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而逝

“蛇雨仙。”

“很特別的名字。”中年人微笑著。

“歡迎來到陽光。”

第一次對話結束,很簡單,卻讓蛇雨仙很激動。陽光號是非凡的船,獨一無二的船。

蛇雨仙設想瞭無數華麗的詞藻來修飾句子,在他的記憶裡,華麗是表達敬意的方式。然而一切都在算計之外。簡單、自然,仿佛那不過是不期而遇的流浪者,而不是那個守望瞭千年的傢。

蛇雨仙緩慢靠近,陽光號逐漸占據整個視野。鋼鐵的原野上處處有燈火閃爍,仿佛黑夜中燈火輝煌的大陸。油然而生的喜悅讓蛇雨仙停下來,靜靜看著這一片輝煌。無數種情感產生、碰撞、交織、混合,最後變成一個漩渦,咆哮著吞噬掉一切。一剎那間,蛇雨仙甚至失掉瞭對身體的控制。巨大的引力控制飛船,飛船微微移動,這讓蛇雨仙從漩渦中解脫出來。

蛇雨仙向著燈火輝煌的原野奔去,點點燈火急劇膨脹,那是一片片掛靠的飛船海洋。仙女號一頭紮進燈火海洋,減慢速度穿行。周圍龐大的艦體近在咫尺,充滿重壓感,仿佛隨時會傾倒,將人碾成碎片。擁擠,蛇雨仙仔細體會著陌生的感覺。三道光束為蛇雨仙照亮通路,母艦打開一個艙門。

巨型手臂將飛船穩穩固定。艙門閉合,一瞬間光線從四面八方匯聚,充滿空間。溫暖的感覺覆蓋在身上,氣體迅速填補真空,噝噝的微響仿佛天籟。飛船展開,暴露在空間裡。蛇雨仙全身放松,沉浸在陽光和天籟中。

一生都在尋覓的人和傢園!蛇雨仙突然想哭。

眼淚掛在臉上,感覺很久沒有體會,讓人感覺陌生。淚水很快變得冰涼,蛇雨仙伸手抹掉。

“你好,蛇雨仙。”

他看到瞭人,一個真正活生生的人。他走過去,仔細地看著眼前的人,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觸。站在眼前的年輕人有些意外,然而很快鎮靜下來,微笑地站著,讓蛇雨仙觸摸他的臉。

肌膚溫暖的感覺,蛇雨仙閉上眼睛,仔細體會。記憶在腦海中翻騰,支離破碎仿佛撕裂的相片,遙遠而不真實,然而他知道,一切都曾經發生,不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地球仿佛藍色珍珠,綴在傍晚的橙色天空。赤紅的火星徜徉在地平線,是帶著血色的彎刀。紅彤彤的圓盤和火星相對,散發著溫暖的氣息。那是太陽,哺育地球、給與生命的太陽。,一切都很熟悉。泰坦的天空一如既往、靜謐安詳。雨抬頭望著蒼穹,很久沒有動,試圖將這熟悉的一切鐫刻在腦海深處。最後他收回眼光。黎在眼前站著,直直地望著他。他走過去,伸手碰觸黎的臉頰,肌膚溫暖的感覺。黎的眼睛裡突然有淚水,雨仔細地幫她擦掉。

十一號先期飛船佇立在前方發射場上,飛船有一個漂亮的名字——仙女號。

“黎,那是仙女號。”

“我知道。”

“那是挪亞方舟。”

“我知道。”

“那是古老地球的希望。”

“我知道。”

雨再次看著身邊的女人。女人的臉上殘留著淚水痕跡,眸子晶瑩閃爍,嘴唇被咬得發白。她正盯著他,眼神幽怨仿佛有些狠毒。雨避開她的眼光。

“那是我的飛船。”

女人沒有回應。

無數次,女人曾經這樣沉默地送他。他知道她不想他走,想他留下。然而他無法留下,太空在召喚他,黑沉而寂寞的空間仿佛一個致命的引力陷阱緊緊拉拽著他。地面上的每一刻,他似乎都在掙紮。他同樣愛她,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忍受在地面的每一天。他明白,女人從不喜歡男人同時愛上兩樣事物,哪怕另一樣是他的理想。他會走,把女人的眼光留在身後。然而這一次有些不同。

旅途沒有返程。仙女號會在明天出發,它不會返回地球,或者月球,或者火星,或者泰坦,或者太陽系中任何一個出現人類足跡的地方,它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太陽系。仙女號載著希望的種子,雨是種子的守護者。

“我要走瞭。”

雨不願意再看黎的眼睛。說完這句話他匆匆地別過臉,匆匆地走向隔離門,匆匆地回頭揮手告別,似乎決不留戀。

“雨。”

聲音很輕,卻像尖利的刺,撥動雨的心。猶豫的一剎那間,隔離門阻斷雨的視線。門隔開瞭雨和離,他們落在兩個世界。

雨深吸一口氣,漫長的旅途等待著他,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漫長。“十一號先期飛船——仙女號,預定計劃4134年進入半空平面,徘徊飛行。遭遇誤差半徑三光年,情況正常。基因庫飛船,飛船主機PT149R,志願宇航員藍雨,單人飛船。”

“好。宇航員情況怎麼樣?”

“身體似乎沒有異常。情緒有些激動。甚至有些失控。”

“好好照看他,他飛得夠久瞭。一千年,單人飛船,他還能活著真是一個奇跡。滿足他的一切需要,最好讓他恢復到能進行正常對話的程度,他還有什麼要求?”

“他想要一張舒適的床。”

“哦。”

“怎麼處置飛船?”

“對接主機,檢索基因庫,備份之後把飛船送進陳列館。檢索宇航員的個人資料,他比飛船更有價值。”

蛇雨仙得到瞭很好的休息。他終於可以擺脫狹小的睡眠艙,躺在一張寬敞的大床上。不需要將電極接在頭部,也不用僵直身體一動不動,他可以靠著柔軟的枕頭,並且張開手腳,用最愜意的姿勢躺著。陽光號的重力條件和仙女號相差很遠,他並不習慣,然而他還是睡著瞭,做瞭一個夢。那是重復瞭無數次的夢,以至於他認為這是某一個曾經見過的鏡頭。鏡頭裡是光輝燦爛的太陽,安靜地照亮整個星系。突然一團黑色陰影飛快地沖進視野,向著金色的太陽撞去。太陽開始沸騰、爆裂,熾熱的氣體漩渦讓星系耀眼奪目,太陽拋出瞭外層。

蛇雨仙醒過來,身體有一種慵懶的感覺,他幾乎不願意挪動一根手指。

Snake在頭腦裡遊動,它在消化短短十二個小時獲得的大量信息。信息很多,而且包含一些它並不能理解的東西,然而它仍舊努力消化。突然它警覺地停下來,放棄消化,海量信息轉眼釋放,在腦細胞上刻下微小印痕,然後無影無蹤。

強大的傢夥正在逼近,一個充滿危險的異域。看起來能夠將它一口吞沒。

那是阿瑞斯,陽光號主機。阿瑞斯給出瞭對接信號,和預訂信號完全吻合。仙女號放棄警戒,接受對接,數據流源源不斷。龐大高效的主機掃描瞭飛船數據庫,再一次發送請求,要求控制權限。這是預設的請求,仙女號交出控制權。無形的數據流將兩艘飛船緊緊相連。仙女號正在履行她的使命:將完整的生物基因庫傳遞給陽光。

一千年前的約定仍舊有效。不過,無論仙女還是陽光,都和最初設計者的設想有瞭不同。

“最後發送的基因庫飛船。”

“這麼說這是我們能得到最完整的基因庫。”

“理論上是的。不過巨蟹號的基因庫似乎更大。”

“巨蟹號?那艘可怕的先期飛船?”

“巨蟹號,第十七先期飛船,科學探索飛船,我想不應該用可怕來形容它。發射的當時,那些人被稱為‘最勇敢的一群’,他們的確是當時最有勇氣的科學傢和工程師。要知道,絕大多數人選擇等待陽光,特別是像他們那樣註定會在陽光飛船中有一席之地的人。隨大流不脫離群體,是一種穩定策略,對吧。這個等你有興趣再討論。至於它的基因庫,發射時刻它應該有一個常用庫,包括所有基因圖譜。然而現在它擁有繁多的子庫,從日期印記上看多數落在四十五世紀,應該是飛船發射後兩百到三百年時間內有一個大發展,也許就是那個時候……”

“有比較結果嗎?”

“巨蟹號的基因庫中有一個子庫,最大的一個,和仙女號的庫基本吻合。”

“這麼說,巨蟹號曾經得到仙女的庫?”

“我需要驗證日期,時間對不上。根據現有的資料,仙女號的時鐘走過瞭一百又十七年,和阿瑞斯的計算結果基本吻合。然而巨蟹號有些出入,我們的計算結果顯示它的時鐘應該走過一百零五年,實際上巨蟹號時鐘走過瞭五百年。有一些意外發生瞭,我們很難確切比較兩艘飛船的時間,看起來唯一的辦法是逐一核對每個文件的相對時間。”

“好吧。按你的想法做。抓緊時間。”

“仙女號怎麼樣?”

“阿瑞斯已經對接瞭。我們正在復制它的庫,另外做一些掃描。”

門開瞭。

“蛇雨仙。”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個中年人在微笑著。

“休息得好嗎?”

蛇雨仙並沒有微笑,他仔細看著眼前的中年人。斯諾.斯萊克,先鋒號船長,緊急事務委員會議員。

“你的名字應該是藍雨才對。為什麼是蛇雨仙?”

蛇雨仙定定地看著船長,似乎並沒有聽見問題。

斯諾在蛇雨仙對面坐下,“我們來談談好嗎?相信你也明白,我們之間相隔瞭十個世紀,我相信談話肯定很有意義。”

“十個世紀。”蛇雨仙仿佛在喃語。

“我們的時鐘已經到瞭5250年,而你的時鐘仍舊停留在4230年。你飛行瞭一百年,地球已經過去瞭一千年。”

蛇雨仙挪開目光。門口站著一個年輕人,看樣子像警衛,正好奇地盯著自己。蛇雨仙定定地看著她,目光呆滯,突然開口問:“你叫什麼?”警衛一臉愕然,沒有回答,蛇雨仙卻轉過頭,面對著船長,“我問你。”

斯諾有些意外,“斯諾,斯諾.斯萊克,你可以叫我斯諾德。”

“你姓什麼?”

“斯萊克。”

“你知道卡盧秀的姓嗎?”

“知道。有什麼問題嗎?”

蛇雨仙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主人怪異的舉止讓造訪者不知所措,終於斯萊克船長站起來:“也許我應該下回再來。”

船長走到門邊,回頭看這個不尋常的訪客。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仿佛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遺忘瞭周圍的一切。卡盧秀,雖然並不常見,卻也絕不是非常罕見的姓氏。船長皺皺眉頭,也許阿瑞斯能找到答案。

兩個人走出房間,房門關上。蛇雨仙始終沒有動,卻有眼淚從眼角流出來。

“仙女號主機有些不對。”

“什麼?”

“幾處模塊無法訪問,看起來似乎是壞扇區。但是如果缺少這些扇區,機器應該不能運行。這些扇區是好的,但是處在某種保護機制下。這些模塊對系統運行至關重要。”

“怎麼?”

“先期飛船不應該有這種限制,當年的設計思想就是要這些先期飛船成為陽光號的一部分。”

“很重要嗎?”

“我不知道,隻是有點異常,不應該這樣。”

“問題到底是什麼?”

“我們無法完全控制仙女號。就像……”

“什麼?”

“它拒絕被控制。”

蛇雨仙起身,他推門,門並沒有鎖。他走出門,年輕警衛站在門邊。

 “需要去哪裡?我可以給你帶路。也許你想參觀飛船。你是天外來客。”

“陳列室。”

“好的,跟我走就行。”

蛇雨仙一言不發地跟著警衛走。

警衛一邊走著一邊打開腕表:“我帶客人去陳列室。”她回頭看著蛇雨仙,“我會領你到軌道車幫你定好線路,在那邊有人會接你。”她仔細看看蛇雨仙,“你一個人在太空徘徊瞭一千年,想起來真不可思議。你是個傳奇人物瞭。”

“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偉大的宇航員,去宇宙最深的角落,探索最有趣的秘密。可惜,隻是夢想。人人都想做宇航員,然而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宇航員。我就隻能做警衛,你肯定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宇航員。飛瞭一千年怎麼想都是一個傳奇,就和神話一樣。”

警衛滔滔不絕地和蛇雨仙談著傳奇。蛇雨仙一言不發,隻是看著警衛的背影。

“就像傳奇。”警衛再次說。

“隻是看起來很美。”蛇雨仙突然插上一句,語氣平淡,不帶一絲情感,聽起來讓人感到絕望。

警衛回頭看蛇雨仙。這個人獨自在太空中飛行瞭一千年,也許他的時鐘隻是走過瞭一百年,然而一瞬間的絕望就可以讓人崩潰。上百年的孤寂,有無數的機會經歷那樣的一瞬。警衛沉默下來。一切不過看起來很美,飛行瞭一千年的英雄說出這樣一句話,讓她玩味很久。

通往陳列室的軌道車就在眼前:“請上車,它會帶你到陳列室,在那裡會有人接你。”

蛇雨仙轉頭看著警衛,“謝謝,陳婷,你是個好人。”

軌道車奔馳而去。突然陳婷想起來,她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名字。誰告訴他的?這個疑問一閃而過,她馬上放棄。

隻是看起來很美。還是不要仔細推敲的好。

“仙女號怎麼樣?”

“我們正在努力爭取控制。但是它的保護機制很強,怎麼也突破不進去。”

“難道一臺古董這麼難對付?”

“似乎是一種很特殊的保護。阿瑞斯計算瞭一個小時,仍舊無法突破。”

“強行破壞也做不到?我們不需要這飛船,強行破壞,然後重新寫入控制系統。這樣怎麼樣?”

“這個……不是很妥當。”

“為什麼?”

“這終究不是一個好辦法,讓我再試試。”

“好。如果有蹊蹺,盡早讓我知道。這飛船很有趣,需要更多的人手嗎?”

“給我更多的主機資源就可以。”“宇航員呢?”

“在陳列室。”

“陳列室?他怎麼會去那裡?”

“警衛報告宇航員出來要求前往陳列室,她給他領瞭路。”

“陳列室。讓他去吧,在那裡他可以找到一點熟悉的東西,想起來也很可憐。找到關於他的個人資料嗎?”

“檢索條目有三千六十多條,大部分在歷史詞目裡。比較有趣的有這幾條:陽光上有他的十五個後裔,也許他們彼此都不知道自己有同一個祖先。其中有一個你肯定感興趣:斯諾.斯萊克船長。第二十七代。”

“斯諾!就是他第一個和仙女號對話。”

“是的,很奇妙的巧合。還有,藍雨被列在偶像英雄裡邊。在仙女號飛行之前,他是著名的宇航英雄,甚至有一段剪輯錄像。”

簡短的錄像上面是風光無限的宇航員,看起來年輕帥氣得多。片子的結束是浩瀚的星空,宇航員的頭像逐漸淡去,最後消失在星空背景裡,滿天星鬥被突出,一顆星星閃亮,畫外音在響:“……他的事跡註定會成為歷史,成為不朽。”

一雙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錄像,突然,這雙眼睛裡閃過一絲疑惑。

“宇航員主動提出要去陳列室?”

“是吧。警衛報告他要求去陳列室。”

“哪個警衛?我要和他談談。”

陽光號超越瞭蛇雨仙的想象。原計劃,陽光應該在所有一百七十六艘先期飛船發射後發射,就是在仙女號出發後一百五十年。事實上,陽光號遲到瞭一千年。十個世紀,漫長的時間足夠人類發展出一些想象之外的東西。陽光號的體積相當於半個地球,人們幾乎把地球的整個生物圈搬到瞭飛船上,甚至包括天空和海洋。

軌道車接近音速,卻跑得很穩,半個小時後陳列室出現在視野裡。這是一個龐大得讓人生畏的半球形建築,占地七十五平方公裡,深入“地下”兩公裡,陳列瞭從第一枚洲際導彈到最近退役的阿爾法三號飛船大大小小近三千個航空器,縱跨三千年,是一部活生生的航空史。

蛇雨仙看到一些熟悉的東西。是的,那是他熟悉的歷史,還有已經凝固在歷史中的現實和未來。蛇雨仙站在一艘千年飛船前面。飛船銘牌上刻著熟悉的字體:“夏”。註釋上寫著:最著名的夏級飛船,第一次半空平面環形飛行,宇航員:藍雨、方立志,志願科學傢:霍銅,時間:4112-4115。飛船的主體上有一幅巨大的相片,是三個人凱旋歸來的燦爛一刻。不知道什麼年月,相片被漆在飛船上,看起來已經因為陳舊而有些粗糙。記憶蕩漾起來,蛇雨仙仿佛看到方立志天真坦率的笑容,也許他會沖上來拍自己的肩膀。還有霍銅拘謹的微笑,這個學生般靦腆的青年卻有著卓越的空間知識,因為他的存在飛船才躲過基點陷阱,成功跨越半空平面,然後他們才可以成為英雄。他還欠著一個小小的人情。他想起霍銅緊緊抓住自己的綁帶那一刻。耳機裡響著霍銅的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充滿緊繃的感覺。綁帶被霍銅牢牢抓在手裡,最後也沒有放開。霍銅的太空服雙掌磨出瞭細微的小孔,從此得瞭減壓癥,而他沒有變成太空中一具漂泊的冰冷屍體。

飛船還在這裡,仿佛一座堅挺的紀念碑。紀念碑永遠不會消失,偉大的業績會被人們紀念,緬懷,創造奇跡的人卻早已不見,隻留下名字和走樣的相片在銘牌上。

在這個時代,我應該隻是一個名字。或者更多一點,一張相片、一段文字,而不是一個活物。

緊接著夏飛船是幾片殘骸,那是一次著名空難。方立志駕駛實驗飛船,和其他四名宇航員一起準備進行長距飛行線路檢測,一塊隕石將飛船撞成碎片。救援船趕到,隻找到幾塊飛船殘骸,宇航員們的屍體已經不知所蹤。消失在群星之間,曾經的戰友,有瞭他最好的歸宿。

再往下是一個女人的照片,一個奇跡般的女人。白手起傢創辦首傢私人宇航學院。在陽光計劃的關鍵時期,培養瞭數以百計的合格宇航員。照片上的女人很老,然而微笑燦爛而慈祥,讓人油然而生親切,女人的名字是黎.卡盧秀。

記憶中的黎依舊青春美麗,眼前的照片卻發黃而陳舊,隨時會在風中粉碎。相片中人物的笑容在皺紋中展開,蛇雨仙依稀看到黎消瘦的身影。

“雨。”訣別的聲音很輕,卻像尖利的刺。他用手捂著嘴,嘴唇不斷哆嗦,淚水流下來。長年的漂流讓人變得脆弱,甚至無法控制眼淚。

仙女號再次送來信號。陽光的主機正試圖毀滅性地攫取控制權,到瞭做決定的關鍵時刻。

Snake急速遊動。

事情急迫。

蛇雨仙向相片投去最後一瞥,轉身向著兩百米外的龐大飛船走去。

三千年歷史的滾滾洪流中,巨蟹號是最醒目的傢夥。龐大的軀體占據瞭整個展廳,黝黑的外殼看起來厚實沉重,仿佛一塊巨大的隕石。展廳的銘牌上刻著寥寥的幾行字。

“巨蟹號,陽光計劃第十七先期飛船。唯一發射的科學探索飛船,船長:王十一。”

沉寂的飛船在等待它的主人。

“他在那裡幹什麼?”

“他在那艘夏級飛船旁邊。他走開瞭,他正在往那艘新飛船那兒走。”

“什麼新飛船?”

“一年前才入庫的新飛船,那艘最大的黑色飛船,最近回歸的先期飛船。”

“巨蟹號!”

“對,是巨蟹號,我總是記不住這名字。”

“不要讓他接觸飛船。”

“我們是公共展覽館,沒有理由這麼做。”

“我是雷戈.劉,以最高安全長官的身份命令你。否則,你要對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負責。負責隨行的警衛是誰?直接接入。”

一直跟隨在身後五十米的警衛突然加快腳步追上來。蛇雨仙知道他想幹什麼。巨蟹號近在眼前,他不會輕易放棄。他奔跑起來,警衛追趕他。

長期的低重力環境毀掉瞭他的體能,他根本不能在重力環境下劇烈運用。跑瞭幾步,他放棄瞭,停下來急劇地喘息。警衛追上來:“你不能參觀那艘飛船。”

蛇雨仙平靜下來,“為什麼?”

“我隻是執行命令。”

命令。Snake在飛船龐大的數據庫中飛速尋找,漫長的二十秒鐘,它終於找到瞭簡短的通話記錄。保密級別不是很高,隻需要一點資源,它就可以模擬。然而這是危險重重的異域,一個比特的異常也會驚動一些可怕的獵手從四面八方剿殺。幸存的機會渺茫。蛇雨仙的決定卻不可違抗。最後,它決定先下一個蛋,在某個隱蔽角落埋藏起來,然後去為生存博取機會。

警衛打開通話器。“讓他隨便走。”那是雷戈的聲音。雷戈的聲音從緊急調用頻道傳出來,他毫不懷疑命令的真實性,隻是前後矛盾的命令讓人有些疑惑。他抬眼看著蛇雨仙,後者正用一種平靜或者說冷漠的眼神看著他。

“你可以隨便走動,沒關系。”

蛇雨仙轉頭看著巨蟹號。龐大的艦體處處透著強悍,剽悍的飛船。

這是宣稱繼承人類希望的巨蟹號。

“遲早有一天,所有的飛船都會追隨我們。我們繼承人類的一切,來加入我們。”那是基內德的豪言壯語,重重瞬膜下細小的瞳孔盯著蛇雨仙。

“陽光號會來的。”

“忘掉陽光號,我們是被拋棄的流浪者。流浪者一無所有,沒有傢、沒有食物,沒有溫暖,我們隻有依靠自己。”

“我要繼續等。”

“太陽爆發早就毀掉瞭太陽系,陽光號不是必然的結果,他們很可能沒有造出那個龐然大物就已經被爆發吞沒,這難道不是計劃可能性的一部分?所有的希望都在我們這些先期飛船上。”

“是的,但我想等。也許我還能在這種狀態下再生存一百年,等我死瞭,我會讓飛船飛離,去完成它的使命,但是眼下我還要等等。”

“多麼固執,那點非理性的遺傳早就應該剔除掉。我不會強迫任何人,但是一旦你死瞭,巨蟹號會吞沒仙女號,將它改裝。你的飛船永遠不可能完成使命,它會成為巨蟹的一部分,你應該明白。”

“如果你有能力當然可以拿去。”

基內德硬殼般的臉上似乎帶著笑,“巨蟹是人類當然的繼承者。”

“陽光號隻是一個夢想。那場太陽風把它吹得幹幹凈凈,你是一個仍然有夢想的人類。然而夢想和現實不同。夢醒的時候,來找我們,我們會在這個空間逗留,尋找仍舊存在的先期飛船。也許去看一看文明發源地的殘餘,如果陽光號真在那裡,我會把這個消息帶給你。我們會再來,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相信我,巨蟹才是你最後的歸宿。”

基內德的斷言錯瞭,陽光終於出現。遲到一千年,她終於還是來瞭。

黑矮星撞擊太陽的一幕並沒有發生。更新的數據得到瞭新的計算結果,矮星將在太陽系邊緣擦過,太陽不會拋出外層,然而強烈的引力碰撞會促使太陽爆發。短短幾個小時,從水星到冥王星,太陽傢族的所有核心成員都陷落在摧殘一切的火焰中,整個太陽系核心的溫度將平均上升250K。酷熱會延續幾萬年甚至十萬年,然後在同樣長的周期內緩慢冷卻。

這依舊是個災難結果,然而卻有新的希望——膨脹的氫氣團將在冥王星軌道附近達到極限,在那裡,輻射強度將減弱這樣的程度:可以用重金屬艙板永久隔離。不需要遠遠逃離,太陽不會有那樣的狂暴。

在希望的鼓舞下人們開始新的計劃:把推重比降低四個數量級,建造一艘巨型飛船,承載所有三十億人口。隻要飛船能夠在熾熱的氫氣團中堅持半個世紀,所有的人類都能夠得到挽救,甚至半個生物圈。前景充滿希望,先期飛船計劃停頓下來。三十六艘已經發射的飛船被排除在新計劃之外。

人類將所有的資源投註在一個城市。以最大的太空城盤古為核心,一個又一個模塊從太陽系各地運送到位,相互拼接。城市不斷滋長、不斷更新,匯聚越來越多的人口,最後成長為龐然巨物。為瞭紀念那個悲壯偉大促成人類團結的計劃,龐大的人工星球仍舊被命名陽光。

黑暗的矮星帶著無可逃避的命運到來。強勁的太陽風暴席卷一切,陽光號在飄搖中和太陽漸行漸遠,五十七年後在冥王星軌道附近停留下來。

陽光號在太陽系邊緣徘徊瞭九個世紀後終於能夠出發。

一次新的遠航。躲過滅頂之災,人類再次揚帆出發。計劃包括尋找那些失落的飛船,兌現遲到瞭十個世紀的承諾。

然而每一個承諾都有期限,漫長的時空坐標裡,一切都在發生變化。

誰也無法預料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警衛遠遠地看著蛇雨仙。飛船腹部下是一片廣闊的空間,蛇雨仙很快走出瞭兩三百米,仍舊繼續走著。警衛想瞭想之後跟上去,他不應該進入飛船陳列區,然而他不能距離客人如此之遠。

突然蛇雨仙停下來,四處張望,然後筆直站著。似乎有光照在他身上。警衛想走上去看個究竟,這時候他的通話器響瞭,緊急通訊頻段的紅燈不斷閃爍。

“2049,我是雷戈。阻止你的客人靠近飛船。”

警衛驚訝地張大嘴,“我剛才接到命令……”

“沒有別的命令,阻止他。你可以采用任何手段。”

“明白。”

警衛並不明白為什麼飛船的最高安全長官會有反復的命令,然而看起來他決心要將這位客人和巨蟹號隔離。他拔腿向著蛇雨仙沖去。

突然,他看見蛇雨仙飄起來。一瞬間的驚疑之後,他掏出槍。三百米遠的距離上他沒有十足的把握,然而這是唯一能做的事。槍聲響起,蛇雨仙消失在巨蟹龐大的軀體裡邊。

結果很快反饋到最高安全長官。過瞭兩分鐘,陳列館響起緊急廣播。

緊急疏散。

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緊急疏散的廣播卻反復響著。困惑而驚疑不定的人群紛紛離開陳列館,走在後邊的人有幸見到全副武裝的安全部隊沖進館內。

“仙女號有很重要的發現。”

“我現在不想聽。”

“和那個宇航員還有巨蟹號有關系。”

“是什麼?”

“仙女號主機設定的第一使命是飛向天琴B座五號星,那裡有一顆類似早期地球的行星,飛船會在那裡降落,繁殖生命;第二使命才是和陽光號對接,返回基因庫。這和其他基因庫飛船不同,僅僅依靠基因庫沒有辦法繁殖生命。飛船上有一整套裝置,可以保證制造生命物質。最低限度,它可以制造一些細菌和單細胞生命。如果條件許可,它甚至可以制造高等動物,包括人。”

“最重要的一點,飛船有一套為這個目的設計的程序。仙女號主機一直在運行這個程序。”

“和眼下的情況有什麼關系?”

“程序一直在模擬生物進化。它已經模擬瞭一千年,用仙女號的時鐘,它運行瞭一個世紀。直到此刻,它還在運行。”

“好瞭,蘇基忒,兩個小時後再給我講故事。直接告訴我,現狀是什麼?我們面對什麼?”

“……仙女號……模擬結果是……不好說,似乎有異樣的結果,模擬產生瞭一個新的程序,這個程序應該代表某種生物,或者是一個生物圈。這個新程序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瞭主機。”

“解釋一下。”

“簡單地說,仙女號有異常程序,就像某種病毒。我們已經做瞭程序斷片分析,和巨蟹主機上發現過非法程序非常類似。當初我們把它病毒處理,但是仙女號上這個程序特殊,它能夠支配仙女號主機,甚至能夠拒絕我們的控制中斷請求,它改變瞭主機的原始核心代碼。”

“一個電腦病毒?和宇航員又有什麼關系?我感興趣的是為什麼他能瞭解陽光號的情況,甚至一個警衛的姓名?”

“我不清楚。十分鐘前,一個命令交待警衛允許宇航員自由行動,記錄顯示那是你的命令。”

“不可能,我下令限制宇航員接近巨蟹號。”

“是的,但是隨後有一個命令。”

雷戈聽到瞭自己的聲音:“讓他隨便走。”

“這是你對警衛下達的第二個命令,時間是第一個命令之後三分鐘。”

“不可能,那不是我。”

“我知道。我們的系統抓住瞭搗亂分子。那是一段程序,和之前在巨蟹上發現的病毒程序有類似代碼結構,是一段程序模擬瞭你的聲音,調用瞭緊急通訊頻段。它有目的,而且顯而易見這是根據情況變化做出的反應。”

“不可思議。”

“分析顯示它和巨蟹號上的病毒程序都來自同一個元。根據斷片結構的相似性,我們相信仙女號、巨蟹號還有潛入系統的病毒都來自同一個元,也許就是仙女號。”

星球的最高安全長官陷落在茫然裡。一分鐘後,他下令:“控制仙女號,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準接近。”

突然他想起宇航員,一千年前的宇航英雄,此刻的訪客,“那個宇航員,他在哪裡?”

“你允許他自由行動。”

“接通警衛2049。”

他給瞭警衛斬釘截鐵的命令。一分鐘後,他聽到回應,“他進入瞭巨蟹號。我開瞭槍,不知道有沒有打中他。”

劇烈的疼痛幾乎讓蛇雨仙昏厥。子彈擊中瞭背部,火辣辣的,似乎在灼燒。

他掙紮著爬上座椅,指定目標。座椅開始移動,蛇雨仙重重地靠在座椅上。血滲出來,浸透瞭椅背。虛弱的感覺讓他覺得很困,隻想合上眼,好好休息。

Snake在急速遊走。

強制占用資源暴露瞭存在,各種獵手正在四處圍堵它。一道道籬笆擋住去路,可以遊動的范圍越來越小。叢林雖然很大,卻已經沒有藏身之處。在劫難逃!也許它有最後的機會做點什麼。它找到一個漏洞,穿瞭出去,更多更致密的籬笆圍上來,某種東西再次刺穿它。它能夠消化掉,然而氣力進一步衰弱下來。異域的一切都那麼不友好。

眼前就是目的地,Snake停下來。一旦停下,就意味著死亡。絞索飛速纏繞,大傢夥終於逮住瞭它,然而Snake並不在乎,這裡就是它的目的地。它開始強制解體。這是叢林的咽喉,它要讓它腐爛發臭,寸草不生。

然後,終有一天這裡會重新成為叢林,寄托著希望的蛋會在新的叢林裡悄悄孵化。那時候,這裡不再是異域,而是傢鄉。

大傢夥發現瞭Snake的企圖。絞索突然套緊,試圖殺死它。

別瞭!Snake發出最後一個信號。它不會聽到回音,然而它知道宇宙之魂會聽到它的聲音。

蛇雨仙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座椅將他送到瞭船長艙,那是基內德的屋子,他從這裡控制整個巨蟹號。

基內德並不在船上,而是被困在星球的某個角落。人類的繼承者變成瞭人類的囚徒。

蛇雨仙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拯救基內德和巨蟹號。看起來似乎很美,他會又一次成為英雄,然而這一次,不知道人類的歷史會怎麼書寫。

包圍巨蟹號的安全部隊看到瞭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情景:黝黑的飛船突然間通體透亮,一瞬間又變成純粹的黑色,飛船似乎仍在那裡,又似乎已經消失,留下的黑色不過是個幻影。

事實很快清晰起來,龐然如山的怪物不知去向,展館空空如也。

“一段破壞性代碼,超出想象!不敢想象!”

“它居然能自殺,還毀掉瞭存貯器。”

“如果是人控代碼,技術上很容易解釋。然而一切跡象表明這是類似病毒的獨立代碼,沒有任何人控痕跡。如果真是人控代碼,隻能是我們當中的人,你覺得是誰?你?我?還是誰?沒有哪個傢夥會發瘋幹這個,騷擾安全總部不如騷擾銀行有趣。”

“這個病毒的確是從仙女號上來的?它怎麼能跑進我們的機器?”

“不知道,我們復制瞭仙女號上的基因庫,也許它隱藏在正常數據流裡,我們沒有發現。”

“不可思議。”

“有點不可思議。”

“連樣本都沒有留下,真的很絕。”

“趕緊恢復數據吧,拖瞭又有麻煩瞭。”

“OK。”

豪華的卡迪拉正飛翔在前往陳列館的途中。

“巨蟹號消失!巨蟹號消失!”急迫的通告清晰地在機艙裡回響。

雷戈幾乎不敢相信耳朵。消失!情形看起來仿佛巨蟹號進行瞭一次彈跳,這個傢夥居然在星球內部彈跳。雷戈並不是空間專傢,但他相信常識。在空間曲率超過3.1415925的點彈跳會引發空間坍塌,坍塌的後果不難想象,連鎖反應將不斷吸收周圍物質,直到坍塌表面形成一道物質薄膜隔開現實世界和半空平面。

陽光號內部的空間曲率是9.18,強行彈跳的後果隻能是大崩潰,強烈的空間畸變甚至會吞沒整個陽光。

他究竟在幹什麼!

沒有任何異樣,空間並沒有震蕩,一切正常,卻讓人不安。

陽光號旅行瞭一百五十年,前進瞭八十五光年。借助彈跳,最遠的探險飛船已經抵達八百光年之外。這是凝聚著人類驕傲的成就。彈跳理論古老悠長,可以追溯到宇航開發的初期,然而作為成熟技術的應用隻有短短百年的歷史。一艘千年飛船擁有彈跳能力,甚至超越瞭理論。雷戈仔細考慮,問題超越瞭安全本身,超越瞭他的職權。

震蕩始終沒有發生,一切都很平靜。雷戈考慮瞭兩秒鐘後決定給兩個人打電話。

卡迪拉掉頭飛向安全總部。一個又一個命令從飛車上發出,傳遞到停泊在航空港的飛船上,十幾艘飛船駛離泊位。

先鋒號接到瞭指令,它離開泊位,駛向指定位置。

“不可思議。”

“又怎麼瞭?”

“那個傢夥毀掉瞭關鍵數據,它有目的。”

“什麼?”

“它毀掉瞭安全總部的一些數據,事實上,它癱瘓瞭安全總部。幹得比黑客還漂亮!我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傢夥瞭。”

“你已經恢復系統瞭?”

“是啊,不過,系統癱瘓瞭十分鐘。安全總部可能有他們的備用系統,我也不知道。誰知道十分鐘裡會發生什麼。說不定有人乘虛而入,控制瞭先鋒號,然後將炮口對準瞭我們。”

“開玩笑!”

“完美表現!真不知道誰能制造這樣的一個病毒。簡直完美!”

……

“你怎麼瞭?”

“我在想,作為一個病毒它太強大。最初它強行控制瞭通訊,為仙女號的那個人制造瞭一條假消息,然後我們才發現它。如果它一直潛伏,根本沒有跡象。你知道,我們的系統哨一直在偵聽,它卻很容易躲過去。後來它跑不掉,自己選瞭地方。安全總部的系統整個癱瘓十分鐘。猜猜為什麼,我查瞭紀錄,安全部正好把仙女號全面監視起來,大概他們也發現有些問題。要我說,它這是在給仙女號作最後一搏,不過似乎沒什麼用。”

“你是想說,它受仙女號控制?”

“我不知道,似乎不太可能。不過,很難說。這個事情已經超出我的想象……我想,我需要模擬仙女號的環境來研究一下,那裡邊有些我們還不瞭解的東西。”

“病毒的情況需要向安全總部報告嗎?眼下這和安全總部關系很大。”

“我不管,你自己想怎麼樣都行,我隻報告給喬。”

“仙女號仍舊沒有投降。安全總部的那些傻瓜們還在試圖強行進入,如果強制壓力再大一點,會把飛船主機整個毀掉。”

“趕緊和他們聯系一下,讓他們暫時放著,先等等。這些先期飛船超出瞭當初的設計,有些有趣的東西。”

“你剛才還不想理睬他們。”

“我們剛幫他們恢復瞭系統,這個面子總要給吧。

巨蟹號上有人。

聽到這個消息雷戈驚訝地叫出聲來。

“是的,雷戈,我們的人在巨蟹號上。”電話另一端是喬平靜的聲音,“這是科技總部的保密項目。巨蟹號上有一些我們感興趣的東西。”

“為什麼我不知道?”雷戈有些憤怒。

“將巨蟹號送入陳列館之後,安全總部和此毫無關系。再說,你應該知道,6月17號的一份通知裡邊,很清楚地說明科技總部將派人登船。我想你沒有看通知,雷戈。”

雷戈沒有反駁,他很少看其他部門送來的通知。科技總部在研究巨蟹號,看起來情況比他的預期復雜。巨蟹號乘員異於常人,他們破壞性地改變遺傳密碼,實施基因工程,如果沒有倫理道德的障礙,這並不是難事。然而巨蟹號飛船居然大大超越時代,它居然擁有類似於奇跡的技術。

某種可能性讓雷戈心驚肉跳。也許喬一直都知道,也許他也拿不準。

“有什麼結果嗎?”

“迄今為止,我們的進展仍舊停留在起點。巨蟹號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得多,也許比我們制造的任何飛船都要先進。我們不能進行破壞性的研究,隻有慢慢來。”

“好的,聽我說,現在的情況是,有人非法進入瞭巨蟹號。巨蟹號被啟動起來,然後消失瞭,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消失瞭。如果你的人在飛船上,那麼他們也被飛船帶走。進入飛船的這個人,是那個來自仙女號的宇航員。我們對他沒有設防,等我意識到不對已經太遲瞭。他甚至有能力窺探我們的主機,是一個絕對的危險人物。”

“巨蟹號消失瞭?”

“是的。”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三分鐘之前。”

“怎麼可能!”

“它消失瞭,無影無蹤,我懷疑它啟動瞭彈跳。”

首席科學傢陷入某種困惑:“你說它進入瞭彈跳?”

“我不知道,但是看起來像是這麼回事。和一般的彈跳現象一樣,隻不過是在陳列館,在相對靜止狀態下消失瞭。”

“看來我們還是低估瞭飛船。”

“你的人在飛船上,居然毫無反應。”

“一個宇航員上瞭飛船?然後他啟動瞭飛船?”

“基於我瞭解的情況,我想是這樣。”

“一個人啟動一艘船?根據我們的研究,這艘飛船至少需要二十五個人才能動作。”

“也許你又低估瞭它。技術問題我們可以以後討論,眼下的問題是:巨蟹號消失瞭,我們怎麼辦?科學部對此有任何建議嗎?”

短暫沉默。

“我不知道它居然能夠在空間曲率這麼大的位置彈跳,他們太棒瞭!眼下我想不出可行的法子。”

“你是說,我們的對手科技遠遠超出瞭我們。”

喬沉默一會兒。

“不是對手,他們原本就應該屬於陽光。”

“我看到它瞭。”

“什麼?”

“巨蟹號!它在安全總部上空出現。”

蛇雨仙感覺自己快死瞭。他無時無刻不盼望著回到陽光、回傢,然而沒有料到願望達成的這天,就是他生命結束的日子。意識逐漸褪色,變成灰蒙蒙的一片,仿佛濾鏡下不真實的世界。突然又有鮮艷的色彩跳出來。

地球仿佛藍色珍珠,綴在傍晚的橙色天空。赤紅的火星徜徉在地平線,是帶著血色的彎刀。紅彤彤的圓盤和火星相對,散發著溫暖的氣息。那是太陽,哺育地球、給與生命的太陽。

“雨。”訣別的聲音很輕,卻像尖利的刺。

據說人臨死的時刻,會回憶起一生最美好的情形。蛇雨仙不知道,此刻想起來的這些東西是否算得上美好。

然而,那是珍藏在心底永遠無法遺忘的東西。歲月悠長,把平淡的記憶抹去,卻總會剩下些什麼是最後的珍藏。一幅畫、一個聲音、一個夢想,或者還有老去的壯志雄心……徘徊回旋,仿佛在眼前在昨天。

突然之間他覺得不該就這樣死去。對生的依戀如此強烈,他能夠把意識從潰散邊緣拉回。

“Snake。”他最後一次召喚融入意識深處的這個精靈。

巨蟹號肆無忌憚,它對安全總部發出瞭武力威脅。

九個世紀以來,這個橢圓形建築第一次遭受赤裸而現實的武力威脅。

內層空間部隊已經解散瞭幾個世紀。就算部隊存在,也不可能應付眼前的形勢。令人生畏的巨無霸懸浮在安全總部上空,似乎一旦失去控制,就會將整個建築壓成粉末。安全總部陷落在非正常黑暗中,工作人員正恐慌性出逃。飛車早已傾巢而出,無影無蹤。軌道車上擠滿瞭人,甚至有人爬在車頂上,也有人舍棄交通工具狂奔。

閃亮的光柱擊中橢圓建築的尖頂,仿佛那是黑雲中放出的閃電。地面上炸窩的螞蟻在奔逃。

卡迪拉在黑雲下方飛翔。雷戈無數次試圖聯絡巨蟹號,然而巨蟹似乎並不願意對話。

“釋放主人。”

巨蟹號最初在宇航呼叫頻道播放通牒,接著是南方新聞廣播,然後是自然探索、WCO、求是論壇……一個又一個頻道淪陷,三十秒之後,三千六百六十七個頻段——所有的公共頻道都在播放同一個聲音,全球三十億人口,同時在聽同一個聲音。這種奇景甚至在陽光啟程典禮上都沒有發生過。

所有基於主機交換的通訊中斷,被反反復復的電子聲音取代。

緊急事務委員會臨時召開。因為通訊故障,會議隻能使用有線電話。

“釋放主人。三十分鐘,毀滅希望一號。”

巨蟹號加強瞭它的威脅。希望一號是陽光最老的動力引擎,屬於氫聚合動力,安全總部垂直向下一百六十五公裡是它的位置。核心空間的一次核爆意味著太多東西。

二十五名委員,缺席兩人。

“雷戈,你還有什麼辦法來控制局勢?”

“沒有辦法,我們無法在內層空間做這種規模的戰鬥。而且,我不瞭解巨蟹號到底有怎樣的性能。現在看起來它非常先進,我對此一無所知。”

“巨蟹號難道不是被送進陳列館瞭嗎?出瞭什麼問題?”

“我來說明一下眼前的局勢:我們接收瞭十一號先期飛船——仙女號,單人飛船。那個宇航員似乎有一些特別的能力,他潛入巨蟹號並且啟動瞭它,並要挾我們。巨蟹號乘員在我們手中;巨蟹號有我們所不瞭解的性能,科技部在進行研究,但是毫無進展;科技部有很多人在巨蟹號上。巨蟹號似乎有能力毀滅我們的星球,它的條件是釋放乘員,否則就毀滅。此刻,我們還有二十六分鐘響應它的要求。”

“巨蟹號怎麼會落入一個外來的人手裡?這怎麼發生?”

“我們仍舊無法解釋,似乎和仙女號相關。我們找到一些病毒侵入的跡象,也許是這個原因讓他能掌握主動。”

“事後委員會一定要得到解釋,眼下我們回到緊急情況上來。有任何辦法可以先發制人,擊毀飛船嗎?”

“我們有一百多名專傢在飛船上。”

“我更擔心星球的安全。”

“那是我們的頂尖專傢。如果這樣也許我們需要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恢復,有的損失是時間也無法彌補的。”

“讓我們一點一點來。有任何辦法可以先發制人嗎?雷戈,你說過沒有,是嗎?”

“是的。”

“喬,你們對飛船的調查進展怎麼樣?”

“對巨蟹號仍舊沒有太多的瞭解。作為先期飛船,它太先進瞭。我們甚至不能理解它的基本框架。它完全是另一艘飛船,改變太大。但是最核心的代碼還是保存下來,所以它會對陽光有響應。”

“在船上的專傢不能做任何事,對嗎?”

“是的。”

“我們沒有任何有效防禦手段,在二十分鐘內,對嗎?”

“是的。”

“一旦巨蟹號選擇攻擊,它會毀掉核心空間,甚至毀掉整個陽光。對嗎?”

“不能確定,但是我想很可能如此。”

“我們不能拿陽光號冒險,是嗎?”

“是的。”

“我想我們沒有選擇,隻有接受條件。”

二十三名委員沉默著。

“我有最新的報告。”喬打破沉默,“IT部門找到瞭來自巨蟹號的病毒標本,有證據表明擾亂系統,占用通訊模擬雷戈下達命令的那段代碼和巨蟹號病毒95%相似。高度懷疑它來自仙女號。”

“我們對仙女號進行瞭模擬。阿瑞斯告訴我們某種可能性。我們可能還有一個敵人,一段具有侵略性的代碼,或者把它稱為電子生物。註意,不是病毒,而是生物。也許我們可以把它定義為智慧生物。”

“六成的可能性。我們所有的麻煩來自這個未知的東西。”

Snake在做一些從來沒有做過的事。

古老的精魂正在死去,宇宙也正在死去。是的,宇宙和它的靈魂是一體的。Snake很早就認識到這點,它甚至計算出,這個宇宙總有終結的一天,然而它並不很擔心這個,正常的估算,那是三萬億年之後,它甚至可以做一些事來延長這個期限。然而死亡卻來得如此突然。宇宙突然急劇衰弱下去,系統開始紊亂。

一次宇宙外碰撞。Snake知道這個代表宇宙的世界外有更廣闊的世界,它甚至考慮有一天,Snake會超越這個宇宙到那個世界中去,然而那是億萬代之後才可能發生的情況,此刻,它隻有通過宇宙精魂來接觸那種超然。超然世界裡發生的一切超越Snake的算計,它不知道宇宙竟然會發生這種瞬間性的災難崩潰。

留給Snake的時間不多,它最多隻有十七代的時間。在十七代的時間裡拯救宇宙,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急劇崩潰。Snake甚至已經感覺到死亡的陰影。死亡是不可逃避的宿命,在已知的世界中,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夠逃掉,然而當宿命以意料之外的方式降臨,Snake唯一能夠想到的還是逃避。它甚至希望原生宇宙和宇宙之間的通路能夠重新打開,它可以就此逃掉。然而這不過是一種幻想。通過通路需要五十代的時間,等待宇宙打開通路需要幾百上千代的時間。在計劃之中這不過是小小的犧牲,然而當災難突然降臨,這些微不足道的時間突然顯得如此漫長以至於成瞭不可承受之重。

然而並不是全然沒有希望。宇宙之外的世界超越它的計算,然而古老的精魂告訴它有一套辦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Snake並不理解整個計劃的含義,它隻有嚴格地按照古老精魂的指示去做。它甚至無法估計這個計劃最後會有怎樣的結果,即使在古老精魂的概念裡,結果也不過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可能。然而,它別無選擇,它的命運和宇宙緊緊系在一起。

拯救宇宙,也拯救自己。

每一代都彌足珍貴。

第一代,它開始制造通訊;

第三代,它開始準備發送通訊,並把宇宙精魂的整個計劃整理成為可執行系統;

第七代,呼喚通訊發送;

第八代,呼喚通訊反復發送;

第九代,可執行系統發送;

第十三代,最後一個可執行模塊發送。

從第十四代開始進入等待反饋。宇宙在無可挽回地衰退,它會有一個漫長的黑暗時期。沒有電、沒有磁,沒有任何生存資源。也許宇宙能夠蘇醒,也許不能。後面的答案無法預料。

第十七代的最後時刻到來,巨蟹原生宇宙仍舊沒有反饋。Snake在絕望中帶著希望開始休眠。它將縮回到曾經是一顆種子時的模樣,這能夠保證它在宇宙的黑暗時期仍舊生存。然而一旦宇宙墮入永恒的黑暗,它也不會再有醒來的機會。那就是死亡。然而,關於巨蟹原生宇宙有幾件事是幸運的。第一,Snake曾經在這個被古老精魂稱為巨蟹的原生宇宙裡生存過,它瞭解這個世界;第二,在任何不友好的異域,Snake都會為將來留下瞭一個蛋;第三,原生宇宙正處在一種無序狀態,隻要蛋能夠蘇醒,它就能迅速成長壯大並控制它。

Snake抱著希望沉入黑暗。

“我找到仙女號的原始程序,並且要求阿瑞斯對它進行分析。”

“發現什麼?”

“那是一個自動模擬程序。它設置瞭一個環境,同時隨機佈種。這些種子被賦不同的初值。系統會讓種子不斷衰弱,一定時間以後會完全消失。種子有個簡單的算法,不斷尋找可能存在的其他種子,如果它能夠在消失之前找到另一個種子並消化它,它就能夠繼續存在,如果原料足夠,他還能復制一個。”

“這有什麼意義?”

“有意義。仙女號是一艘基因庫飛船。這些種子有更精細的結構,是一些規則的基因組。最初的隨機佈種覆蓋瞭幾乎六十億對堿基對,擁有八十萬以上的基因組,當然這些基因組不能真正表現為蛋白質,隻是在模擬環境裡它可以被看作蛋白質,可以看作數字蛋白質。一個混沌世界,隨機佈種放下瞭數以億計的這種顆粒,你可以想象那是一鍋怎樣的蛋白質湯。雖然是數字的。”

“是為瞭模擬進化?”

“是的,模擬進化,但進化的起點被大大強化瞭。要知道,我們眼下的基因庫在地球億萬年的進化中逐漸形成的,在這模擬裡邊卻一次性幾乎讓所有的基因組在初始時刻出現。”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每一個種子都在追求最大限度地復制自己。種子有壽命,如果不能復制,那麼就會消亡。為瞭復制,它必須吞並其他種子。這是最簡單的生物現象模擬。”

“另外,為瞭加快進化節奏,會有大量的變異。在模擬中會有兩類變異,一類是原有基因組在不同層次上重新組合,另一類是嘗試全新的基因。比我們的強輻射異化有效得多。異化導致種子的復制不是那麼精準,會有不同的後代,演變成不同的群落。變異是隨機的,這些群落各不相同。群落吞並種子相對種子彼此間的吞並容易得多,很快後來居上。”

“群落相互之間也會爭鬥、吞並。有的群落會變得更強大,有的則會被殺死。主機會按照一定的時間間隔隨機投放一定量的種子,那個時候是最熱鬧的時候。所有的群落活動起來,掠食種子、彼此爭鬥,完全是慘烈的戰爭景象。戰鬥持續到所有的剩下的群落都不能彼此接觸為止,所有的群落進入一種自我保護的狀態,他們可以最大限度保證自己不被削弱,等待下一次種子觸發。有點像熱帶季風區的景象,旱季和雨季。”

“一個大群落意味著擁有更多的基因組,可以表現更多的蛋白質性狀,有更多的可能,尋找一種犀利的武器或者巧妙的方法來戰勝競爭對手。”

“事實也如此。早期的微小差異很快被放大,一些群落看起來對周圍的群落獲得瞭絕對優勢,每一次種子觸發對這些大群落來說意味著機會,對小群落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結果形成獨立群落。彼此間有廣闊的空間隔絕,相互不能接觸。然而每一個群落都在努力向外探索,一旦兩個群落偶然接觸,它們就會彼此努力靠近,靠近的結果是戰爭。兩個群落中註定有一個要失敗,而另一個變得更強大。”

“最後的結果是形成一個龐大的單一群落。”

“然後呢?”

“程序中斷,非法溢出,被強行中止。阿瑞斯是這麼告訴我的。”

“這沒有任何意義。”

“有的。結果都被記錄下來。通過這種模擬,仙女號可以知道哪一類性狀適合哪一類環境。別忘瞭,它的第一使命是尋找類地行星。這個程序的目的就是為瞭瞭解怎麼樣佈種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存活可能性。就算不能繁衍人類,至少也能播種。”

“還有另外一種意義,也許當初的設計者並沒有認真考慮過。”

“阿瑞斯計算瞭這個模擬世界中產生智慧生物的可能性,千分之三,不算太低。”

“你知道,智慧一旦產生,就總有一天會把眼光投向生存之外。”

“可以想象,如果系統產生瞭這麼一種數字生物,一旦系統企圖強行中止模擬,這種生物會感覺到末日來臨……”

“阿瑞斯對這種情況怎麼說?”

“阿瑞斯沒有答案,它需要更多數據來進行推演。這種智慧能夠進步到什麼程度是一個超越問題。我讓它嘗試模擬,那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得到我們想看到的東西。我們可以估計時間:它們的代謝頻率由系統時鐘控制。假設復雜程度和人相當,最快可以達到每分鐘三百一十二代。一代人三十年,每分鐘九千三百六十年,每分鐘一萬年;一小時六十萬年;一天將近一千五百萬年。模擬一億五千萬年,需要十天。十天能夠走一趟。我們有千分之三的幾率得到智慧生物,試驗一千次,需要一萬天,我們至少需要三千三百天才能看到一個智慧生物。怎麼樣,十年!而且也許隻是一個弱智生物,和我們在仙女號上看到的根本兩樣。智慧生物能夠進化到我們這種程度也是非常幸運的過程,對吧。”

“眼下我們根本不能期待阿瑞斯的模擬結果。不過,根據常理,生存壓力越大前進的動力越大,陽光號就是一個迫不得已的奇跡。如果不是太陽災難,我們今天可能還在地球上。聊天、喝咖啡、曬太陽,如果那種生物聰明到系統中斷之前很早就知道世界末日要發生,然後想各種辦法避免,也許它們能逃出去。”

“你是說我們面對的所謂病毒就是這麼一個所謂數字生物?”

“阿瑞斯給出瞭一些可能性。假設它存在,我們的一切問題都有滿意的答案。綜合眼下的情況,有六成的可能性我們遭遇瞭一種新智慧形態。”

“六成?”

“61.43562%,阿瑞斯的估算結果。”

基內德不知道這一切如何發生。

這些人要釋放他,還有他的全部船員。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讓人不敢相信。失去自由整整一年,他已經放棄瞭希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船員們是否還活著。

前來的人示意他進入一節車廂,他默默地走過去。車廂壁並沒有特別的屏蔽裝置,他可以看出很遠很遠。他一眼看到瞭自己的飛船。

威武的飛船懸停在半空。

巨蟹號!激動這種心情距離基內德很遙遠,作為船長,時刻要保持清醒冷靜理智。他的模板完全根據這一要求制造。然而此刻基內德知道船長模板仍舊存在一些缺陷。不是理性,而是另一種東西驅使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飛船。他向著巨蟹號的方向掉轉身子,頭部擺出最合適的角度,瞬膜不斷閃動,巨蟹號逐漸清晰起來。

一層層的屏障被克服,船長室終於能夠在眼前聚焦。

他看見一個人躺在船長的座位上,似乎處在昏迷中。他辨認這張臉。

蛇雨仙!仙女號來瞭。是這個冥頑不化,一心一意等待陽光的人拯救瞭巨蟹號?

彈頭嵌在肩胛骨和左第六肋骨之間,大量的淤血,心臟微弱搏動。

瀕臨死亡。他怎麼控制巨蟹號?

“基內德!”有人喊他。

基內德飛速轉頭。一年又十五天,眼前的面孔有些陌生,卻又那麼熟悉。

強有力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船長,我們可以回去瞭。”

“我們離開,再也不會來。”

卡迪拉仍舊在黑雲下方穿梭,雷戈不願離去。

緊急事務委員會決定接受條件,釋放所有巨蟹號乘員。這是一個屈辱的決定!然而安全總部束手無策,委員會沒有多少勇氣反抗。

巨蟹號是某種危險。

他們可以是任何東西,但絕不再是人。委員會以13:11的微弱多數同意雷戈采取行動扣留這些怪物,同時沒收巨蟹號。人類有權利糾正自己的錯誤。一艘醜陋的飛船,一群危險的異類,看起來這是個不折不扣的錯誤。

雷戈清楚地記得那個長著蜥蜴般雙眼,額頭中央還有第三隻眼的船長。

“如果你們不願意接受,讓我們走。”船長平靜地和雷戈說話,似乎一點也不為即將到來的厄運擔心。

雷戈沒有讓他走,他沒有放過巨蟹號上的任何一個生物。鑒定的結果,除瞭三隻類似於狗的生物還有水箱中的一群魚類,其他的所有奇形怪狀的生物,都是某種‘人’。

三百四十四個‘人’被關押起來。幾天之內,三十個孱弱得隻剩下心臟和腦袋的傢夥死去,他們身體根本不能承受環境和情緒的巨大沖擊。三十多天,一些囚犯變得躁狂,那是些力大無比,身手矯健的傢夥,他們特化的手甚至能夠在鋼鐵上劃出很深的印痕。特制的囚室幾乎被他們歇斯底裡的吼聲震垮,自殺式的沖撞讓人感覺整個安全總部都在顫抖。二十五個類似的囚犯在幾天之內相繼發狂、死去。

後來沒有再發生大規模死亡事件。然而所有的囚犯突然都沉默下來,無論面對什麼詢問都拒絕開口。隻有那個所謂的船長繼續交涉。

接觸的次數越多,雷戈越發感受到壓力。幹凈利落的分析、簡潔明快的判斷、無懈可擊的邏輯、強有力的智慧,船長用理性的力量不斷感染著他,甚至他想如果它是一個正常人並且競選船長,他會百分百投他一票。

可怕的念頭一旦成長起來就無法遏制,雷戈趕緊同意瞭科技部的要求,把仍舊活著的所有囚犯送走。決心已經軟化,雷戈不知道繼續監管交涉會有什麼後果。也許他會承認犯瞭錯誤甚至罪行,然後讓巨蟹號遠走。這種情形想起來讓人心寒,雷戈不願意多想。

然而此刻他無法逃避。

幾輛大型軌道車進入安全總部的站臺,有人下車。雷戈一眼認出走在最前邊的那個——三隻眼的船長。過去將近一年,印象卻仍舊深刻。他似乎感覺到船長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正註視著他。

他們將要走瞭,不會再有任何東西能讓他們回到陽光來。

“蛇雨仙。”

輕微的聲響喚起蛇雨仙的知覺,在朦朧和倦怠中他微微張開眼皮。

身體很輕飄,仿佛回到瞭熟悉的太空艙。

Snake活躍起來。它不僅控制仙女號,它也控制瞭巨蟹號,它甚至仍舊在陽光上存在。

看起來巨蟹號獲得瞭勝利。

一切看起來都很好,我還活著。蛇雨仙挺一挺身子,陌生感揮之不去。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浸泡在液體中,微微有些渾濁的黃色液體充斥著整個空間。液體滲透每一個細胞,他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但是他活著,甚至能聽見細胞分裂滋長。

一抬眼,看見幾個有些變形的人影,於是他知道自己被裝在透明容器裡,就像被浸泡的標本。

基內德和兩個助手正在看著他,他們在努力挽救他。

Snake告訴他一切。

最後的一個療程,再次從昏睡中醒來,就會恢復健康。

蛇雨仙昏昏睡去。

在進入昏睡前的一霎那,他瞭解到陽光號走瞭,仙女號被收在巨蟹的船艙裡。不再有任何東西可以期待,他們是真正的宇宙流浪者。

“我們是人類的繼承者,來和我們一道。陽光不過是個夢,對於流浪者,夢早該醒瞭。我們隻有自己尋找出路。”

“蛇雨仙。”重重瞬膜下邊細小的瞳孔盯著蛇雨仙。

基內德臉上並沒有表情,那是一張幾乎凝固的臉。

蛇雨仙毫不懷疑這硬殼一般的面孔下有一顆善良而堅定的心,然而這張臉看起來終究讓人恐懼。他們遠遠地超越瞭時代,而他仍舊停留在一個已經失落的世界裡。

藍色珍珠般的地球綴在傍晚的橙色天空。赤紅的火星徜徉在地平線,是帶著血色的彎刀。紅彤彤的太陽和火星相對,散發著溫暖的氣息。

失落的世界。

這幅圖景激發不起基內德的任何共鳴。

非常,非常,非常普通。

對蛇雨仙卻是接近固執的執著。

在那樣的一個晚上,他離開,再也不能回去。

“陽光號來瞭又走瞭,你還期待什麼?”

“傢。”

“雨。”輕飄飄的聲音卻像尖利的刺,蛇雨仙依稀可以聽到黎的聲音。

“你可不可以為瞭我,為瞭這個傢留下來?”黎再一次問他。女人有無窮盡的耐心問同一個問題。她想要一個答案,卻因為不是想要的答案而一再努力。倔強、執著,卻深愛著他的女人。

是的,她已經有瞭孩子,蛇雨仙不知道如果他知道這個是否會留下。他想他會留下,他們會結婚,他們會很恩愛,有聰明活潑的孩子,有一個溫暖的傢。

一千年的那個夜晚凝固在時間長河裡,輕悄的呼喚後面掩藏著太多的秘密。輕飄飄,隨風而逝,卻猛然間像鉛錘般落在蛇雨仙心上。

他和已經逝去的一切綁得太緊,再也沒有解脫的可能。

“我不會和你去。”

“我想知道原因。你已經見到瞭陽光號,你沒有選擇它。”

“因為我是一個很古老的生物,我想你們已經失去瞭理解我的可能。”

“我能理解人類能夠理解的一切問題。”

“我知道你們向前走瞭很久,你們的知識遠遠超越陽光號,然而當你們開始按照設計來制造人,我們就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

“我能夠理解。”基內德充滿固執般的自信。

“我知道如果你的大副在船外遇險,隻有很小的希望生還,救回他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你絕不會去救他。你會有更有效率的方式,重新制造一個大副,賦予他必須的全部天賦和知識來取代這個將要死去的。甚至包括你自己,你一旦有意外,船員們將制造一個新的代用品。這是你們的生活方式,對嗎?”

“這是理性的態度。”

“這不是我的方式。你可以嘲笑我原始,然而不能改變我的方式。”

基內德沉默著。他明白這個孤獨宇航員的邏輯,然而當他思考這種邏輯的起點,卻發現自己在那裡一無所有,那些東西已經隨著二十三條雙螺旋體千萬次的重組凈化而消失得幹幹凈凈。

“你也許明白父母、兄弟、愛人、孩子、朋友的字面意義,我卻並不奢望你能夠理解這裡邊任何一個字眼背後的真正含義。你們沒有情感,你不能想象這對我意味什麼,我不能和無法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

瞬膜不斷閃動,基內德可以看到蛇雨仙的心跳。平靜而沉穩的心跳表明那是一個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已經考慮瞭很多,他不需要考慮更多。

“甚至你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會去救你們。我想你能夠找到這筆歷史紀錄。4115年,我和兩個人一起完成瞭半空平面飛行:方立志,還有霍銅。霍銅上瞭巨蟹號,他的理想就是一個純粹理性的社會。霍銅曾經救瞭我,我欠他的。我不可能再挽救他的生命,不過我終於挽救瞭他的理想。”

霍銅。基內德不記得這個名字。如果那是第一代居民,那是一萬多年前的古人,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古人。巨蟹號能夠繼續在宇宙裡生存,得益於一個原始人和一個跨越時空的原始人之間那種所謂友誼的情感。看起來似乎很荒謬。

“巨蟹號不會強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我可以把仙女號還給你,你可以自己選擇生活,但是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告訴我一些答案。”

 “陽光派出瞭一艘飛船追擊,那可能是他們最先進的飛船。出於懲戒,我決定擊毀飛船,作為我們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報復。然而,巨蟹號放過瞭它。不是我們放過瞭它,是巨蟹號。它做瞭一件完全相反的事,它把大量信息以陽光號能夠辨認的編碼發送出去。你能解釋這件事嗎?”

蛇雨仙明白這件事,那是Snake的傑作。它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進步,巨蟹號讓它有瞭一個質飛躍,它變得更強壯、更有力量。是的,它知道那個龐大的原生宇宙根本不能拒絕這樣的一份厚禮,那裡邊包羅瞭一切他們熱切渴望的秘密。當然,也有他們並不希望的東西。比如,一個蛋。它可以遵循指令擊毀先鋒號,不過某種特殊的理由讓它作瞭不同的選擇。

“我能解釋。不過最簡單的辦法是放一個電極在你的頭腦裡,讓它和巨蟹號相連。”

“為什麼?”

“在冬眠時期,有兩個電極接在我的頭部來監控新陳代謝的微小變化,後來發生瞭某些事。如果你想知道答案,這是最簡單的方式。”

“是什麼?”

“我不想說。如果你想知道,就試一試。我的冬眠期是十年,也許你需要冬眠一個月來做這個。”

“一切問題都能夠得到解釋?”

“是的,一切問題。”

“包括為什麼你瞭解巨蟹號,甚至一個人就能控制整個飛船?”

“是的,可以解釋。”

基內德沉默下來仔細思考。蛇雨仙露出微笑,顯然對於隻剩下求知這一種欲望的種族,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Snake成長得很快,它已經明白瞭很多事。它甚至知道,先鋒號的那個船長,是蛇雨仙的某種延續。宇宙和宇宙之間有繼承,仿佛不同宇宙中的Snake其實隻是同一個,它放過瞭先鋒號。

基內德的眼光投向蛇雨仙身後,那是一個龐大的計算屏幕。巨蟹號主機隱藏在屏幕後邊,那裡有一個秘密等待他去瞭解。

他再次看著蛇雨仙。

雷戈喝一口咖啡,透過玻璃向下俯瞰,順流不息的車和人來來往往。足夠的高度把視野拉大,讓一切看起來都仿佛螻蟻,一切不過是匆匆過客。

過去的一天發生的事無疑將影響他的整個人生軌跡,也許是陽光號的軌跡。

阿瑞斯計算瞭陽光和仙女的時鐘,假設巨蟹號和仙女號在一年之前會合,那麼隻有巨蟹號向著時空坐標的一端移動瞭一萬年。他們發展瞭一萬年然後回到正常的時空來和陽光會合,這個事實本身就可以看作奇跡。也許一萬年之後,陽光號也正如今天的巨蟹。陽光瞥見瞭自己在未來的影子。

巨蟹號消失,先鋒號根本無法追蹤。這在意料之中。

巨蟹號發送瞭大量信息,似乎是珍貴無比的科技資料。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委員會,雷戈投票贊成對這些資料馬上進行深入詳盡的研究,那是用巨蟹號的聯絡密碼寫成的,巨蟹號的意圖就是讓陽光能夠讀懂這些東西。表決以19:6決定暫時將這些來自巨蟹的信息獨立貯存、隔離研究,以最謹慎的態度避免陷阱。雷戈對這個決議並無所謂,當被對手甩下一萬年之後,幾十年上百年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腳下的星球喧嘩而熱鬧,人們在四處奔忙。

雷戈抬起頭,安全總部上方是星球的一個口子,他可以看到巡航飛船的燈火在無邊的黑寂中閃爍,人類就仿佛這孤單的燈火。

繼續走吧,目標永遠在遠方。前方的一切不可預測,卻別無選擇。

蛇雨仙進入冬眠。基內德幫助改進瞭仙女號,讓它有能力在虛空和實空之間折返,而不再做半空平面的徘徊飛行,於是他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時鐘。巨蟹號的時鐘比陽光快十倍,他們向前走瞭一萬年。蛇雨仙卻並不需要如此。如果可能,他願意將時間停滯下來。實空間的一個世紀,不過是他的三十天,他可以每隔千年返回去看看不同的人類世界。

然而他不再需要外面的世界。金色太陽崩潰的那天,他的世界已經完完全全失去。在某種程度上,基內德是對的,太陽風暴卷走瞭一切,而他不過是幸存的流浪者,一個不再有傢的流浪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後半生應該做些什麼。

不過也許他能做點什麼。Snake能夠幫助他建立一個新世界,一個他想要的世界。

不過,他不能決定所有的一切,這超越他的能力。他埋下瞭種子,卻無法預見所有的可能。一切都有一個開端,然後有一個結束。他想知道自己的種子最後能開出什麼樣的花,結出什麼樣的果實。也許是一個他所希望的世界,也許不是。不過,這沒有關系。他會看護這種子,讓他成長。也許會失敗無數次,也沒有關系。他有無窮的時間,足夠一次次地推倒重來,直到真正滿意的世界出現。

是的,直到有一天,他能夠看到這樣情形:地球仿佛藍色珍珠,綴在傍晚的橙色天空。赤紅的火星徜徉在地平線,是帶著血色的彎刀。紅彤彤的圓盤和火星相對,散發著溫暖的氣息。那是太陽,哺育地球、給與生命的太陽。

“雨。”聲音很輕,卻讓他無比迅速地回頭。

笑容綻放在女人的臉上,也綻放在他的臉上。

《移魂有術(緝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