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晨,李春秋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姚蘭在身邊熟睡著,他轉頭看瞭看,還是決定翻身背對她。

“噝——”左肩上的傷口傳來一陣劇痛,李春秋沒忍住,輕輕叫出瞭聲。姚蘭瞬間驚醒,她快速坐起身來,打開臺燈:“怎麼瞭?”

李春秋看瞭看有點兒滲血的傷口:“翻瞭個身,碰到這兒瞭,沒事。”

“我看看。”姚蘭不放心地湊過來,“還是打開看看吧,萬一傷口裂開就麻煩瞭。”說完,她下床去拿急救箱。

所幸,傷口並沒有裂開。姚蘭開始清理傷口周圍的血跡,用紗佈重新包紮。清晨,爐子裡的煤火大概快燒盡瞭,屋裡顯得有點兒涼。李春秋裸露上身,看著雪白的紗佈一圈圈纏繞在身上。姚蘭的手在他眼前不停晃動,好像比紗佈還要更白一些。偶爾,她的指尖會掃上他的皮膚,手指涼涼的,李春秋覺得傷口有點兒疼,身上又似乎有點兒癢。

不一會兒,傷口包紮好瞭。姚蘭在李春秋後背上端系瞭個精巧的結,丈夫的肩膀寬厚結實,她曾經無數次地緊緊依偎在上面……姚蘭的眼神中交織著落寞和渴望,她情不自禁地撫摸瞭一下。

李春秋一動沒動,姚蘭的手果然很涼。以前,她最喜歡把手放在李春秋的胸口暖一暖,然後整個人都蜷縮進他的懷裡。可是現在,李春秋說服不瞭自己的身體。

“你很久沒碰過我瞭。”

李春秋說不出話。

姚蘭極其輕地嘆瞭口氣:“是我不好。”

李春秋頓瞭頓,聲音很低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我總是不行。”

姚蘭把手拿開,扶著他慢慢躺好,自己側臥在他身邊。李春秋也轉頭看向姚蘭,二人的距離呼吸可聞。

“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你是說?”

“我是說趙小姐。和她在一起,你要是行,我不介意。我寧可你身子在外面,也不想你把心從傢裡帶走。隻要你不是為瞭報復,讓我怎麼樣都行。”

李春秋沒法再註視姚蘭的眼睛,關於趙冬梅,有太多說不清的情緒。他看瞭看表,對姚蘭說:“你再睡會兒,我起來坐坐。”

姚蘭攔住他:“你不想聽,我就不說瞭。”

李春秋頓瞭頓,說:“我是真的睡不著瞭。”

兩個人就此陷入沉默,直到天蒙蒙亮,他們誰都沒再合眼。

姚蘭比平時起得更早,為瞭不讓傷口有一丁點兒閃失,她要親自幫李春秋洗漱。李春秋拒絕瞭一下,但姚蘭的堅持連繼續拒絕的時間都沒留給他——

擠好的牙膏遞到他手裡,刷牙結束後水杯送到嘴邊;臉盆裡的水,用手試過水溫,才下毛巾浸濕。即便夫妻多年,這麼細致入微的照顧在姚蘭和李春秋之間也並不多見。溫熱的毛巾貼在臉上時,姚蘭的註視也跟瞭過來。兩張臉的距離,甚至比剛才躺在床上的時候還近。

李春秋感覺有些尷尬,他目光低垂,避開瞭姚蘭。一秒鐘、兩秒鐘……五秒鐘,姚蘭的視線和那條溫熱的毛巾一樣始終沒有離開李春秋的臉。李春秋仿佛無處藏身一般抬起眼睛,兩個人的目光終於持久地交織在一起。

那一刻,李春秋覺得糾纏在他大腦裡的種種麻煩都消失瞭。姚蘭仿佛又變成瞭他們初次見面時的樣子,甚至比那時更添瞭一分迷離的美。李春秋一下子伸手抱住瞭姚蘭的腰,那條溫熱的毛巾“啪”的一聲掉在瞭地上。

這時,衛生間的門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推開瞭,睡眼蒙矓的李唐正光著腳站在門口。剛剛貼近的二人趕緊分開,好像神奇的魔術被突然點亮的大燈揭穿瞭謎底。

姚蘭拾起毛巾,強擠出一絲笑容,對兒子說道:“怎麼瞭?”

李唐揉著眼睛:“我想尿尿。”

冬日的早點攤兒,老板為瞭抵禦寒風用篷佈搭瞭一個小屋。小屋當中還有一個小炭爐,幾張小桌子和小凳子零散地圍繞在旁邊。

丁戰國和兩個偵查員小喬、小肖坐在其中的一張小桌旁吃早點。籠屜裡的包子剛剛出爐,小屋被一陣熱蒸汽籠罩著,看東西有些恍惚。丁戰國用手扇瞭扇,端起碗喝瞭一口餛飩湯,然後對身邊的偵查員說:“趁熱,邊吃邊說。”

小喬也喝瞭口湯,低聲而認真地說道:“照你的吩咐,從他下車、腳踩到地上那一刻,我們就寸步不離地跟著。”

丁戰國擦瞭擦嘴說:“有什麼異常嗎?”

兩個人互相看瞭一眼。

“我是說他有沒有跟周圍的人交流過?我說的不光是語言,包括眼神、手勢,你知道我的意思。”丁戰國補充道。

兩個人想瞭想,不約而同地搖瞭搖頭。

小肖咬瞭一口包子,說道:“從他下車,到抓捕田剛的地點沒多遠,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麼人,我一直在他的側面,他沒跟任何人對過眼神。”

丁戰國停頓瞭一下,扭頭喊道:“老板,添點兒熱湯——”隨後,他繼續問道:“武霞在包圍圈後面開槍之前,他在幹什麼?”

小肖想瞭想,說道:“說實話,從反應速度來說,別看我倆年輕,都不如李大夫快。”小喬聽瞭這話,也不由得點頭表示贊同。待老板添完湯離開後,小肖接著對丁戰國說:“田剛被你打倒以後,忽然看見瞭誰,現在想起來那眼神是不一樣的,可那時候我們都沒多想。李大夫站在我旁邊,他順著田剛的眼睛向後一看,槍聲就響瞭,小賈立時就倒在瞭地上。我們都蒙瞭,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抓槍,眼睜睜地看著武霞把槍口指向瞭你。”

丁戰國看著面前的熱湯,心裡還在咂摸昨天那顆子彈的滋味。

小喬在一邊有些感慨地說道:“生死就在一瞬間——李大夫替你擋子彈,是一種本能。咱們都是老抗聯,一心不說兩傢話,這事我做不到。

丁戰國笑瞭笑,故意說:“我也不行。”

一句話都讓三個人從略顯沉重的情緒中走瞭出來。

過瞭一會兒,小肖又抬頭說道:“還有個事兒——我和派出所的老劉談過瞭,他們認為是有人誣陷那個面包鋪掌櫃。”

“誣陷?”

“案發前,面包鋪的掌櫃在裡屋揉面團,聽見門鈴響就出去看,結果外頭沒人。他還看見門沒關嚴,肯定有人剛出去。”

“也就是說,栽贓的人就是在那個時候潛進去,把手表放到面包盤子下面的?”

小肖點瞭點頭:“這事兒是在李大夫買完黑麥面包之後。”

丁戰國聽完,手中的筷子懸在半空,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笑容:“李春秋說得對啊,這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巧合。”

高陽不常在辦公室聽廣播,但今天他破例瞭。黑色收音機裡,女廣播員的聲音聽上去清脆悅耳:“今天上午九點鐘,來自全國各地的民主人士齊聚哈爾濱尼古拉大廣場。這是他們來到解放區哈爾濱以來第一次公開露面。這批民主人士包括科學傢、文學傢、教育傢、劇作傢,他們不遠萬裡來到這裡,集體向全國人民呼籲‘停止內戰,共同建設美好的新中國’……”

“真希望每天都能聽見這樣的好消息。”高陽邊說著邊調小收音機音量,看著坐在沙發上的丁戰國,“你立功瞭——市委剛剛打來電話,表彰我們和社會部為民主集會提供瞭安全保障。老丁,國民黨特務組織在哈爾濱的這顆釘子是你帶頭拔的。”

丁戰國笑著搖搖頭:“局長,我不幹貪功的事兒,臟活兒和累活兒都是大傢一起幹的,裡頭還有社會部呢。”

“怎麼,嫌勝利小嗎?”

“沒有。”

高陽看出瞭丁戰國的異樣:“你沒有我預想中那麼高興。”

“我其實挺高興的。您別理我,我就長著一張愁眉苦臉。”

“別裝瞭。說吧,為什麼?”

丁戰國頓瞭頓:“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懷疑一個人,幾乎已經十拿九穩,沒想到我錯瞭,他是清白的。”

“你看起來好像很失望。”

丁戰國嘆瞭口氣:“說實話有一點兒。其實,我應該欣慰,應該高興,更應該感謝他不是——大傢都是在一起摸爬滾打的同志,低頭不見抬頭見,真到翻臉攤牌的那一天,該多難過呀!”

“我能理解你。事實上,令你不快的不是那個人。”

“我知道是我自己,我對自己的判斷失誤有些惱怒。我失態瞭。”

高陽沉吟瞭一下,繼續說道:“我在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陳局長跟我說:‘永遠不要去貿然懷疑一個人,也不要放棄懷疑一個人。’聽起來很矛盾吧?我們幹的就是這麼矛盾的活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就是靠懷疑才活到現在的,不是嗎?包括懷疑自己。”

不出所料,魏一平的電話打到瞭李春秋的傢裡——命令也不出所料,馬上到小院見面。

李春秋放下電話,一轉身卻看見丁戰國正站在門口。

“有事要出去?”

李春秋笑著招呼道:“快來,進來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丁戰國指瞭指大門:“你傢的門沒鎖,我推開後才看見你在打電話。你要出去的話,我回頭再來。”

“你坐你的。我抓瞭點兒化瘀的中藥,什麼時候取都行。自己倒水啊,我這胳膊還是沒勁兒。”

丁戰國徑直走到桌子前,倒瞭兩杯水:“好點兒沒有?”

“我這個不礙事。小賈呢,他怎麼樣瞭?”

丁戰國遞給李春秋一杯,自己端著杯子坐到一邊。“老天爺沒嫌棄他,總算是保住命瞭。”他嘆瞭口氣,繼續說道,“怪我,是我太貪瞭。我要是像你說的一開始就抓人,你和小賈就不會受傷瞭。”

“這種事要是換瞭我,我也得等到底。世事難料,你不用多心。”

丁戰國透過窗戶看著外面湛藍的天空:“今天這天氣真是難得啊。”

李春秋也看著窗外說:“是啊,好久沒這麼敞亮瞭。”

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兩個人都手握著杯子喝水,氣氛因為沉默顯得有些尷尬。最後,還是丁戰國先繃不住蹦出一句:“還是你們知識分子涵養高啊。我要是不來,你也不去找我嗎?”

李春秋露出一絲不解的神情:“找你幹什麼?”

“我要是你,我就去踹開丁戰國傢的門,指著他的鼻子尖罵他個狗犢子。”

李春秋頓瞭頓,平靜地說:“不至於。”

“你早看出來瞭?”

李春秋點點頭:“對,你懷疑我。”

丁戰國收起笑容,很誠懇地說:“我看走眼瞭。我向你道歉。”

李春秋倒是笑瞭:“你沒開槍打我,就已經算仗義瞭。”

“這可不好說。不光昨天,從抓著尹秋萍那天起,我就想給你戴上手銬瞭。”

“是嗎?”李春秋拿著杯子,笑得杯中水直蕩漾。

丁戰國長出瞭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你別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昨天早晨,小李聽見已經找著肇事司機的消息,是我安排人故意在他身邊說的。還有,治保主任身邊那個電話亭,也是故意安排在那兒的,有人在盯著。”

李春秋指瞭指丁戰國:“你真行。跟尹秋萍接頭的人、殺死那個獵戶的兇手、混進公安局的特務,還有幹掉你那個線人的嫌疑,全扣在我腦袋上瞭。”

丁戰國拍瞭拍腦袋:“你大度不計較,我卻不能裝傻充愣。這事兒是我錯瞭,我認。”

李春秋看著他,繼續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聽你把這幾件事串起來分析,我還真有點兒令人懷疑。”

“我向你道歉。指桑罵槐的話,咱就不說瞭。”

“不,我是認真的,我沒別的意思。”

“你要是真這麼想,我就踏實瞭。”丁戰國說著,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仰頭看著天花板感慨地說道,“說實話,這個內奸都快成我的心魔瞭——白天得瞭空,夜裡一睜眼,我腦子裡全是他。”

李春秋坐到他對面,心中也似有感慨地說道:“你這日子也不是人過的。”

丁戰國眼睛直直的,喃喃說道:“有時候,我早上洗完臉看著鏡子,恍惚都會覺得我自己也有嫌疑。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那種感覺,不管你在哪兒——你開會,你吃飯,你開車,你出來進去,總覺得身邊有人跟著自己,總覺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你。

“這個人就在你身邊,他和你同一個時間起床,同一個時間睡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看著同一個太陽,在一口鍋裡扒飯吃。每個人都有可能是,每個人又可能不是。你想知道他是誰,有好幾次我伸出手,甚至都能感覺到他的影子、他的呼吸瞭,可一轉眼他就不見瞭。”

李春秋看著丁戰國,意味深長地說瞭一句:“你太緊張瞭。”

“是啊。夜裡醒瞭,我都覺著這個人坐在屋裡,他就在黑暗裡看著我。我睡著的時候,他就會起來活動,做著那些我們一無所知的事情。”

“要不是聽你親口說,我真不知道你這麼不容易。”

“你呢?”丁戰國坐直瞭身子,看著李春秋,“要是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會怎麼想、怎麼查這個事兒?”

李春秋想瞭想,搖搖頭:“我也沒辦法。”

丁戰國自問自答地繼續說:“大部分人會在一群清白的人裡找內奸。我的方法是假設每個人都是內奸,再一個個地證明他們清白。”

“那麼多人,找得著嗎?”

“就算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經死瞭,也得找下去。”這句話丁戰國說得有些發狠,但很快又自嘲地說,“算命的說我上輩子是個殺豬宰牛的屠夫,造孽太多,這輩子什麼飯難吃,我就得吃什麼。”

“也別太苦著自己,再這麼下去,你會出問題的。”

“這種話就不多說瞭,再說就成訴苦會瞭。對瞭,這件事局裡沒幾個人知道,你最好把它爛在肚子裡。”

李春秋一臉認真地問道:“什麼事?你說瞭什麼?”

這次,輪到丁戰國指著李春秋說:“你啊,別當法醫,去當官吧,肯定是個裝傻的好手。”

沒等李春秋回答,電話鈴就響瞭。李春秋起身走過去,丁戰國在背後說:“你得出門瞭。一定是那個賣藥的在催你。”

李春秋什麼也沒說,過去接起來聽瞭一下,便掛瞭:“撥錯瞭。”

空蕩蕩的教室內隻有李唐一個人。遠遠看上去,他像是趴在桌上畫畫兒,走近一看便知,其實他就是拿瞭支筆,在紙上胡亂地畫來畫去。

丁美兮從門口走進來:“李唐!”

李唐抬眼看瞭她一眼沒吭聲,繼續低下頭畫著。

丁美兮走過來:“你為什麼不去上體育課?”

“腳崴瞭。”

“怎麼崴的?早上還好好的呢。”

“就是剛才下樓的時候崴的。”

“你撒謊。”

“我沒有。”

“你敢站起來走幾步嗎?”

“走就走。”

李唐說完,扶著課桌站起來,右腿半彎著,一瘸一拐地走瞭幾步。

“連裝都不會——剛才回教室的時候,你明明是左腿拐著,這麼一會兒就變成右腿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右腿也有點兒疼瞭。”

聽瞭這話,丁美兮“撲哧”一下笑瞭。李唐這才反應過來:“你騙我。剛才我拐的就是右腿!”

“怎麼樣,露餡兒瞭吧。”

李唐懶得再裝,幹脆一下子坐到座位上:“我爸說得對,你和你爸爸一樣,越來越精瞭。”

丁美兮得意地笑瞭笑:“你為什麼要撒謊?”

李唐沒吭聲。

“你這幾天老是一個人待著,特別不願意跟同學一起玩,是不是他們又在說你爸爸媽媽的事情?”

李唐看瞭丁美兮一眼,還是沒吭聲。

“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走,跟我跳繩去。”說著,丁美兮走過來拉著李唐的胳膊,把他從座位上拉瞭起來。李唐嘴裡嘟囔著“我不想去”,但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地跟著丁美兮走出瞭教室。

李春秋到達魏一平小院時,比原定的時間晚瞭將近一個小時。他依照約定好的規矩,用“三一三”的節奏敲響瞭小院的門。不消片刻,魏一平便打開瞭大門。

聽完李春秋對之前情況的詳細匯報,魏一平感同身受地說道:“怎麼說呢,在聽你說的時候,我都替你捏著一把汗。”

“要是我再猶豫一秒鐘,也許就晚瞭,我敢肯定丁戰國一定會抓我。”

“向死而生,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可能用‘冒險’這個詞會更準確。我剛才在想,如果是我,敢不敢去擋這一槍?說實話,我沒有把握。”

李春秋避開魏一平略有贊許的目光,低頭說道:“我必須承認,如果再來一次,我也許連逃跑都不敢。當時我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就想著一個念頭——就算是死,也不能讓他們抓著。”

“怕老婆和孩子跟著受委屈?”

李春秋看瞭看魏一平,想說什麼,又什麼也沒說。以前,他不敢也不願在魏一平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但生死之後,他把這些都看淡瞭。這就算是默認吧。片刻後,他才接著說:“我運氣好。要是那顆子彈再偏一點兒,我就再也見不著您瞭。”

“有時候,一條路走不通,前頭是懸崖,回頭來也沒有退路,得有閉著眼睛往下跳的勇氣。膽子大的人跳下去後,有可能會被一棵樹接住。你能活下來,還會有更多的後福——丁戰國打消瞭對你的懷疑,這不就是好事嗎?”

李春秋轉而問道:“那個田剛和武霞,是什麼來路?”

“他們是黨通局的人。”

“怪不得。”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長春方面其實早就收到消息瞭,但是不說,很可笑吧?黨通局和我們,兩邊連一個招呼都不願意打。”說到這兒,魏一平不禁有些唏噓,“你相信嗎?在長春,在整個東北,我們內部已經有不少共產黨的人瞭。黨國到瞭今天,舉步維艱,當年還叫中統和軍統的時候積的怨,到現在還這麼深。一傢人,揣的還是兩傢的心。俗話說:‘國難思良將’。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幹出點兒名堂。要讓上面記住你的名字,以後的事情就好辦得多。”

李春秋低頭應答:“是。”

“趙冬梅那邊怎麼樣?”

“不太順利。她自尊心很強,也很敏感。有時候越急,效果越不好。”李春秋抬頭看瞭一眼魏一平,“而且,我太太知道瞭這事,已經去找過她。”

魏一平回避瞭這個麻煩:“說句為老不尊的話,如果我沒有這麼多白頭發,也許還能幫你一把,可現在隻能靠你瞭。你知道,我們現在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慢慢地談情說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春秋為難地說:“我懂。”

每次離開魏一平的小院,李春秋難免都會心事重重,這次的難題是趙冬梅。魏一平的話已經表達得非常清楚,盡快徹底拿下目標,攻占這個女人的身心,如同戰場上即刻炸掉前進路上的一座碉堡。

李春秋收起復雜的心緒,仔細回憶著魏一平曾經交給他的那份有關趙冬梅的詳細資料。

“一個從小養尊處優、八歲那年在一次海難事故裡失去父母、被教會養大的孩子,確實不容易打開心扉。”

“中學畢業後,她考上瞭奉天的一所藝術學校,學戲劇和芭蕾。後來加入瞭哈爾濱芭蕾舞團。戰亂的時候,芭蕾舞團四散,她想去上海,沒去成,隻好留瞭下來。原來有一個男朋友,也是跳芭蕾舞的,逃難的時候被流彈打死瞭。”

魏一平的話在耳邊響起,與此同時,那份資料像畫報一樣在李春秋的腦子裡再次展開——芭蕾、哈爾濱芭蕾舞團、海難、修女、芭蕾舞團、果戈裡大劇院……

李春秋忽然想到瞭什麼,他伸手攔住一輛駛過來的出租車,鉆進汽車,對司機說:“去果戈裡大劇院。”

果戈裡大劇院的大門緊閉著,雖然整個建築陳舊、破敗,但掩蓋不瞭它當年的宏偉氣勢。

李春秋走上臺階,推瞭推門,門居然開瞭。沒有燈,裡面看上去很昏暗,陽光從一扇高高的窗戶外射進來,形成一道光束,唯有灰塵在上下飛舞。

李春秋瞇著眼睛走進去,漸漸適應這個環境。演出大廳內,一排排座椅蒙上瞭厚厚的灰塵。舞臺上,帷幔骯臟得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找誰?”

李春秋嚇瞭一跳,他回身看去,發現在通往二樓包廂的臺階前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看門人。

“找誰啊?”老人繼續問道。

李春秋客氣地說:“不找誰。當年經常來看演出,今天路過這兒,就進來看看。”

也許是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劇院裡悶久瞭,老人對突然到訪的李春秋分外熱情,領著他樓上樓下地參觀起來。

在通往二樓包廂的臺階上,紅色的地毯已經被歲月腐蝕成瞭紫褐色。老人走在前面,不時地提醒道:“您留神腳底下,那塊板子是壞的。政府一直說要改建,說來說去也不動,不知道要等到啥時候。”

站在包廂裡,李春秋居高臨下地看著臺上,隻覺得碩大的舞臺寂靜又孤獨。

看門人站在一邊,也望向舞臺的方向:“您說的芭蕾舞團我當然記得,我還沒那麼老。那年,他們演的是《胡桃夾子》。我記得那時已是五月初瞭,早上居然還飄著雪片。我就尋思這不是好兆頭呀,果不其然,那次首演出事瞭……”

趙冬梅騎著自行車從廠裡出來。自從姚蘭找過她之後,廠子裡似乎也有瞭一些風言風語,已經不止一位大姐旁敲側擊地向她打探情況。趙冬梅無力應付,一下班就馬上離開單位,哪怕是中午時間緊張,她也不願留在食堂吃飯,寧願躲回自己的小屋清靜片刻。

自行車已騎到巷口,趙冬梅習慣性地摁著車鈴朝裡面拐去。然而,車頭剛拐進去,她就突然捏著閘剎住車,跳瞭下來——李春秋正站在前方不遠處等著。

趙冬梅馬上掉轉車頭,轉身就走。李春秋趕忙追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車後架:“你聽我說,就一句。”

趙冬梅使勁地掙脫,高聲喊道:“放手!”

經過巷口的行人紛紛好奇地看著他倆,李春秋沒辦法,隻得放手。

趙冬梅推著自行車,加快步伐,堅定地往前走去。眼看她就要出巷口,李春秋突然在她背後喊道:“你應該忘瞭那些事!他已經死瞭,再也不會回來接你瞭!”

趙冬梅愣住瞭,握著車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李春秋慢慢走到她跟前,剛想說話,隻見趙冬梅瞪著紅紅的眼睛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憑什麼那麼說!你憑什麼也像那些人一樣來欺負我!”

淚水奪眶而出,趙冬梅心中竭力想守住的那點兒念想兒,被李春秋的話徹底擊碎瞭。她手一松,整個人幾乎和自行車一起倒瞭下去。李春秋趕忙扶住她,輕輕說道:“走吧,換個地方,我全都告訴你。”

說著,他眼睛望著前方——關於他和趙冬梅的劇本,他已經在心裡準備好瞭。

西餐廳裡,剛剛平復情緒的趙冬梅,手捏著勺子在攪動著一杯咖啡。她微微低著頭,眼睛還有些紅腫。

李春秋坐在她對面,也是一杯咖啡擺在面前,但他連杯子都沒碰。他盯著咖啡表面泛起的白色泡沫,出神片刻後,長出瞭一口氣,隨後像撒網一般娓娓道來:“要是沒記錯,那是五年前的事瞭。往年五月初都換上單衣瞭。那年,哈爾濱還在下雪。那麼大的雪,很多人都感冒瞭。那時候我除瞭教書,還在醫院坐診。有人打電話說哈爾濱芭蕾舞團鬧流感,老百姓又謠傳說是日本人撒的細菌,誰去誰死。我去的時候,還有人堵著你們的大門不讓開,也不讓人出來。”

五月、大雪、流感,這些細節開啟瞭趙冬梅塵封的記憶。她不禁抬起頭,望著李春秋。

李春秋的目光投向瞭沒有方向的遠處:“我是最後一個進去的——果戈裡大劇院,我記得二樓的墻上貼著一張海報——《胡桃夾子》。那張海報很大,我因為多看瞭兩眼,差點兒被踩壞的臺階絆瞭個跟頭。說實話,我挺後悔的。要是當時我沒進去,也不至於後來會這樣。從劇院出來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常常都在想,當初我為什麼報考的是醫學,不是藝術——芭蕾舞藝術?”

稍停片刻,李春秋又接著說:“你們中有幾個演員都是流感,沒什麼大礙,我檢查完,劇院為瞭表示感謝,請我們一周後去看瞭你們排的那出戲。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五年前,你見過我?”趙冬梅吃驚地看著李春秋。

“可惜,戲沒看夠就中斷瞭。第二幕剛剛開始,幾個日本憲兵就闖瞭進來,他們在搜查抗日分子。”

趙冬梅脫口而出:“不,那是第三幕。”

“對,第三幕。我不太懂,所以記得不準。”

趙冬梅又低下頭,似乎為自己的沖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李春秋並未在意,繼續講道:“演出停止,觀眾們被搜身以後,和演員們一起被趕到瞭大街上。你和你的舞伴站在一起,他把你護在身後,我隻能看見你的眼睛。他身材很高大,不在舞臺上的時候照樣神采飛揚,一點兒都不像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說實話,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讓我感到自卑的男人。

“後來,我隻要一有空,就跑到果戈裡劇院去看你們的演出。凡是有你演的我都看,尤其是《胡桃夾子》,我覺得你就是那個小公主。”

“公主”,這個曾經伴隨在她身邊的詞,現在聽起來似乎有些陌生。趙冬梅嘴角還是不禁微微上揚,仿佛美好的時光再次降臨在身邊。

李春秋轉頭看瞭她一眼,有些低沉地說道:“那時候我已經結婚,孩子也有瞭。見到你之前,我覺著我的人生是可以一眼望見的——好好工作,把孩子養大成人,和太太白頭終老。可笑的是,我經常自詡自己是一個有道德的人。我拼命地說服自己,別再去劇院,別再傻乎乎地去買票。我一次次告誡自己,一次次發誓,可根本沒用。每次劇院門口貼出海報,隻要有你的名字,我就忍不住去買票。我知道,我失控瞭。”

趙冬梅沒再說話,但她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微光,不再僅僅是晦暗的委屈。

李春秋沉住氣,接著說道:“那時候,我就知道瞭你叫什麼。觀眾那麼多,你肯定對我沒什麼印象,我知道。後來,我出差瞭一段時間,回來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你。我去劇院問,他們說你們芭蕾舞團解散瞭,我到處打聽才知道一些模糊的消息。你男朋友的事,我不是故意要說的。

“我想找你,可你已經走瞭,沒人知道你去哪兒瞭。我到處打聽也找不到。等我到瞭公安局,還托人口失蹤科的同事去找你,也找不著。一直到前些天,我在你傢門口——”

聽到李春秋如此說,趙冬梅想起李春秋跟她第一次說的話,她突然抬頭問道:“你太太說,你在哈爾濱沒有親戚。”

李春秋看著她,點點頭說:“是,一個也沒有。那是為瞭接近你,我編的。”

李春秋的語氣異常坦白,趙冬梅一時竟無言以對,片刻後才說:“你太太很愛你。作為女人,我看得出來,她特別怕失去你。”

李春秋喝瞭一口咖啡,淡淡地回答:“也許吧,她以為我和你在一起是在報復她。”

趙冬梅似乎明白瞭什麼:“她——”

“她以為她背叛過我,我就一定要背叛她。這是兩回事,我是我,和以前的事情無關。”

說完,李春秋又看瞭看趙冬梅。這次,她不再低著頭,目光中也多瞭一絲柔軟和依賴。

李春秋知道,這個女人已經近在咫尺。不能急,現在需要放慢腳步。他掏出兩張鈔票放在桌上,然後對趙冬梅說:“時間不早瞭,我先送你回去吧。”

午間,放學鈴聲響起。在奮鬥小學門口,李唐和丁美兮隨著人流走出學校大門。不遠處,一個穿戴嚴實的男人正遠遠地望著他們。人頭攢動的街上,他不動聲色地跟在兩個孩子身後。

李唐和丁美兮渾然不覺。一出學校門口,李唐立馬指著前方說:“看,賣糖葫蘆的!”果然,前方不遠處有一輛獨輪車穿行在人群中,車上的草垛棒子上插滿瞭糖葫蘆。

李唐和丁美兮一邊奮力地朝獨輪車跑去,一邊大聲喊住小販。小販見是兩個孩子,馬上拔下兩根糖葫蘆,丁美兮卻擺瞭擺手說:“我倆買一串。”

小販撇撇嘴,不情願地放回去一串。兩個孩子倒是十分高興,一邊往前走,一邊輪流咬著糖葫蘆串,有說有笑。

突然,他們身後又傳來一聲吆喝:“糖人——賣糖人——”

李唐和丁美兮對視瞭一眼,轉身往回跑去。這麼來來回回的讓身後的跟蹤者一時有些無所適從。他想瞭想,朝旁邊一個賣氣球的小販走瞭過去。

李唐和丁美兮跑到賣糖人的小攤前,驚奇地看著各種造型的糖人。賣糖人的以為遇到瞭買賣,賣力地介紹著。可丁美兮知道,他倆的錢已經不夠再買糖人瞭。等看得差不多瞭,她悄悄沖李唐使瞭個眼色,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裡默數“一、二、三”,然後轉身就跑。

賣糖人的小販氣得在後面破口大罵,兩個孩子卻邊跑邊笑。跟蹤者被這突然的一幕搞得措手不及,抓起一束氣球,丟瞭張鈔票,慌忙跟瞭上去。

李唐和丁美兮漸漸放慢瞭腳步。經過一傢商店時,李唐忽然停住瞭:“快看哪——”

丁美兮扭頭,瞬間張大瞭嘴巴。在他們的右側是一扇玻璃櫥窗。櫥窗內,展示著包裝成花花綠綠、造型各異的糖果。

“咱們還有多少錢?”李唐癡迷地看著櫥窗,不禁問道。

“連買糖人都不夠,這個肯定沒戲。”丁美兮的語氣有些悵然,目光卻無法從櫥窗裡收回來。

兩個孩子趴在窗前貪婪地看著糖果。巨大玻璃的倒影中人來人往,突然一個手拿氣球的人停瞭下來。李唐看見瞭倒影,仿佛發現瞭新大陸一般嚷道:“大氣球!”

他激動地一回身,不想正好撞到那個手拿氣球的跟蹤者腿上……

簡單吃完午飯,李春秋叫瞭輛出租車送趙冬梅回傢。他沒像上次那樣和趙冬梅並肩坐在後排,而是一個人坐在副駕駛位上。

趙冬梅顯然比上一次在車裡的時候多瞭一份期待。車裡,除瞭發動機的嗡嗡聲,再沒有其他動靜。趙冬梅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她沒忍住,悄悄地從後視鏡裡看瞭一眼李春秋。

後視鏡裡,李春秋也正看著她。眼神一對,趙冬梅馬上把臉扭到一邊。中午的天空分外明亮。趙冬梅又悄悄望向李春秋,手一下一下地揪著自己的手套。

從出租車上下來,到接過自行車,趙冬梅一直等著李春秋能先說點兒什麼。可李春秋今天格外沉默,趙冬梅接過車把,頓瞭頓說:“我回去瞭。”

李春秋看著她點點頭,依舊沉默。

趙冬梅提著一口氣想說點兒什麼,可話到嘴邊終究沒有出口。她低頭推著自行車往傢門口走去,走幾步又回頭看,李春秋還站在那裡,隻是沖她揮瞭揮手。

趙冬梅轉身繼續往前,雖然沒有回頭,但她似乎能感受到身後的李春秋目送她的眼神。直到停好自行車,走到傢門口,她實在忍不住又回頭望去,李春秋果然還站在那兒。

趙冬梅一低頭,閃身進瞭屋。她慢慢脫掉大衣,摘瞭帽子、手套、圍巾,然後輕輕地坐在床上出神。

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趙冬梅幾乎是從床上彈瞭起來,她快步走到門口,剛要開門,手又停住瞭。會是他嗎?趙冬梅心臟狂跳,她刻意地弄一下頭發,做瞭一個深呼吸,便拉開門。

然而,門口站著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手裡拿著一張財神像遞進來,說道:“給大姐送財神,祝您大吉大利,財星高照。”一進臘月,走街串戶賣財神的小孩越來越多。

趙冬梅有些失望,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不要。謝謝。”說完,她便要關門。這時,從小孩身後伸出一隻手把財神接瞭過去——是李春秋。他遞給那個孩子一張鈔票:“送上門的財神爺,得要!”

那個孩子道瞭謝,便走瞭。

趙冬梅有些意外,她看著李春秋拿著財神進屋。他四下看瞭看,把財神像貼在正對著門的墻上,還邊貼邊說:“其實,我也不太信這個。可你要是不買,他說不準就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趙冬梅在門口愣瞭一會兒,輕輕地關上門。一抬頭,正碰上李春秋回頭看過來的目光。李春秋沒再說什麼,隻是靜靜地朝著趙冬梅走過來。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眼睛裡閃爍著悸動的光芒。

趙冬梅實在承受不住內心的顫動,嘴唇微微一動,輕聲說道:“你該走瞭。”話音未落,李春秋直接用嘴唇將她緊緊裹住。

這是自己期待的結果嗎?趙冬梅也說不清,她隻是不斷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可是她越掙紮,李春秋便越堅決,越不可抗拒。即使嘴唇被咬破,他也沒有絲毫松動。

趙冬梅最後的一絲防備也垮掉瞭。漸漸地,她不再反抗,雙臂從極力推拒變成緊緊擁抱。

這個吻一直持續到兩個人都有些目眩神迷,李春秋不能自已地把手伸進趙冬梅的衣服裡面。

“等一下。”趙冬梅忽然說道。李春秋心裡一緊,手也猛然停住,趙冬梅輕輕抽身向後退瞭一步,靜靜地看瞭他一會兒。

“我……”李春秋一時語塞。可不等他說出什麼,趙冬梅立刻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從櫃子裡掏出一個棉簾子,在整日都不曾掀起來的窗簾外面又掛瞭一層。

此刻,這間小屋更加幽暗,隻有些微的光線穿透雙層簾子的縫隙掙紮進來。李春秋和趙冬梅再也無法抑制自己,冬日厚重的衣物來不及收拾,一件件地散落在床邊、櫃子甚至地上。一聲壓抑的呻吟之後,狹窄的木床吱吱呀呀地晃動起來。

李春秋看著身下這個沉醉的姑娘有些迷惑。他曾經擔心因為這是執行任務,自己會太緊張而不能成行。沒想到,趙冬梅讓他產生瞭久違的沖動。這種沖動,即使是在得知妻子出軌之前,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瞭。

趙冬梅柔若無骨的身體像一股暖流徹底浸潤瞭李春秋,即使傷口因被無意中觸碰而劇痛,也不能讓他動搖。但趙冬梅敏感地察覺到瞭他身體的震顫,她睜開眼睛,看瞭看李春秋的傷處,然後扶住他肩膀輕輕地把他翻倒在床上。

趙冬梅清秀的臉龐忽遠忽近,李春秋卻覺得雙眼漸漸模糊,他徹底迷醉在這間昏暗的小屋裡。

激情過後,兩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都有些倦怠。忽然,李春秋感覺到一陣微微的顫抖,趙冬梅依偎在他身邊,整個臉都埋瞭起來。李春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隻見她滿臉都是淚水。

“怎麼哭瞭?”

趙冬梅抽泣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沒法嫁給你,我不應該和你好。”

“後悔瞭?”

趙冬梅搖瞭搖頭:“我命不好。和我在一起,你也會跟著倒黴。”

李春秋把她攬入懷裡:“別胡說,不會的。”

趙冬梅的情緒變得有些脆弱:“五年前,我要是離開哈爾濱,也不會哭到今天。我一直跟他說:‘別在哈爾濱,我們走吧,離開這兒,就算到瞭別的地方,不能再接著跳舞,我們也能做別的。’他受不瞭我天天這樣說,答應瞭要帶我走。可臨走的前一天,日本人在街上開槍,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一顆流彈打倒。

“不是他食言,是我命不好。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什麼活兒都得幹,在夜總會,在舞場,很多人都想占我的便宜,我不能說,也不能推開他們的手,我想離開,可我做不到。我想找一個能保護我的男人,可我不想讓別人跟著我倒黴,我不想讓你太太覺得我是這樣的人。我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哭也隻能是一個人哭。我不想再這麼過下去瞭,可我做不到……”

哭泣聲漸漸淹沒瞭趙冬梅有些混亂的話語,李春秋輕輕地擦掉她的眼淚。“命不好”這句話更讓他覺得愧對這個姑娘。

丁戰國把車停在孩子放學的必經之路上,自己站在車旁邊向遠處張望著。學生們三三兩兩地經過,兩個孩子卻還沒來。丁戰國看瞭看手表,有些焦急。

又等瞭好一會兒,李唐和丁美兮終於出現瞭。

李唐眼尖,先看見丁戰國:“丁叔叔!”丁美兮緊跟在後面,一下子跳到丁戰國的懷裡:“爸爸,你怎麼在這兒?”

“今天沒啥事,帶你們去吃頓好的。走,咱們下館子去。”

兩個孩子歡呼雀躍,丁戰國也腳步輕快。三人的背影在跟蹤者的註視下漸漸遠去。

小桌上,趙冬梅擺瞭好幾種下酒菜——花生米、土豆絲、炒雞蛋和一盤醬肉。

李春秋坐在靠墻的椅子上,從他的位置看去,房間的西墻墻壁上,一窄條垂直的墻面與旁邊的墻面之間好像有一些似有若無的裂縫。

趙冬梅端起酒盅說:“我陪你喝點兒。”

兩個人碰瞭一下,幹瞭。

趙冬梅一邊給李春秋夾菜,一邊說:“我晚上就去把跳舞的事辭瞭。”

“我陪你去。”

“別耽誤你的事。”

“你做的飯挺好吃的。”

趙冬梅看著滿桌的飯菜,羞怯地說:“好吃,你就多來。”

李春秋看看她,輕輕點瞭點頭。

但趙冬梅很快又陷入不安,抬起頭問道:“你太太還會再來找我嗎?”

李春秋頓瞭頓說:“也許吧。”

趙冬梅看著他:“我不怕。你怕嗎?”

李春秋把目光從她臉上挪走,順勢看著她身後的西墻:“房子是哪年翻修的?都裂瞭。”

見李春秋沒有回答,趙冬梅有些悵然:“忘瞭。”

“你搬進來的時候,就這樣嗎?”

趙冬梅看看他:“你不用岔開話題,我不是纏人的人,也不會逼你。你別嫌煩,在床上的那些話你要是不愛聽,就忘瞭吧。”

李春秋沒法再問,他又端起酒盅幹瞭,看著趙冬梅的眼睛說:“不許胡思亂想,快吃飯吧。”

趙冬梅的神情又柔軟下來,順從地點點頭,給他斟滿酒。李春秋知道,趙冬梅所有的防線都已經被攻破。稍加時日,那份通訊錄便唾手可得。可這場由他一手導演的情感騙局該如何收場呢?剛才的激情越是讓他癡迷,此刻他的心間越是多一分沉重。

李春秋到傢的時候,丁美兮正和李唐坐在沙發上“歘拐”。丁美兮小手輕巧飛快,李唐卻不靈光。被丁美兮一陣笑話,他有點兒懊惱,見爸爸回來,便飛跑著沖上去:“爸爸,我想買個氣球。”

“我們自己有錢。”丁美兮在一邊說道。

“你們哪來的錢?”李春秋一邊脫大衣,一邊問道。

“丁叔叔帶我倆去吃餃子瞭,剩下的飯錢沒帶走。我能買氣球嗎?”

李春秋應付著說道:“怎麼想起玩氣球瞭?”

“還不是今天中午放學的時候,我們讓一個叔叔騙瞭。”

李春秋立刻聽出瞭其中的古怪,他面不改色地問李唐是怎麼回事。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著講。很快,李春秋便在腦子中勾勒出瞭一副場景——

李唐拉著丁美兮氣喘籲籲地跑到賣氣球的小販跟前,捏著一張毛票:“我要買一個氣球,越大越好。”

小販看看他:“小孩,兩毛錢可買不瞭氣球。”

李唐不服氣地說道:“可是剛才那個叔叔說就是兩毛買的啊。”

“叔叔?是不是穿灰大衣、戴棉帽子那個?”

“是啊。”

“兩毛?他給瞭我十塊!他在逗小孩玩,你們也信?”

直到這會兒,李唐想起這些還頗有些氣憤。李春秋不動聲色地問道:“那個騙你們的叔叔長什麼樣?”

丁美兮搖搖頭說:“看不見。”

李唐在一邊點頭補充:“嗯,用氣球擋住瞭。”

李春秋心中一顫。十年前的跟蹤課上,教官趙秉義曾經這樣訓練他們:“跟蹤是一門技巧。別以為多簡單,知道靠多少人才能完全盯住一個目標人所有的生活細節嗎?起碼十一個。假如條件不允許,隻能一個人去跟蹤,必須保證不能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臉。有什麼辦法?”

學員們先後給出瞭雨傘、寬簷禮帽等答案,趙秉義都不甚滿意。當時李春秋的回答,便是手裡拿著一束鮮花或者一串氣球,用它擋住臉。

來者不善啊。李春秋漸漸嚴肅起來,他問李唐:“你們倆放學以後,都去哪兒瞭?”

李唐不假思索地說:“丁叔叔帶我們吃完飯,就把我們送回傢瞭。”

“吃飯之前呢?李唐,我要求你把每一件事都說清楚。記得咱倆玩的那個遊戲嗎?要是能都記得住,我就給你們買氣球。”

一聽氣球,李唐來瞭精神,他開始仔細回憶:“記得住,記得住。出瞭校門,我們本來是要回傢,前面有一個賣糖葫蘆的,我們倆就追過去瞭——”

丁美兮在一邊插嘴:“我倆買瞭一串,這樣能省點兒錢。”

李唐沖她擺擺手:“那個不重要,後來還有個賣糖人的。我先看見的,他在我們後頭,我們就往回跑過去——

李春秋插瞭一句:“賣糖人的和賣氣球的,離得遠嗎?”

李唐和丁美兮同時搖瞭搖頭。

“好好想想,站在賣氣球的那兒能看見賣糖人的小攤嗎?”

兩個孩子同時點頭。

“接著往下說。”

李唐一點點地復盤中午的經歷,李春秋則根據他的描述,在想象的空間裡尋找著可能的跟蹤者。這個人本來想簡單地跟在孩子身後,但他沒想到小孩的行動路線來去無蹤。他一個大人如果隻是簡單地跟在他們身後繞圈子,很快就會暴露。所以,他選擇瞭氣球,在視線可及的范圍內定點觀察他們。一旦行動起來,就用氣球做掩護,不讓目標看清他的臉。

李春秋想得有些出神,半天才聽見李唐在身邊喊爸爸。他看看表:“快到點兒瞭。我去送你們上學。”隨後,他想瞭想,掏出錢包:“你們都是大孩子瞭,不要買氣球,可以買糖吃。還記得那個糖果店吧?”

李唐和丁美兮一起說:“記得!”

李春秋遞給他倆每人一張鈔票:“晚上放學的時候,你們還是走原路,該怎麼玩還怎麼玩,但是一拐過那個街角,就趕緊進糖果店去。記住瞭嗎?”

李唐好奇地問:“為什麼?”

李春秋笑瞭笑:“做個遊戲,不過先保密。”

真美照相館的拍照間內,李春秋正襟危坐。

“咔嚓”快門一閃,一個夥計說:“先生,妥啦。”

李春秋站起來,抓起大衣走到正在收拾器材的夥計面前,小聲說道:“海東先生,什麼時候改行照像瞭呀?”

夥計一愣,笑笑說:“您認錯瞭,我叫春三。”

李春秋也笑瞭笑:“你就當咱們現在還是在北平。那時候,你是叫這個名字吧?別愣著,搭把手——”

夥計趕緊幫他穿好大衣。

李春秋手也不抬地說道:“還是那個時候好啊——‘包打聽’三個字,就能來錢,比現在輕省多瞭。英鎊、日元、盧佈、金圓券,沒有你掙不著的。”

夥計看瞭看外面,小聲說道:“爺,您別砸我的飯碗,如今是新社會,我可早就不幹瞭。再說日本人和國民黨我可沒伺候過啊,都是給咱共產黨賣命來著,我現在就是一個照像的,您——”

他的話隨著李春秋摸出的一沓鈔票戛然停住。

“這是什麼意思?”

“有個小活兒,買你半天。”

他狐疑地看著李春秋,頓瞭頓,先把錢接過去,然後才說:“違法的事兒,咱可不幹。”

李春秋笑瞭:“放心。”

下午,放學的時間,頭戴棉帽子的包打聽,一早便蹲在學校附近的路邊,手裡捧著一塊熱氣騰騰的烤白薯。

不一會兒,李唐和丁美兮出現在行人當中。包打聽一見,馬上把沒吃完的白薯用粗紙胡亂一包,塞進懷裡。然後左右看看,頗為緊張地註意著兩個孩子周圍的人。

兩個孩子如往常一般一路蹦蹦跳跳的。一拐過街角,他倆便迅速鉆進糖果店,一進門就貓下腰找個角落蹲下去。

街上人來人往,沒什麼人註意到李唐和丁美兮的突然消失。唯有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人,站在街角四下張望。很快,他又恢復瞭常態,轉身繼續朝前走。

包打聽看得真切,他快步跟上絡腮胡子。可剛跟瞭沒兩步,就差點兒撞到一輛自行車,他狼狽地繞開,緊張地向前面看瞭看,絡腮胡子連頭都沒回。包打聽稍微松瞭口氣,繼續跟瞭上去。

沒走多遠,絡腮胡子走進瞭一個公車站,正是下班的點兒,站裡排著不少人,絡腮胡子擠在人群中間,直直地看著車來的方向。包打聽也很快跟到這裡,他排在隊尾,側身看瞭看前面,絡腮胡子對他的跟蹤似乎渾然不覺。

不一會兒,車來瞭。絡腮胡子先上瞭車,坐到一個臨近車門的位置。包打聽最後一個登上汽車,隻有最後一排座位瞭,他猶豫瞭一下,還是走到後面坐下。

車門關上,車開始慢慢前行。這時,絡腮胡子突然朝司機問瞭一句:“這車到晉陽會館嗎?”

“不到,坐錯車瞭——”

車剛停下,沒等車門全打開,絡腮胡子已經跳下車。他站在原地,目送著公共汽車越來越遠。隨後,他又左右看瞭看,這才轉頭從相反的方向離開。這時候,一個男子的背影從一邊閃現出來,他的目標也是絡腮胡子。

一陣穿行之後,絡腮胡子進瞭一棟居民樓。進門之後,他把外套和帽子隨手一扔,然後倒瞭盆開水,借著熱氣的熏蒸一點點地撕下瞭貼在臉上的假胡子。臉盆前的鏡子被熱氣熏得霧蒙蒙的,一隻手上前一抹,鏡子裡映出瞭陳彬的臉。剛剛的假胡子把他的下巴粘掉瞭一塊皮,傷雖不深,但刺痛無比。

陳彬對著鏡子,在傷口上貼瞭塊醫用橡皮膏,隨後換瞭身衣服,再次走出傢門。天已經黑瞭,居民樓的門口還有個賣凍梨的小攤兒,幾個顧客圍著小販挑揀。陳彬豎瞭豎領子,從小攤兒邊經過,朝另一條街走去。就在他走遠之後,小攤兒旁的人群裡,李春秋慢慢站起身來。

再回來的時候,陳彬吹著輕快的口哨,手裡多瞭一瓶酒和一些下酒菜。這是他新換的住處,鑰匙還開得沒那麼順溜。一進屋,他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把手裡的酒和菜往旁邊的小桌上一扔,磕開酒瓶蓋,先對瓶喝瞭一口。

剛從外面打來的酒冰涼又火辣,陳彬喝完直哈氣。他就喜歡這種凜冽的感覺,對著瓶子又喝瞭一口,才朝著下酒菜下手。但是,花生米還沒嚼碎,陳彬就感覺不對——這屋裡還有其他人,盡管這個人的氣息很輕,輕到差點兒就騙過瞭他的耳朵。

陳彬假裝不動聲色,右手悄悄伸進身旁的沙發縫隙裡摸索。然而,不等他摸到手槍,身後已經傳來手槍保險打開的聲音——李春秋用槍口頂著陳彬的後腦勺,冷冷地說:“別找瞭,槍在我這兒。”

陳彬苦笑瞭一下。“還是你老練。我光顧著螳螂捕蟬瞭,沒瞧見身後你這隻黃雀。”說著,他慢慢把酒瓶放下,“車站跟著我那個傻小子,你從哪兒找來的呀?”

李春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為什麼跟著我兒子?”

“我沒跟著他。”

“咣!”李春秋一下子將陳彬的腦袋按在瞭茶幾上,“我在傢裡賣著命地救你,換成你盯我全傢——”他湊到陳彬耳邊狠狠地說,“沒人看見我來這兒,我打死你,老天爺都不知道。撒一句謊,你就是個死。”

陳彬被李春秋按得喘不過氣來,但他沉默瞭一會兒才說:“你去問站長吧。”

“是他讓你跟著我兒子?”

“我們要的是丁美兮。站長說,隻有孩子才能讓一個父親感到恐懼。”

李春秋的手有些顫抖——讓一個父親感到恐懼,這是魏一平在敲山震虎。他早就知道李春秋最害怕失去孩子,所以……李春秋有點兒不敢往下想,他咬著牙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陳彬已經敏銳地感受到李春秋情緒的變化,他慢慢伸出手,把後腦上的槍口輕輕撥開,站起來說:“太細的你就沒必要知道瞭。”

“即便是丁美兮,我也不會不管。算計一個孩子,這算什麼?這是保密局的恥辱。這話就是當著站長,我也敢說。”

陳彬笑著點瞭點頭,心中卻忍不住嗤笑——可惜李春秋這一身的本領,卻生瞭一副娘兒們心腸。

趙冬梅一直在自己的小屋裡等到天快黑瞭,李春秋也沒再回來。床上的被窩還沒疊,她把手伸進去摸瞭摸,仿佛還有不久前歡愉的溫度。櫃子前掛著她的舞蹈服,李春秋走後她就取瞭出來,以為從此不必再穿。現在看來,這個想法似乎有些天真。

趙冬梅苦笑一下。她重新穿上瞭舞蹈服,鏡子中又出現瞭那個曲線玲瓏的美麗身影。這些年有那麼多人想擁有她,然後,就沒有然後瞭。趙冬梅又回頭看瞭看被窩,輕輕嘆瞭口氣。隨後,她套上厚厚的棉衣,騎車去瞭鐵路俱樂部。

演出部經理是一個西裝革履的胖子,他仿佛特別怕熱,說話的時候也在不停地用手帕擦著額頭的汗。自趙冬梅進來,他的目光就在她身上遊移,仿佛第一次見她似的。這樣的目光讓趙冬梅感到局促萬分,她微微低著頭,手不停地搓著衣角。

屋外,音樂聲隱隱地傳進來。經理抬頭看瞭看表,開口道:“突然打電話說要辭掉這份差事,一轉眼又說不辭瞭,啥意思呢?”

趙冬梅抿瞭抿嘴唇:“對不起。”

“嫌我,還是嫌觀眾啊?”

“沒有,是我自己反悔瞭。我一定好好跳。”

經理看瞭看趙冬梅的臉,訕笑著說:“是不是找瞭個靠山沒找好,沒等靠就倒瞭?”

趙冬梅嘴唇抿得更緊瞭,但這次沒說話。

經理打圓場似的說:“不說這個瞭,留下來就好。可是有一樣——你不嫌觀眾,觀眾嫌你瞭。”

趙冬梅有些不明所以。

經理又打量瞭她一番:“你的舞跳得確實不賴,可是觀眾反映你那身舞蹈服太舊瞭。天天吃一樣菜也會膩,更別說看一樣的景瞭。”

趙冬梅為難地說:“我隻有這一身舞衣。”

“早說嘛,跟我還見外?俱樂部出錢,給你做套新的。”

趙冬梅趕緊鞠躬:“謝謝經理。”

“你現在穿舞衣瞭嗎?”

“穿著呢。”

錢經理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根皮尺:“把外套脫下來,我給你量量尺寸。”

趙冬梅趕忙擺擺手:“不用瞭,回頭我把尺寸寫下來給您。”

經理翻瞭個白眼:“小趙,你這是在防著我啊?”

趙冬梅心在哆嗦,手也在哆嗦,但她還是慢慢解開瞭棉衣扣子。舞衣包裹著身體,在經理貪婪的註視下玲瓏畢現。經理緊貼著站在趙冬梅身後,手拿皮尺繞過瞭她的胸部。

一滴眼淚,無聲地滑過趙冬梅的臉頰。

舞臺燈光亮起的時候,趙冬梅面無表情地起舞。臺下的經理看上去卻是一臉滿足的表情,他又用手帕擦瞭擦汗,轉身朝衛生間走去。就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侍者端著托盤走來,經過走廊拐彎處時,李春秋默默地從上面取瞭一塊蛋糕和一把叉子,然後也朝著衛生間的方向走過去。

衛生間是自動關閉的彈簧門,李春秋推門進來,隨手用叉子橫閂住門。隨後,他走到小便池前緊挨著正在撒尿的經理,面無表情地問道:“您是經理吧?”

經理看看他,笑著答道:“是我,是我。”

李春秋也在小便,他目不斜視地看著面前的墻,冷冷地說道:“有個事兒得請教你。”

經理看著這個陌生人,有些奇怪地答道:“您說。”

“量尺寸換衣服這些事,我是說,換芭蕾舞的衣服,就沒有個更衣間嗎?這麼大的一個夜總會,這麼點兒錢總不該省吧。”李春秋說著,慢悠悠地系上皮帶,轉頭對神情嚴峻的經理問道:“你說,對吧?”

有人在廁所外推門,門把手上的金屬叉子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門被緊緊閂著。衛生間裡,李春秋護著隱隱作痛的傷口,一拳將經理打倒在地。經理肥胖的臉上滿是鮮血,他掙紮著起來想還手,但很快又被李春秋的拳頭打倒瞭。一拳,又一拳……李春秋把所有的壓抑都發泄在這個經理的腦袋上……

舞臺上,趙冬梅的舞蹈還在繼續。音樂的間隙,她遠遠聽見衛生間裡有人叫喊,兩個侍者聞聲過去查看。一個定格動作,她眼睛看向人群,恰好看見李春秋的背影正穿過人群匆匆朝門口走去。

“東風吹綠柳,春雨潤花紅。”魏一平手提狼毫,端詳著剛剛寫就的這副春聯,隨口問瞭一句:“怎麼樣?”

一側靜靜站著的陳彬立刻說:“好,真好。”

魏一平轉頭看瞭他一眼,又問道:“事情辦得怎麼樣?拿到那個小姑娘傢的鑰匙瞭嗎?”

陳彬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低下頭說:“辦砸瞭。李春秋差點兒把我崩瞭。”

“怎麼回事?”

“跟著的時候,讓他發現瞭。”

魏一平放下毛筆,坐到一邊的椅子上:“這該讓我怎麼說呢?表揚他的敏銳,還是懲戒你的不小心?”

“我的錯,我願意受罰。”陳彬立正答道。

“你都跟他說瞭?”

“說瞭。槍口頂在我腦袋上,不說就是個死。”

魏一平想瞭想,仿佛自言自語道:“這件事沒有告訴他,就是不想讓他受牽連。他會領這份情吧?”

陳彬看看他:“他說,對付孩子這種事會讓人笑話。”

魏一平嘆瞭口氣:“孩子會改變一個人,不過會變好還是變壞,就說不定瞭。”

“不行,我這就去撬開丁傢的鎖。”

魏一平看著他,搖搖頭道:“這件事先緩一緩吧。”

李春秋到傢的時候,發現燈還亮著,姚蘭正坐在沙發上等他。可是,見他開門進來,姚蘭並沒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李春秋看瞭她一眼,邊脫大衣邊說:“局裡有點兒事,忙完就不早瞭,和他們一起喝瞭幾口。”

“我給你那兒打過電話。小李說,你一天都沒去。”

姚蘭語氣平靜,李春秋站在門口,一時進退兩難。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