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禾禾坐在地上。羊群星散在黃土崗梁上。牟百富遠遠地走過來說:“禾禾,我來看看閨女。”禾禾站起來,從兜裡掏出個東西說:“大,你閉上眼睛張開嘴。”牟百富閉眼張嘴。禾禾把一塊糖剝開:“大,不許偷看。”“禾禾,你比鎮長、縣長都厲害。”

禾禾把糖塊塞到牟百富的口中。牟百富咂咂嘴巴:“甜,還是我閨女向著我。”禾禾笑著:“出油那天,麥狗滿天撒糖,我撿的,一直沒舍得吃,我這還有。”

牟百富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幫我找隻羊。”禾禾問:“賣啊?”“不賣,大饞瞭。”“大,你饞瞭,你自己找。”“禾禾啊,你真是個孩子。養羊做什麼?就是吃肉的麼。一說找個羊,你就舍不得瞭。好,我自己找。”

牟百富打量著羊群,禾禾背過身去不看。牟百富走進羊群扯住一隻羊的耳朵:“就這隻瞭。”禾禾轉過頭來:“大,不能給你這隻。”“這隻怎麼就不給?”“這隻羊長得好看。”“好,好看的給你留著。”

牟百富又在羊群中扯住一隻羊的耳朵:“那就這隻瞭。”禾禾說:“這隻也不給。這隻羊聽話,從不亂跑。”牟百富又松瞭手:“禾禾,那隻長得好看,你不給我,這隻老實,你又不給我。你說,到底給我哪隻?”“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好,我可要動手瞭,抓到哪隻算哪隻。”禾禾不情願地轉過身去。

牟百富重新進入羊群,轉瞭一會兒,又把一隻羊的耳朵扯住:“禾禾,就這隻瞭啊。”禾禾說:“大,我沒看到,我也不知道。”“好,我閨女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牟百富哈哈笑著,把一根繩子拴到羊脖子上扯走瞭。

牟妻正在曬衣服,牟百富牽著一隻羊走進院子。牟妻說:“不年不節的,你怎麼要殺羊?”牟百富說:“什麼叫年什麼叫節?那還不都是人定的。什麼時候覺得嘴巴饞瞭,什麼時候就是年,就是節。”

牟妻說:“你當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你是要請那個溫州的周老順吧?”牟百富說:“我自己就不能吃隻羊瞭?”“出油那天,你就說要請,這都過去個把月瞭還不請,我早知道你心裡的小九九,你等著人傢請你呢!人傢沒請。你這是做給人傢看的。”“人傢有本事把咱地裡的油鉆出來,這隻羊就該吃。”

牟妻說:“對,該吃。”牟百富說:“上次他來,我就告訴他瞭,有什麼調皮搗蛋的,要他告訴我,他到現在也沒來給我添麻煩,就為這,我也得請他。”

牟百富在窯前磨刀,他磨得極認真,磨幾下,就舉起對著日光看看刀刃,又用指頭試試,再磨。牟百富提著磨好的刀來到羊旁邊,羊“咩咩”叫著。牟百富把一隻手撫到羊背上:“小夥子,別擦眼抹淚瞭。當瞭羊,就是羊的命,早晚都要挨一刀,都是鍋裡的大塊肉。早進瞭鍋就早托生。記住,想不挨刀下回別托生羊瞭,千萬別想不開。”

牟百富把刀叼在嘴上,將羊用繩子捆起來,羊驚恐地叫著。牟妻從窯裡探出頭說:“百富,弄遠點,聽那叫聲怪嚇人的。”“娘倆一個毛病。”牟百富拖著羊向大門外走去。

鍋裡熱氣騰騰,大塊的羊肉在鍋裡起伏著。牟百富靠在被子上坐著問:“禾禾不是回來瞭嗎?”牟妻說:“叫她幹什麼?她放的羊,見不得在鍋裡燉。”

牟百富立在窯前喊:“禾禾,你去周老順傢一趟,就說我請他吃飯。”牟妻說:“百富,請人傢吃飯,還能叫一個孩子去?還是你去請好。”

牟百富說:“我去請?你覺得他是大老板瞭是不是?你想想,在咱大窯村,我什麼時候親自上門請誰吃過飯?他周老順一傢三口,六隻腳踩在大窯村的地面上。你說,用得著我拖著兩隻腳去請他?”

一號井工地上,一輛輛油罐車在排隊,周老順立在車隊旁,一臉的笑。

禾禾來到跟前說:“周叔,俺大讓俺來,請你到俺傢吃飯。俺大說瞭,叫你現在就過去。”周老順說:“禾禾,說起來,我真應該請你大吃頓飯,可這些天事太多瞭。今天我也去不瞭,一個老鄉有點事,車快到瞭,我得去一趟。”

禾禾問:“周叔,你真不能去啊?”周老順說:“真不能去,告訴你大,哪天我請他吃飯。”

羊肉還在大鍋裡冒著熱氣。牟妻忙著切菜。牟百富還是靠被子坐著,半瞇著眼,豎耳朵聽著什麼。

禾禾進來說:“大,周叔說他有事,不能來瞭。”牟百富睜開眼睛:“有事?他沒說什麼事?”“說瞭。他說有一個老鄉找他。”“噢。他還說什麼瞭?”“還說謝謝你,等他有工夫,要請你吃飯。”

牟百富笑瞭:“禾禾啊,好,你這一趟沒白跑腿兒。來,請客不到,咱自己請自己。開飯。”

周老順沒蒙牟百富,他的確有個飯局。他到窯洞飯店去見四眼。四眼說:“老順,真給面子啊,說來就來。”周老順說:“真的沒時間,前兩天又和縣裡談瞭塊地。你四眼叫來哪敢不來。什麼事這麼急啊!”

四眼和周老順一起走進屋裡,四五個人從桌旁立起來。四眼說:“諸位,這就是我常說過的朋友,周總周老順。在座的這幾個朋友,都是咱溫州老鄉,程總程天才,吳總吳大發,何總何衛兵。周總周小新。”

周小新說:“有老順在,我不敢稱總。我是老順的學生。”周老順奇怪:“你是四眼的學生還差不多。我是種地的,沒學生,高帽戴錯瞭吧?”

周小新說:“周總,那次,你披著大花被面賣鞋,鞋被人全包瞭,我當時就在人堆裡看熱鬧。也就從那一天,我把你當成瞭老師,就當瞭銷售員。隻是,我賣的不是鞋,是瓷器。”周老順:“這麼個老師啊,出洋相瞭,見笑。”

周小新遞給周老順煙,周老順說:“謝謝。媳婦管得嚴,哪敢啊!”四眼笑:“媳婦管得嚴?糊弄誰啊!就他這人,成親的大花被,說拆瞭就拆瞭,還披著滿大街招搖。別說一個媳婦,就是十個媳婦能管得瞭他?”眾人大笑。

周老順說:“在傢歸媳婦管,到瞭你四眼這兒,就歸你四眼管瞭,你願意怎麼糟蹋老實人,就怎麼糟蹋吧。”

四眼端起酒杯嚴肅地說:“現在,我鄭重宣佈,今天把老順請來,把諸位老鄉請來,要完成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這個重要的事情就是……”周老順說:“四眼,又把俺們當成小學生瞭啊?”四眼說:“這個重要的事情,就是請諸位吃飯、喝酒。完瞭。句號。”一片笑聲。

周老順說:“四眼,大傢聚一聚我高興,喝酒更高興。可是,你要明天請,我就更高興瞭。我那兒的村支書牟百富今天請我喝酒,你要今天不請明天請,我可以連著喝兩頓酒。”四眼說:“老順,你真有福氣,我到陜北也常喝酒,可是,都是我請人喝酒,從村長請到鄉長,從鄉長請到縣長。你是村書記就請你喝酒!”

周老順說:“人傢不是請我,是請的溫州人,這說明咱溫州老鄉在陜北立起瞭牌子!”四眼說:“好!就為這個,咱們幹一個。老鄉見老鄉,咱不淚汪汪,咱喝。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來!”眾人喝酒。

四眼說:“老順哥,今天既是請你喝酒也是給你介紹條路。明說吧,這幾位老鄉不僅是老鄉,也是我的投資人。這幾天我就要開新井瞭,正請他們再給我增加資金,借機會給你介紹下,都認識認識。”周老順說:“四眼,你的一號井出油量還不大呢,怎麼就急著開第二口啊!穩健可是你一向的風格,你變瞭。”

四眼說:“有你老順哥在前面領跑,我不奮起直追能行嗎?再不多開幾口井,恐怕陜北地下的油都讓你搶走瞭。我是真為你著想,要想再開新井,光指望打出來的油回收資金沒那麼快,你早晚得學我,多多引資,快快開鉆。”周老順說:“好事。我跟你嫂子也準備開第二口井呢,到時候資金有缺口可就找你瞭!今天的酒沒白喝,幹!”

牟百富接到谷主任的電話:“周老順要鉆第二口井瞭,給你發請柬瞭吧?”牟百富愣瞭:“第二口井?噢噢,聽說瞭。要請還是請你們縣領導,我這小卒子頂多去湊個熱鬧。”谷主任說:“老牟啊,周總能到咱這裡投資,對發展縣裡的經濟有很大的推動。全縣的油區也不少,為什麼專門到你們村瞭?縣裡是有考慮的,覺得你是老幹部,能很好地配合。可是,總感覺……”谷主任不說瞭。

牟百富說:“谷主任,你別客氣,我有哪些地方沒做好的,你隻管批評。”谷主任說:“其實也沒什麼。隻是,上次開工典禮的時候,你沒去,我就和金縣長說瞭。金縣長問起周老順,他才去找的你。一般來說,當地的企業開工典禮,肯定要有當地的領導參加,所以呢,我就想問一下,有什麼問題,你不好說,我可以說,金縣長也可以說。”

牟百富說:“沒什麼問題。他來的時候,我還要騰出一口窯讓他住,他說什麼不住,住進瞭老窯。”谷主任說:“一定要註意搞好團結。要知道,在你們村裡鉆井,一口井可以帶動一方的富裕。”“是富裕瞭,地上鉆個大窟窿,還能不富裕?”

“行瞭,因為你是老幹部,我才和你說這些事,你心裡有個數就行瞭。”

放下電話,牟百富氣呼呼地走出村部,幾個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他來到八爺傢說:“八爺,我來是想聽你聊聊閑嗑兒。”牟八爺說:“聊閑嗑兒?你一進門,不用瞅你那張臉,聽你的腳步,我就知道你遇到什麼鬧心的事瞭,還能瞞得過我老頭子!”

牟百富說:“八爺,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你老。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讓鉆井給鬧的。”牟八爺問:“他一個外來的戶,給他塊地方鉆個窟窿就不錯瞭,還鬧騰個什麼?”“他還想鉆一口井啊!”“在哪兒鉆?”“就在原先那塊地上。”牟八爺說:“他這是得寸進尺!上次,我就說那地方離咱們祖墳太近,你說上頭答應,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麼還想鉆一個窟窿?”“八爺,你聽我說……”

趙銀花疲憊地走回傢,屋裡黑洞洞沒一個人,她躺到炕上。周老順回來點燈,見到趙銀花:“你回來瞭?”趙銀花不語。“銀花,你怎麼瞭?”趙銀花把一個存折舉到周老順眼前。周老順伸手去取,她又將存折縮瞭回去:“老順,這是什麼?”周老順笑瞭:“這陜北地方的人,都叫我周老板,我周老板還不認識存折?”

趙銀花說:“這不是存折。”周老順伸手去摸趙銀花的頭:“噢,這不是存折,我周老順看錯瞭。那你看看,我是誰?我也不是周老順瞭吧?”“你是周老順,可這東西真不是存折,是咱一傢這麼多年的全部傢底。你知道嗎?”“我知道。”

“老順,你知道就好。咱一傢子,可再也經不起折騰瞭,我想不給你來著,可又怕你著急上火,給瞭你,我這心裡就空蕩蕩的……”趙銀花嗚嗚哭起來。周老順叫:“銀花,銀花。”趙銀花還哭,周老順也哭瞭。

天上隻有星星,沒有月亮。遠處的野地裡,一個黑影貓著腰悄無聲息地朝老窯走來。那人頭上戴著個佈制的頭罩。蒙面人靠近老窯的窗戶偷聽。

周老順和趙銀花正睡著,忽然一聲響,一個東西落在屋裡地上。周老順從土炕上坐起來,下地點燈,看見窗上一個大窟窿,地上有一塊雞蛋大的石頭。周老順開門出去,在老窯前四顧,見沒有人影,就進屋來。

趙銀花問:“看到什麼瞭?”周老順說:“看到瞭,天上有星星,沒有月亮,地上有黃土,沒有腳印。”“能是什麼人呢?”“不用費心思瞭,這種事,我小時候也幹過。為什麼?就為瞭摔跤沒摔過人傢,扔塊石頭,出瞭氣就好瞭。睡覺。”

第二夜,又一塊石頭破窗而入,周老順一躲,石頭落到土炕上。周老順拿著手上的石頭要朝外跑,趙銀花一把拉住。周老順扯開趙銀花的手沖出門去,趙銀花叫瞭聲“老順”就從後面跟出來。

一個人影跑走瞭。周老順喊:“是你爹媽養的,你給我站住!”黑影真站住瞭。周老順要去追,被趙銀花扯住瞭。周老順憤怒地把手上石頭扔出去:“有種的,你給我回來!”

第三夜,又有人往屋裡扔一塊雞蛋大的石頭。趙銀花說:“老順,這一回一回地扔石頭,你來這些日子,是不是得罪瞭什麼人?”周老順說:“咱大老遠地到這來,凡事都小心三分,哪敢得罪什麼人!”“怪瞭,怎麼一回回地和咱過不去?是不是咱住瞭這窯,沒和主人打個知會,人傢不高興瞭?”“這是牟百富答應的,他說,這舊窯,當初是生產隊的羊圈,後來一直空著的。”周老順疑惑著,“還能是哪尊菩薩沒拜到?八成是。扔石頭不就是給咱提個醒嗎?牟百富和我說過,遇到什麼事找他。這回,真得去找他瞭,吃個飯,聊聊。”

趙銀花說:“應該請人傢吃頓飯,到瞭這裡,人傢牟書記先是讓咱到他傢去住,又讓咱住瞭這個老窯,有情有義啊。再說瞭,上回咱沒請人傢吃飯,人傢倒來請咱,你卻去瞭四眼那兒。”

周老順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牟百富會在後面搞鬼。這天,李躍進開著卡車來瞭,周老順一傢三口坐上車去二號井工地。許二窯看到瞭,趕緊跑到牟八爺傢報告。牟八爺讓許二窯集合村上的人去攔車。於是,幾十個男女出來瞭,好多人的手上拿瞭镢頭、木棒等傢夥。走在前面的是許二窯,牟八爺走在最後。

卡車往前開著,人群越來越近瞭。許二窯喊:“停車!”卡車停下,周老順跳下車來。許二窯領著人群來到卡車前,一雙雙眼憤怒地望著周老順。

許二窯橫握一根木棒吼:“南蠻子,滾吧!”周老順問:“你們這是怎麼瞭?”

許二窯說:“你鉆瞭一口井,吃著碗裡的就不錯瞭,還想伸出爪子來大鍋裡撈一把!做夢吧你!”

周老順說:“這塊地我已買下三平方公裡,有合同。縣裡村裡都同意瞭。”許二窯說:“放屁,這一片都是俺們的老祖墳,你還想鉆上個大窟窿,滾!”周老順不動。許二窯高呼:“南蠻子,滾回去!”眾人也跟著高呼。

周老順立著不動,趙銀花上前拽周老順,他還是不動。許二窯將木棒指著周老順:“你走不走?”趙銀花立到周老順的面前,雙手護著周老順說:“二窯,有話好商量,怎麼這樣呢!”

許二窯把木棒頂到趙銀花胸上:“你少廢話!”麥狗從旁邊沖上前:“許二窯,你住手!”許二窯把木棒頂到麥狗胸前:“誰褲襠破瞭,露出你小子?”

麥狗一把抓住許二窯的木棒,許二窯用力朝回拽,拽不動,他正用力拽,麥狗一松手,他倒在地上。

許二窯掙紮著爬起來,握著木棒朝麥狗砸,麥狗躲過去,木棒落空。許二窯趔趄一下,重又舉起木棒朝麥狗揮來,麥狗順手奪下木棒,高高舉起。周老順一把抱住麥狗。趙銀花大叫:“麥狗,你混啊!”麥狗喊:“許二窯,有種的上來!”

許二窯從別人手中接過一把镢頭,正要上前,人群後傳來一吼:“住手!”牟八爺來到人群前揮揮手。

許二窯不動瞭:“八爺,他打人!”麥狗說:“誰打人?這棒子是誰的?”他把手中的木棒扔出瞭好遠,“就你這樣的,打你還用棒子?不服你再來試試!”

牟八爺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你們給我把傢夥都收起來,有理說理,打群架啊!”許二窯和所有的人都本能地後退幾步。

周老順說:“八爺。”牟八爺問:“你就是那個周老順吧?”“我是周老順。”

“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這塊地,是我簽瞭合同的。”

牟八爺說:“合同不合同的,我不懂,我隻知道,這地兒的前面,就是我們牟許兩傢的老塋地,老塋地裡埋的誰呢?老祖宗。”周老順說:“八爺,這裡離老塋地,沒有一百丈也有八十丈,沒什麼影響。”

牟八爺說:“沒影響?你這一開機器就放響屁,弄得三裡外都能聽到臭動靜,還沒影響?你來發財,是你有能耐,可是,你不能鬧騰老祖宗啊。”周老順說:“八爺,你聽我說。”牟八爺說:“你千說萬說,還是說要在這再鉆個大窟窿。你鉆瞭頭一回,我就和百富說瞭。百富說他點頭瞭,我也就讓瞭。你呢,得寸瞭,還想進尺?”周老順說:“八爺,你這麼大歲數瞭,我是小輩,就算我求你瞭。”

“你不用求我,你能把車從我身上滾過去,你願鉆幾個窟窿就鉆幾個窟窿。”

牟八爺躺到瞭地上,“來,開車吧。”周老順一時愣瞭。

許二窯說:“南蠻子,開車啊,不敢開瞭是不是?”周老順蹲下身去說:“八爺,你起來吧。”牟八爺說:“你的車不開走,這地方就是我的塋地瞭。”

周老順隻好說:“李隊長,把車開回去吧。”大卡車掉頭離去。周老順說:“八爺,你起來吧,地上涼。”牟八爺說:“涼點好,去火。”

一傢三口像俘虜一樣低頭跟在卡車的後邊離去。

周老順垂頭喪氣地到村部找牟百富,辦公室鎖著。老會計說牟書記今天沒來。周老順來到牟百富傢,牟妻說他上班瞭。

趙銀花和麥狗坐在炕上悶悶不樂地議論著今天的窩心事,周老順一臉頹喪地回來,講瞭他到處找牟百富的經過。

麥狗說:“這事明擺著,他一定是躲開瞭。”趙銀花說:“叫你這麼說,許二窯那一大幫人來鬧騰,還有牟八爺,他知道?”麥狗說:“我覺得他知道。媽,你想想,開鉆的事,那些人怎麼就湊到一起的?镢頭、鋤頭、棒子,好多人手上都不空,不早來,不晚來,卡車一到就來瞭,那麼簡單啊!”

趙銀花說:“這事和牟書記有關系?老順,你說能嗎?”周老順說:“我也鬧不清。說有關系吧,他鬧這事圖什麼?說沒關系吧,發生這麼大事,傢裡村裡的,都見不到他的面。怪瞭!”

趙銀花說:“我看麥狗說得對。這事怕就是和牟書記有關,晚上再去找找他。”周老順說:“設備都來瞭,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錢,趁早,我現在就去縣上找金縣長。”趙銀花說:“縣長那麼大的官,怕更不好找。”

周老順說:“找不到金縣長我找谷主任,找不到谷主任,我找關局長。”趙銀花說:“要不,你去找找那個關局長吧,他不是四眼的同學嗎?先給四眼掛個電話。”周老順說:“四眼的同學不行,我看他在姓谷的眼裡,就是個小媳婦。我就直接去找金縣長,找姓谷的。合同上白紙黑字,明明白白。”

門衛室值班的在聽收音機,周老順快步走進縣政府大院。門衛問:“幹什麼?”周老順說:“找金縣長。”守衛說:“找誰你也得登個記。再說瞭,金縣長說找就找瞭?全縣幾十萬人都來找金縣長,得有多少個金縣長能夠用啊!”

周老順賠笑:“師傅,對不起,外來的,不知你這的規矩。”守衛說:“外來的怎麼瞭?外來的也得守規矩!”“你這個師傅怎麼這樣說話?”“這麼說話怎麼瞭?是我請你來啊?不願聽你走!”“走?我今天非進不可。”“你敢!”

周老順說:“我告訴你,我找金縣長,是金縣長給我批瞭鉆井的地盤,你不讓我見?你掛個電話,看看金縣長怎麼說!你就說,周老順,溫州來的。不信,看看名片。”門衛接過名片:“啊,你就是周老板周總啊,知道知道。不過,金縣長真的不在。”周老順說:“你還撒謊?”

門衛說:“對你這樣的大老板,我哪敢撒謊。這兩天金縣長的車沒見過,他肯定不在,可能開會去瞭。”周老順說:“那我就找谷主任。”“周老板,你稍等,我馬上給掛電話。”守衛掛瞭電話,客氣地說:“周老板,誤會瞭,別見怪。谷主任在,上樓左轉,最裡面的一個門。”

周老順終於見到谷主任。谷主任說:“周總,你鉆井的事,合同簽瞭,典禮也開瞭,我也就不好說什麼瞭,我說話也白說。”周老順說:“谷主任,事到如今你不能撒手不管,千萬幫個忙。”

谷主任說:“村裡的事,我真不太好插手,那也是一級組織。”周老順說:“谷主任,你說什麼也得幫忙,鉆井設備都租下瞭,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錢。你幫這個忙,大恩大德,我不會忘瞭的。”“周總真是痛快人。我幫是可以幫,可是,上次,你不聲不響地走瞭,你知道給我添瞭多少心理負擔嗎?”“谷主任,我給你賠禮道歉瞭。”

谷主任說:“周總,你是走南闖北的人,你要我說話,你應該明白,這話不能白說瞭吧?”周老順愣瞭一下。谷主任無語地看著他。周老順忙說:“實在不好意思,走得太急瞭,兜裡沒帶錢,來日,我一定……”“周總,你是不是白條子打慣瞭?”“谷主任,我周老順從來不打白條子。你等我一下。”“那得看你多長時間啦。”“很快。”周老順立即出門去找四眼。

牟百富背著手在鎮街上踱著步子,很悠閑的樣子。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來,車上坐著齊老師。齊老師喊:“牟書記。”牟百富站住:“齊老師啊,又來進貨瞭?”

齊老師說:“進點貨。你什麼時候來的?”“開會啊,一大早就來瞭。”“一大早就來瞭,這麼說,村裡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牟百富問:“村裡發生事瞭?什麼事?”齊老師說:“事大瞭啊!聽說,周老順要鉆新井,一大幫人都去,打起來瞭。連牟八爺都去瞭,躺在地上,硬是沒讓周老順的車朝前開。你可得早點回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又鬧起瞭,弄不好,要出人命。”齊老師的手扶開走瞭。牟百富望著齊老師的背影偷著樂。

有錢能使鬼推磨,周老順偏偏忘瞭這句古訓。錢花瞭,可心裡不痛快。谷主任得瞭好,派小車把周老順送瞭回來。趙銀花立在窯前,見周老順垂頭喪氣的樣子,忙迎上前問:“老順,沒辦成?”周老順說:“成瞭,還派小車把我送回來。”“成瞭你還一副蔫頭耷拉腦袋的樣子?”

周老順氣憤道:“他媽的,我做夢也沒想到,那個谷主任張嘴就要錢,當面鑼當面鼓。我尋思,他要錢也會拐個彎抹個角的,可他半個彎不拐,半個角不抹。我兜裡沒帶錢,沒辦法,隻好就近找四眼,他給我兩萬塊錢。我放到桌子上,谷主任立時就給牟百富掛瞭電話。”

趙銀花勸慰:“錢是人掙的,花錢買個平安也好。他給牟百富掛電話,能好使。”周老順說:“我得去找牟百富,讓他早點說話,別再出什麼岔頭。”

周老順提著燒雞、河魚、點心、酒四樣禮來到牟百富的窯前:“牟書記在傢嗎?”牟妻推開門:“噢,周老板啊,在傢呢。”

周老順走進窯,牟百富正坐著剔牙。周老順笑著:“牟書記,你回來瞭?”牟百富應付著:“回來瞭。你坐。”

周老順把禮品放下:“牟書記別嫌棄,一點小意思。”牟百富說:“周老板啊,到我這串個門,還帶著禮,這就不對瞭。”“早就想來認認門,一直忙,來晚瞭,請你可別見怪。”“你來瞭我高興,可這禮,你怎麼拿來的,就怎麼拿回去。我大小也是個幹部,是黨員,就得像個幹部的樣子,就得像個黨員樣子。你說不是嗎?”

周老順說:“頭一回串門,一點小意思,算盡個禮數吧。我這個井,要不是你的大力支持,哪有今天!”牟百富說:“招商引資,是當幹部的職責,為老百姓謀福利的事,我這個當書記的要是不盡力,那怎麼發展當地經濟?說不過去啊!”

周老順說:“牟書記,今天工地上出瞭點事,找你沒有找到。”牟百富說:“怪就怪鎮上開瞭個會,回來就聽說瞭。縣招商辦的谷主任給我掛瞭電話。我向谷主任好一頓檢討,作為基層幹部,我的工作沒做好。”“這事,還請牟書記多多幫忙。”

牟百富說:“周老板,你這話不對,不是幫忙,這是我應該做的。可是呢,你不知道,這農村的事,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說鉆井驚動瞭老祖宗。有句話叫人死如燈滅,老祖宗能聽到什麼?可是呢,農村就有這麼些說道,我也真是沒辦法瞭。要我說,你還是找縣上,他們官大,說話有分量。”周老順說:“牟書記,老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在大窯村,還是你說話好使。”

牟百富說:“不瞞你說,要說早些年,生產隊的時候,沒包產到戶,我說話還真的就好使。可是,現在呢,情況不一樣瞭,地分瞭,想公傢的事的少瞭,林子大瞭,什麼樣的鳥都有。有些時候,別說我說話不好使,就是鎮上縣上說話,也不一定好使。像今天的事,我一回來,就有人找我瞭,這個說,驚動瞭祖墳,要精神賠償;那個說,占瞭地,賺瞭大錢,多多少少,也得給老百姓表示表示吧?眾口難調啊!我工作可以做,恐怕是做不通啊!所以呢,這禮呢,你千萬拿回去。請縣裡面來做,比我強一百倍。”

周老順說:“牟書記,你別誤會,我去縣裡,不是不相信你,是沒找到你啊!嫂子也知道,我是村裡傢裡都找瞭。”牟百富說:“周老板,雖然我隻是個小卒子,但這點事我還明白,找誰不找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解決問題,縣裡說話,比我說話,那真管用。”

周老順掏出個紙包放到牟百富面前:“牟書記,你也知道,我這井剛鉆瞭沒幾天,投資大,手上也沒多少錢瞭,這點錢,你替我安排一下。算我求你瞭。”

牟百富說:“周老板,你這麼辦,把我送進去瞭,好像我牟百富就是因為你沒給錢我就不辦事,真是我怕辦不好耽擱你的大事。真的,我建議,你還是找找縣上好,不用說谷主任,就是金縣長,對你也很好啊!”

周老順立起身:“牟書記,你別推辭,我再說一遍,就算兄弟求你瞭。”牟百富說:“好吧,你周老板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這工作,我牟百富能做也得做,不能做也得做。”

周老順忙說:“那我再一次謝謝牟書記瞭。”牟百富說:“周老板啊,你別再這麼一口一個書記書記的,你就叫我老牟,叫我百富。你這麼大的老板,叫我書記,折我的壽啊。”周老順說:“好,百富,這事交給你瞭,這行瞭吧?”

牟百富說:“老順,好,說定瞭,你明兒個就開工。你開工,我做工作,兩不誤,看誰能放出什麼屁來!”周老順:“牟書記,你也該休息瞭,告辭。”“急什麼,坐一會兒嘛。”“你這開瞭一天的會,挺累的,早點休息吧。”牟百富一直把周老順送到大門外。

牟百富回到窯裡說:“禾他媽,你給我炒倆菜,我想喝點小酒。”牟妻說:“這半夜五更的,喝什麼酒?”牟百富笑著:“酒這東西,是想喝的時候喝,才有酒味,不想喝的時候喝,再好的酒,也沒有酒味。”

趙銀花見周老順回來,忙問:“這麼快就回來瞭,沒和他多聊一會兒?”周老順說:“耍噴火木偶離不開看火候,送禮也離不開看火候。聽他三句話,我明白早就該去。”趙銀花說:“叫咱明白瞭就好,就怕去瞭一趟還不明白。沒和他說扔石頭的事?”

周老順說:“沒說,我聽他一張嘴,就知道不用說瞭。”趙銀花問:“你是說,他知道?”周老順說:“我也就是個感覺。咱這鉆井的地盤,都在他的手心上。”

鉆井機又一次響起來瞭。周老順一傢三口立在旁邊,周老順的臉上帶笑指瞭指鉆井機:“銀花,問你個事,這東西叫什麼啊?“趙銀花說:“你是高興得糊塗瞭,這不就是鉆井機嗎?”“不是。”“不是,是你周老順。”“錯!不是周老順,是一個天大的存折!”周老順哈哈大笑。

趙銀花說:“你說,這口井,也能像上口井出油那麼旺嗎?”周老順說:“那還用說,這兩口井,肯定都在一個藏油區,一個媽的孩子,長得能不像嗎?我說的一定沒錯。從現在起,就把你的心好好揣在肚子裡,等著數票子吧。”趙銀花笑著:“叫你這麼一說,我這個心就踏實瞭。”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