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雪已經下瞭兩天,上午剛停止,強烈的冰凍凝固瞭大片的積雪,路面泥濘滑溜。

陳江河穿著一雙橡膠底的解放鞋,挑著貨擔,深一腳,淺一腳,警惕地走在鄉村的小路上。鞋太大瞭不服腳,這是別人穿破不要的,用一根頂針加兩顆糖換來的。他身後跟著一堆孩子,跳著、叫著:“小換糖佬,小換糖佬。”陳江河臉上的表情和路上的積雪一樣冰冷,他謹慎地看著四周。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嚴禁棄農經商!”

陳江河對小孩子的戲辱從來不生氣。他總是在言語上承讓,在生意上承讓。吃虧是福,是“雞毛換糖”人代代相傳的祖訓,否則,動不動就生氣,與人錙銖必較,還談什麼生意?相反,能夠出門謀生的換糖佬是義烏的精英,很多人多才多藝,他們將手中的撥浪鼓用一種誇張的表情甩動起來。他們的祖輩打倭寇打出瞭名氣,後代大多從小學文習武,會用“小黑虎”“雲步”空手搏擊,木棍可以舞出“棍花”,長凳可以舞出“凳花”,還有人會用婺劇唱腔招攬顧客。金水叔就會來一出“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此外,“紅燈記”裡李玉和的英雄氣概,經常會博得熱烈的掌聲,他們在精神上居高臨下、高屋建瓴。

隨著撥浪鼓聲,孩子們口中的唾液不停地分泌出來。望著那層被塑料紙蒙著的生薑糖、桂花糖,孩子們不停地吞咽著嘴裡的口水。陳江河觀察著孩子們的表情,他尋思著其中的某一個已經在上一次將那些牙膏皮、錫鐵罐、雞內金丟在瞭他的貨郎擔裡瞭。沒有生意時,他顯出瞭自己的慷慨:小心地用一塊鐵鏟,從一整塊圓盤大的桂花糖上,敲出瞭一塊塊指甲蓋大小的碎糖片,然後依次分到孩子們手中,於是,那種甜蜜迷人的香味又飄起來瞭。“小換糖佬!”

“小換糖佬特別大方!”小孩子們總是盼望著聽到陳江河稚嫩的吆喝聲:“雞毛鴨毛鵝毛換糖嘍!”

雞毛換糖的艱辛一言難盡。每天早晚隻吃兩頓,沒有菜,就用鹽或者醬油下飯。一天來回要走上百裡路。夜路走多瞭,遲早遇到“鬼”。正月初三,陳江河收購瞭一大擔雞鴨鵝毛和破佈,挑著貨郎擔,走在回古月橋洞底下“傢”的路上。當走過一條小溪上的長木橋時,一個農村裡的潑腳鬼跟瞭上來。這個人年齡和塊頭都比陳江河還小,可是他抓住陳江河的糖擔不放手。陳江河怕再招惹麻煩,避來避去走到橋中央時,被那個人碰上瞭扁擔,陳江河被撞下瞭橋,掉進瞭溪裡。

正月裡,天寒地凍,溪水結冰,刀割一般,陳江河隻想著撈回貨物,一點也不知道寒冷,溪水沖走瞭很多小百貨,隻撈起瞭少部分雞鴨鵝毛。陳江河沒有辦法,穿著僅有的一件濕衣往“傢”裡奔去。這浸過水的破佈類貨物超過一百五十斤重,當陳江河瘦弱的身軀挑起糖擔,艱難地走出第一步的時候,肩膀上好像壓瞭兩座大山。陳江河心裡想的是:雞毛,你從苦水裡長大,飽受磨難,別人叫你“短命鬼”,你沒資格再糟蹋“傢裡”的財物瞭,挑完這一趟,把損失減到最小!最艱難的時候就過去瞭,你也會有好日子過的。

走瞭不到三裡路,看見一座殘破的古廟,陳江河已經挑得肩膀紅腫,衣服黏在肉裡,拉都拉不開瞭。他卸下擔子默默祈禱說:各位過路神仙,雞毛換糖太苦瞭,保佑保佑我吧,我有出頭之日,一定會燒錢紙給你們。又翻過瞭一座山坡,隻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錯,隱隱約約被雪壓著的古月橋終於露面瞭。

元宵過後,抓雞毛換糖小攤販的鬥爭又開始瞭。陳江河見到戴大蓋帽、箍紅袖套的,挑起擔頭轉身就逃。有一天,陳江河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村婦正朝他使勁揮手。陳江河一愣,定睛看時,村頭幾位民兵正匆匆趕來。

陳江河眼明手快,挑起擔子快步跑到旁邊的溝裡,糖粒灑落瞭一地,他也不敢動,屏息聽著上面的動靜。腳步聲漸近。“小換糖佬就住在橋洞底下,天天晚上在那熬糖!”

腳步聲漸漸遠去,陳江河慶幸躲過瞭一劫,忽然,他腦袋一漲,顧不上撿糖,挑起擔子撒腿就往古月橋橋洞跑去。

橋洞裡的駱玉珠正專註地熬著糖油。那滑溜溜的糖漿就像圓滾滾的皮球,在鐵鍋裡滑來滑去,又像在玩溜滑梯似的,就在這時,糖漿突然散發出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味道,駱玉珠隨手沾瞭一下鍋邊的糖漿往嘴裡一舔,還是那又蜜甜又濃香的糖味,駱玉珠的心情也明朗起來。

山坡上出現瞭那幾個民兵的身影,飄出的糖香讓他們聞香而來,幾個人會心地對視瞭一下,悄然包抄過來。

陳江河一路飛奔,上氣不接下氣。駱玉珠托著腮幫有心事似的望著咕嘟冒泡的糖漿,絲毫沒有感覺到靠近的危險。遠處隱約響起陳江河的吼叫聲:“駱江河!”

駱玉珠聞聲而起,驚詫地走出橋洞眺望,頓時臉色大變,那三個民兵已經圍攏過來。陳江河邊拋石子邊喊:“快跑!”

聽到陳江河的快跑聲,駱玉珠卻返身回到洞裡去拿什麼東西。陳江河急得不行:“別拿瞭,快跑!財迷!”駱玉珠拔腿沖出,一人追去,剩下兩人回身向陳江河撲來。陳江河挑著擔子邊跑邊朝駱玉珠喊:“往西邊跑!”

駱玉珠默契地調頭,兩人越跑越近。駱玉珠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陳江河將擔子放下,俯身將她攙扶起來。“腳崴瞭!我跑不瞭瞭!”駱玉珠哭喪著說。

“站住!別讓他們跑瞭!”身後喊叫聲越來越近。

陳江河望著不遠處的溪水:“會遊泳嗎?”駱玉珠驚恐地搖頭。陳江河不由分說蹲下,拉過駱玉珠,背起就跑。駱玉珠胸膛一起一伏,陳江河露出異樣的眼神,臉色一變放慢腳步。駱玉珠用力拍著他的頭說:“跑啊!快跑!”

拐角陰影下,陳江河背著駱玉珠大口喘息躲藏著。駱玉珠察覺到陳江河的異樣,意識到什麼,臉一紅想往下跳。追趕的民兵在他們藏身不遠處停住腳步,威脅要開槍啦!陳江河背著駱玉珠,一下子後背貼前胸頂在墻壁上,兩人貼得更緊瞭。駱玉珠眼神一蕩,也不敢出聲。

陳江河的目光遊離,喘息著感受著身後的起伏。駱玉珠嫌他喘氣聲過大,死死捂住他的嘴,憋得陳江河滿臉通紅。民兵過去許久,陳江河才用力掙脫瞭駱玉珠,轉身恐懼地靠在墻邊,兩眼疑惑地瞪著駱玉珠。

駱玉珠咬著嘴唇,兩人無語,尷尬對視。

篝火點燃,火光映在發紅羞澀的臉上,竟別有味道。陳江河手足無措地站在那,一動也不敢動。駱玉珠撲哧一聲笑瞭:“坐下。”

“你怎麼好意思騙我呢。明明是個女的,這麼多天我……”陳江河驚詫地抬起頭,打量著駱玉珠。

“我叫駱玉珠,之前的名字是騙你的。”駱玉珠傷感的目光凝視著篝火,“我是逃出來的,我傢就在義烏最西邊,離你們陳傢村近百裡路。在我十歲那年,我媽得瞭場大病,郎中說大山裡的野生還魂草能救命,可是一根仙草抵一錢黃金,我傢吃不起,媽媽還是走瞭。這個舊玉墜就是我媽媽走之前給我的,說能保佑我一輩子……”駱玉珠摘下脖子上的舊玉墜,動情地看著。

“我爹後來又討瞭一個,生下瞭一個弟弟,傢裡窮得揭不開鍋,後娘就把我賣到江西嫁人,路上我才知道那個人是人販子。”

“就是火車站那幾個?他們一直在找你?他們沒找你傢嗎?”陳江河不敢相信。

駱玉珠點頭說:“找瞭,我偷偷跟著他們,看見我爹把賣身錢還給瞭他們。”

“那他們幹嘛還找你呀?”陳江河有些詫異。

駱玉珠羞澀地說:“趁那人販子睡著的時候,我偷瞭他的衣服,而且穿上他的衣服去見瞭買主,騙他要賣的人就在屋裡睡覺,我跟買主討價還價要瞭筆錢,把他悄悄地賣瞭。哼,他能賣我,就不許我賣他嗎?”

“你把人販子給賣瞭?”陳江河瞪大眼睛,無比驚訝地看著駱玉珠。陳江河起身,來回緊踱幾步,顯然很難消化剛才的話。“你把人販子給賣瞭,也把我騙瞭,你這本事養活自己沒問題啊。哪錢呢?”

駱玉珠咬住嘴唇:“我藏在橋洞那邊的一個地方,之前我是怕你……沒說。你陪我去拿,我分你一半……”

“我一分也不想要。金水叔從小教我‘仁中取義,義內求財’,這錢不幹凈,你饒瞭我吧!”陳江河拍瞭拍額頭,感嘆道,“我的天哪!我跟你吃糠咽菜苦熬這麼多天,沒想到身邊就藏著大錢呢!”

“這是賣我的錢,又不是偷的搶的。”

陳江河無可奈何地說:“這是賣人販子的錢好不好!你這人太可怕瞭!你怎麼沒把我也賣瞭啊!”

“你不值錢,沒人買。為瞭你這個撥浪鼓,我差點被抓瞭。”駱玉珠憤憤地說。

陳江河被噎在那裡,斜靠在柴堆上,兩人怒視。

“不敢睡是吧?怕我把你給賣瞭?”那邊駱玉珠撲哧偷樂著。

陳江河嚇得忙閉眼,長嘆一聲:“你什麼不敢賣啊。”

第二天一大早,天邊的那朵小雲漸漸迷漫成瞭一片白茫茫的雲海,繼而升騰起來,向四周擴散,慢慢籠罩瞭整個天空。零星的小雪飄落下來,頃刻間,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嗚咽的寒風怒吼著。霎時,暗黑的天空連同雪海打成瞭一片,一切都看不見瞭。陳江河警惕地貓在水渠上向四周張望,一邊急促地催促駱玉珠:“快點!”

駱玉珠在橋洞裡搬著磚頭翻找著,不一會工夫,駱玉珠掏出一個小袋拿出錢來數瞭數,舒心地朝陳冮河笑瞭笑。

扁擔、貨筐、熬糖的鍋一一擺在面前,駱玉珠異樣的眼神看著陳江河。陳江河不厭其煩地交代:“這些換糖工具我都給你辦齊瞭,裡美山這房子我也跟人傢說好,先租一個月。你以後就停駐在上溪裡美山吧,這一帶管得比較松,以後還可以去夏演鯉魚山看看,那裡更是天高皇帝遠的,不過,你還是要小心。”

“你想走,你要拋下我?”駱玉珠眼淚突然湧出。

陳江河嚇瞭一跳,說:“你現在又不缺什麼……再說,我們倆本來就沒什麼關系,你一女的我一男的,剛才我還看見房東在那嘀咕呢。”

駱玉珠一把揪住陳江河的手臂,顫抖著說:“你是我哥不行嗎?我不許你走,我分你一半錢。”駱玉珠慌亂地拿著錢,往陳江河手裡塞。“我給你做飯,我給你洗衣服,我還給你唱戲,好不好?哥,哥你答應啊!”陳江河苦笑著,刮瞭一下駱玉珠鼻子,答應道:“哎!哎!”“天靈靈、地靈靈,我給我哥唱一首《北風吹》。”

北風那個吹

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

年來到風卷那個雪花

在門那個外

風打著門來門自開

我盼爹爹快回傢

歡歡喜喜過個年

歡歡喜喜過個年

天籟之音劃破瞭嚴冬的夜晚,幾顆赤裸的星星可憐巴巴地挨著凍,瑟瑟發抖,幾乎聽得見它們的牙齒冷得捉對廝打的聲音。煤油燈下,陳江河驚詫地看著桌上的菜。“歌唱得好聽!炒菜手藝,這也是跟你媽學的?”

?駱玉珠端起酒,忽然收住笑,一臉嚴肅地說:“你知道這個小屋對我意味著什麼,這是我媽走瞭以後,我駱玉珠第一次有傢的感覺。苦日子很快就會過去的!江河哥,我謝謝你。”

陳江河迷迷糊糊中脫口而出:“玉珠,等我長大,能出去闖,還要三年。”玉珠頓時臉色發白,嘴裡喃喃地說著:“一天都過不下去瞭,還要三年,還要三年!”這種苦日子還要過三年,對在苦難邊緣掙紮的玉珠來說,好像是有點撐不住瞭!

陳江河嘴唇顫動,卻沒說出話來,看著駱玉珠一飲而盡。

“傢,我從來沒有過傢。你知道我小名叫雞毛嗎?這是金水叔給我起的,還說遲早有一天雞毛會飛上天去,可我怎麼覺得這輩子也沒有什麼機會瞭,我們要窮到什麼時候啊?我曾經想過,我爸我媽長什麼樣子呢?我做夢都想。金水叔說,準是窮得養不起我,他們才把我扔瞭,不然哪個爸媽能有那麼狠心……我覺得自己就像雞毛一樣。”陳江河閉著眼晴仰頭喝盡,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不許哭!”駱玉珠突然一拍桌子,咬牙指著他,“我媽說過,男人不該隨便哭的,你一哭身後的女人更沒著落。她們找誰去?”

“我為什麼哭?別人都不要我瞭,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你說得好,我不哭瞭,我這輩子永遠不哭瞭。”

駱玉珠又倒好兩碗酒,自己先喝幹,然後像演員那樣,跨步走上外面高一層的臺階上,把手一揮,清唱出《劉三姐》“隻有山歌敬親人”那段歌曲。唱到最後這句,陳江河竟然不約而同地一起唱起來:“山歌好嘞,好似熱茶暖透心,世上千般我無份,隻有山歌屬窮人。”

歌聲一落,陳江河鼓起掌。駱玉珠笑瞇瞇地,她沒有藏著掖著,她覺得挺好的,自豪地說:“這算什麼,我媽教的,她年輕的時候,可是去過鄉文藝宣傳隊的。”

駱玉珠並沒有停下嗓子,繼續唱起婺劇:“綠袍金甲顯威風,赤兔戰馬足騰空。腰掛三尺青鋒劍,過關斬將立大功。我乃漢室關聖大帝是也,天官有令到來,召集眾仙華堂慶賀。關平、周倉!”

陳江河起身將碗中酒喝幹,大叫一聲:“在也!”

小院裡回蕩著兩人酒後撒歡的高吼聲。“祥雲彩霧,萬道紅。凡人間紅塵變無窮,金烏去又來。大鵬傲長空,萬古千秋春長逢……”駱玉珠盡管臉色通紅,還是微笑著,拉著陳江河的手。她一直端坐著,不停地向陳江河解釋婺劇的內容。

星星比任何時候都要多,又大又亮,它們既不眨眼,也不閃爍,是恬靜的,安詳的。陳江河睡在用稻草鋪就的地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陳江河悄然爬起,默默看著熟睡中的駱玉珠,眼中透出一絲憐憫,長長地嘆瞭口氣,然後輕手輕腳利索地將口袋裡的錢取出,塞到駱玉珠枕下。

陳江河打開門,一陣涼意襲來,他不由地打瞭個寒戰,遲疑瞭一下,回身拿出腰間的撥浪鼓,放在糖鍋的旁邊,沒有回頭,毅然轉身走出小院。

駱玉珠沉浸在夢鄉,露出瞭甜甜的笑容……

陳傢村大隊部門前的空地裡,村民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大隊部門前堆著十幾個撥浪鼓和幾副貨擔。柱子、大光爹等人抱著頭蹲在地上,陳金水身材枯瘦幹癟,脖頸上盡是深深的皺紋,腮幫上有些褐斑。他是個性格堅強的人,遇事不慌不忙,就算遭受再大打擊,盡管悲憤交加卻不畏懼,因為他知道:如果連他也倒下去,誰來保護自己的鄉親?他平時總是微笑著,不管在什麼難題面前都是一笑瞭之,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免得別人擔心。他保護鄉親和傢人,哪怕遇到惡勢力也永遠不低頭。

陳金水被巧姑攙扶著,怒視著柱子大光爹他們說:“被自己人抓回來總比被外面人抓到好!現在是啥時候瞭,你們還敢出去敲糖。”

“金水哥,那也不能等著窮死啊!咱這要啥沒啥的窮地方,就指著這手藝吃飯呢。”柱子帶著哭腔說。

“什麼手藝?雞毛換糖是惹禍的手藝!我剛放回來幾天,你們還想讓我再進去是不是?”陳金水說著扯開外衣,露出身上的傷,“你們還想讓我再遭罪是不是?”

眾人面面相覷,默默搖頭。“雞毛有消息沒?是死是活誰打聽到瞭?”陳金水看瞭一下眾人不耐煩地問道。

“金水哥,我們知道雞毛走瞭你心裡不好受。你放心,這孩子聰明機靈,他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陳金水神色黯然,語調沉重低緩:“風聲緊吶!最近,因為投機倒把罪,被判刑的越來越多。隻要有口飯吃,我們就這樣熬著,誰也不許再出去瞭。從今天起,敲糖幫算是絕瞭。”說罷,陳金水從懷裡拿出一張已經老舊發黃的挑貨郎像,他將畫像點燃,轉身不忍地丟向堆積在一起的貨擔和撥浪鼓,瞬間火燒瞭起來。

陳大光與巧姑站在陳金水面前,大光小心地說:“我們都問瞭,也都找瞭。金水叔,十裡八鄉認識的人我都問遍瞭,誰也不知道雞毛去哪瞭。”

陳金水抽著煙袋陷入沉思。“爹,雞毛哥不會有啥事吧?”巧姑含淚問。

“這孩子是咱敲糖幫老老少少帶大的,這些年該學的本事都學到瞭,出門在外肯定餓不死。大光,再出去找找,哪怕知道去向也行。”

“哎!”陳大光點頭。

“撥浪……撥浪……”遠處突然響起撥浪鼓的聲音。房屋裡的人都是一驚,金水嬸慌忙走進來:“金水,你聽。”

陳金水滿臉怒容,邁步沖出。“誰還這麼大膽?不是撥浪鼓都被燒瞭嗎?”巧姑也滿臉疑惑。

隨著“撥浪……撥浪……”聲響起,村裡的鄉親都走瞭出來,驚奇地望著搖撥浪鼓的駱玉珠。一群小孩正圍著駱玉珠要糖吃,駱玉珠耐心詢問著什麼。

陳金水快步走來,柱子忙低聲告訴陳金水:“外邊來的!找陳江河!見人就問。”

陳金水一驚,停住腳步,轉眼打量著駱玉珠。陳金水目光落在駱玉珠拿著的撥浪鼓上:“這撥浪鼓是誰給你的?”

身後陳大光、巧姑等人也圍攏過來,駱玉珠嚇得忙將撥浪鼓藏在身後。

“你哪裡拿的撥浪鼓?”巧姑激動地問。

駱玉珠有些害怕地看著巧姑,梗起脖子說:“你管不著!”

巧姑上前就要搶,駱玉珠拼命躲避。陳金水大叫一聲:“巧姑!”

陳金水拉開女兒上前,緊盯住駱玉珠:“你找陳江河幹什麼,你見過他?”

駱玉珠死死攥住撥浪鼓:“他是不是回來瞭?他在哪?”駱玉珠扯起嗓子向四周喊,“陳江河你這個騙子!你出來!”

陳金水皺著眉憤憤地說:“把這撥浪鼓拿回來!把她趕出村去。”

幾個人上去,生拉硬扯地將撥浪鼓搶到手,駱玉珠連咬帶抓。陳金水接過撥浪鼓,用力一扯,鼓線斷瞭,鼓被拋到地上。

陳金水剛要踏上腳,駱玉珠大吼一聲:“我死給你看!”

陳金水轉身望去呆住瞭,駱玉珠已經掏出刀頂在自己的脖子上,全陳傢村的人都被這女孩的瘋狂驚呆。駱玉珠含淚顫抖著說:“你要把那撥浪鼓毀瞭,我就死在你們陳傢村!”

幾個人慢慢後退,陳金水詫異地打量,也不敢再動。駱玉珠撿起撥浪鼓,挑起擔子快步離去,巧姑追瞭上來:“哎,你等等!”

駱玉珠挑著擔子停住腳步,咬著嘴唇不語。巧姑一邊喘氣一邊上前:“姑娘,你是在哪裡見到陳江河的?我們也正在找他,你這撥浪鼓是他給你的?”

駱玉珠點點頭說:“他以為把這留給我就不欠瞭?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瞭?”心裡恨恨地罵著。

“他欠你什麼呀?”巧姑驚呆,上下打量瞭駱玉珠一番。駱玉珠臉一紅,挑起貨擔快步逃走,回過頭又說瞭一句:“你要見到他,帶句話,他跑不掉的!”

巧姑目瞪口呆看著駱玉珠遠去。

坐在火車上,窗外是飛舞著的雪花。腦子裡裝著曾經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和火車一同上路瞭。往事,故人,都隨著陳江河的腦子,鋪滿瞭流浪的軌道。陳江河緊裹外衣,一邊小心躲避著列車員的巡視,一邊逐個問座位上的人:“茶葉蛋要嗎?糖要嗎?義烏紅糖熬的!”陳江河如此大膽的舉動,引起瞭鄰座帶黑邊眼鏡學生模樣的人註意,他看見陳江河脖子上掛著一個褡褳,左邊雞蛋右邊紅糖,心中不由一樂。

“小兄弟,糖怎麼賣?”

陳江河連忙湊上前:“五分錢一塊,拿東西換也行。”

學生笑瞇瞇打量他,從兜裡掏出五分錢、一支筆、一塊糕擺放在手心,抬頭等著他選。

陳江河怔瞭怔,也笑起來,拿出一塊糖放到學生手心,將筆取走。

“你是義烏來的?”學生一邊端詳,一邊把糖含在嘴裡。

陳江河剛要說話,列車員又從另一車廂走來,他慌忙要逃,被學生按住,將自己的衣服拋向他,又使瞭個眼色。陳江河會意,用衣服蓋住胸口的褡褳裝睡,列車員看瞭他們一眼就走瞭過去,腳步漸遠。陳江河慢慢睜開眼,學生微笑,伸出手:“我叫邱英傑,也是義烏的。”

“謝瞭。”陳江河怔怔地瞧著他,慢慢伸出手握在一起。

“我們義烏已經很少有人幹這個瞭,你不怕被抓嗎?”

“你知道我叫什麼嗎?雞毛。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賤的瞭,我怕什麼。”陳江河滿不在乎地哼瞭聲,起身就走。邱英傑一把攀住他的胳膊:“糖是你自己熬的?”

陳江河點頭,眼睛卻不停地看著其他車廂。

“雞蛋呢?”

“從鄉下雞毛換糖換的,自己煮瞭上車賣,賺個差價。”陳江河低聲說。

邱英傑用欣賞的目光說:“你挺懂經濟學的嘛,賺回的錢再去熬糖,這樣慢慢積累,可車票的成本怎麼解決呢?”

陳江河苦笑:“老鄉,別再問瞭,我都是逃票的,不能被他們抓住……你到底是幹啥的?”陳江河拿出一個雞蛋塞到他手裡,便匆匆擠向下一節車廂。

火車臨時停車,邱英傑站在站臺呼吸新鮮空氣,看見老鄉陳江河從遠處車廂跳下:“哎,老鄉!賣完瞭?我剛剛還納悶,你不會跟這車到北京去吧。沒想到你是四海為傢,隨時下車啊。”

陳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隻能搭一段,再長就躲不過去瞭。您去北京?”

“我在北京上大學,前年恢復高考,我算是幸運地趕上瞭。”

陳江河面露羨慕:“大學生,瞭不起!”

邱英傑爽朗地笑起來:“瞭不起的是你雞毛啊!活學活用經濟學,上車下車如囊中取物。你大名叫什麼?”

陳江河愣瞭愣:“我叫……陳江河,你剛才說的什麼經濟學?”

“那你先回答我,為什麼不要錢,卻換走我的一支筆。”邱英傑笑著問陳江河。

“因為這筆在鄉下是稀缺物,我可用它換更多的東西。而且,我叔要我用筆學本事。”

邱英傑贊嘆地點頭說:“這就是經濟學。以物易物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要求每兩種物品之間都有一個交換比,馬克思就講過這個問題……”

陳江河依然一臉懵懂,眼裡閃動著好奇,還有求知的欲望。

列車鳴笛,兩人同時掉轉頭看去,乘務員已經上車。邱英傑遺憾地笑笑:“老鄉,我得上車瞭。我們有緣再見,到時我再給你仔細講!”

陳江河忙揮手,看著邱英傑進車廂。

漸漸地火車開始行進,邱英傑剛落座,陳江河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車廂口。邱英傑無比驚詫地打量著他,陳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對面。“怎麼逃票?逃票是需要膽量、速度和計謀的!”“進站時,我從車站旁邊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斜抄過去,乘人不備翻過圍墻,鉆過火車底下,快跑攀上站臺。出站時更簡單瞭,我就找一個側門,翻過圍墻就可以出來。各地火車站結構都差不多,多坐一站對我來說是常事。”

邱英傑會心地笑起來……

陳江河與邱英傑站在過道上,列車員走過來打量著,兩人大氣也不敢出。

邱英傑笑著輕聲說:“哎,在車上你就這麼逃避檢票啊?”

“我有好多招呢,周圍的幾趟車我都上遍瞭。你接著講,什麼叫交換比?”

“當人傢拿出雞毛,挑選想換物品的時候,你的腦子裡就要快速算出值不值。比方有一個老太太,就喜歡一個什麼頭繩發髻,怎麼辦?她拿出來賣的雞毛成色如何、值多少,得馬上給它定價,這才是雞毛換糖的關鍵。”

“對對對!我跟老一輩出去的時候,都讓我來估價貨換得值不值,金水叔說我算得最準。”陳江河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這就說明你有極高的經商天賦。我們的祖輩雞毛換糖時,根據客戶的偏好和他們提供的物品,會隨時調整各種小商品對各類雞毛和勞務的相對價格,我們必須精確到厘!敲糖幫走遍四方,對各地的物產極為瞭解,可以憑直覺敏銳地抓住所有的差價,你我義烏人的血脈裡早就有這種遺傳基因!”邱英傑連比帶畫地說著。

陳江河半張著嘴聽得入神……

在陳江河眼裡,火車可愛又可恨,它讓人歡喜,也讓人流淚;它載得人載得物,也經常裝載著夢想,唯一載不動的就是離愁別緒。眨眼間北京站到瞭,在熙攘的人群中,陳江河幫邱英傑將行李提到站臺。廣播裡也響著:“歡迎來到首都北京。”

邱英傑感慨:“真沒想到你一路把我送到北京,如果以後我把這件亊講給別人聽,有誰會相信啊。江河兄弟,既然到瞭北京,倒不如我帶你在北京好好轉轉。”

“不瞭,英傑哥,我是跟你學瞭一路。將來總有一天我要翻身,會堂堂正正地跨進北京!”陳江河深深吸瞭一口氣,轉頭用異樣的目光,自信地掃視瞭一眼車站。

“會有這麼一天的,等我回義烏一定去找你。”邱英傑轉身走瞭幾步,想起什麼調回頭:“江河兄弟,我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你說你討過飯、住過橋洞,像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身世,還有啥放不下的,就該憑你的生存能力天南海北地轉動,敲糖幫賺的是什麼?光是錢嗎?咱的祖輩最遠到過河北、遼寧,你應該有超越他們的想法。”

陳江河呆住,若有所思:“我還能去哪?”

邱英傑神秘一笑:“世界可大著呢,兄弟!鐵路線算什麼,隻有借著太平洋和西伯利亞的狂風,你這雞毛才能飛上天去。記住我的話,兄弟記得按這個地址給我寫信,三年以後我們義烏見。”邱英傑大手一揮,頭也不回地遠去。

陳江河完全被震撼住瞭,一動不動地望著邱英傑的背影:這個人的眼界開闊、談吐不凡、舉止瀟灑—真瞭不起!

每逢初一、初四、初七,是陳傢村集市日,因為針線、紐扣、發扣、板刷等小商品需求眾多。盤溪橋邊曬谷場上,提籃叫賣小商品的商販已達二三十人,為逃避打辦、工商,商販隻得像遊擊隊員一樣在陳傢村汽車站、街頭轉悠。

駱玉珠非要等到陳江河不可,就從西鄉來到東鄉,在陳傢村租房紮下瞭根。她發現販賣針線、紐扣、玩具、板刷等小百貨更有利可圖,就加入瞭批零兼營的遊擊隊中。她從溫州、杭州批貨,在陳傢村提籃叫賣,籃子裡隻裝樣品,貨物藏在租房裡,便於拎起籃子,逃避市場管理人員。

火車頭憤怒地噴吐著發亮的火星,沉重地喘著氣,沿著鐵路呼哧呼哧地駛向瞭夜色蒼茫的遠方,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拖著幾十節車廂,穿行在浙贛線上。駱玉珠幹練機警,在說笑的人群中像泥鰍一般來回穿梭。

角落中堆著幾個麻袋包,駱玉珠警惕地看看兩旁,扒開車窗向外眺望。

遠處黑暗中有手電筒亮光在晃動,駱玉珠趁人不備抱起一個麻袋包向車窗外拋瞭出去,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麻袋包也從列車車廂拋到瞭鐵軌外。

早已接站等候的馮大姐等女子紛紛跑上,抱起麻袋包……

火車停靠到義烏車站,駱玉珠一身輕松地跳下車廂。大光爹帶著幾個巡查人員正虎視眈眈看著下車的人員,他們每人胳膊上都戴著“打擊投機倒把”的紅袖套。駱玉珠不慌不忙裝沒看見,大光爹擋住去路。

“駱玉珠,這趟去金華沒帶點東西回來?”

“被你們陳鎮長逼得窮成這樣,能帶啥呀!”駱玉珠一臉茫然。

“沒撒謊吧?”幾個人輕笑起來。

駱玉珠拍拍身上攤開雙手:“你們搜。”

“不用瞭,你回去寫份檢查吧。明天交到鎮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

“憑什麼呀,你們?”駱玉珠瞪眼。

“就憑這個!”

駱玉珠看到馮大姐等女子欲哭無淚地從站臺深處走瞭過來,雙輪車上是那幾大麻包的貨物,駱玉珠傻眼瞭。

大光爹冷哼:“我們陳鎮長早就看透你耍這套把戲瞭!快進站的時候卸貨,唱紅燈記呢你們。駱玉珠你就是孫猴子,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告訴你,我們在義亭、蘇溪、大陳也都撒下瞭天羅地網。”

“陳金水,你不得好死!”駱玉珠急忙撲上前去搶雙輪車上的貨,卻被兩個帶紅袖套的民兵架住瞭。

“謝書記剛上任幾天就來我們陳傢村視察,說明對陳傢村的重視,今天誰也不許給我出婁子,後溪街弄堂裡那些擺攤的一定要清理幹凈。”鎮長陳金水正嚴肅地吩咐工作人員。

“陳金水,陳金水你出來。”門口傳來叫喊聲。

門外響起柱子的攔阻聲:“你不能進,再鬧,我真的把你抓起來瞭。”

“你抓呀,今天新書記來,有本事你們就把我綁上。”駱玉珠無畏無懼地叫嚷著。

陳金水鐵青著臉推門出去:“駱玉珠啊駱玉珠,就你膽大是不是?你投機倒把還敢叫囂,你少跟我在這撒潑,我就割你的資本主義尾巴!怎麼瞭?今天要是造成壞影響,我跟你沒完,把她拖出去!”

駱玉珠被柱子等幾個人架起來,跳腳大罵。“陳金水,別人怕你,我才不怕你。為什麼要抄我們的攤?前兩次沒收的還沒還我,今天我剛進的貨又被抄沒瞭,你讓我們怎麼活?陳金水,當年你還不是帶著大傢雞毛換糖,現在人模狗樣瞭……”駱玉珠氣勢洶洶地叫嚷著。

“鎮長,縣裡電話來瞭!”陳金水眼中冒火地走進辦公室,拿過電話:“喂,我是陳金水,謝書記到哪瞭?什麼,他先去車站接人?還有更大的領導要來嗎?”

門外幾個女子圍坐在愁眉不展的馮大姐身旁唉聲嘆氣,駱玉珠興沖沖地走瞭過來:“馮大姐!”

“玉珠,怎麼樣?”眾人忙起身眼巴巴看著她。

駱玉珠咧嘴一笑:“陳金水臉色氣得跟豬肝似的,待會等那書記來瞭,他準帶人堵我,你就按咱說好的……”駱玉珠攏過眾人,低聲交代起來。

“那咱就這麼辦,我倒要問問那個書記,給不給我們老百姓活路。玉珠,你可要小心。”

駱玉珠大大咧咧一擺手:“放心吧大姐,與陳金水鬥我有經驗。”

邱英傑和另兩個大學畢業生背著行李下車,緊緊握住謝書記的手。“謝書記,您怎麼會來接我們?”

謝書記微笑:“我哪能不來呢。你們畢業,放棄瞭留在大城市的機會,主動回傢鄉工作,幾位英才是我求都求不來的金鳳凰啊!”謝書記拿過邱英傑等人的行李,親自放上車去。

兩輛車向鎮政府駛來,邱英傑坐在謝書記身旁,往車窗外張望。謝書記拉住他的手:“你這個高材生,聽說大學留你任教你都不幹,非要鬧著回來?怎麼想的?”

“謝書記,鳥飛得再高也得歸巢啊。何況我還跟一個人有個約定呢,三年後在義烏相見。此人才是義烏真正的金鳳凰啊。”

“誰啊?”謝書記饒有興趣地問。

“我先告訴您他的名字吧,雞毛。”邱英傑深情地看向窗外,嘴角帶著笑意。

車在鎮政府門前猛地剎住,駱玉珠擋在車前,司機剛要開窗痛罵,被謝書記按住。

“謝書記!給我們口飯吃!”

邱英傑好奇地看著車外的一幕,陳金水已帶人從人群中擠出。“陳金水,謝書記體察民情,你不讓我見謝書記是什麼意思?”駱玉珠邊後退邊叫著,將陳金水等人引開瞭。

“謝書記,您可要給我們做主啊!”謝書記剛推開車門,馮大姐便迎上前去,謝書記請馮大姐一道走進瞭鎮政府大門。陳金水停住腳步回頭望去,被嚇得目瞪口呆,忙轉身跑上來:“書記,謝書記。”

駱玉珠得意地推開大光爹等人,笑瞭起來:“咋樣,我這回筋鬥翻得不錯吧?”

陳金水煩躁不安地背手在會議室門前來回踱步,手下站在一旁面面相覷。會議室的門打開時,謝書記與馮大姐走出,身後跟隨著邱英傑。陳金水忙迎上:“謝書記,我工作沒做好……”

謝書記沒搭理他,握著馮大姐的手說:“你回去給大夥帶句話,要相信政府,你反映的情況容我想一想。”謝書記意味深長地瞥瞭眼身後的邱英傑,“金鵓鴣,銀鵓鴣,飛來飛去飛義烏。你們幾個孝子顏烏歸巢回傢,這個巢遠非你們想象啊。”

陳金水邊擦汗邊道:“謝書記,這背後是有人搗亂,她們是一個投機倒把的團夥!我一定嚴查!”

邱英傑會心一笑。陳金水不明所以,也跟著賠笑起來。

馮大姐走出大門,早已等候多時的女子忙擁上來七嘴八舌地問:

“怎麼樣?謝書記說什麼瞭?”

“馮大姐,謝書記答應還咱貨瞭嗎?”

馮大姐神色茫然:“讓咱們再等等,他要想想。”眾人求助的目光看向駱玉珠,駱玉珠緊咬嘴唇思索著。馮大姐無奈地說:“玉珠,譬如咱們投機倒把被抓進去吧,畢竟咱人沒事。要不,你去跟陳金水服個軟吧。”

夜空下,靜穆的陳傢村,間或有涼涼的夜風吹過,掠過樹和房子,颯颯作響。駱玉珠提著一籃雞蛋走進陳金水傢門,金水嬸正在做飯,她直起腰看著進門的駱玉珠。“嬸,陳鎮長回來瞭嗎?”駱玉珠擠出笑臉。

金水嬸無奈地長嘆一聲,看看屋裡,揮手示意讓駱玉珠離開。

“陳鎮長,駱玉珠賠不是來瞭,這幾個雞蛋給您補補身子。”駱玉珠倒大大方方地說。

陳金水在屋裡罵:“把門關上!是誰傢的狗沒拴上,竄進來汪汪亂叫的。”

駱玉珠憋住氣,金水嬸好意地揮揮手,近乎哀求地勸她離開。

駱玉珠不慌不忙走到窗前:“叔,我叫您聲叔,今天攔謝書記的車也是沒辦法,我就指望著擺個小攤過日子呢。金水叔,您大人有大量,您好歹松松口,退我們一批貨?”

“我後悔啊!太心慈手軟啦!如果早把你們抓起來,也就沒這些窩心事瞭!”

“請您看在陳江河的面子上,放過我這一次吧,他當年的命就是您撿回來的,您就放我一條活路吧!”駱玉珠含淚看著陳金水。

陳金水陰沉著臉,指著駱玉珠:“滾,別在我面前提陳江河,你配提他嗎?你別再在這裡害人瞭,我怕你,我求求你行不行,你守在這三年圖的是什麼?陳江河回不來,就是回來,他也看不上你!”

駱玉珠呆呆地看著陳金水,提著雞蛋轉身向院外走去。

“癡心妄想!見誰都打聽他消息,天下哪有這麼不害臊的女人!”陳金水身後罵道。

走到門口的駱玉珠聽到陳金水的話,回頭將一籃子雞蛋猛地朝陳金水丟瞭過去,雞蛋砸到墻上向四周飛濺。

……

“上面要嚴厲打擊各種投機倒把活動,像雞毛換糖、街頭擺攤這樣的經商活動,是投機倒把,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我們應當給予堅決的打擊,應當毫不留情地割其尾巴!怎麼還能鼓勵呢?”會議室中傳來激烈的爭吵。

馮大姐與駱玉珠緊張地坐在會議室走廊裡的椅子上,駱玉珠察覺到馮大姐的不安,暗暗攥緊她的手。

會議室裡謝書記一臉地波瀾不驚,抱著胳膊掃視著每一個人,目光落在埋頭記錄的邱英傑身上:“小邱啊,你這個北京飛回來的高材生怎麼一言不發呢?”

“謝書記,各位領導,我回來這幾天在我們義烏做瞭幾天社會調查,盡管我們在抓緊封堵治理,做小商品交易的老百姓不是越來越少,而是越來越多瞭。”邱英傑看瞭眼謝書記,謝書記的目光支持他繼續說下去,“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義烏自古有雞毛換糖做小買賣的傳統,即便批資本主義最激烈的那幾年,義烏始終沒斷過搖著撥浪鼓雞毛換糖搞經營的歷史,甚至一些大隊、生產隊、公社幹部親自帶隊外出瞭。”

陳金水緊張地瞪著邱英傑,一拍桌子:“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那時你還是個娃娃!”

謝書記端起茶杯,輕描淡寫:“陳鎮長,幹嘛這麼激動,是不是你也帶過隊啊?”有人低聲竊笑。

邱英傑鎮定自若地說:“問題出來瞭,為什麼雞毛換糖在我們義烏像野火春風,你怎麼打、怎麼禁、怎麼趕,它就是斷不瞭根呢?我看是市場的春風從民間吹來瞭,它蘊涵著天地之間的正氣,有和風柔霧,又有攻勢凌厲的疾風暴雨。老百姓告訴我一句話:窮到頭瞭,自然就得想辦法求活命瞭!”

眾人鴉雀無聲,邱英傑深吸一口氣:“當年我去北京求學的列車上,曾經遇到瞭一個小兄弟,他給我深深地上瞭一課。對瞭,就是從你們陳傢村走出來的,他叫陳江河,小名雞毛。”

陳金水無比震驚地看著邱英傑,眾人面面相覷。

“他憑著雞毛換糖以物換物練就的本事,這些年從東北走到瞭海南,從上海走到瞭西北,成瞭名副其實的全國通。我始終記得,那年他肩上背著袋子,擠進車廂的樣子,左邊是雞蛋,右邊是紅糖,一路跟我聊到瞭北京。從那一刻起,我真正見識到瞭我們義烏人的生命力。正是這個身影告訴瞭我,回來是值得的!隻要給點春風,給一點機會,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憑著他們的睿智和勤奮,就不會再窮下去!”謝書記帶頭鼓掌,開會的幹部跟隨鼓掌,陳金水恍然若失地呆坐在那。

會議室門外的駱玉珠慢慢站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的目光閃動著晶瑩的淚水,呼吸急促起來。

謝書記示意邱英傑坐下,掃視眾人:“大傢都知道那天攔車的事,那個馮大姐跟我訴苦,說我們義烏人祖輩窮,窮就窮在人多地少田又薄。可為什麼還能在此生活繁衍至今呢?就是義烏人會經商。她叫我別小看這雞毛換糖,它教會瞭義烏人敢闖、肯吃苦的本事。我謝某人沒敢小看!我就想人傢過大年歡天喜地的,我們義烏貨郎卻在冰天雪地裡走南闖北,沒日沒夜,一腳滑一腳躥地翻山越嶺,挨傢挨戶去用糖換雞毛、換雞內金。回來後將上等的雞毛出售給國傢,支援出口,差的直接用來做地裡的肥料,把雞內金賣給醫藥公司,自己呢賺回一點小利,這樣利國又利民的經營,怎麼可以說成搞資本主義,當資本主義的尾巴割呢?”謝書記激動地拍起桌子,邱英傑眼中閃動著光亮。

會議室內一片寂靜。謝書記繼續說著:“剛才邱英傑同志提到的那個雞毛,那是個傳奇人物啊,要想辦法把人傢請回來,我希望有一天雞毛這樣的義烏人越多越好。今天我也把攔車的兩個當事人請到瞭這裡,一個是馮大姐,一個是駱玉珠。請她們進來。”

駱玉珠與馮大姐走進會議室,幹部們轉頭打量著她們。陳金水的目光頓時變得復雜起來。

“那天你們問我這個做書記的,能不能把扣押的貨還給你們?我說容我再想想,因為我這個書記也難一言堂啊!今天就讓參加會議的所有同志一起做個決定吧,同意歸還的請舉手!”謝書記帶頭高舉起手,邱英傑毫不猶豫地舉起來。

“天下的事再大,也大不過老百姓要吃飽肚子。”謝書記一錘定音。他的目光掃過去,縣長、副書記、副縣長零零落落地舉起瞭手,所有幹部陸續舉起,陳金水撐到最後無聲地嘆瞭口氣,也慢慢舉起手。

見此情景,駱玉珠與馮大姐眼中都閃動著激動的淚花。

會後,邱英傑將手寫的通告貼到墻上:“……允許農民經商、允許從事長途販運、允許開放城鄉市場、允許多渠道競爭。1982年8月”人群立刻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個個面露驚喜,議論聲、歡呼聲、掌聲此起彼伏。邱英傑擠出人群,駱玉珠一把揪住他,掩飾不住激動地問:“邱同志,當年您在火車上真的遇見過陳江河嗎?他現在在哪?”

邱英傑神秘一笑:“按約定他應該已經回來瞭,但誰也找不到他。”

駱玉珠眼中充滿瞭驚喜和困惑……

“善於等待的人,一切都會及時來到。”巴爾紮克的預言在陳江河身上得到瞭印證。像盯守獵物的雄鷹一般,蹲在倉庫對面眼巴巴守望的陳江河,終於等到瞭王廠長出來:“王廠長,王廠長!”

王廠長無可奈何地看著陳江河:“又是你啊。”

陳江河賠笑著:“你們廠裡這些棉紗頭當作垃圾賣太可惜瞭,我再加點錢,這倉庫裡的貨我全都包瞭。”

“我們是國營單位,小夥子!當垃圾賣我不會犯錯誤,賣給你再掙錢我也是有風險的!”

陳江河從口袋裡拿出通告:“有啥風險,您看看上面的精神都下來瞭,允許鼓勵個體經營,今天剛出的,我就抄瞭一張給您送來。”

“這樣吧,既然上面有政策,我們回廠得開會討論一下,你回去等信吧。”

陳江河握住他的手:“謝謝,謝謝王廠長!”

一輛拖拉機滿載貨物從村口開來,鄉親們紛紛好奇地眺望著,陳大光蹦瞭起來。

“雞毛!雞毛哥回來瞭!”村裡的年輕人已經將拖拉機團團圍住,陳江河跳下與陳大光用力擁抱。

“雞毛哥!”巧姑激動地沖上前。

陳江河將她抱起兜瞭一圈,陳大光用異樣的神色看著陳江河,站在一旁憨笑。陳金水在傢中聽到喊叫聲,身子也猛然一顫,連忙來到院門口。柱子一臉壞笑:“金水哥,你傢女婿回來瞭!”陳金水用煙袋一抽柱子後腦勺,眾人哄笑。

陳江河走到陳金水面前,百感交集地叫瞭聲:“金水叔,你身體咋樣?我看您頭發都白多瞭。”

陳金水上下打量著陳江河,眼中閃動著晶瑩的淚水,說不出話。“回來好,回來就好。”他倆緊緊地抱在一起。

兩個酒盅碰到一起。陳江河雙手舉著杯,鄭重其事地說:“叔,嬸,巧姑,這些年雞毛無論在哪,都夢見你們,想你們。今天可算回傢瞭……”

陳金水一飲而盡:“喝,倒上!”

巧姑甜甜地笑著倒酒。

“你少喝點吧。你叔這兩年總是犯病,赤腳醫生都不讓他沾酒瞭。”金水嬸按住女兒手中的酒壺,瞪著男人。

“怎麼啦?”陳江河關切地問。

“沒啥事,甭聽她瞎吵吵,喝!”陳金水又一飲而盡,“倒滿!咱孩子回傢瞭,我以為我這輩子見不著雞毛瞭……我今天就是喝死也知足瞭!懂嗎?”陳金水帶著酒勁,一把搶過巧姑手上的酒瓶。

陳江河感動地看著金水叔。

鄉親們擠滿瞭院子,陳金土說起瞭順口溜:“金水哥,忠厚儂,口碑好,好心有好報!”

陳江河在調試著電視機,所有期待的眼光都集中到瞭他的身上。陳大光焦急地問:“好瞭沒有?”陳金水與村裡的老者坐在第一排,緊張地盯著屏幕。陳江河神秘地轉身掃視人群,微微一笑,按下開關。屏幕裡出現圖像,傳出瞭激昂的歌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睜開眼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那樣的驚奇和喜悅,陳江河含笑深情地凝望著黑壓壓的鄉親們。陳金水竟慢慢起身,避開人群走出院子,陳江河一愣,呆呆地看著他的身影。

陳金水獨自坐在樹下,心事重重地抽著煙袋。“金水叔,咋不看瞭?”陳金水抬頭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身旁。他仔細端詳陳江河:“長大瞭,不是當年毛頭小夥瞭。跟叔說實話,在外面討過飯沒有?”

陳江河遲疑瞭一下,默默點頭。

“苦瞭你瞭,孩子。這些年叔天天盼著你回來,叔拿你當兒子養啊!你走那天早晨,叔的心像剜瞭一塊肉一樣……”陳金水再也說不下去,陳江河也眼睛濕潤,緊緊攥住金水叔的手。

“你一共寫瞭三十一封信,叔都給你留著呢。你在外面混得好,叔打心眼裡高興。”陳金水突然老淚縱橫。

“叔,縣裡的情況邱英傑都跟我說瞭。這次回來我想帶著鄉親們一起幹,我準備瞭兩份禮物,一份是電視機,一份是我在國營廠……”

陳金水意味深長地看著陳江河說:“雞毛,明天一早你還是走吧。你的大名已經在義烏傳開瞭,就因為你這個名字,縣委會吵得一塌糊塗,很多領導都拍瞭桌子。你說這是好事啊還是壞事?”

“當然是好事瞭,準是邱英傑替我宣傳的。”陳江河釋然一笑,蹲在面前,“叔,現在可不比當年瞭,你沒看到縣裡剛下的通知嗎?鼓勵我們放開手腳,你不是說過雞毛總要飛上天的嗎?”

“這是禍!槍打出頭鳥知不知道?利用你給人背大刀呢,小心有人抓你!我跟其他各縣的朋友也打聽瞭一圈,誰也不像我們義烏這麼大膽。要我看,這謝書記待不長。他一走,先整的就是你,還有那個亂放炮的邱英傑!你明天一早就走,等這裡的人把你都忘瞭,你再悄悄地回來。”陳金水忍耐不住地說。

“叔,這次真不一樣。您要是去南邊走走,就不會有這種擔心,人傢的膽子比我們還大呢。”

陳金水拉住陳江河的手,近乎哀求:“你還是走吧,孩子!相信叔,叔吃的苦頭多,叔不想看到你被抓進去。”

金水叔苦笑著,指著小院子兩壁勸道:“磨煉忍性,養精蓄銳;光明磊落,胸不藏奸;隱忍蟄伏,隨機而動。”

“金鵓鴣,銀鵓鴣,飛來飛去飛義烏。北金山腳栽梗蒲,大蒲小蒲都摘瞭,剩點蒲蒂請貨郎……花花傢狗咬圍裙,圍裙咬個缺,裁衣師傅補弗轉。”這是一首陳傢村流傳最廣、最具地方特色的民間歌謠。“我每時每刻都想著回義烏老傢啊!”在這種失落的氛圍下,陳江河怔怔地註視著金水叔,不禁哼起這支歌謠來,眼睛微微地濕潤瞭。

月色如水,月光似鏡,把陳傢村照得一片雪青,陳金水輾轉反側,撐起身。嬸埋怨說:“你今晚還睡不睡?瞧,雞毛一回來,你這折騰勁。”

“睡你的!”

陳金水披上衣服輕手輕腳走到旁邊屋裡,推門進去。陳江河已經沉睡,沒有察覺。陳金水默默坐在床邊,輕輕拉上被角掖好,看著陳江河。

陳金水激動地抹著淚水,可淚水卻不停地流著。

邱英傑敲門進來,謝書記正一臉嚴肅地聽著電話:“如果這個通告出任何問題,我們班子承擔一切責任。您放心……”謝書記掛上電話,疲憊坐下,朝邱英傑苦笑瞭一聲。

“又是上級,又是退休的老領導,都來詢問通告的事,言辭激烈啊!”

“我這邊也遇到不少情況,正想跟您匯報。”

謝書記拍著額頭:“說說。”

“國營食品廠要我們關停佛堂、義亭鎮農民辦的火腿廠,理由是金華火腿在過去幾十年裡一直是由國營食品公司獨傢經營的,農民無權參與。”

謝書記起身來回踱步,惱火地說:“金華火腿是金華人民創造的,不是食品公司創造的。農民發明瞭火腿,哪有沒有加工火腿權利的道理?至於質量,誰達到標準要求,誰就能賣!”

邱英傑點頭贊同,又說:“還有國營棉紡廠打電話詢問,有人想把準備廢棄的棉紗頭承包買走,問我們可不可以開這個口?”

謝書記哭笑不得:“就這種事還要猶豫不決,打電話跟縣裡請示?這不成小腳老太太瞭!”

“我馬上回復。”邱英傑轉身向外走。

“英傑,”邱英傑在門口停住腳步,“謝書記,您還有什麼事?”

謝書記苦笑:“現在後悔沒有留校當老師瞭吧?”

邱英傑笑著搖瞭搖頭:“不後悔,我覺得義烏這個大課堂更精彩。”

謝書記欣慰的目光看著他出去。

《雞毛飛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