,你怎麼還不給他做飯去?”

春兒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娘,他還沒回來呢。”

老黃婆子掙紮道:“沒回來,剛才我怎麼好像聽見他跟你說話呢?他叫你呢。”

春兒默默地擦幹眼淚,側耳一聽,竟然真的有人敲門。她趕緊下炕開門——陳彬笑容可掬地站在外面。

春兒不認識他:“您是?”

陳彬彬彬有禮地說道:“我是您先生的一位朋友,他托我來帶個話兒。”

一聽說有老孟的消息,春兒的眼裡綻放出光彩:“快請進來。”

夜深瞭,墻上的掛鐘不緊不慢地走著。李唐早已睡著瞭,姚蘭披著線衣坐在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兒子。

一盞孤燈下,她似乎蒼老瞭很多。

窗外,月光倒好。近郊的村莊裡,一個馬燈銅鑼、氈帽厚靴的更夫遠遠地走來。

“咚——”“咚!咚!”一慢兩快,已經三更瞭。更夫慢慢走著,經過老黃婆子的院子時,突然停住瞭。他吸瞭吸鼻子,趴在門上往裡面看去。

窗子裡透出一道昏黃的燈光,照亮瞭從門縫裡彌漫出來的濃煙。

更夫覺得不對勁,使勁拍著門,高聲喊道:“黃嬸兒,黃嬸兒!有人沒?黃嬸兒傢嗆煙啦——”

急促的呼叫聲劃破瞭村莊寂靜的深夜。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