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已過零點,丁戰國依然沒有回傢,他從徽州酒樓回來後,就一直待在自己的辦公室。他把自己陷在沙發裡,苦苦思考著,地上已經扔滿瞭煙頭。

以楊文堂為首的三個人已經被擊斃,那麼剩下兩個人去瞭哪裡,又是誰買通瞭乞丐向他們通風報信?他思索瞭好一陣子,忽然像是想到瞭什麼,立刻拿著一卷錄音帶奪門而出,沖向高陽的辦公室。

一進高陽的辦公室,得到準許之後,丁戰國就把那卷錄音帶放進瞭桌上的一臺老式鋼絲錄音機裡,按下瞭播放鍵。

喇叭裡傳來瞭魏一平和陳彬的聲音。

“認瞭親,就得上炕當新郎,這個態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護法瞭,怎麼這麼說話?”

聽到這裡,高陽眉頭一緊:“再放一遍。”

丁戰國倒回去,再次摁下播放鍵,高陽和他凝神聽著。

錄音機裡再次傳來魏一平的聲音。

“差不多瞭,拿筆。”

接著是打開皮包的聲音。

“你胳膊沒畫上符啊?我還等著你的靈符保我刀槍不入呢。”

“那些狗屁靈符都是糊弄老百姓的。”

“認瞭親,就得上炕當新郎,這個態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護法瞭,怎麼這麼說話?就算不信,也要逼著自己信。明天晚上,可不能露餡。”

“是。您放心,我去瞭也不是一兩回瞭。”

高陽摁下瞭停止鍵,若有所思地說:“這麼說,在他的手腕上,在特定的時刻,要畫上某種靈符。”

丁戰國冷哼一聲:“裝神弄鬼。畫上瞭靈符就能刀槍不入,不知道誰會上這種當。”

高陽想瞭想:“市裡最近開過一次反特工作交流會,據社會部掌握的情況,國民黨在向一些宗教組織滲透。目的很簡單,利用這些教徒的愚昧和盲從,對抗新政府。”

丁戰國看瞭看高陽,然後說:“我能肯定,這個胳膊上畫靈符的護法,就是當初在市醫院安炸彈的那個人。在徽州酒樓上樓的時候,他的八字腳我看得很清楚。”

高陽頗有意味地笑笑:“那就是咱們的老熟人瞭。”

丁戰國點點頭:“聽他們的對話,明天晚上要有一次活動。”

高陽盯著墻上的掛鐘,糾正他:“是今天晚上。”

丁戰國也看向墻上的掛鐘,指針已過瞭零點,他沒想到自己已經在辦公室待到瞭這麼晚。他接著說:“我們再來說說這個內鬼,乞丐在那個時間走進酒樓,絕非偶然。”

“你的意思是,事發的時候他不在這兒,不在這棟樓裡面?”高陽用手指頭點點桌面,順著丁戰國的想法說道。

“我相信,那個內鬼就在現場。”丁戰國很確定自己的推斷,“昨天的圍捕行動開始之前,他應該還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否則,那個魏站長就不可能出現在徽州酒樓。後來他收買那個盲人乞丐去通風報信,還派小孩子去騙車把式,把馬車趕到酒樓的墻根底下,這些辦法,完全都是臨時想出來的。高局長……”

丁戰國頓瞭頓,高陽看他有些猶豫,知道他是有新的想法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便示意他:“你說。”

“我想在全局范圍內進行一次排查,所有在昨天的行動期間不在自己屋裡的人,都要說清楚去向,都得有證明人。”

高陽準許瞭:“天一亮我就安排。咱們兩條腿走路,我辦我的,你辦你的。我會讓社會部過一遍,把今天晚上有活動的宗教組織名單拉出來。你的任務就是把那個八字腳的護法給我帶回來。”

“他不回來,我也不回來。”丁戰國眼神堅定。

高陽望著他,稱贊道:“我就喜歡你辦事不給自己留後路的態度。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也沒想到這種性格會給我帶來很多麻煩,當然,也沒想到這種性格會讓我擁有很多機會。有個事,我先跟你通個氣,局裡打算讓你先代理偵查科的副科長。”

丁戰國雙眸圓睜,有些詫異地說:“這不合適。我借調到偵查科才幾天哪!”

“在我這兒,從來不看資歷。”

丁戰國苦笑瞭一下。

高陽看到他的神情中明顯有些苦澀,問:“怎麼,覺著無功受祿瞭,還是受之有愧瞭?”

丁戰國嘆瞭口氣:“沒把那個窩心的內鬼揪出來,獎牌都覺得缺瞭一個角。”

“想得一百分?”高陽挑挑眉。

“說不想那是假謙虛。”

“在你這把椅子上,考個及格都不容易,一百分,你倒是敢想!你得明白,有時候完美就是一種奢望。你拼命追它,總追不著。等你不那麼在乎的時候,它反而會來。”

丁戰國開玩笑地說:“但願我打個盹兒,就能夢到他在哪兒。”

高陽倒是很認真地說:“不是沒有可能啊。誰都有打盹兒的時候,你有,他也有。”

丁戰國心有不甘:“我就是不明白,不管我把保密工作做得多徹底,他都能知道。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一夜,睡不著的人不少。黑暗中,陳立業傢床頭的燈啪的一聲被打開瞭,打開燈的是陳太太。她坐起來,看著心神不寧的丈夫,問:“睡不著?”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陳立業一直睜著眼睛,他翻瞭個身背對著她,說:“你睡吧,別管我瞭。”

陳太太看看他,道:“也許真是溜門撬鎖的賊娃子。”

陳立業緊鎖著眉頭,沒說什麼。

陳太太繼續說:“我看過瞭,那兩把鎖都是硬被撬斷的,幾個抽屜拉開瞭也都沒關上。我那塊包著零錢的舊手絹,就那麼扔在地上。要真是特務,會這麼幹嗎?”

“我要是他,我也這麼幹。”陳立業也坐瞭起來,靠在床頭嘆瞭口氣:“他很聰明,他知道你一定會這麼想。你去沿著咱們這條胡同轉一圈,不用進屋,光看門口,也找不著幾戶比咱傢更寒酸的。為什麼別傢沒遭賊,偏偏是我們?”

陳太太張瞭張嘴,沒說什麼。

“那些零錢就不說瞭,我那塊破懷表都不走瞭,修它的錢比買它都貴。”他看著墻上被拉起來的佈簾子,“偷錢過年的賊會對那塊佈感興趣嗎?一個連抽屜都不關上的粗漢,怎麼會那麼細心地把佈簾拉上?”

陳太太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細細回味著他的話。

陳立業說:“他是個聰明人。可人要是太聰明,就會過頭。我敢肯定,昨天傢裡遭瞭賊的那個時間,他一定不在公安局。”

市醫院的急診病房裡,李春秋站在窗口,出神地望著窗外的茫茫夜色。

他身後的病床上,趙冬梅一臉安詳地熟睡著。

李春秋有些煩悶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肩上,他不自覺地摸瞭摸衣服下還沒痊愈的傷口。現在,這裡還在隱隱作痛,而這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他拼瞭命為丁戰國擋子彈的事情,隻發生在幾天之前。而那次的挺身而出,隻不過為他擺脫嫌疑贏得瞭短暫的信任。

如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他就再次卷入瞭徽州酒樓的行動裡。那麼,他拼瞭命才得來的這份並不牢靠的信任還能維持多久?他不知道。

他轉過頭看向病床上安靜熟睡著的趙冬梅,心中一陣焦慮。如此決絕的她以後還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這個夜晚,恐怕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比他更焦頭爛額瞭。

凌晨三點,丁戰國駕駛著汽車駛出瞭市公安局。寧靜的夜色裡,他穩穩地行駛在回傢的路上。這個點,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他扶著方向盤,一邊開著車一邊思索著。

他想到臨出門之前,高效的小唐遞給他的那份行動期間不在辦公樓裡的人員名單,這份名單上有李春秋的名字。

他回想起瞭葉翔失蹤那日,在春光照相館裡,李春秋穿著鞋踩著地板,不小心破壞瞭現場偵測痕跡的事情,也想起技術員說現場的腳印,除瞭屋主就隻有他和李春秋的;他又想起瞭蹲點追蹤購買托盤天平的可疑人物時,小馬給他打來的那個電話。雖說是為瞭躲情債,但李春秋為何如此巧地出現在瞭那裡?

這幾個巧合,讓他心裡有瞭一絲異樣,他隱約覺得這些巧合或許沒那麼簡單。

但一轉念,他又想起瞭李春秋那次奮不顧身的冒死相救,這讓他的心緒有些混亂。

他直直地盯著前方的道路,繼續行駛著。在轉過瞭一個彎後,他理瞭理思緒,深吸瞭口氣,驀地想起瞭高陽對他說的話:“我在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陳局長跟我說:‘永遠不要去貿然懷疑一個人,也不要放棄懷疑一個人。’聽起來很矛盾吧?我們幹的就是這麼矛盾的活兒。”

這麼想著,丁戰國的雙眸開始熠熠閃光。

早晨,市公安局會議室的會議桌周圍,坐滿瞭公安局科級以上的眾多幹部。偵查員小唐坐在最下首,丁戰國坐在他的旁邊,所有參會人員都穿著制服,坐得筆直。

由於睡眠不足,高陽的眼睛有些發紅。他酸澀地眨瞭眨眼睛,主持著會議:“兩天,每個人都睡不夠四個小時,局長說我們都像紅眼睛兔子,好在沒白熬。”

丁戰國坐在座位上認真地聽著高陽的發言,與其他人相比,他倒是顯得很振奮。

“八號密寫技術是保密局的看傢本事,就這麼被破瞭,想必現在他們還在接著挨罵的電話。楊文堂,日本人剿瞭兩回,他說自己都投降瞭,可他還在通緝令上。三次剿匪都讓他跑瞭。”高陽不無激動地說,“要不是昨天把他擊斃在這兒,讓他成瞭國民黨的旅長,以後的麻煩會更多。”

說這些話的同時,在座的參會人員中有一部分人禁不住看瞭看丁戰國。

“這都是偵查科的功勞。局黨委研究決定,唐大年同志升任特別行動隊隊長。”

小唐霍地一下站起身,莊嚴地敬瞭個禮。

高陽又說:“丁戰國同志——”

丁戰國也莊重地站瞭起來。

“臨時代理偵查科副科長的職務。”

高陽宣佈完畢,在座眾人紛紛鼓起瞭掌。

丁戰國朝在座的各位敬禮,一本正經道:“鞠躬盡瘁。一定不砸瞭老抗聯的牌子。”

早晨的陽光大好,李春秋幾乎一夜未合眼,直到上班的點兒快到時,他才離開醫院。他走進市公安局法醫科,剛一進門就看見小李的位置空著,應該是人還沒來。

他脫瞭大衣將它掛好,走到桌前拎起暖水瓶準備倒杯水,發現裡面是空的,這在平常不多見。他正疑惑著,門開瞭,小李晃晃悠悠地走進來,一臉的不高興。

李春秋看看他,問道:“臉色不好。有事兒?”

小李面色不悅道:“偵查科一早就把人叫過去,審犯人什麼樣,審我就什麼樣,連去瞭幾次茅廁都問瞭。我不過是出去買瞭兩節電池,就那麼會兒工夫,還得找個證明人。”

“出什麼事瞭?”

“昨天偵查科抓特務的行動吃瞭癟,說是內部泄密。”

“就問瞭你一個?”李春秋問。

“多瞭。隻要昨天出過大院的,挨個兒過堂。”

李春秋噢瞭一聲:“那也有我。我也得去跟老丁報個到吧?”

小李一聲冷哼:“哥,見著人傢別再叫老丁瞭。”

“什麼意思?”李春秋有些不解。

小李咂咂嘴,道:“剛剛宣佈的,偵查科副科長——高局長一手提拔的紅人,人傢高升啦!”

李春秋笑笑:“這才調過去幾天?夠快的呀。”

醫院裡,小孫在一旁看著剛剛到醫院便開始專註工作的姚蘭。

今日的姚蘭特意勾瞭眉線,塗瞭口紅,她知道,今天的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

此刻,她正在準備輸液的吊水,她的眼睛盯著輸液瓶上面的刻度,晃動著瓶子,藥水抽推註晃,一氣呵成。

小孫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姚蘭像往日一樣平靜,她把這些配好的藥往輸液小車裡一放,吩咐道:“病歷。”

小孫拿著這本寫著“趙冬梅”三個字的病歷註視著姚蘭,始終沒有遞過去,她有些猶豫地說:“院裡的人都在議論,都說……”

姚蘭沒說話,面無表情地朝她伸手。小孫抿瞭下唇,隻好將病歷遞給她。

接過病歷,姚蘭利索地將它放在輸液小車上,推起小車就往外走。

“要不我去吧?”小孫有些心疼姚蘭,攔住瞭她。

姚蘭對她淺淺一笑:“該見的人,遲早要見,怎麼躲得過去?”說完,她推著小車出瞭門。

來到趙冬梅病房的時候,趙冬梅正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沒有註意到來人是誰。

姚蘭走過去,把一瓶配好的藥液掛在病床上方的輸液吊架上,目光註視著輸液瓶平靜地說:“胳膊。”

趙冬梅木然地伸出瞭胳膊,忽然,她意識到瞭什麼,抬頭一看,發現前來為自己打針的護士竟是姚蘭!

趙冬梅稍稍地有些慌瞭,她不敢抬頭看姚蘭,一直凝視著自己的胳膊,竭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姚蘭用蘸著碘酒的棉球擦著趙冬梅臂彎的靜脈處,動作很穩。她將一根針頭穩穩地插進瞭趙冬梅淡藍色的靜脈血管裡。

“疼嗎?”姚蘭一直看著針頭,淡淡地問。

趙冬梅搖瞭搖頭。

姚蘭用紗佈膠佈將輸液針頭固定好,她的動作輕柔而嫻熟。

最終,趙冬梅還是忍不住抬頭看瞭看她。

姚蘭直起身,把小推車上的藥放在瞭床頭櫃上:“養胃的藥。飯後吃兩片,早晚各一次。剛洗瞭胃,肯定會不舒服,可以拿一個熱水袋放在肚子上敷著。有事可以喊我,我就在隔壁。”

“你是個好人。”趙冬梅有些感觸地輕輕說。

姚蘭看著她:“我相信,你也是。”

這句話,忽然讓趙冬梅無言以對。

“好好休息。”說完,姚蘭推著小車離開瞭病房。

急診病房外面的走廊裡,兩個女護士看見姚蘭推著小車走出瞭病房,向她點瞭點頭,姚蘭回給她們一個微笑。

擦肩而過之後,兩個女護士在姚蘭背後對她指指點點,捂著嘴小聲議論著。

姚蘭感受到瞭來自她身後的目光和非議,她明白她們在議論著什麼,不過她沒有理會她們,而是從容地穿過樓道,將小車推進瞭護理站。

從護理站出來,她一路走進衛生間,自始至終都表情平靜。

她小心地挨個兒看瞭看衛生間的隔間,在確定每個隔間都沒人之後,她隨意地選擇瞭一個走進去,然後從裡面關上門,直接坐到蓋著的馬桶上。

她平靜的表情再也撐不住瞭,關上門的一瞬間,眼淚就一股腦兒地從眼睛裡滾落下來。

生性要強的她不願讓別人聽見,隻能緊緊地捂著嘴,在空無一人的衛生間裡抽泣著。

窗外陽光正好,暖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正在閉目養神的趙冬梅身上。

她躺在床上,似乎有些冷,脖子上裹著那條李春秋在出租車裡偷走過的絲巾。

她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表情安詳,看上去似乎很享受此時溫暖的陽光,但沒人發覺,她閉著的眼角處一行淚水正無聲地流下來。

市公安局問詢室裡,李春秋一臉平靜地坐在兩個問詢員對面。兩個問詢員一個問詢,一個伏案記錄。

問詢的那個人問他:“早晨八點半出去,下午四點十分回來,是吧李大夫?”

“是。”

“具體內容?”

“這個事丁科長知道。以咱們局的名義,去奮鬥小學找校長商量給陳立業老師嘉獎的事。”李春秋如實回答。

丁戰國站在問詢室的隔壁房間裡,戴著耳機仔細聽著裡面的問詢員繼續問:“這麼長時間一直在奮鬥小學嗎?”

李春秋稍微猶豫瞭一下,而後說:“中間我回來過一次。”

問詢員甲看著他,在等他繼續說。

“門口有人等我,我就走瞭。”

“什麼人?”

李春秋頓瞭頓:“一個女人。”

聽到這個回答,問詢員甲有些不明白:“女人?你為什麼要躲她?”

為什麼要躲她?這個問題讓李春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瞭想,他還是說瞭。

問詢員聽到他的解釋,一臉茫然:“我還是沒聽明白,既然不是公事,為什麼她非得來這兒找你?”

“該說的我都說瞭。你要是對細節好奇,就去問高局長吧。”對他這種有些無禮的問題,李春秋的面色看上去有些冷。

一直在記錄的另一個問詢員的筆停頓瞭一下,他抬起頭問:“那之後呢?從門口離開以後,你去哪兒瞭?”

“市圖書館。查資料。”

“什麼資料?”先前問詢的問詢員繼續問。

“法醫方面的東西,說瞭你也不懂。”李春秋的語氣有些不客氣。

見李春秋態度有些不好,問詢員換瞭個口氣,很誠懇地說:“李大夫,我也不想麻煩你,可你得告訴我細節,每個人都一樣。”

這話一說,李春秋的情緒也稍稍緩和瞭點兒:“最近我一直在編一本法醫教材,給各個區縣的分局做培訓。這個事高局長知道,你可以去查證。”

“你去圖書館,有證明人嗎?”

“有,圖書管理員。我和他很熟,他見著我瞭。”然後李春秋和他們詳細說瞭一遍自己昨日在圖書館裡的一舉一動。

在做記錄的問詢員有些跟不上他的語速:“你說得稍微慢點,幾點離開那兒的?”

“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吧。”

隔壁屋子裡,戴著耳機的丁戰國忽然被人拉瞭拉袖子,他回過頭,見是偵查員小馬。

小馬在他耳畔低語瞭幾句,他聽完後起身離開瞭屋子,走回瞭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陳立業帶瞭個卷軸正站在門裡等著丁戰國。見丁戰國來瞭,他立刻把卷軸放在桌子上展開,那是一面紅底黃字的錦旗,上面印著四個字:人民衛士。

丁戰國看看眼前的錦旗,啞然失笑:“陳老師,您這是幹什麼呀?”

“救命之恩哪。我一個教書的身無長物,隻能做面錦旗相贈瞭。”

聽他這麼一說,丁戰國這才明白他指的是那天奮鬥小學爆炸的事:“不不,您弄錯瞭。那天的事,是治安科去處理的。”

陳立業笑道:“哪個科我也分不清,我就知道你和老李。老李是個大夫,搞文,你是弄武的。這面旗子送給你,錯不瞭!”

丁戰國推辭不過,隻好說:“這樣吧,過一會兒,我把它給治安科送過去。”

他忽然想起瞭什麼,又說:“陳老師,我怎麼聽說那個賊是你抓著的?”

“我這次來,也是想問問這個事。”陳立業笑得有些尷尬。

“您是說?”丁戰國有些詫異。

陳立業拿話喂他:“咱們倆是朋友。”

“那當然。”丁戰國順著他。

陳立業一本正經道:“不瞞你說,我當時是人事不知。醒過來後,才知道那賊是讓我給砸暈過去的。你給我拿拿主意,這個事能定個什麼性?”

丁戰國想起李春秋曾經為這事找過他,恍然大悟道:“這事老李找過我瞭。昨天我是真走不開,老李就自己去瞭。至於他和你們校長是怎麼說的……”

陳立業看上去有些著急,還沒等他說完就問:“跟你怎麼說的?怎麼個說法?”

“想以公安局的名義,請學校給您嘉獎,見義勇為啊。”

“這個獎,有獎金嗎?”

“多少肯定有點兒吧。”

陳立業眼圈紅瞭,感慨地嘆瞭口氣。

“您這是?”

陳立業表情有些苦澀地說:“我這個人嘴臭,愛貪小便宜,又不招人待見,走哪兒都沒朋友,我全明白。沒想到遇到事瞭,還有你和老李這樣的朋友惦記著。不易啊!行瞭,我就是來問問,不耽誤您工作瞭,我這就回瞭。”

見陳立業要走,丁戰國客氣地拉著他的胳膊說:“好不容易來一趟,椅子都沒坐熱就走,不行。我帶你去老李那屋坐坐,中午一起吃餃子去。”

陳立業笑笑:“今天是真不行。這話你留著,改天一起喝一杯。咱誰也別忘瞭。不說瞭啊,年底瞭老開會,再不走遲到瞭。”

“那我送您下去。”丁戰國不再挽留。

“留步。停。聽我的,哎對,一步也別走瞭。回見瞭。”說完,他走瞭出去。

丁戰國看著陳立業略微瘸拐地挪著下瞭樓,露出瞭一個無奈的笑容。

問詢完的李春秋,回到瞭法醫科,他一進屋,小李就看瞭看表,對他說:“跟你聊的時間可比我長多瞭。”

“這下你該平衡瞭吧?”李春秋看看他。

小李滿口官腔:“誰平誰衡我不管,我就是對他們這種窩裡橫的工作方式不滿。”

李春秋指指他:“行瞭。有委屈當面說,背後嘀咕不算好漢。”

這樣一說,小李倒顯得有些尷尬,不言語瞭。

李春秋坐進椅子裡,端著沏好的茶小口地喝著。他沉默地看著窗外,回想著昨日發生的一切,他料到今日會有這樣的篩查,所以昨天從混亂的人群裡匆匆出來後,便攔住一輛出租車趕往瞭圖書館。

昨天,他在圖書館門口的公共電話亭裡,拿起話筒撥通瞭圖書館的電話:“找一下蘇老師,麻煩你。”

說完,他把電話聽筒輕輕地放到一邊,推門出去,悄摸著來到閱覽室門口的登記臺前。登記臺已沒有人,一副繩鏡放在一邊,椅子空著。

他打開登記本,向前翻瞭兩頁,在一個空當處簽上瞭自己的名字。

他剛把登記本恢復原樣走進閱覽室,蘇老師便從一側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和樓梯口一個工作人員說:“電話機是不是壞瞭?接通老沒聲兒,你們給看看啊。”

她一路走過來坐下,把繩鏡拿起來戴上,不多會兒又起身走進閱覽室整理書架,正好和往外走的他遇個正著,蘇老師主動招呼他:“來啦?”

他笑笑:“上午就來啦。您幫我看看,那本《法醫學概論》我怎麼也找不著瞭。”

……

收回思緒,李春秋吹瞭吹茶杯浮頭的茶葉,喝瞭一口熱茶。

此時,市圖書館的閱覽室門口,小唐拿瞭一張李春秋的照片遞給瞭一個耳朵上戴著繩鏡的圖書管理員。管理員隻看瞭一眼,就把照片還給瞭小唐,說道:“李大夫啊,熟。”

小唐把照片收起來,問道:“常來?”

“隔三岔五吧,老顧客瞭。”

小唐繼續問:“昨天呢?”

“來瞭。找不著他那些法醫概論的書,還拉著我一起找瞭半天。”

小唐點點頭:“喔,幾點的事啊?”

管理員想瞭想:“下午兩點來鐘吧。”

“是下午嗎?”

“好像是吧。”

小唐希望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好像?能精確點嗎?”

管理員想瞭想,然後翻開瞭登記本,用手指頭比著記錄,一行一行地看:“在這兒。還真是記錯瞭,上午十一點就來瞭,你看。”

小唐湊過去看瞭看,登記本上十一點這個時間段內,真真實實地簽著“李春秋”三個字。

長春保密局,向慶壽辦公室的房門被輕輕敲響,戴著一副老花鏡的向慶壽正看著案頭的一份文件:“進來。”

女秘書走進來:“站長,哈爾濱回電瞭。”

向慶壽頭也不抬地問:“怎麼說?”

“魏站長說,他們的保密措施很嚴謹,沒有泄密的可能。”

“那就是我這兒泄露的瞭?”向慶壽若有所思地慢慢把老花鏡摘下來,一時間,他看上去有些衰老。

女秘書沒吱聲,走到一邊,拉開一個抽屜,取出一小瓶藥來,倒好一杯水,遞過去:“站長,到點兒瞭。”

向慶壽接過去,把藥片吞瞭下去,問道:“明天是不是該去復診瞭?”

“大夫上次說,先吃藥,過完年出瞭正月再去。”

“老瞭。什麼都記不住瞭。”向慶壽嘆瞭口氣,然後看看女秘書,接著說,“真的,記性這東西,一天不行,往後就不行瞭。你跟我幾年瞭?我想想。五年?”

“六年四個月瞭。”女秘書一邊幫他收拾著藥瓶,一邊答道。

向慶壽嘴巴動瞭動,沒說什麼。

女秘書體貼道:“您太累瞭,早點兒休息,明天就好瞭。”說完,她退瞭出去。

向慶壽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他想瞭想,拿起電話,撥瞭幾個號:“我。你去一趟秘書室,把邢秘書送到情報科,叫他們問一問,楊文堂的事是不是她泄的密……可以上刑。”

向慶壽掛上電話,重新把老花鏡戴上,繼續翻看之前的那份文件,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陳立業從市公安局出來之後,就回到瞭奮鬥小學。一到學校,他就直奔校長室,想問問校長,李春秋昨天來是怎麼和他聊的關於嘉獎的事。

校長面露不悅,但還是回憶瞭:“別的,他也沒說什麼,就是問瞭問你什麼時候調過來的,之前在哪兒教過書。”

陳立業一臉諂媚,又問:“這是擬嘉獎內容呀,校長,履歷都問這麼詳細瞭,都得寫呀。公安局的同志都這麼提瞭,學校這邊的意思是?”

“行吧行吧,就口頭嘉獎吧。下次教務會上宣佈。好吧。”聽到他有些變相逼迫的口吻,校長有些不耐煩。

見校長有些不高興,陳立業立刻點頭哈腰地說:“不說瞭不說瞭,您先忙,下午我回來咱再商量。”

“什麼下午回來還來?你要去哪兒?”校長怒瞭。

陳立業賠著笑:“您一生氣就忘事。剛跟您說過,腰疼,我得請假去瞧瞧病。”

校長真的怒瞭,他把手裡的筆啪的一聲摔到瞭桌上,陳立業慌忙退瞭出去。

名為看病,實際上陳立業是來到瞭通江街小學。此刻,正是上課時間,通江街小學裡傳來瞭朗朗的讀書聲。

陳立業穿過學校長長的回廊,徑直走到單身宿舍前,從樓梯一路上到三層的走廊。

他站在盥洗室裡,出神地望著窗外馬路對過兒的一棟三層樓房。

多年前,他就站在這棟樓裡——通江街小學單身宿舍,時常躲在窗簾的縫隙裡,舉著望遠鏡,觀察著街對面的那扇窗口。

那時,李春秋和姚蘭還住在對面,他們屋子的窗戶上還貼著囍字。他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李春秋,可是那麼久瞭,始終沒有一個人找過李春秋。他太太曾問過他是不是認錯人瞭?他很肯定不是,如果不是他已經知道,他也會覺得李春秋就是個普通老百姓。

多年前他就料定,李春秋身上一定藏著大秘密。

針對昨日行動不在大樓裡的所有人員調查都結束以後,丁戰國來到高陽辦公室,把寫著不少名字的一頁紙遞給高陽:“一共十六個人。從昨天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有的生病請假,有的是去縣裡辦事,還有的去瞭圖書館和派出所。我們對每個人都做瞭摸底,都找著瞭相關的證明人。他們說的都是實話,沒一個撒謊的。”

“那我們應該高興還是失望呢?”高陽一雙深邃的眼睛望著丁戰國。

“喜憂參半吧。”丁戰國的面色不太好看。

高陽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安慰道:“別那麼沮喪。換個角度想想,這總比十六個人中有十五個都在撒謊要強吧?”

聽他這麼說,丁戰國笑瞭。

高陽也笑瞭,隨即說:“我這兒有個好消息。社會部來消息瞭,根據我們提供的相關信息,那邊確認瞭一個組織——應天教。”

“沒怎麼聽過啊?”丁戰國有些意外。

“一貫道的分支。是個大雜燴,三皇五帝、釋迦摩尼,耶穌和真主,他們都信。沒門檻,不管男女老小,進去就能百毒不侵、長生不老。你猜猜看,信這種鬼話的人有多少?”

丁戰國是個明白人:“你既然這麼說,肯定不會少。”

高陽呵呵笑道:“刀槍不入,點石成金。錄音機裡的信息沒錯,今天晚上,那個護法就會坐壇開講。據說信徒們能把會場圍滿。”

“這個會場很大?”

“城郊的北市場。”

丁戰國腦袋一蒙:“是一片棚戶區啊。”

高陽收起笑,點點頭說:“路窄,小巷又多,窩棚和地窨子一個挨一個,車沒法開過去。大范圍的圍捕是不太可能瞭,你還得考慮對方的人數。”

“還有別的信息嗎?”丁戰國趕緊追問。

“祖師爺在山東。哈爾濱的一把手是大師兄,底下有八位護法。以前這些人就是騙騙錢,最近開始蠱惑群眾抗拒政令瞭,必然是那個走路外八字的護法滲透進去的功勞。”高陽把自己的猜測也一並說瞭出來。

丁戰國笑笑:“要是能把他帶回來,這個年就好過瞭。”

這當然再好不過瞭,不過……

高陽眉毛一挑:“那你得擦亮點兒眼睛,他們每次活動都會戴著面具,不好認啊。”

“面具?”丁戰國顯然沒想到。

“沒想到社會部會瞭解這麼細致吧?他們把對方底兒都摸瞭個透。剛剛瞭解到的情況,都是唱戲的臉譜,秦瓊張飛,曹操李逵,你能想得到的人都有。”

丁戰國琢磨著:“登臺唱戲,這是想成角兒啊。”

出瞭高陽辦公室,丁戰國立刻組織安排瞭今晚的抓捕行動。

剛剛升任特別行動隊隊長的小唐幹勁十足,此刻他正在會議室一邊檢查槍彈,一邊安排著行動細節:“該說的都說瞭,這次比以往的行動都要麻煩。駐軍不能參與,我們隻能靠自己。昨天沒睡好的,都用涼水洗把臉,把結婚進洞房的精神頭兒拿出來!快過年瞭,誰也別受傷,別讓爹媽起急。”

特別行動隊的所有成員立刻正色。

坐在一旁的小馬問丁戰國:“動起手來,那些教眾會不會參與進來?”

“難說。”

小唐接瞭一句:“就怕他們中毒太深,真以為自己刀槍不入。”

丁戰國點點頭:“所以更得小心。記著,咱們的目標是那些戴著面具的護法。普通的教眾都是老百姓,槍口不能對著他們。”

全體偵查員互相對視瞭一番,都覺得這次的行動有些棘手。

新晉升的小唐渾身振奮:“別嫌麻煩。不麻煩的事,派出所去就行瞭。”

丁戰國也給隊員們鼓勁:“別擔心,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他們不吃素,咱們也不是不開葷。怎麼抓人,到瞭就知道瞭。”

潔白的急診病房內空蕩蕩的,來看望趙冬梅的李春秋,在推開病房門看見空無一人的病床後,有些意外。他走出病房,在走廊裡左右看瞭看,依舊沒看到趙冬梅的身影。

他想瞭想,然後走出醫院,來到醫院附近的公用電話亭,打瞭個電話。

嘟嘟幾聲後,電話通瞭。他對著聽筒說道:“是魏先生嗎?您現在方便的話,我想把上次借的那本書還過去。”

在得到瞭魏一平方便的回復後,李春秋掛瞭電話,趕去瞭他的住所。

見到李春秋,魏一平在得知昨日行動時他也在現場後,有些意外:“那個在徽州酒樓底下喊話的人,是你找的?”

李春秋點瞭點頭:“是個拉曲兒的瞎子,他看不見我的臉。”

“怪不得!隻有你能想到‘趙秉義’這個名字。還有那輛拉白菜的馬車,兩手妙棋啊。”他看著李春秋,“你怎麼知道我們在徽州酒樓?”

李春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去找他的緣由和魏一平說瞭一遍,而後嘆瞭口氣:“要不是昨天我晚來瞭一步,也許今天咱們的見面就在是市公安局的審訊室裡瞭。”

魏一平的臉色有些凝重。隨後,他轉著手裡的杯子,琢磨著李春秋剛才和他說的事:“一個小學的老師,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在盯著你。你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不接近,不動手,不打交道,也不試探。這麼長的時間,就這麼一直跟著?”

李春秋點頭:“聽上去是有些滑稽。但我可以肯定,我在醫學院教書的時候,就已經在他的視線之內瞭。我搬過兩次傢,他也同樣搬瞭兩次傢。每一次離我傢的距離都不遠不近。這不可能是巧合。”

停瞭會兒,魏一平忽然問:“他知道我這個地方嗎?”

李春秋搖搖頭:“不會的。我每次來都要換幾次車,我回憶過來的每一次都沒有尾巴。”

魏一平心安瞭,他喝瞭口水,琢磨著:“他會是哪傢的人呢?”

“如果是共產黨,我早就應該被抓瞭。會不會是南京方面的人?”

“不太可能。如果有這麼個安排,上面沒有道理不告訴我。”魏一平否認瞭他的這個猜測。

“會不會是一隻風箏,斷瞭線的風箏?”

魏一平順著他的思路往下猜:“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和你相認?”

李春秋想瞭想,說:“因為他或許還不知道我的底細。”

“那就更得去摸,而不是這麼多年像個膽怯的暗戀者一樣,隻敢在背地裡默默地看著你,連句話都不說。”

“如果他是黨通局呢?”李春秋忽然問。

“那我們就確實不可能知道瞭。”

李春秋剛要說什麼,魏一平打斷瞭他:“讓我想想。”

魏一平沉吟瞭半天,才開瞭口,像是在問李春秋,也像是在自言自語:“有沒有這樣的一種可能,高陽和社會部的人已經把我們都盯死瞭,包括你和我,出於某種目的,他們一直在等著,等著收網。”

沒等李春秋說什麼,他馬上接著說:“不管這個陳立業燒的是什麼香、拜的是哪座廟,你都得動。”

他眼眸深深地望著李春秋:“搬傢。”

“搬傢?”李春秋的口氣裡滿是意外。

“對,馬上搬。”

“可我現在住的是局裡的房子,眼看就要過年瞭,這麼倉促地要搬走,沒人不會懷疑我。”李春秋提出瞭異議。

“是啊,什麼事能讓一個人大過年的都要離開自己的傢呢?”魏一平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李春秋註視著魏一平,從魏一平的口氣裡,他似乎已經猜到瞭這個理由。

魏一平的話證實瞭他的猜測:“離婚。”

雖然已經猜到瞭,但李春秋還是愣住瞭,他的眼神裡有些猶疑。

“也許這是最好的機會。想想看,一個被老婆背叛拋棄的男人,剛剛找到自己的新歡……我說話難聽瞭點,但現在是你離婚的最好時機。”

“我再想想。”李春秋有些發蒙。

“想到明天,也不會有比這個更好的理由。”魏一平盯著他冷冷說道。

一時間,李春秋腦子裡有些亂。

魏一平正視著他,語氣嚴肅:“看著我。聽我說,事不宜遲。晚一天,也許就像之前所說的,你我可能就會在哈爾濱市公安局的監獄裡見面。牢飯好不好吃,你比我更清楚。別看我是個孤老頭子,親情骨肉的事情,我也懂。可你要知道,在眼下的哈爾濱,身敗名裂,離婚,做一個狠心的父親,也好過讓你兒子有一個當特務的爹。”

這句話擊中瞭李春秋,他的心猛地抽動瞭下。他艱難地說:“您也知道,孩子因為我和姚蘭的事,離傢出走過一次。”

魏一平故意停頓瞭一下,喝瞭口水,才說:“下次記得給他多穿點兒衣服。”

瞬間,李春秋無話可說瞭。

“人老瞭總喜歡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最近我總在想我當年的同伴們。你呢,當年和你一起在訓練班畢業的,有幾個人當瞭父親?”魏一平看著杯子裡的茶葉,問道,“多嗎?”

“不多。”李春秋淡淡地回答。

“有幾個還活著?”

李春秋不說話瞭。

魏一平趁熱打鐵:“春秋,和活著與自由相比,一切都不重要。尹秋萍第一次喚醒你的時候,隻給瞭你二十四個小時,你不也照樣走出傢門瞭嗎?”

“是……”李春秋回答得有些艱難。

魏一平停瞭會兒,又說:“還有件事,本來過幾天才會告訴你。既然老天爺讓你現在就搬走,我就先給你透口氣。聽說過‘黑虎計劃’嗎?”

“沒有。”

魏一平點點頭:“這是國防部親自抓的一個行動。具體內容,現在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需要一個有專業技術的人,讓他加班加點,制造一批特殊性能的炸彈。”

李春秋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

“做這批東西需要的時間與精力都不是小打小鬧。白天上班,晚上回瞭傢,得挑著燈幹。還得避開你的鄰居丁戰國,和那個住得不遠的神秘的陳立業。不搬傢,行嗎?”

李春秋沉默瞭一會兒,問:“什麼時候開始?”

“等你結婚以後。”

“結婚?”李春秋睜大瞭雙眼,這個回答讓他十分詫異。

魏一平見他一副詫異的表情,解釋道:“離婚之後,我會安排一個自己人,和你組成一個新傢庭。她可以協助你完成炸彈的制作。”

他凝視著李春秋:“即使沒有陳立業這個人,你的離婚也是註定的。”

李春秋沒有說話,臉上一片茫然。

“三天以後,我會安排你和你的新妻子見面。再晚可就真的來不及瞭。”魏一平喝幹瞭杯子裡的水,“想想吧,如果老孟當初早早地離瞭婚,後面的事就都不會發生瞭。”

街道上,一陣寒風瑟瑟地吹過,落葉紛飛。李春秋一個人走在路上,臉上掛滿瞭愁容。

他答應過李唐,不離開他,也不離開姚蘭,可是如今……

魏一平的威脅是不加掩飾的,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算是自己死瞭,他也不會放過李唐和姚蘭。

從踏上間諜這條路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要傷害很多人。

忽然,他想起瞭那個已經被他狠狠傷害瞭的趙冬梅,他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瞭。

此時此刻,他忽然非常想要見到她。

李春秋走後,陳彬從魏一平的廂房中無聲地走瞭出來。他看著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魏一平,問:“他會離婚嗎?”

“會吧。我說的那些話,換瞭你,你不會離嗎?”魏一平沒有睜開眼睛。

陳彬一臉正色:“我就不會結。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不該結婚,不該有孩子。”

魏一平微微地嘆瞭口氣:“不該做的事情多瞭,還是都做瞭。”

屋裡有些安靜,陳彬沒有說話。

魏一平像是想起瞭什麼,忽然睜開眼睛,問道:“你是不是該動身瞭?”

陳彬看瞭看表,回答:“是。”

“記住,入鄉隨俗。不要看不起人,要真心地融進那個圈子裡面。出瞭這個門,你就不該是你瞭。”魏一平再三叮囑他。

“我懂。”陳彬掏出瞭一個面具戴上。這個面具上是戲臺上的“竇爾敦”臉譜。

市公安局大院裡,停著一溜兒吉普車。丁戰國帶著幾個偵查員從辦公大樓裡走瞭出來。他忽然想起什麼,扭頭問小唐:“警犬調來瞭嗎?”

小唐指瞭指前方的一輛車:“來瞭,就在那輛車裡。”

“我去瞧瞧。”丁戰國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他走到第一輛吉普車邊,將頭探瞭進去。

隻見吉普車後座上,兩隻吐著舌頭、喘著粗氣的大個子警犬蹲坐在那裡,一個馴犬員坐在旁邊牽著它們。

丁戰國看瞭看馴犬員,問:“我要是坐在前頭,它們不會給我後脖頸子上來一口吧?”

“丁科長放心,我不動,它們就不動。”

“那你可得保持冷靜。”丁戰國笑著打趣,然後他摸瞭摸一隻警犬的頭,“今天晚上的這出戲,你倆是主角。好好幹,立瞭功,大骨頭管飽。”

警犬的口水啪地滴瞭一大溜下去。

馴犬員笑瞭:“它們比我吃得都好。不吃骨頭,吃餅幹。”

丁戰國哈哈大笑著打開門,坐上瞭副駕駛座上:“隻要能抓著賊,吃什麼都行。開車!”

車向前行駛著,丁戰國像是忽然想到瞭什麼,他轉過頭對馴犬員說:“把它們平時愛吃的餅幹碾成末兒,給我。”

不消一會兒,馴犬員就從後面遞給丁戰國一個紙包:“丁科長,這是最好的餅幹,它們隻有在訓練中有重大進步,才會獎勵它們這個。現在,按你的要求都碾成瞭末兒。”

已是黃昏,街道上滿是夕陽的光。李春秋徒步來到瞭趙冬梅傢門口,她傢的大門緊閉著,門上掛著一把鐵鎖。

李春秋站在門前,有些出神地看著。過瞭會兒,他想瞭想,轉身朝哈爾濱鐵路俱樂部走去。

俱樂部的大廳裡熙熙攘攘,曖昧的光線裡,臉上傷痕還未褪去的胖經理正坐在一張桌前,擔憂地看著身邊的一個女郎。

這個女郎不是別人,正是趙冬梅。

她一反常態地穿著性感輕佻的衣服,臉上濃妝艷抹,手裡還夾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半張桌子已經擺滿瞭空酒杯。倏地,她舉起一杯紅酒一飲而盡,喝完,又端起一杯。

經理在一旁急得直勸:“到位瞭,到位瞭,再喝就醉啦。醉瞭還怎麼走啊?背我都背不動你。”

趙冬梅把手裡的紅酒又揚手喝瞭下去,她半醉不醉的樣子,口氣特別殷勤:“我自己能走,能走。我能出去,能上車,還能跟你回去,能上樓,能脫衣服,我可以。我再喝一點兒,一點兒就夠瞭。”

經理忍不住瞭,伸手去攔她。

趙冬梅忽然看著他的手:“停。別動。對,就在那兒——記住,出門以前,你隻要挨著我,我就不去瞭。”

經理眼看她連酒杯都端不住瞭,心裡又急又氣,索性什麼都不管瞭:“去你媽的——”

他一把揪住瞭趙冬梅的胳膊,招呼來兩個侍應生:“把我的車開到門口,快。”

趙冬梅已經醉瞭,想掙脫他,卻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正在這時,黑暗中一隻手伸瞭過來,抓住瞭經理的手腕。

經理一愣,抬眼一看,發現是李春秋。

趙冬梅也愣住瞭。

“放開她。”

經理對他明顯有些發憷,但還是忍不住說道:“她自願的。”

“放手。”李春秋厲聲說道,還瞪瞭他一眼。

經理的手慢慢放開,嘴裡還在不甘心地嘟囔:“你是她什麼人,她自願的,你這是幹什麼?”

李春秋像沒聽見一樣,走到趙冬梅面前,脫掉瞭自己的大衣,披到她身上。

趙冬梅將頭轉過去,突然一下子甩掉瞭大衣,問:“你是誰呀?”

李春秋看著她。

“你誰呀?你是誰?”

“我送你回去。”李春秋執拗地拉過她。

就在他的手碰上趙冬梅的瞬間,趙冬梅嫌惡地一把將他的手打開:“憑什麼?我憑什麼跟你走?放開我!”

李春秋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凝視著她。

趙冬梅猛地推瞭他一把,吼道:“你離我遠點兒!我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是誰。李春秋!你別纏著我瞭!”

她越說越激動:“你到底想幹什麼啊?你說,你要把我折磨成什麼樣你才滿意?我死你不讓我死,我活你也不讓我好好活,你到底要幹什麼呀?啊?李春秋?”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俱樂部裡的眾多顧客都圍瞭過來,指指點點地看著他們。

俱樂部的經理想說點兒什麼,又不敢,隻能小聲地說:“是呀,你要幹什麼呀?”

李春秋想走過去說點兒什麼,沒承想,趙冬梅突然跪在瞭地上哭訴道:“求求你瞭,你不要我,你就別理我,別纏著我,別讓我天天連臉也不要地傻等著你!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你告訴我!你說,我哪兒做錯瞭,我改,我向你道歉,你別再來找我瞭,行嗎?”

李春秋愣愣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靜靜地看著她。

趙冬梅哭著說:“我想跟你走的時候走不瞭,不想走的時候你非要我走。我陪不起你瞭,你來這兒幹什麼啊,你為什麼啊?”

一旁,圍觀者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大。

有人嘀咕:“好像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怎麼來這兒?什麼意思這是?”

“欠債瞭,風流債啊,看不出來?”

趙冬梅跪在地上,痛哭失聲:“出去,離我遠點兒,遠點兒,出去,回傢去,求求你瞭,快出去吧……”

周圍的嘀咕聲和起哄聲越來越多,李春秋站不住瞭,他往門口走去。走瞭幾步,他突然停住,轉身又走瞭回來。

這時,除瞭趙冬梅的哭聲,其他的聲音都平息瞭,人們不由自主地給他讓開瞭一條通道。

李春秋徑直走到胖經理面前,湊到他耳邊,說:“叫輛車,把她送回去。半個小時後她要是沒到傢,我再來找你。”

胖經理直愣愣地站在那兒,沒敢出聲。

說完這句話,李春秋轉身走瞭。

天色漸漸暗瞭下來,寒冬臘月天,哈爾濱北市場的一片開闊地的中央燃著一堆篝火,篝火堆的旁邊擺著幾壇酒。

一個戴著關公臉譜的人解掉瞭棉衣上的扣子,脫掉棉衣,露出瞭健碩的上身,赤膊走到場子中央。

隨後,一個壯漢拎著一把大得誇張的鬼頭刀走到他面前,喊瞭一聲“刀來”,便揮起鬼頭刀,使勁往“關公”的肚子上砍去,一刀、兩刀、三刀。

“關公”運氣抗衡,紋絲不動,壯漢收刀退後。

而後,一個戴著秦瓊臉譜的人走瞭上來,用火把照著“關公”的肚子:“刀槍不入,金剛不壞,都說是假的,今天都把兩隻眼睛睜大瞭,看仔細瞭,連個紅印兒都沒有!大師兄下山,奇術顯靈啦!”

頓時,四周圍觀的眾教徒一片狂呼。

“秦瓊”把一個空壇子放在一邊說:“人不在多少,心誠則靈。大師兄從山東的祖師爺傢裡請來瞭他老人傢五十年前——光緒二十四年就釀在窖裡的三壇‘長生壯骨酒’。今天有緣到場的,每人都有一口的份兒!願意孝敬祖師爺的,就把心意放在這個空壇子裡,放得越多,心就越誠!”

圍觀的教徒歡聲雷動。

混在人群中的丁戰國冷眼旁觀,他的目光掃過場子中間戴著臉譜的眾多“護法”。

“護法”們紛紛帶頭,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丁戰國目光緊盯著頭領們的腳下,忽然,他發現戴著竇爾敦面具的“護法”向前走瞭幾步,是明顯的八字腳!

眾教徒紛紛上前交錢打酒,丁戰國混在隊伍裡也走瞭過去,他把幾個硬幣扔進瞭壇子裡,打瞭一碗酒。轉到沒人的地方,趁著沒人註意,將先前馴犬員遞給他的餅幹粉末撒到酒碗裡,再給自己戴上瞭一個曹操的臉譜面具。

丁戰國端著酒,徑直走到“竇爾敦”身後,他隨手拉住一個教徒,說:“祖師爺吉祥,幹!”

說著話,丁戰國一回身,故意把酒碗撞在“竇爾敦”的後背,酒水順勢潑出來,灑在瞭“竇爾敦”的身上。

“竇爾敦”回過身來,用露出來的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丁戰國。

丁戰國趕緊抱歉地說:“得罪得罪。”

“竇爾敦”沒有說話,狐疑地盯著他看。被他盯得沒辦法,丁戰國隻得硬著頭皮也回看著他。

看瞭會兒,“竇爾敦”見沒什麼異常,轉身晃悠著走瞭。

丁戰國隨即撤到人群的外圍,從懷裡摸出一個手電筒來,對著一個方向閃瞭幾下。

不遠處的樹林後面,幾束強光從四面八方射瞭過來,收到訊號的偵查員立刻沖瞭出來。一束強光旁邊,小唐拿著擴音喇叭高喊著:“我們是哈爾濱市公安局,所有應天教入教人員,原地等候!所有應天教入教人員,原地等候!”

教徒們頓時亂瞭,轟然四散。

偌大的空地上隻有一個人沒有動,他是戴著曹操臉譜的丁戰國。

這時,馴犬員帶著警犬跑瞭過來。

丁戰國摘瞭臉譜,把碗裡帶著餅幹末的剩酒潑到瞭地上。警犬聞瞭聞,又在空地上轉瞭幾圈,馬上向一個方向追瞭過去。

丁戰國頗有信心地看著警犬飛快追蹤而去的方向,命令所有偵查員跟上。

此時,陳彬已經跑進瞭北市場附近的一條小巷裡。他將竇爾敦的臉譜面具扔在角落裡,縮著脖子往前匆匆走著。

黑暗中,他忽然聽到瞭什麼聲音,往後一看,月光下,兩道警犬的黑影飛快地躥瞭過來。

陳彬被捕後,丁戰國滿臉紅光地給高陽去瞭個電話。電話那頭,高陽的聲音很振奮:“是活的嗎?很好,很好!對。就按之前商量好的辦。”

夜已深,客廳裡的燈沒有熄。李春秋疲憊地推門進來的時候,姚蘭正在桌邊等著他。見他回來瞭,她馬上站起來問:“累瞭吧?”

李春秋看也不看姚蘭,自顧自地脫掉大衣和圍巾。

見他這副模樣,一股不好的預感躍上瞭她心頭,她說:“李唐先睡瞭。你先坐下歇會兒,我去給你熱菜。”

說完,姚蘭徑直走進廚房忙活去瞭。

李春秋走到沙發前靜靜地坐下,看著廚房裡在灶臺邊忙碌的身影,心裡有些五味雜陳。

不一會兒,姚蘭就熱好瞭菜。她端著菜,把它們擺到瞭桌上,接著又盛好一碗米飯,放到李春秋面前。

李春秋看著這碗米飯,猶豫著怎樣向她開口。

“吃吧。”姚蘭夾瞭一筷子菜放進瞭他的碗裡。

李春秋抬頭看著她,所有的話都哽在瞭喉間。

時間像是靜止瞭一般,兩個人都沉默著。那股不好的預感在姚蘭的心裡越來越重,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既然躲不開這種預感,她索性也不躲瞭,她把心一橫直直地看著李春秋,等著他開口。

“姚蘭,”終於,李春秋還是開瞭口,他似乎下瞭決心,“我想過瞭,咱們……”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響瞭起來,打斷瞭他正要脫口而出的話。

兩人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瞭電話,頓瞭頓,李春秋起身走瞭過去,拿起聽筒的時候,他猶豫瞭一下,最終還是接起來:“喂?”

電話裡是魏一平有些著急的聲音:“是喬大夫嗎?我的一個朋友被車撞瞭,很急。能不能麻煩你出趟診?”

李春秋面色平靜道:“打錯瞭。”

他把電話放下,站瞭一會兒,才回到桌前坐下。他把碗拿起來,埋頭開始吃飯,不再說話。

良久,姚蘭率先打破瞭沉寂:“你嘗嘗我燉的帶魚。我不知道你幾點回來,所以沒敢用油炸。油炸的,涼瞭再熱就不好吃瞭。”

李春秋壓著她的話尾巴說:“今天我去醫院瞭。”

姚蘭愣瞭一下:“哦。”

“你明明什麼都知道,還裝作什麼事沒有。”李春秋大口吃菜,看也不看她。

姚蘭一下子不動瞭,一陣恐慌感頓時鋪天蓋地地向她襲來。她明白,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李春秋大口嚼著,緊跟著又說瞭一句:“騙得瞭自己嗎?”

姚蘭深深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李春秋往嘴裡扒拉著米飯,他吃得很快,姚蘭一直沒說什麼,看見他快噎著瞭,伸手想要把杯子遞給他,李春秋已經搶先一步把杯子一把抄在手裡,咕咚咕咚喝瞭幾口。

姚蘭把飯碗放在桌上,看著他。

“有說的嗎?”李春秋問。

姚蘭就那麼看著他,隻覺得心在隱隱作痛。

“再問一遍,有說的嗎?”

姚蘭還是沉默著,一言不發。

李春秋大口吃著飯,自始至終,一眼都沒有看過她,他像是在自說自話:“要是沒什麼說的,就聽吧。這麼多年瞭,我想說什麼,你肯定知道。廢話就不囉唆瞭,孩子要是問,把不好聽的都往我身上推。你那些想問的,不用問瞭,都是真的。那些想猜的,也別猜瞭,件件都發生過。該幹的,幹瞭;不該做的,也做瞭。我一直在等你說,你不願意說,那就我來。”

姚蘭一直聽著。

“你和方黎的事,我一直想忘掉,可就是不行,太難瞭。這種事,其實隻要不讓我知道,別讓我撞見,你們好一輩子我也不介意。如今我也踩瞭泥,我不瞞著你。有什麼想罵的、想打的,抓緊。就算刀子紮到我胸口上,我也認。過瞭今天,再說再罵,別怪我翻臉。”

他吃完瞭,把筷子搭到碗上。

“吃飽瞭嗎?”姚蘭平靜地說。

李春秋抬眼看著她。

“火上還有湯,我去盛。”

李春秋沒再說什麼,他起身就往門口走去。

姚蘭在他身後輕輕地說:“你要是真喜歡趙小姐,你就去。隻要你每天回來吃飯,看看孩子。快過年瞭,我答應瞭爸媽回去看他們,也答應瞭李唐。”

李春秋沒回應,隻管自己穿戴著大衣和圍巾。

姚蘭近似哀求地說:“有什麼事,過完年再說吧。”

李春秋穿戴整齊,什麼話都沒說,拉開門決絕地走瞭。

姚蘭絕望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口,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已經被徹底掏空。

夜空裡,李春秋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心裡滿是苦澀。這些苦澀像一片龐大的沼澤,讓他深陷其中。

大片雪花飄落而下,潔白的雪花在街角微弱的燈光下泛著晶瑩的光,它們冰涼地落在李春秋的頭上和身上。

黑夜中,兩輛汽車一前一後行駛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

丁戰國坐在其中一輛轎車的副駕駛位置上,思考著。他們隊伍裡的內鬼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安心。為瞭讓內鬼自己露出尾巴,按照他和高陽的原定計劃,他將帶著陳彬去郊外,找一個秘密關押的地方。這幾天他自己待在那兒,內鬼見不著他,鐵定會坐不住,所以,誰要是打聽,誰就有問題。

丁戰國扭過頭看向瞭後座中央,被小唐和另一個偵查員一左一右夾著的戴著手銬的陳彬,問道:“冷嗎?”

“這車上不暖和。”陳彬縮瞭縮脖子,道。

小唐斜著眼一聲冷笑:“刀砍槍刺都不怕,還會怕冷?”

陳彬裝傻:“那都是假的,騙錢的把戲。長官,這是要把我往哪兒送呀?”

丁戰國笑瞭笑:“天堂。你們最喜歡去的地方。”

車窗外,大雪紛飛。

通往郊外的公路上,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疾馳而去。

李春秋走進瞭離傢不遠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裡,路燈的光線折射進來,照在李春秋凍得有些發紅的臉上。

他撥通瞭電話:“魏先生嗎?是我。”

李春秋聽著電話那頭有些著急陰沉的聲音,眉頭緊蹙。

稍後,他掛瞭電話,又打回瞭公安局。再次掛瞭電話後,他隔著玻璃,謹慎地觀察瞭一圈電話亭外面,才又撥通瞭第一個號碼,對電話聽筒裡說:“我給公安局打過電話瞭,丁戰國沒回去,也沒有任何人被押回去。”

魏一平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傳來:“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找到他。”

“這麼短的時間,就算找到瞭,也不好救他。”

魏一平打斷他:“不是救,你必須幹掉他。隻要他活著,咱們倆就可能會死。”

李春秋怔住瞭。

魏一平不假思索地說:“想想看,不管是楊文堂,還是今天的應天教,誰最可能走漏消息?除瞭我,隻有陳彬參與過。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他竟然在這時被捕瞭。記住我的話,錯殺,有時候是另一種保險。”

“我知道瞭。”李春秋一臉茫然地答應道。

電話裡繼續傳來魏一平的聲音:“我希望能早點聽到他死在審訊室裡的消息。”

李春秋愣瞭半晌,才慢慢地把電話聽筒掛上。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推開門,風雪頓時吹瞭進來。他頂著風雪往外走去,融進瞭夜色之中。

姚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空蕩蕩的客廳,失魂落魄地發著呆。正在這時,孩子臥室的門忽然開瞭,李唐站在門口,定定地看著她。

姚蘭回過神,趕緊走過去:“怎麼醒瞭?尿尿嗎?”

“爸爸呢,去哪兒瞭?”李唐嘟著嘴巴問。

“他去加班瞭,趕緊睡覺,明天早晨一睜眼,你就看見他瞭。”

李唐看著她,眼睛裡滿滿的都是不滿:“你騙人。我知道,爸爸不要你瞭。”

姚蘭愣住瞭,她看著李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李唐心疼地抱住瞭媽媽的脖子,用小小懦懦的聲音說道:“媽媽,他不要你,我要你。”

聽到這一句“他不要你,我要你”,姚蘭的眼淚唰的一下子就湧瞭出來。

哈爾濱南郊外,兩束雪亮的車燈刺破瞭黑暗。

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地停在瞭一座不大的廠房門口,為首的轎車朝大門短短地鳴瞭兩聲笛。

而後,緊閉著的兩扇大門開瞭一扇,從裡面走出來一個裹著油膩膩的羊皮襖的看門老頭。

丁戰國把轎車的玻璃搖瞭下去,探出頭說道:“師傅,我們是市公安局的,您接到通知瞭嗎?”

門房老頭操著一口挺重的口音,道:“接著瞭,接著瞭。等著,我去開門。”

兩扇大門都開瞭,兩輛車大亮著的遠光燈照亮瞭廠門口墻上的一塊牌匾: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