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諄諄語舊主慰舊僚 關關情仇兄會仇弟

李衛驚得倒退一步,雍正本來就有病,此刻臉色更蒼白得像僵屍。李衛抖動著嘴唇說道:“皇……皇上……您這是怎麼瞭?都是奴才不好,奴才氣著您瞭……”雍正撫著李衛的背,竭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說道:“沒有……二十年來,像這樣子自己管不瞭自己,朕還是頭一回。朕是說,朕這邊沒明沒夜地操持國傢大事,外頭竟還有人把朕看得楊廣也不如……”李衛急道:“奴才方才說過,那都是小人!真正跟著主子過來的,這些朝廷大臣,奴才打保票,沒人這麼看!”

“他們可不是‘小人’。”雍正拭幹瞭眼淚,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揩瞭臉,漸漸地又恢復瞭平靜,仍舊是那種牢不可破的冷峻,輕輕吊起的嘴角似乎隨時都在向人表示自己的輕蔑:“你說的那些,小百姓造不出來。都是些瞭不起的大人物才捏弄得!生他們的氣,哼,他們配?”他悠悠地轉動著踱步,倏然間停住瞭,問道:“李衛,假如此刻有人策動造逆,逼宮,你怎麼辦?!”

“哪有這樣的事?!”

李衛驚得一跳,張惶著望望左右宮人。

“有的。”雍正一臉冷漠,掃視瞭一眼眾人,“說說看——不要怕這些閹狗。他們誰敢泄這裡的密,朕用柏油煮熟瞭,揭掉他全身的皮!”他的話像從很深的幽洞裡吹出的風,連李衛也打瞭個寒噤,眾人本來低著的頭垂得更低瞭。

“奴才不是怕他們,自從去年皇上用籠蒸死趙奇,宮裡的話從來沒有人敢往外傳言瞭。”李衛說道,“奴才是不信!真要有哪個王八蛋想試試,娘希匹,奴才就在南京起兵勤王!”

雍正說道:“朕以萬乘之尊,肯和你打誆語麼?有人背瞭朕,聯絡八旗鐵帽子王,串通他們來京,說是整頓旗務,召集八王會議,要恢復八王議政制度。朕看這是他們的第一步棋,和你聽的那些謠言連到一處看,那就更有意思。一‘議政’,你說的那些就成瞭朕的‘罪’,就得下罪己詔,一道詔書下去,第三步棋就是逼宮,廢瞭朕!”他獰笑著,“這個算盤打得可真不壞!”

“奴才暫時不回南京。”李衛梗著脖子,臉漲得通紅,說道,“奴才沒聽說過這個‘議政’制度,也沒見過這些旗主王爺什麼模樣,倒要見識一下。”

“你還是要回南京當你的總督。”雍正說道,“朕已經給瞭兵部旨意,連湖廣所有旗營、漢軍綠營的兵都歸你節制。沒有朕的手詔,你不繳兵權。”他的臉色平靜得像個剛剛睡醒的孩子,“本來根本無需這樣,張廷玉是個一滴水也不肯漏的人,朕恰好俯從他這片忠愛心。弘歷弘時弘晝這三個兒子,弘歷陪你去金陵,弘時留在北京,弘晝要到馬陵峪,住到范時繹軍中。其實,朕隻要一個允祥,百事都應付得下來。”李衛這才感到事情不但是真的,而且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一躬身說道:“奴才理會瞭。回去奴才要調一調這些兵,不然到時候奴才使喚不動這些大爺。”

雍正笑道:“兵權給你,殺伐決斷自然由你。告訴你,不要心裡總縈著這事。朕的江山鐵桶價嚴實,你的心思還是要操在你的差事上。畢力塔統著三萬人馬駐在豐臺,隆科多的步軍統領衙門現在是圖裡琛管。李紱已經卸去湖廣巡撫,調京來當直隸總督。沒有兵權,八十個鐵帽子王在朕跟前也站不直身子!”

李衛聽雍正侃侃而言,激動得撲撲直跳的心平靜下來,他已經知道瞭允祥去馬陵峪的目的,心裡一松。李衛“撲哧”一笑,說道:“沒有兵,他們瞎起哄個什麼?萬歲一道聖旨,不許奉天的王爺來京,他們不就得乖乖地呆著?”

“膿包兒總要擠。”雍正也是一笑,“朕比你還想看看,這些王八蛋的黃粱夢是個什麼景致。朕倒真怕他們縮瞭頭,反而大費周折呢!”說著屋角金自鳴鐘咚咚連撞十一下,雍正道:“子時瞭,道乏吧!你不要回城去,今晚和張廷玉住清梵寺。他累極瞭的人,你不要驚動他。你還可在京住些日子,見見你十三爺再回你那個六朝金粉之地。”

“紮!”

雍正笑著又補瞭一句:“翠兒如今是一品夫人瞭?她做的靴子很合朕的腳,捎信兒叫她用心再做兩雙——一點綾羅也不用,明白?”

“紮——明白!”

在離開沙河的第二天中午,允祥隨范時繹來到馬陵峪大營。這是和豐臺大營、密雲大營並稱三大羽林軍的一支駐軍,不但裝備精良,火炮鳥槍馬銃俱全,馬步軍也都配套。還有一支水師營——其實北方用不著,因此專門為大營制作舟橋,有類於後世所謂“工兵”。馬陵峪大營的設置,是熙朝名將周培公的曲劃,當時吳三桂三藩之亂初平,國力尚不強盛,羅剎國日夕在東北黑龍江流域,這個大營和密雲大營的建立,其實是為防止東北巴海將軍與羅剎戰事不利的“第二防線”。整個大營以馬陵峪為中心,像個蛛網一樣向北輻射,中軍大營設處背靠棋盤山,山下旱道縱橫,山上溪泉密佈,景陵西側大片房屋,可用來貯存糧食和軍火,登上棋盤山北望,連綿數十裡星羅棋佈的營房盡收眼底。允祥視察瞭大營,登棋盤山觀望形勢下來,一邊走一邊不絕口誇贊:“我看過多少大營,這真是頭一份,開眼!周培公算得一代奇才,可惜我生得晚,他活得短,隻見過他一面,竟記不得他什麼模樣瞭!”

“奴才沒見過周軍門。奴才的爹跟周軍門打過尼佈爾。”范時繹用手攙著虛弱的允祥沿石級下著,說道:“聽爹說周軍門是個年輕公子模樣,怎麼瞧都是個文弱白面書生。打起仗來那真是諸葛再世白起重生,筆下文章好,又是好口才,說降平涼城,罵死過吳三桂手下的‘小張良’!這個營盤設置瞭快五十年瞭,您瞧瞭這部署,真是天衣無縫。北邊不論哪一方有事,都能全營策應,掐不斷的糧道,堵不斷的水道!”允祥不勝感慨,說道:“老一輩是都風流雲散瞭。時勢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時勢。這話真是千金不易。到這裡看看,先帝爺創業艱難,長策遠圖的謨烈都能體味到。我們不好生做,真不配做他的孝子賢孫。”

兩個人一路說話,慢慢回到大營中軍帳,身倦體軟,在范時繹書房略坐瞭一時,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身子一歪,幾乎從椅子滑癱倒瞭。慌得范時繹和允祥的親兵一擁而上,小心攙架著他歪在炕上。范時繹一邊忙不迭叫人傳軍醫,用手試允祥額頭時,卻也試不出溫涼。眼見允祥呼吸均勻卻百呼不醒,直急得在地下團團亂轉。一時,范時繹營中幾個軍醫都趕瞭進來,號脈、翻眼皮、掐人中,允祥臉黃黃的,隻是個昏迷,幾個隨軍郎中都是治跌打損傷青紅刀破的好手,於內科卻是外行。有的說是痰湧,有的說是血滯,有的說是冒風受寒,有的說是汗脫失調,眾口不一地亂嘈。范時繹滿腦門子都是汗,口中隻是反復嘮叨:“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正亂著,大營門閽軍校闖瞭進來,雙手將一張道籙遞上來。

“不見!”范時繹一擺手道,“你沒長眼?十三爺這個樣兒,我顧得著見和尚道士?”那軍校卻沒有退下,賠笑道:“那個人說他從龍虎山張真人處來的,叫賈士芳,說一提名字,軍門要是還不見,他也就去瞭。”范時繹一怔,立刻想到是沙河見到的那位異能之人。他看瞭昏睡不醒的允祥一眼,噓著氣道:“請他進來吧。”

一時,便見賈士芳飄然而入,卻還是酒樓那身不道不俗的打扮,他一腳踏進書房便笑道:“有貴人在這裡遭難瞭,士芳特來結緣。”范時繹是早已領教瞭他的能耐瞭,一邊令軍醫們都退出去,賠笑著對賈士芳一揖,說道:“簡慢瞭,就請仙長為王爺施治,范時繹自當重謝。”“我說過是結緣來的,不要謝。”賈士芳覷瞭允祥一眼,轉過身,從腰間褡包裡向外取黃裱紙朱砂和筆,口中道:“王爺是去瞭康熙爺跟前,有點舍不得那邊,忘瞭回來瞭——我書一道符,請他回來。”他口中呢呢喃喃念著咒,便坐在燈下用朱筆在黃裱紙上點點畫畫。此刻離得近,書房裡十幾支蠟燭亮如白晝,范時繹這才看清賈士芳:個頭兒隻五尺上下,弧拐臉又青又白,沒有多少血色,嘴又小又尖,塌鼻梁旁長著一對骨碌碌亂轉的小眼睛——哪裡都是破相。偏是湊到一處卻並不難看,像煞是個弱不禁風的寒門書生穿瞭道裝。

這樣一個人竟有那麼大能耐!范時繹正在胡思亂想,賈士芳已是一笑,對書好瞭的符輕輕一吹,說道:“人不可貌相,是吧,范軍門?”范時繹被他說破心思,也是一笑,正要答話,賈士芳已經起身,也不踽步,也不作法誦咒,隻將那符籙在燈燭上燃著瞭,說聲“疾”!這才又坐下,笑道:“不妨,王爺頃刻就回來。”

“給賈仙長獻茶!”范時繹見他如此篤定,也就放瞭心,坐在賈士芳對面,似笑不笑地說道:“怡親王是萬歲爺第一愛弟,他不能在我這裡失閃。萬一有個好歹,恐怕我就要請你殉瞭。”賈士芳滿不在乎地說道:“萬事都有大數定著,王爺要是救不過來,我也就不敢來救。我敢來,你就殉不瞭我。比如說甘鳳池,他要見汪景祺,造化沒安排,他就見不到。我在樓上勸他們不要見,他們還想難為我,我就請他們喝馬尿。和大人說這個大人未必懂,比如今晚我們共坐,說這些話,也都是前數定的。”范時繹道:“你這些話莫名其妙。我現在最急的是十三爺——”他沒有說完便戛然止住。因為允祥蠕動瞭一下身軀,已經翻身坐瞭起來。

允祥的神色裡多少帶著點迷惘,他確實剛從夢境裡回來,但是怎樣進入的夢境,已經全然忘記。他瞟一眼笑吟吟的賈士芳,淡然對范時繹道:“你眼瞪著做什麼?不認識我麼?——這是個道士嘛,怎麼在這裡?”范時繹未及說話,賈士芳已經起身,微笑道:“方才十三爺和聖祖說話,給您遞報急條子的就是貧道。放心,那是夢!由來世間不過是一大夢,雍正爺此刻安坐北京,隻是有點小病,不礙的。就是有人請什麼鐵帽子王,變不瞭這個大數!”允祥仰著臉回想瞭一下方才的夢,又從頭到腳審視瞭一眼賈士芳,嘆道:“我明白瞭,是我大限到瞭。你救我回來的,是麼?”

“大限到瞭誰也救不瞭十三爺。”賈士芳冷冷說道,“十三爺不過身子弱,走瞭元神而已。我曉得,您還想問那夢是真是假。告訴王爺,佛謂之空幻色,道謂之虛映實,由來大千世界也就是空虛一夢,何況夢中之夢?王爺是讀過多少書的,也許我們此刻,正是方才那個王爺在夢境之中呢!”說罷又一稽首。他說話時,始終面向允祥單手並指。允祥覺得絲絲縷縷一股溫熱之氣悠悠地撲面而來,直從眉心間透入胸隔,有如春風吹拂五臟,蘊藉溫存,十分受用,頓時覺得氣清目明。因改容說道:“仙長真乃道德高深之士。總歸一條,仙長能遊悠於空色虛實之間,能通行於幽明造化之道,允祥真是有緣!”“無量壽佛!”賈士芳粲然一笑,“王爺這話說得近瞭。貧道一來就對范將軍說,要和王爺結善緣的。”

范時繹呆呆地聽著他們兩個人對話,他是將門之子,恩蔭武職出身的將軍,雖然讀瞭幾本書,不過為要裝“儒將”幌子,會意而已,聽允祥二人談這些,似懂非懂的覺得沒趣兒,見有話縫兒,忙道:“王爺和賈仙長真是有緣——奴才沒顧著紹介,這位就是路上跟王爺提起過的賈士芳——江西龍虎山婁真人處來的。”

“既有緣分,請賈仙長隨我京華一遊。”允祥久病纏綿,今天又暈倒在范時繹軍中,和賈士芳對坐閑聊這麼幾句,渾身四肢百骸都覺得清爽通泰。想到雍正皇帝時常犯熱病,幾次提到讓自己留心訪求異能之士密薦進宮療疾。眼前這個賈士芳,和自己所談的,也都是《道藏》中正派學問,由不得他心裡一動。旋又笑道:“皇上以儒傢仁孝之道治天下,胸中學術包羅萬象,並不排佛斥道,如有善緣,賈先生還可為天下社稷多做些事。”

賈士芳仍舊一副不動聲色似笑非笑的面孔,漫不經心地說道:“謹遵王命。這是光明我道門大善緣。道士有沒有那麼大的神明通會,還是要看天數安排。”他起身對允祥又是一揖,說道:“王爺,您今日很勞乏瞭,能這樣興致勃勃在這裡長談,是因貧道用先天之氣護定瞭緣故,就請王爺安置。”見允祥點頭,范時繹忙過來親自料理,侍候看允祥睡瞭,又對賈士芳道:“那邊我已經叫人給神仙收拾出一問凈室,就請過去安歇。”賈士芳笑道:“我隻是坐定,從來不睡覺的,王爺這也還得我親自照料。”說罷便向西壁前東向盤膝而坐,雙眸炯然一閃即瞑然入定,再也不說一句話。范時繹聽允祥動靜時,已是鼾然黑甜入夢,掩門出去看時,已是鬥柄倒轉星河渺渺。他畢竟不放心,又推門進來,親自坐在榻前假寐守護。

允祥一夜睡得很香,但醒得很早,聽得遠處村落雞鳴三遍,揉著惺忪的眼輕輕坐起身來,見賈士芳兀坐西壁如廟中泥胎,范時繹斜倚在榻欄頭上釣魚打盹兒地睡不穩,又是好笑又是感動。范時繹已是聽到他的動靜,忙命人進來侍候洗漱,又道:“天還早,王爺該多睡一會兒的。”允祥看瞭看閉目沉坐的賈士芳,說道:“我是個心血不足的,有昨晚這一睡就很難得的瞭。不要驚動這位道長,他其實是為我療病,也很累的。”於是二人便躡著腳兒出來。

“王爺,”范時繹望著空蕩蕩的操演校場說道,“怕您歇不安,我昨晚已經下令,今日拉到峪北小校場出操。”允祥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是你的心。其實我早起慣瞭的,陪我就在這散散步,用過早點,我們到景陵去瞧十四爺。”

於是二人便沿著大操場月臺邊的草坪上慢慢散步。允祥似乎有心事,背著手望著東方的晨曦踱著步子一聲不吱,范時繹也不敢攪他思緒,隻能在他側後亦步亦趨。足過一袋煙工夫,允祥突然止步,問道:“時繹,你在想什麼?”

“我……”范時繹猝不及防,怔瞭一下答道,“我在想,這姓賈的說不定是個妖人。太神瞭,也太玄瞭。前頭沙河,還有這裡他都在,似乎故意幾在王爺跟前炫耀能耐。十四爺是萬歲爺屢次下密諭嚴加管束的人,說句良心話,奴才一半心思在軍務上,一半心思都操在十四爺身上。您這次回京又帶十四爺同行,還跟著這個半仙之體的賈士芳,奴才真難放心。”

“你說得是。”允祥點瞭點頭,“賈士芳確實有些邪門。不過他說的大數之理還是正論,我也防備著呢,你曉得麼?——萬歲身子骨兒也不算很好,正在密訪能醫善法的人,我自己試試,如果可用,就薦上去。不可用也就罷瞭。我既不帶他見十四爺,也不帶他和我們同行回京,到時候你軟禁瞭他,聽我的信再作主張就是,怕什麼?”

兩個人繞閱兵月臺旁滿是白霜的草坪上一邊轉悠,又竊竊密語移時,直到紅日高升才又回到書房。卻不見瞭賈士芳,范時繹便問軍士:“賈道長呢?”

“賈道長走瞭有一陣子瞭。”軍士稟道,“走時還留瞭個箋兒,說請王爺和軍門回來看。”允祥見書案鎮紙下果然壓著一張信箋,幾步上前拆開看時,上頭卻是一首詩。

奈何桃李疑春風,道傢不慕沖虛名。無情心香難度化,有緣異日再相逢。

允祥呆呆地將紙遞給范時繹,說道:“我們負瞭心,他去瞭。”范時繹卻覺得心中一寬,笑道:“這可都是他說的,有緣無情都是‘數’。異日相逢,今日我少操多少心!”

吃過早飯,允祥和范時繹二人打馬順馬陵峪迤邐東行到埋葬著康熙皇帝的景陵。十幾裡夾山驛道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范時繹夜裡安排好的關防。行約少半個時辰,范時繹在馬上揚鞭遙指,說道:“十三爺,前頭就是景陵陵寢,這個地方和紫禁城一個規矩,爺下馬走幾步兒吧。”允祥向東覷著眼看,果然從馬陵峪口出去約一箭之地,一片開闊地上坐落著寂寥無人的景陵陵寢。高大的景陵鑿山而成,依山南下是巍峨的拜殿,環著甕城下,是碧得發黑的老柏蒼松,中間映著一座座飛簷鬥拱的殿宇。寢宮正門外是三座一塊石整雕的石塊,卵石甬道從正中穿過。甬道旁也都是鬱鬱沉沉的松柏,掩著一對一對的石象、石馬、石翁仲、天祿、辟邪……直向南邊的驛道延伸過去。允祥踩著一個戈什哈的背緩緩下馬,丟瞭韁繩。一股哨風吹來,他覺得冷,裹瞭裹披著的猞猁猻皮大氅,說道:“我來景陵三次瞭,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這地方的驛道縱橫交錯,又都掩在巖石大樹裡,真像迷魂陣一樣。”范時繹也道:“爺來景陵是代天子祭陵,走的是直通寢宮陵闕的正道兒,又是呼擁著來,攢簇著去,哪裡留心這些個呢?”一邊說,一邊按劍跟在允祥身後直趨景陵前的石坊。

聖祖仁皇帝康熙的靈柩奉安景陵雖然才兩三年,但這座寢宮修造已經交近五十年瞭。在灰暗高大的堞雉上滿是暗紅的苔鮮,幹枯瞭的牽手藤爬得滿墻都是。正門箭樓的罘罳落滿鳥糞。一群烏鴉見這麼多人來,“唿”地一齊飛起,隨著一陣難聽的“呱呱”叫聲遠去,十幾個守在寢宮門洞裡的太監見一下子來瞭這麼多兵,又簇擁著一位王爺逶迤近來,都有點不知所措地驚惶四顧。一時,便見一個藍翎子管事太監飛也似跑出來。他卻認得允祥,老遠便打千兒請安,又跪著磕瞭三個響頭,說道:“奴才趙無信給十三爺叩安。”

“嗯。”允祥點點頭,問道,“這裡就你一個管事太監?”

“回十三爺!”趙無信一說話三磕頭,“還有一個秦無義,隨身兒侍候十四爺,他在裡頭,奴才這就進去傳他。”

“不必瞭。本王是奉旨來看望允的。”允祥看著周圍淒冷荒蕪的景象,打心底嘆息一聲,說道:“也用不著通稟,你起來,帶我進去。”

“喳!”

於是趙無信前導著允祥,范時繹緊隨近邊沿著寢宮西儀門石甬道進來。隻見偌大的寢宮正院幾乎闃無人跡,西北風掠過,滿院都是松濤聲。允祥一邊走一邊問:

“你十四爺住在哪兒?”

“就順這條道兒直朝前走,您瞧,盡北頭偏殿門口有人,那就是。”

“他身子骨兒還好?”

“回王爺,十四爺身子骨兒不像有大不好。隻是睡不好,吃飯不香。”

“每天早起,還練佈庫麼?”

“不打佈庫瞭,隻偶爾打打太極拳。十四爺偶爾也散散步,隻是從來也不說話。”

“彈琴麼?下棋不下?”

“回十三爺,沒彈過琴,也不下棋,十四爺常寫字兒,不過寫完就燒。”

允祥不再說話,眼見西偏殿丹陛下一溜太監宮女都已跪下,一個太監小心地迎上來,料是秦無義,因擺手示意免禮,徑自拾級登堂而入。卻見一個人黑衣皂靴,腰間束一條玄色腰帶站在案前,一手握著筆正在寫字,允祥站在門口,審量移時,輕輕嘆息一聲道:“十四弟,我來看你瞭。”

允抬起瞭頭,他比允祥小不到兩歲,倒顰八字眉,眉宇很寬,個頭模樣都和允祥很相似,隻留著濃墨寫出隸書的“一”字髭須,和允祥的八字須不同。允祥凝視著面前這位和自己一樣並稱“俠王”的弟弟,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慨。又怔瞭一怔,重復道:“我來看你。”允眉棱不易覺察地顫瞭一下,把筆放下,略帶著口吃地問道:“奉旨來的吧?”

“……是。”

“是顯戮,還,還是暗鴆?”

“兄弟,你別這樣——”

“是顯戮還是暗鴆?”

允削瘦的臉上目光炯炯,像盯著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他已經不再口吃,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孔上略帶著譏諷的冷笑,說道:“雍正派你這個鐵帽子親王來見我,還會有別的事?你要問我這兩樣死法挑選哪樣,我可以告訴你老十三,若是旨意把允綁赴西市,萬目睽睽下明正典刑,允這會子磕頭謝恩奉詔;要用毒酒灌我,就這裡侍候的太監宮女全都叫來,我當眾飲酒。若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愛新覺羅後裔!”

“十四弟,你誤會得太深瞭。”允祥見他身陷囹圄,仍如此倔強英爽,不由一陣惺惺之惜,原準備復述雍正的話,隻好換個辦法說。他故作爽朗地一笑,坐瞭對面椅子上,說道:“請十四弟也坐,我和你同父之子,是親兄弟;當今皇上和你一母同胞,更是嫡親兄弟,就疑到這個份上,就生分到這個地步兒?——來,誰是十四爺跟前侍候的太監?”

守在門口的秦無義也以為允祥來傳旨命允自盡,嚇得臉色煞白,聽見傳叫進來,差點絆倒在門檻上,就勢兒紮下千兒道:“奴才秦無義聽王爺吩咐!”

“沒有吩咐的話,”允祥不禁一笑,問道,“十四爺每天進幾次飯,一天吃多少肉?”

“回王爺,十四爺一天早晚兩頓正餐,不吃肉。”

“吃飯香吧?是十四爺不肯吃肉,還是你們克扣瞭?”

“奴才怎麼敢克扣!十四爺仍是固山貝子,就沒有爵位,爺也是金枝玉葉!爺隻肯偶爾用點素雞蛋,一天也就吃半斤到十兩糧……”

“早晚跟前有人侍候沒有?”

“有!這屋裡十二個時辰,十四爺身邊不少於四個侍候人。”

“十四爺是來守陵讀書的,不是囚禁。”允祥又道,“你們也該常陪十四爺走動走動,散散步什麼的。”

秦無義微睨瞭一眼面無表情的允,叩頭連聲,說道:“這個差事奴才辦得不好。十四爺隨常時分隻在這寢宮裡頭轉悠轉悠,從不出去。奴才們也不敢做主請十四爺外頭去……”

“起來吧。”允祥淡淡說道,又轉臉對允笑道:“老十四,別把弓弦兒拉得繃緊的,叫你小哥子瞧著心裡難受。方才這話就是我奉旨要問的,你就殺頭砍腦袋地先鬧起來!”

“是麼?”允似乎有些意外,瞟一眼允祥,旋即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哼瞭一聲,說道:“那就請十三哥上復雍正,老十四安分著呢!我琢磨著,他必定還要問我有些什麼想法兒。也不妨直言冒奏,我想我是個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什麼福也享過,什麼罪也受過,隻想早點出脫瞭。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為不忠不是麼?殺瞭我是最好最好,也不用擔心和哪個王爺勾起手來和他作對瞭,也不心疑惑哪個將軍劫持瞭我去當傀儡皇帝瞭!他恐怕不肯開這麼大的恩——這個四哥比我曉得,誰也沒他伶俐——怕落殺弟名聲兒,那就請他允我削發為僧,要真正這樣,我打心眼裡感激他這個仁君瞭!”

允祥聽他夾七夾八侃侃而言,一多半倒不能對雍正直言轉告,知道他抱瞭必死之心,因嘆道:“我懂得,我也知道。”

“什麼?”允說得興頭,已是滿臉淚痕,突然被允祥插進一句,不禁詫異地抬起瞭頭。

《雍正皇帝(全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