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與蜜

糖果是可以改善心情的好東西,酥酥甜甜,一說起來,骨頭仿佛都輕瞭二錢。幼時吃糖果的機會有限,但也有些甜蜜的記憶。

小時候我對世界的認知,跟後來聽長輩們描述的很不一樣。長輩常感慨當初的貧困艱辛,聽多瞭也覺得他們說得沒錯,但自己回憶時,幾乎每個片段都是快樂的,偶爾夢到不識艱辛的童年,還會笑醒過來。

那時候,物資確實稀缺。每個月,從廣西方向開來一趟供應車,把全鎮人巴望的物資拉到供銷社。但購物票有限,工資也很微薄,買瞭醬油鹽巴,就不能再買別的。在維持生計已很勉強的情況下,柴米油鹽都成問題,白糖這類奢侈品更別想瞭,一年最多買一兩斤,也是為瞭年夜飯和做米花。爸媽對此從不抱怨,我自然也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個要啥沒啥的樣子,成天沒心沒肺地樂呵著。

大概遺傳自我爸,我特別喜歡甜食,盡管一年也吃不上幾回。每次買回白糖來,爸媽就給我們做幾碗糖水炒米解饞。我舍不得大口吞咽,捧著專用的小碗,寶貝一樣地磨蹭著吃,一粒一粒含在嘴裡,體會著白糖的甜和炒米的香在舌頭和上下顎之間流轉的幸福,爸媽催我快點吃,說炒米軟瞭就不好吃瞭,我護著碗不聽,這樣一碗能享受一天。

兩三歲時我就掌握瞭偷糖吃的技藝。爸媽為瞭防我,把裝白糖的陶罐放在高高的立櫃上。這怎麼可能難倒我?每天一早,我就盼著父母和哥哥趕緊出門,他們上班上學後,傢裡就是我一個人的天下瞭。噼裡啪啦的鎖門聲一消停,我便爬上寫字臺,透過窗戶看媽的身影,見她轉出大門,立即翻身下桌,搬四張小椅子,兩張對頭墊最下面,一張壘上去,最後一張墊腳,方便爬上爬下。為瞭一點甜頭,小小年紀就顯露出瞭超人的建築天賦。站穩後,我小心翼翼揭開糖罐蓋子,舀出小半勺,裝在疊好的紙包裡,因為怕被發現每次不敢多取。背著人的時候,才用指尖粘起幾粒,頂在舌尖,等它慢慢融化。小時候自作聰明,舀完後還不忘晃晃罐子,把痕跡抹平。其實大人哪會去察看那土罐裡的風雲變幻。隻是時間一長,每天小半勺也難免露馬腳。

有天媽來取糖,一拿罐子嚇瞭一跳,怎麼這麼輕?回頭問我爸,爸也不明就裡。倆人狐疑地轉向看我,我慌瞭神,哇的一聲就哭瞭。我媽趕緊摟住我好言好語哄勸,她說就想知道你是怎麼拿到的。我支支吾吾說完,屁股就挨瞭一巴掌:摔下來怎麼辦!你嚇唬老娘啊!想吃可以,但必須跟大人說。後來我試瞭,有時候給,有時候不給。

我四歲那年,媽趁著夜色抱來一隻罐子,神神秘秘地說,是同事當火車司機的愛人從柳州帶來的蜂蜜。說完就歡天喜地地和我爸商量怎麼用。他們先勻瞭一半出來,說帶給縣城的外公,大舅和大姨三姨也各分一點。分好之後,媽很興奮,用白瓷調羹舀瞭半勺喂到我嘴裡,用一種期待的表情,笑哩哩地看著我。

蜂蜜這東西不僅甜,還有股清香,口感又糯又稠。我用舌尖慢慢抿著,心裡樂開瞭花。媽看我吃得開心,自己也高興,找瞭塊塑料佈蒙住罐口,蓋上蓋,小心放在立櫃上,跟白糖罐子並排擺著。放好瞭,還故意朝我哼一聲,這一哼果然有威懾力,我惦記瞭好多天一直有心無膽,最後還是敗給瞭對甜的無盡向往。

蜂蜜真是太好吃瞭,那味道繞舌半月,我實在忍不住,又自制椅梯,斟酌著舀瞭半勺。下來時,需要用雙手維持平衡,必須把勺子放在桌面上,可蜂蜜會把勺子裹住,放下前須把勺底舔幹凈。偷來的東西格外香甜,我舔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等勺底幹凈瞭,我靈機一動:這蜂蜜要是裹上白糖,豈不是甜上加甜?說幹就幹,我打開久違的白糖罐子,完全沉浸在對美味的憧憬和突發奇想的得意中,徹底忘記瞭恐懼。

如今,我已經忘瞭蜂蜜裹糖的味道和口感,隻記得那天站在堆疊的椅子上,扒著齊胸的櫃面,陶醉地舔食瞭很久。直到下課的鐘聲當當當地敲響,我才如夢方醒——必須趕在爸回來前恢復原狀。倉促間,我撕下一張信紙,連勺帶糖包住,放進瞭荷包。好在爸粗枝大葉,什麼也沒發現,回傢後抱我玩耍瞭一陣,就又去趕下一節課瞭。我更是得意,那幾天時不時竊喜地偷瞄櫃上的兩隻罐子。

然而問題終究會敗露,蜂蜜浸透信紙,滲入佈裡黏糊糊的,荷包就像沒曬幹的佈殼。幾天後,我媽洗衣服時翻到,不用想也知道她會是什麼表情。意外的是,她居然沒揍我,把我揪過去臭罵一頓後,自己倒哭瞭起來,一言不發地在搓衣板上揉瞭半天衣服。從那以後,爸媽把蜜罐和糖罐都挪到瞭碗櫃裡,我不用費力就能取到。不過,我也沒有因此多吃,和原來一樣,偶爾偷半勺。爸媽再也沒管過。

姐大我九歲,我兩歲時她就在縣重點中學住校瞭。那時候,貴州的鐵路彎曲起伏,坐火車有如穿迷宮,七十公裡的路程要將近三小時。交通不便,回趟傢不容易,姐格外珍惜寒暑假。姐喜歡我,一回傢就抱起親個不停,去哪兒都會牽著我。我也喜歡她,因為跟著她可以到處玩——去天渠爬山吹風;到林場摘刺梨;去馬廄看大馬;到小河邊看人抓蝦子……姐還用紙給我剪星星,白的紅的,貼滿墻。有她看護,爸媽都很放心。姐一回傢,我的日子就變得豐富多彩。所以一到假期,我就盼著她早點回來。

姐說我天生是混百傢飯的,到誰傢都很自在,於是常帶我到她朋友傢裡玩。她有個閨蜜姓湯,傢住一幢二層的小木樓。一樓是廚房和父母臥室,湯姐住二樓。一到她傢,姐兒幾個就鉆到湯姐房間裡聊天,邊聊邊咯咯笑,隻偶爾喊我一聲,確認沒丟掉。

湯姐傢的樓梯很陡,走上去嘎吱嘎吱叫喚。頭頂的大木梁橫過裡外兩進房間,房頂是矮閣樓,有把竹梯架在一米見方的出入口。一扇小木窗糊著發黃的報紙,打開窗戶都透不進多少光。我總感覺那房子藏著很多秘密,放開瞭性子在那些神秘的角落裡鉆進鉆出,假想有人在一起捉迷藏,一起尋寶藏。然而,除瞭一個蜂窩煤槍,什麼也沒找到。玩得無聊去找我姐,她們正在剪星星,用正方形的紙疊成細長的三角形,在尾部斜斜剪一刀,攤開就成瞭。還有人琢磨出瞭帶外圈的五角星,剪瞭個大的,套在我腦袋上,幾個人哈哈傻笑。

我不理她們,繼續東摸西摸尋寶。目光掃過窗邊的八角茶幾,突然發現一堆雜色毛線下隱隱透出光亮。嗯?那是什麼?一回頭,看到湯姐正警惕地盯著我。一種“有貨”的直覺在我心裡澎湃起來。我快步奔過去,扒掉毛線,一個藍面金邊的圓形鐵盒赫然顯現,盒子上還有嫦娥和月亮。這種盒子裡裝的不是糖就是餅幹,反正是好東西。我好興奮,抱起鐵盒,沖著表情復雜的湯姐說:“哎呀,這個盒盒真好看啊!”

湯姐笑得很勉強:“嗯……嗯。”

“裡面裝的什麼呀?”我抖動鐵盒,裡面傳來沙沙的聲音。

湯姐尷尬地看看小姐妹,眼神閃躲,憋不出話來。

“我能玩這個嗎?”

“呃,嗯,嗯……”

“哇,是糖啊,我能吃嗎?”

湯姐如夢方醒:“哎呀,都忘記招待你們瞭。看我這記性!”她一步過來搶過盒子,抓瞭一顆放我手裡:“來,吃啊,到那邊玩去,乖!”然後她轉過身去,不敢再搭我話,給每人抓瞭一兩顆。

我一路碎步跟過去,牽著湯姐衣擺:“我要吃糖。”

這時,我姐從驚愕中緩過神來,鐵青著臉,劈手把我手裡的糖奪瞭過去,塞回給湯姐。然後一把揪住我後領,喝道:“你,跟我回傢。”連招呼都沒打,就把我拽下瞭樓,害我差點摔跤。

姐一路急匆匆地跑,幾乎要把我拽飛起來。到瞭傢門口,她停下來,見我在哭,厭惡地說:“你還有臉哭!人傢那個糖是留著過年的,你怎麼會這麼不要臉啊!傢裡又不是沒有!”我一聽又高興瞭,擦著眼淚問:“在哪兒呀?”姐狠狠回道:“不爭氣的傢夥,就知道吃吃吃!就算傢裡沒有,也不能吃別傢的,曉得不?我要跟媽說,看她不打死你。”看我又要哭,她無奈地嘆嘆氣,伸手牽我回瞭傢。那以後,姐再也沒帶我去過湯傢。

過瞭很多年,湯姐來我傢拜年,說起這件事時和姐兩人指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我也跟著沒皮沒臉地笑。媽該是第一次聽到,白我一眼,邊笑邊擦著眼淚花。

《四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