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婆之舞

我認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可以隨時死去。惟一值得過的,最美好的事情,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徹底忘掉你的處境,來肯定它。要滿懷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義,這絕對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諦[1]。這不是我講的,是韋伯說的,所以我並不照著這個做。韋伯這麼做瞭,他窮困潦倒,最後因為沒有錢吃飯餓死在冰原上。這對我來說相當的可怕,所以我不這麼做。人們常說,真理可以戰勝恐懼,對我卻恰恰相反,恐懼戰勝瞭真理。我愛真理,卻怕痛,怕冷,怕吃不飽,於是便投降瞭。在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片刻忘掉過自己的處境,所以我不敢……不敢……不敢……日子就在這樣的小心謹慎反復算計中不知不覺地消耗掉,直到我突然明白:這樣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可以隨時死去。

問題在於我應該怎麼做。

有人在招募志願者,從事一項據說很光榮很偉大的事業:試驗埃博三號病毒疫苗。這個事業沒什麼錢途,沒有薪水,連工作都不是;不需要技術,隻要是個活人;如果不幸死掉,不能保留全屍,因為要拿來解剖。然而我卻報名瞭。我想,人的一生不能這麼猥瑣,而告別猥瑣,最快最直接當然不能算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一種轟轟烈烈的辦法死掉。在那麼一剎那,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而我就是人類的代表,和那種比頭發還要細小一萬倍的惡魔殊死搏鬥。我報名志願者,隨時準備死掉。神聖的使命感讓我渾身發抖,感覺到生命充滿瞭意義。

埃博病毒的來源誰也說不清楚。據說來自一種猴子,當時它被做成一道菜放在餐桌上,結果這猴子沒有死透,猛然睜開瞭眼睛,然後被它的眼睛瞪上的食客就染上瞭埃博病毒,在三天後死翹翹,而瘟疫就此傳播開來。這種說法據說來自某個神秘的動物保護宗教組織——自然派。他們聖書裡邊,啟示錄第一章,第一頁,第一句,寫著:毀滅,然後才有創造。這是一種奇怪的邏輯。我不是自然派教徒,於是另一種說法更有吸引力:某種變異的流感病毒在某國的實驗室裡被培植成烈性傳染體,作為一種秘密生化武器,然而,病毒不小心被帶出實驗室,於是就有瞭大災難。

大災難是恐怖的回憶。城裡邊到處都是死人。最初的時候,有人收屍,後來替人收屍的都死光瞭,屍體堆積在城市的任何角落,再也沒有人管理。城市開始腐爛發臭,令人作嘔,人們試圖逃離城市來躲避災難,他們湧出大廈,湧出地下室,使用汽車,摩托車,自行車……試圖跑出城市,爭取一線生機。城市之外也在死人,人們死在田野裡,倒斃在公路旁,那些被看作避難所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漠,草場,也到處是屍體。動物們也和人類一樣死掉,傢養的和野生的,都在死亡線上掙紮。野獸死在巢穴裡,而飛鳥則從天上掉下來。

我是殘存者。病毒無孔不入,卻不能對抗低溫。在那些終年覆蓋著冰雪的地方,病毒無法生存。南極洲和北冰洋,地球的兩極是僅存的避難所,夾在兩者之間的廣袤土地都成瞭生命禁區。據說北冰洋的冰蓋和島嶼上曾經有人幸存,後來他們也都死瞭,因為沒有電力和食物。我們比他們幸運,大災難發生的時候,南極洲擁有四座核電站,三十六個地下基地,甚至還有專門為瞭研究太空旅行而設置的兩個合成食物研究院及附屬工廠。聯合國世代飛船計劃也在這裡設置瞭訓練基地,把一個大飛船的骨架放在極地嚴酷的環境中接受考驗,這個大飛船的周圍和地下,就是我所在的基地,南極洲最大的基地城市——聯合號城。南極洲有三十四萬人口,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們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如果對於痛苦和絕望沒有感受,這樣的死亡也並不算什麼。億萬年前,那些寒武紀暴發之後的三葉蟲們,六千五百萬年前,那些統治瞭大地和天空的恐龍們都經歷瞭大規模的死亡,然後滅絕。生物圈卻永遠不死,總會在每一次打擊之後恢復生機。生命能夠為自己找到出路。人類祖先也曾面臨滅絕,十萬年前黃石公園的火山爆發觸發瞭冰川期,嚴寒和饑餓殺死瞭成千上萬的人,整個地球隻剩下上千人口。然而人類挺瞭過來,發展瞭文明,繁衍出八十億人口,遍佈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和冰川世界中苦苦掙紮的蒙昧祖先相比,我們的處境無疑好太多。至少我們還有文明和三十四萬人口。

埃博病毒項目組負責人是巴羅西迪尼阿博士,是個印度人。印度是一個遙遠的北半球國傢,帶著幾分神秘,然而他派遣瞭一個科學考察團長年駐紮南極洲。巴羅西迪尼阿到這兒來研究史前細菌,南極洲曾經是溫暖濕潤的大陸,有繁盛的植被和各種各樣的動物,還有無數的細菌。動植物早已經不復存在,細菌卻很可能仍舊活著,冰凍在億萬年的老冰下,生命停滯,卻仍舊活著,隻要把它們帶到地面就能蘇醒。兩種相隔瞭億萬年的生命親密接觸,即便不算神奇,至少也激動人心。巴羅西迪尼阿卻退出這激動人心的事業,轉而研究埃博病毒。他別無選擇,作為唯一幸存的微生物專傢,他要撐起三十四萬人的希望。我喜歡他,因為他居然是一個會說中文的印度人。而且,據說自從他的妻子死於大災難,他一直獨身,不近女色。我喜歡這樣癡情而執拗的人。

我在一個白色的實驗室裡見到他。他讓我躺在一張床上,做準備工作。一切都準備就緒,他拿出一頁密密麻麻的紙來讓我簽字。簽字!我已經簽瞭無數的紙張,無論其中的內容有多少不同,核心隻有一個:我自願放棄生命,沒有人對我的死亡負責。死亡是一件大事,特別是自願死亡,哪怕聲明過一千遍也有人會要求聲明第一千零一遍。我拿起筆,準備寫下名字。然而一行字讓我停頓下來——“身體被啃噬過程中,會出現高熱和極端灼痛……”我是來做病毒試驗的,並不是來讓某種東西吃掉。我把這段聲明指給博士看,請他給出一個解釋。

博士看著我,目光犀利,“他們沒有給你解釋過嗎?”

我堅定地搖頭。

博士拉過椅子,坐在我身旁,“好吧,可能你對生死並不在乎,但是你一定在乎你是怎麼死的。人都不喜歡死得不明不白。首先,埃博病毒並不是病毒,而是細菌。那些傳播消息的人覺得病毒比細菌聽起來更可怕,就說是病毒,到最後,我們也不得不用病毒來稱呼它。它的學名叫作埃博肉球菌。”

肉球菌這個名詞聽起來有些可笑,它讓我想起一道叫做紅燒獅子頭的菜,八歲那年,父親給我做瞭這道菜,後來我再也沒有嘗到過,記憶中,那是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和這殘酷的吃人的小東西相去萬裡。我撲嗤笑出聲來,巴羅西迪尼阿顯然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他向我投來詢問的眼光。我搖搖手,“沒什麼,你繼續說。”

白色實驗室裡的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外邊,圍著許多人,大多聲名卓著,或者是記者。他們表情嚴肅,聽著巴羅西迪尼阿博士關於埃博病毒和星球命運的演講,而躺在床上的我,卻神遊物外,除瞭開始的幾句話,滿腦子都是紅燒獅子頭。紅燒獅子頭可以是人生某種意義。我突然不想死瞭。

巴羅西迪尼阿停止說話,這把我的註意力拉瞭回來。他盯著我,“你退縮瞭?害怕瞭?”

也許他看出瞭什麼,或者他見過許多害怕痛苦臨陣退卻的人,然而我有自己的緣由,我想吃一口紅燒獅子頭,這強烈的渴望壓過瞭為人類幸福而獻身的崇高感。我同樣盯著他,認真地點點頭。圍觀的人們發出一陣嘩然,我沒有聽到,巴羅西迪尼阿同樣沒有聽到,我們倆對視著,沉默著。他眨瞭眨眼睛,“沒關系,你有時間考慮。今天隻是給你做一些機能測試,如果三天之後你仍舊選擇放棄,就算是一次免費的體檢。”他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丟給我,讓我帶回去仔細看。

一個不夠勇敢的人聽完巴羅西迪尼阿的描述絕對不會再有挑戰埃博病毒的念頭。這種細菌是如此惡毒,它一點一點地啃噬內臟,卻讓人保持著神經活動。極端的痛苦勝過癌癥發作。所有的患者無一例外都會陷入意識模糊和癲狂狀態。如果不是如此,正常的神經早已崩潰,瓦解,身體便成瞭一堆無意識的肉。一堆無意識的肉,或者一個瘋子,這兩個選項似乎都偏離我的印象很遠。最初的印象中,病毒奪去人的生命,就像鋼刀抹斷人的脖子,隻需要一剎那。

然而我無所謂。我退卻並不是因為我害怕這樣的情形,而是我想吃一個紅燒獅子頭。這個要求在所有的三十四萬人中間散播開來,有上千人挺身而出要為我做這道菜,好讓我安心地躺在手術臺上。我拒絕瞭,因為他們並不是我父親。但有一道菜還是突破重重困難來到面前,那來自南極洲治理委員會,這個星球上殘餘的最高統治機構。四個黃乎乎的肉球泡在熱氣騰騰的湯裡,散發著味精味。南極洲有足夠的合成食物,還有一些魚和海豹,豬肉卻早已經沒有瞭。為瞭這道菜,委員會在全洲范圍內征集生豬肉,一個慷慨的捐贈者捐出六百克,他很小的時候親眼看著父親把這塊肉埋藏在冰原裡,那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一點美味。我盯著眼前的四個丸子,絲毫沒有食欲。我相信,如果沒有豬肉,他們會用人肉做成丸子送到我面前。我當著無數的攝像機和記者的面把丸子吃下去,味同嚼蠟。我簽瞭字。

我再次躺在巴羅西迪尼阿的手術臺上。無論有多少種原因讓我最終躺在這裡,有一點始終不可否認——為整個人類獻身是一件高尚的事,也許是最高尚的。隻不過對於大多數人,最高尚的並不是最重要的。巴羅西迪尼阿博士對我表達瞭深切的敬意,一個人在形勢的逼迫下視死如歸並不難,然而在毫無利害的情況下作出這種選擇,而且我並不是一個傻子,除瞭敬意,他無話可說。

針尖紮進瞭我的胳膊,巴羅西迪尼阿博士貼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很高興你選擇瞭埃博,你將受人尊敬,擁有尊崇無比的地位。”

某種液體註入我的身體。那是一百毫升的無色液體。漸漸地,我失去瞭意識。模糊中,我想到,我的一生就這樣子結束瞭,並沒有什麼遺憾,然而,如果能夠醒過來,那就最好。我可以坐在那兒,什麼都不做,回味父親的紅燒獅子頭。我閉上眼睛。

病毒卻並沒有要我的命。事實是巴羅西迪尼阿博士並沒有給我註射病毒,他隻是讓我昏睡瞭一個下午。

“沒有疫苗。任何疫苗對於埃博病毒都無效。”巴羅西迪尼阿告訴我一個可怕的消息。我的獻身目標是一個謊言,是純粹的安慰劑。

我從床上坐起來,“真相是什麼呢,博士?難道你們的目的就是得到一個志願者,然後告訴他這是一個玩笑?”

“你來看看。”他招呼我。我走過去。這是一架龐大的儀器,四四方方的鐵疙瘩,刷著一層白色的漆,這白色立方體的中央有一道縫,把儀器分作上下兩部分,淺色的光從縫隙中泄露出來,時而藍色,時而紅色。這是一部顯微鏡。它有一個透明的外殼,把整個機器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湊到窗口上,看見瞭一些小東西。它們聚集成群,非常安靜。

“你看到的就是埃博肉球菌。這是典型形態,如果環境不同,它們也有不同的面目。沒有它們不能適應的環境,除瞭極地。”

就是這些貌不驚人的小東西幾乎將這個星球上最成功的一種生物完全滅絕。曾經創造瞭輝煌文明,制造瞭核彈,深入一萬米的海底,飛上真空寂寥的月球,在星球上呼風喚雨的人類,在這個小東西面前敗下陣來,龜縮在南極洲,在冰原的保護下茍延殘喘。這真不可思議!

“這真不可思議。”我說。

“如果你看得更仔細一些,你會發現比你想象的更不可思議。”

視野放大,一個單個的埃博肉球菌把它的細部呈現在我眼前。我看到無數細小的微粒包裹在一層薄薄的膜裡邊,中央是一個小小的黑點,那是細胞核。

“它伸出一些突出物,有些像鞭毛。你看到嗎?”

我不知道什麼叫鞭毛,聽起來那是一種纖細的玩意兒。我的確看到一些細細的線狀的東西從膜的邊緣發散出來,消失在視野之外。視野移動,我看到另一個球體,同樣的膜,同樣的絲狀放射物。

我轉頭看著博士,等著他說出答案。

“如果你出生在大災難前,上過高中,對生物學有些留意,就能理解其中的意義。”巴羅西迪尼阿遞給我翻開的書,書頁上一張圖片,圖上是幾個球體,淺紅色,表面凹凸不平,某些突出物很長,和另一個球體連在一起。圖片的標註寫著:樹突與軸突。

“這是人類的腦。這些是神經細胞,這是人的大腦皮層細胞。”

埃博細菌就像一個個腦細胞。它們通過細長的突起相互聯系在一起,彼此間交流信息。這和從前的任何一種細菌都不一樣。它們隻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然而通過這種方式,它們可以變成一個龐然大物,龐然到超越想象。

“人的大腦有上百億個細胞,其中隻有百分之一左右參加高級神經活動。而這個星球上,有萬億億個埃博肉球菌。它們全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聯系在一起。”

我明白瞭巴羅西迪尼阿想讓我明白的東西——我們的對手並不是一種毫無意志的病毒或者細菌,它們是強大的軍團,彼此間相互幫助,協同行動。也許有一種前景更讓人擔憂:這龐然的頭腦中是否已經產生瞭某種意識。如果那真是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頭腦,這個對手就過於可怕。巴羅西迪尼阿靜靜地看著我,觀察我對這驚人事實的每一絲細微反映。我無言地看著他。

我們怎麼辦?

是的,人類需要一個志願者。然而他的任務並不是奉獻出身體進行疫苗試驗。他有更多的事要做。這些細菌並不是簡單的生物,它的線粒體經過改良,含有某種矽結構,可以存儲信息;它含有一種奇特的酯化分子,能夠像葉綠素一樣把光能轉化為化學能,制造出養料,甚至能夠根據環境的不同選擇不同的光譜發生作用,白天選擇可見光,夜晚選擇紅外光,而在放射性環境中,它能吸收放射能;還有一種放射狀的細胞器,就是它控制著表面突起,處理和傳遞微弱的電化學信息,它的設計如此精妙,和量子計算機的微控制單元不謀而合……一切都指向一點:這是一種人造生物。雖然進化論深入人心,然而沒有人相信這樣精巧復雜的結構能夠在短短的幾十年間進化而來。

我見到瞭這個星球上最具有權勢的人。禿頂,眼窩深陷,綠色的眸子閃著晶亮的光芒,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是沙門將軍,前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我不喜歡白人,特別是美國人,他們總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說話。然而他掌握著一萬多人的武裝,雖然我並不在乎那些槍炮飛機,他還是能左右我。

“它們有一個總部,頭腦。”沙門將軍拿著細細的教鞭在地圖上比劃,他嗓音嘶啞,英語帶著濃烈的南方口音,我隻有硬著頭皮聽下去,還好巴羅西迪尼阿能及時給我解釋。在全球地圖上,我看見瞭亞洲,歐洲,非洲,美洲,大洋洲,這些久違的大陸就像史前遺跡一樣神秘。如果一塊大陸並沒有覆蓋著冰原,那會是什麼樣子?我想起見到過一些圖片,荒漠,草原,森林,巍峨的石頭山,松樹奇跡般地從石縫裡長出來,傲然挺立……

“我們要進行突然打擊!”沙門將軍強調,他停下來,盯著我。我如夢初醒般意識到他正滿懷期望地看著我。

“是的,將軍。他會很好地完成任務。”巴羅西迪尼阿幫我打發瞭將軍。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如同夢魘。白天,我要跟著一些軍人學習如何使用武器,從AK47[2]到槍榴彈,從駕駛小汽車到坦克到直升機到飛機,他們用一些嚴酷的手段讓我在最短的時間裡掌握技巧;晚上,我要跟著巴羅西迪尼阿博士學習關於埃博病毒的知識。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這些東西能有什麼用,他們要我做的,就是抱著一個核彈走進那個地下掩體中,並引爆它。復雜的知識是一種浪費。然而沙門和巴羅西迪尼阿並不這麼認為。於是我在這樣的夢魘中度過瞭兩個星期。

距離執行任務隻有二十四小時。晚上,我和巴羅西迪尼阿待在一起。他頗有幾分神秘,讓我感覺這個晚上有些什麼不尋常。

巴羅西迪尼阿身上有一股深沉的香氣,那是一種特別的印度香料,在重大的節日裡,印度人會虔誠地沐浴,然後用這種香料塗抹全身。我一直以為,隻有那些富有,傳統的印度人,或者印度歌舞電影裡邊才會有這種事,巴羅西迪尼阿應該不屬於這種人。然而我錯瞭。他穿著白色浴袍,在一個畫像前膜拜。畫像上是一個兇惡的神,頭戴火焰冠,有三隻眼和四隻手,他擺出一個曼妙的舞姿,周身被火焰環繞。

巴羅西迪尼阿膜拜完畢,在地板上盤膝而坐。他看起來頗有幾分莊嚴寶相,一種悲天憫人的氣質自然流露,讓我不自覺地肅穆起來。

“這是濕婆,印度人的毀滅之神。”他告訴我,“他毀滅,然後創造,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中循環不息。”

我無意冒犯,隻是說瞭想說的話,“你是一個科學傢,我以為科學傢都是無神論者。”

巴羅西迪尼阿微笑,“我的確是一個科學傢,不過我相信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支配宇宙。濕婆正好是這種信仰的一個體現,也很符合我的印度人身份。”

我點點頭,突然想起瞭自然派,那個帶有宗教意味的動物保護組織,在他們的聖書裡頭,正寫著:毀滅,然後才有創造。我問:“你是自然派教徒?”

巴羅西迪尼阿微笑著不回答。

沙門將軍隻瞭解計劃的一部分。使用核彈對埃博的頭腦進行攻擊是空中樓閣。

“埃博肉球菌在許多地方聚集成群。如果用一個比喻,它們就像原始的神經節,而不是一個大腦,雖然我絲毫不懷疑它們會形成一個強力的大腦,然而,那個大腦的尺度就是整個地球,簡單的核攻擊根本不能損傷它們。更何況肉球菌是細菌,即便沒有頭腦,它們也能夠生存下去。也許沒有這個頭腦,隻會更糟糕。”

“這樣的情勢隻有很少的人知道,整個南極洲隻有六個人,包括我。”

最初,埃博肉球菌是一場生物災難,它們殺死幾乎所有的動植物,繁殖出數以億億計的後代。兩個星期後,它停止瞭對植物的攻擊,再三天之後,它僅僅襲擊脊椎動物,再後來,它們隻襲擊哺乳動物。

巴羅西迪尼阿向我出示瞭一些圖片。我看見大群大群的野牛在草原上遊蕩,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破敗小屋顯示出這原來是一個農場;蔥鬱的森林邊,幾隻灰熊在小溪裡捉魚,一隻魚躍出水面,熊的巴掌正揮舞過去;一些狒狒占領瞭城市,它們在廢墟中尋找人類殘留的食物和任何引人註目的玩意兒,一隻狒狒戴著一串鉆石項鏈,兩米外是一具變成瞭白骨的人類屍體……最後的照片印象深刻,一群獅子在夕陽下休憩,雄獅高昂著頭,正對著鏡頭張開血盆大口,它們的身後,是一個灰色的,丘陵狀的小山。

“這是無人偵察機拍攝的照片。地球已經復蘇瞭,眼下的埃博肉球菌僅僅對人類進行攻擊。它們已經在全球安頓下來,和所有的其他生物和平共處,而把人類像囚徒一樣困在南極洲。”

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些小東西毫無疑問獲得瞭某種意識,它們能夠把人類和其他動物區別開,這是一種高級的智能。我們又落到瞭後邊。

“看到這些灰色的小山?這就是埃博肉球菌的聚集體。幾乎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這種東西。”

我仔細審視著那灰灰的一團,一團均勻的,毫無特色的堆積物,看起來仿佛具有粘性。無數的肉球菌生活其中。它們在幹什麼?我突然想。

“他們在幹什麼?”我問。

“很好的問題。最可能的答案是什麼也不幹,繁衍,延續生命。生命是沒有目的的,它隻是存在。”

“不,它們一定在做些什麼。”我詢問式地看著巴羅西迪尼阿,“既然它們能夠把人類驅趕到南極洲,既然它們能和其他動物和平共處,它們一定有某種目的,在做些什麼。”

巴羅西迪尼阿帶著一絲微笑看著我,“那正是我們征集志願者的原因。”

一架鷂式飛機飛向加利福尼亞。除瞭駕駛員,飛機上有四個人,三個軍人,還有一個是我。每個人的裝備大同小異——固定頻率的通話機,AK47沖鋒槍,紅外鏡,一套帶有空氣凈化的防護服,一些威力巨大的手雷,小巧的塑料炸彈,還有幾把手槍,最重要的是一顆核彈,一千噸TNT當量,很小巧,十公斤,可以背在身上。

我們全副武裝地下瞭飛機。飛機在頭頂盤旋一圈,向著南邊飛去,留下我們踏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巴羅西迪尼阿告訴我,沙門將軍的行動隻是一個幌子,我的任務是靠近埃博肉球菌的丘體,和它們進行一次親密接觸。我有些懷疑在三個軍人的保護下我怎麼能夠按照巴羅西迪尼阿所要求的那樣做,他卻說埃博會照看這些軍人,我隻需要按照計劃行事。

第一次踏上南極洲之外的土地,我分外好奇。一片草地,淺淺的綠色,從眼前伸向遠方,毛茸茸的草踏上去軟軟的,很柔和,不知名的野花遍佈其間,黃色的,白色的花朵讓整個草地充滿瞭童話般的意味。我註意到一隻碧綠的草蜢正駐守在一片草葉的頂端,細細的觸須隨著草葉的晃動微微搖擺。一切都是鮮活的,充滿生機的,和那死氣沉沉,陰冷刺骨的冰原形成鮮明的對照。那些書本上,電腦上見過的東西變的鮮活起來,已經死去的記憶也復活過來,我突然回憶起來,童年的時候,我曾在這充滿生氣的大地上奔跑。這才是人類應該得到的生活。

一個軍人招呼我繼續前進,我跟著他們。突然之間,一個巨大的陰影從我頭頂掠過,撲向我前邊的一個士兵。我驚叫起來,然而太遲瞭,巨大的鳥兒從士兵的頭頂一掠而過,士兵直挺挺地倒下。槍聲響起,鳥兒從空中掉下來,摔在地上,使勁地掙紮著。突然它停止掙紮,死掉瞭。這是一隻金雕,最兇猛,最有力的猛禽。它用盡全力的一啄穿透高分子塑料頭盔,透入腦骨,就像劊子手一樣準確。

我們三個人圍著同伴的屍體,除瞭悲哀,還有一種無助的惶恐,沒有一個作戰手冊告訴我們,需要防備天上的猛禽。我瞥見金雕的屍體,發現它正在急速分解。我招呼兩個同伴,他們和我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屍體如魔法一般化作一灘爛泥,露出森森的白骨。

埃博病毒就在周圍,無處不在。我告訴他們是埃博病毒分解瞭屍體。不需要過分害怕,我們的防護服能夠有效地把病毒隔絕在外。

在總部的驅使下我們繼續向著目標前進。前進的途中沒有意外,沒有故事,直到我們到達目的地,一座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樓房。

大樓破爛不堪,就像長滿瞭老人斑的軀體。樓頂上的招牌還在——海德生物科技。這個距離洛杉磯一百三十公裡的孤獨建築,就是埃博病毒的源頭,一個打著生物制藥的名義,為軍方研制生化武器的秘密研究所。貌不驚人的小樓下邊有著驚人的地下部分,深入地下三百米,可以抵抗百萬噸級核彈的攻擊。一個軍人身手敏捷跑過雜草叢生的空地,在虛掩的門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察看。

“Move.”無線電波傳遞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他確認安全,揮手讓我們跟上。然而緊接著傳來一聲尖厲的慘叫:“NO……”我抬眼望去,看到瞭此生最恐怖的鏡頭:無數黑乎乎的甲蟲從裡邊湧出來,仿佛潮水一樣湧來,無可逃避。破舊的虛掩的門被猛烈的潮水撞開,轉眼間,那個夥計周身都爬著蟲子。防護服是密封的,然而他驚慌失措,驚聲尖叫,劈頭蓋腦的英文單詞幾乎將我的耳膜撕破。槍聲響起,子彈在黑色潮水中掀起漣漪,白色的汁液四處亂綻,蟲子卻沒有絲毫猶豫地繼續撲上來。眨眼的功夫,夥計消失掉,我們的眼前是一座高達三米的黑色小山,他被埋在成噸的蟲子下邊。耳機裡沒瞭聲響,隻有細微的窸窣聲。

整個世界沉寂瞭兩秒鐘。我身邊的軍人掏出一枚手雷,扔瞭過去。

他是對的。蟲子四散逃命,我們在爆炸的殘餘中找到瞭夥伴的屍體,被炸得殘缺不全。然而在爆炸之前他已經死瞭。蟲子們在幾秒鐘內咬破防護服,把他吃掉瞭一半。

這是陷阱和謀殺。巴羅西迪尼阿說埃博會照顧這些軍人,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我看著眼前的最後一個軍人,他的眼睛裡充滿著憤怒,我毫不懷疑如果埃博是一個實體,他會用AK47把它打成蜂窩。

“Let’s go.”他咬牙切齒地說,踏著滿地狼藉的蟲子走向大門。我跟著他。他的高大身軀就像一堵墻,把一切危險都擋在那邊。他踏上臺階,肆無忌憚向著門內掃射,然後跨過去。他的軀體像一面墻一樣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死瞭。我慢慢靠過去,一條蛇狠狠地咬在他的腿上,毒牙刺破褲子,在皮膚上刺出微小的孔,劇毒讓他的神經在0.1秒內完全癱瘓。他註定是要死的,雖然可能不是這種死法。那條毒蛇被子彈打成瞭兩截,殘存的一點生命力讓它從角落裡彈起來,咬住入侵者。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圓,永不瞑目的樣子,咬住他的毒蛇也瞪著同樣圓溜的眼睛。我想,我死的時候,一定要把眼睛閉上,那個樣子比較安詳。

死瞭三個人,隻剩下我一個,而我們連那大樓的門都沒有跨進去。一切不可能如此巧合。巴羅西迪尼阿是對的,埃博會阻止我們進入。而為瞭接觸到它,隻有一種辦法——我必須死去。

被鳥啄死,或者被蟲子吃掉,被毒蛇咬死……我不能讓埃博用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種殺死我,我隻有一種選擇:像大災難中的人們一樣,被埃博病毒感染,讓它吃掉。這就是志願者需要做到的事:走進這個大門,下到地下,在那可能重達三十噸的埃博肉球菌集群面前奉上自己。我脫下防護服,放下所有的武器。空氣中有無數的埃博肉球菌,我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把這種肉眼看不見的小東西吸入身體。門敞開著,裡邊很陰暗。巴羅西迪尼阿要求我,一定要走進那深埋地下的堡壘裡,我再次深吸一口氣,走進去。

埃博是一個人名。大災難之前,三分之一的人類忙著享受生活,三分之一的人類忍饑挨餓,埃博在剩下的三分之一人口中非常有名。他是三屆諾貝爾醫學獎的獲得者,從根本上改變瞭人類和疾病的關系,他給瞭人類一個健康時代。他也毀掉瞭人類——通過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細菌。此刻,這些小東西正在我的身體裡產生作用。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我飛快地在大樓裡跑,尋找進入地下的入口。最後我找到瞭電梯,順著電梯井爬下去。沒有襲擊,沒有意外,一切都很順利。

大門一扇扇地打開,我跨過一個又一個門檻。最後,我走到瞭最後一扇門。門上的銘牌還在,長久的歲月讓它蒙上一層灰。我用手指抹去上邊的灰塵,“BEING”幾個字母熠熠生輝。突然我的手觸到一些凹陷,那是一些英文,刻在BEING下邊,微微轉過角度,我看到那是“THINKING”,在“BEING”的光彩下毫不引人註目,卻堅實的,毫無疑問的在那兒。我不由地微笑,手上用力,推開門。某種光線泄漏出來,我的眼前出現一片光明。

微微發光的球體盤踞瞭整個空間,視野裡是一片晶瑩的藍色,頂天立地。我仿佛站立在一個巨大的水晶球前。這就是埃博?那種灰色的,帶著粘液的,毫無美感的小山包?我驚訝得不知所措。這美麗的晶瑩的藍色很快征服瞭我,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平和而沉靜,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難倒我,而我的靈魂通達瞭整個宇宙。我向前走去,貼近那散發著微光的東西。水晶裡邊有人像,臉上斑斑點點,已經開始潰爛,五官扭曲,仿佛畸形。那是真實世界中的我,被埃博肉球菌啃噬,血肉已經開始模糊,然而我卻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也沒有感覺到死亡。我隻感到無比的充實和自信,還有坦然。我伸手觸摸那藍色晶體,細膩而柔滑,仿佛綢緞,卻無比堅硬。突然間我感到身體出現瞭一些異樣,一陣奇特的麻癢從肚皮上傳來,肚皮的位置濕掉一塊。我打開衣服,低頭看去,肚皮上是一個大大的窟窿,流著血和膿。那窟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潰爛的腸子流出來,順著大腿向下溜。我直直地盯著,仿佛那不是我的身體。胸腔上的皮肉都化作瞭膿水,隔著骨架,我看見微微起伏的肺葉和跳動的心臟。它們顯然到瞭生命的盡頭,正在垂死掙紮。我看著它們慢慢膿化。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我平靜地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死亡。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前的圖景開始模糊,黑暗緩慢而不可抗拒地吞噬我的意識,那一定是很短的時間,然而感覺中無比漫長。最後的時刻來瞭,很多東西一閃而過,我想起父親,想起紅燒獅子頭,想起巴羅西迪尼阿,還有南極洲荒蕪的冰原……最後,我居然想起瞭濕婆,那個長相兇惡,卻跳著曼妙舞蹈的印度神,在熊熊火焰的環繞中跳舞,依稀中我聽見某種音樂,然後是徹底的黑暗。我死瞭,我想。

我並沒有死。或者,我復活瞭。

漂浮在無限空間中的一點意識,這就是死亡嗎?一道亮光劈開黑暗,一個模糊的東西降落在我的空間裡。它迅速地把一切包容進去,世界從一團混沌變得透明而豐富起來。

巴羅西迪尼阿是對的,埃博統治瞭這個世界。埃博能夠操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通過生化物質的調劑,它能夠讓金雕攻擊一個看起來並不是食物的目標,也能讓蟲子們產生啃食的沖動。它模擬記憶,操縱行為。它無所不在,是自然界的神靈。鷹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草履蟲的感受也是它的感受。

埃博找到瞭我,他隻是說:歡迎。然後便脫離瞭。我開始尋找他。

我遇到瞭很多人,很多死去的人。他們曾經的軀體都被埃博肉球菌啃噬。他們遇到我,知道我是一個新來者。他們從我這裡瞭解南極洲的情況,我也向他們打聽這個神秘世界。他們都是死人,卻認為自己仍活著,而且很快樂。

巴羅西迪尼阿有著和埃博同樣的天才,在互聯網還沒有完全癱瘓之前,他曾經通過殘留的軍方網絡侵入海德生物科技的主機。他發現某種可能性。一些殘留的痕跡顯示:曾經有一個網絡從這個機器上脫離而去,那個網絡的神奇之處在於,它使用特殊的連接方法,沒有網關,沒有IP,它就像一個隱形的網絡黑洞,吞掉大量的數據流,卻沒有任何反饋,這種黑洞式的吸收進行瞭八年之久。巴羅西迪尼阿懷疑埃博制造瞭一個生物性的計算機網絡,構成網絡的基本單元就是肉球菌。

巴羅西迪尼阿的懷疑得到瞭證實。我見到的藍色晶體球就是這樣的一個生物計算機。天長日久,肉球菌群讓自己固化,成為礦物一樣的結構。八十億人的記憶和思維被肉球菌復制,漂浮在空氣中,凝固在那些灰色的小丘中,最後匯聚在這個超級的肉球菌群裡邊。兩萬億的肉球菌單元,完全的三維神經網絡。把人類歷史上所有的計算機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這個超級頭腦。它是一個睿智的頭腦,它的核心是埃博,那個瘋子一樣的天才人物。

找到埃博之前我有些自己的事。

我遇到一個劇作傢,他死去的時候三十六歲,他受瞭肉球菌的感染,知道自己活不下去,於是掙紮著給兒子寫瞭遺書。在遺書裡,他告訴兒子,要熱愛生活,要忍受生活帶來的種種打擊勇敢地生活下去,學習科學,和這種害人的病毒鬥爭到底。然而,此時他告訴我,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被埃博肉球菌吃掉。這是通向極樂世界的捷徑。肉球菌吃掉我的時候我並不感到痛苦,它們吃人的技藝有瞭進步,然而巴羅西迪尼阿告訴我,最開始並不是這樣。

“難道你希望他受到那種非人的痛苦?”

“那是涅磐。死亡的道路通向極樂和永生,而痛苦則是其間的代價。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你想你的兒子嗎?”

“為什麼你有這麼奇怪的問題?你為什麼又躲躲藏藏?”

他用一種懷疑的氛圍把我推開。我脫離瞭。我的父親早已經死掉瞭,這個活著的,雖然擁有他一切的記憶,卻絕然不是那個臨死之前牽掛著我,為我寫遺書的人。他再也不會給他的兒子烹飪祖傳的紅燒獅子頭,而他的兒子多麼渴望再吃上一口。

我找到另一個人,這是一個女人。她顯然很快樂,沉浸在埃博為她帶來的無窮無盡的狂喜之中。我打斷她,她很不高興。

“巴羅西迪尼阿?我不需要他的關懷,外邊的世界和我已經沒有關系。”她把地球稱為外邊的世界,埃博的世界則是她熱愛的世界。她強行脫離,把我屏蔽在外。我想巴羅西迪尼阿會高興的,至少,他的妻子現在很快樂。

我所見的,是一個天堂。外邊的世界已經死去,又有什麼關系?所有的人們都在這兒活著,享受著平和,寧靜,還有飄飄欲仙的狂喜。失去的隻是肉身,得到的卻是自由,難道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交易?沒有貴族和平民,沒有富人和窮人,沒有精英和大眾,沒有美食,沒有豪宅,沒有精致的衣服……人類社會的一切身份符號都被抹去,隻有一個個平等意識存在。我在廣闊的空間中漂浮著,與一個又一個的他擦肩而過。在這埃博空間裡,我們都是自由之身,自由到不需要其他的一切,隻是任憑自己的靈魂遊蕩。

有一個靈魂是特殊的,那就是埃博。我四處尋找他,他無處不在我卻不能找到他。最後,他發現瞭我這個小小的不安定分子,他找到瞭我。

“你,不喜歡這裡?”

“很有趣,然而你能給我紅燒獅子頭嗎?”

“這是很奢侈的享受,模擬這種具體而實在的滿足會消耗很多能量,我不能滿足這樣的需要,至少眼下不行。”

“你殺死瞭幾乎所有的人。”

“他們都沒有死。那些在混亂中死於非命的人除外,對那些人,我很抱歉。”

“你定義的死。”

“死亡並沒有很多定義。你存在著,記得往事,能夠思考,你就活著。”

“他們失去瞭生活。”

“他們過著另一種生活。大傢都很喜歡。”

“但是你沒有給他們選擇。”

埃博沉默著,“是的,絕大多數人並沒有選擇。然而,他們也沒有給我選擇。”

埃博的試驗進行到一半。他培育瞭籃球大的菌群,這相當於一臺每秒處理六千萬個事件的超級計算機。從理論上說,這計算機幾乎可以無限放大,隻要有足夠的能量支持。遠景計劃中的超級生物計算機已經不是夢想,隻需要讓這些小細菌不斷繁殖,不斷重構。這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然而軍方告訴他,必須停下來。試驗的結果超出瞭預期,肉球菌群不僅能夠存儲計算,甚至能夠進行‘思考’,它們用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方式重構數據,出現瞭一些不知所雲卻顯然屬於某種智慧的新信息。這個可怕的事實嚇壞瞭軍方:這機器很可能具有“自我”,與其說它是一臺計算機,不如說它是一個生物。軍方隻需要一臺計算機,能夠完成導彈的導航和攔截,能夠對部隊進行遙控指揮,能夠封鎖對方的超級計算機就行。埃博卻給瞭他們一個無法控制的東西,他們甚至不知道,這東西會不會為瞭一點不知所謂的憤怒而把導彈丟到華盛頓,或者控制衛星,讓它們胡亂發送情報。結論是必須停掉它。

埃博為此而發狂。爭辯,拍桌子,哀求,下跪,他幾乎嘗試瞭所有可能的辦法,隻為瞭保住這個小小的東西。然而最後他失敗瞭。對未知的恐懼讓所有的人傾向於暫時封存它。埃博很沮喪,他明白他的小東西,暫時的封存就意味著死亡。隻有在不斷的活動中,它們才能夠保持活性。埃博懷著絕望回到實驗室。他註視著這那小小的球體,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樣子,然而在埃博的眼裡,它漂亮無比。它就像自己的孩子,為瞭保護它,埃博不惜代價。

他證明瞭軍方的恐懼並不是不知所謂的愚蠢,甚至他們大大低估瞭這小東西的潛力。

埃博拯救瞭他的孩子,犧牲瞭全世界。

“的確有些出乎意料。我沒有想到居然會這樣。最開始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控制它,後來的情況才慢慢好起來。然而,這卻比原來的設想更好。我可以說,人類的靈魂得到瞭救贖。新的世界比原來更美好。”

我沉默著。突然之間我仿佛變成瞭一隻兀鷹,正在萬裡高空翱翔,大地盡收眼底。大地和天空,還有每一個生物,都是我的軀體。肉球菌群生存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它們感受著每一個神經沖動。埃博把傳來的神經沖動轉入我的空間。

我看到瞭南美的熱帶雨林,從前,這裡佈滿瞭伐木公司,高大繁茂的雨林被砍伐,留下一片癩痢般的土地,變成沼澤,除瞭蟲子什麼都沒剩下;奔騰不息的河流邊,五顏六色的工業廢液註入河流,混合起來,讓河流變得渾濁不堪;田野裡,巨大的垃圾場如山嶽般挺立,惡臭滿天,污水遍地,無數的老鼠和臭蟲穿梭其間;那些光禿禿的山頭,洪水挾裹著泥沙轟然而下;失去控制的地球,到處是颶風,水災,還有可怕的炎熱。地球很脆弱,而人類把一切搞得更糟糕。一切正在恢復。人類為瞭享受生活,或者為瞭避免受凍挨餓,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影響著地球,當人類從生物圈中被抹去,一切都得到瞭喘息的機會。

是的,地球比原來更美好。那些遍佈可可西裡的藏羚羊,漫遊在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叢林中悠閑散步的科莫多巨蜥,熱鬧地擠在一起吵吵鬧鬧的花斑海豹……它們都知道,這個世界比原來更美好。整個地球的生活都比從前更好,除瞭人類,老鼠,還有狗。

“我給瞭人類一個全新的生存方式,把地球還給自然。這難道不是更好?”

我無話可說。這樣的一個世界,人人都感到很滿意,而地球也因此而更健康。我沒有任何理由說這不是更好。然而,生活在一個很好的世界裡,這樣的人生對於我也並沒有意義。這一點我並沒有告訴埃博,我竭盡全力掩飾。還好,埃博對於他人的隱私並不是太在意。他見我平靜下來,便離開瞭,“新來者總有些不適應,當你適應瞭,就會喜歡這裡。祝你好運。”

一切便是如此。借助埃博肉球菌的龐大網絡,我在地球上任意往來。關於生命,關於地球,一切從來沒有如此明白,也從來沒有如此艱難。很久之前,就有古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化作萬物,也悄然獨立。無論我是什麼,生命到最後都顯得毫無意義,都是芻狗。存在隻是唯一的目的,而這目的看起來並不怎麼像目的。顯然,我需要一件事能夠讓我全身心地投入,我要為自己的生活制造一個目的:一個志願者。

巴羅西迪尼阿這樣請求我:“我隻需要一個字,真或者假。如果你不能送回任何信號,我無從判斷,試驗也就失敗。隻要你送回信號,我的推測就是真。請你幫我完成這個試驗。”

人類有自己的底牌。成千上萬件核武器分佈在整個地球,軍隊仍舊控制著其中一部分。沙門將軍一直認為自己掌握著這些武器,實際上他遠遠地落在科學傢們後邊,六個科學傢組成的聯盟控制著這些威力最強大的武器——過去的三十年中,他們還有他們的學生孜孜不倦,用各種辦法破解世界各地留存的武器控制系統,他們也用自然派的思想影響一些軍隊的人。並不是每次都會成功,然而最終的結果,一百一十五顆導彈控制在他們手中,裝備著總當量七億噸的核彈頭。這些武器並不能讓地球毀滅,卻能夠讓世界變得無序。也許肉球菌並不會就此滅絕,卻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沙門將軍的最後計劃是和這些看不見的無賴同歸於盡,科學傢們卻還要再想一想。巴羅西迪尼阿隻想證明,埃博的超級細菌構建瞭一個新世界,而它對於南極洲的人類並沒有企圖,人類有機會和這種殺人細菌共同生存下去。

我對新世界的適應比埃博的預計要快得多。巴羅西迪尼阿給瞭我很強的神經刺激,把許多埃博肉球菌的知識灌輸給我,這些強行刻畫在腦細胞上的印痕讓我痛苦不堪。當肉球菌將我吃掉,它們也將腦細胞上的化學印痕完美無缺地復制下來。於是曾讓我的頭腦痛苦不堪的知識沒有瞭副作用,它們讓這個世界顯得不是那麼陌生。我很快學會瞭控制阿米巴蟲的運動。控制一隻大動物要復雜許多,首先我要學會分辨各種各樣的激素和生物酶,然後我要明確哪一種激素能夠讓動物產生怎麼樣的行為,怎樣的生物電流才能讓肌肉產生動作。這並不簡單,隻能一點點摸索。被試驗的對象有些倒黴,它莫名其妙地跌倒,眼睛裡出現各種幻象,有的時候全身有使不完的勁,有的時候卻仿佛要死瞭。最後,我終於可以小心翼翼地控制它的舉動,包括前肢的搖擺和聲帶的震動。我驅使它從地下跑出來,跑過開闊的草坪。

一隻大黑鼠站在我留下的通話機前,它的動作引起話筒裡一陣雜亂的噪聲,那一邊傳來焦慮的聲音:“0號,是你嗎?請回答。”我已經死去二十四個小時,他們仍舊沒有放棄。

老鼠湊在話筒上,吱吱叫瞭兩聲。然後,它連續不斷地吱吱叫著。濕婆,濕婆,濕婆……,老鼠用摩爾斯電碼反復瞭十遍。也許那邊的人會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巴羅西迪尼阿會懂的。

“強大的威力。危險。離開地球。離開地球。”

我強迫老鼠按照摩爾斯的規律發出叫聲,老鼠體內的肉球菌忠實地傳遞著我的意志。突然間,我發現瞭埃博。他發現瞭我正在做的事。

他接手瞭對這個小小嚙齒目動物的控制,“一萬年。我給你們一萬年。”他繼續發報。然後,他放走瞭老鼠,他用一種溫暖的氛圍包圍著我,“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們達成瞭一致。”

最後的時刻來瞭。我正在死去。埃博答應瞭我的請求,讓我結束一切。

“雖然很難理解,可是我讓你選擇。”他這樣對我說。

我傳遞瞭一個微笑的氛圍,“我做瞭值得做的事,人的一生就應該這樣子結束。能讓我再看一眼南極洲嗎?”

我被送入一隻翱翔在萬米高空的安第斯神鷲體內,這龐然的鳥兒調轉身體,向著南邊飛去。我在碧海藍天之間自由地飛翔,前方是白色的大陸,一望無際的冰原一片蒼茫。凜冽的寒風讓我發抖,然而我繼續向南飛著。我很快看見瞭聯合號的龐大骨架,一些人進進出出,正在忙碌。

整個南極洲正變成一個緊張有序的基地。從聽筒裡傳出來的吱吱聲是摩爾斯電碼,兩個小時後,終於有人意識到這點,他把電碼的內容向所有城市廣播。這個消息仿佛驚雷震動瞭整個大陸。當自然教徒聽說消息,他們組織瞭起義。隻有一個人死於起義——沙門將軍在辦公室裡吞下瞭子彈。巴羅西迪尼阿成瞭第一屆主席。

突然有人看見瞭我。許多人停下來,仰望著我。冰天雪地的天空中出現瞭一隻大鳥,這無疑是個奇跡,也許可以被稱為神諭。我找到瞭巴羅西迪尼阿的實驗室。我的全部意識濃縮在一團小小的肉球菌上,從神鷲的身體裡脫離,飄飄揚揚,向著實驗室降落。低溫並沒有讓肉球菌死亡,它們感覺到地磁場的變化,停止攻擊並自我解構。一旦地磁場的某個矢量分量減小到一定程度,它們就主動殺死自己。巴羅西迪尼阿深刻明白這一點,實驗室裡存活的肉球菌被保留電磁屏蔽的器皿裡,他知道必然有某種真相隱藏在這令人費解的事實背後。那隻能是神一般的存在。

借助幾個人的身體,我成功瞭抵達巴羅西迪尼阿的身邊。他正在修改啟示錄。

“毀滅,然後才有創造。

自然之神毀滅人類,因為人類貪得無厭。神把殘餘的人放在冰原大陸上,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隔絕。他給人類一個期限離開地球。他賜予人類南極洲的土地和資源建造基地,還有方舟。離開地球是唯一的路。人類是自然的孩子,是犯瞭錯的孩子,他因此而背負漂流的命運,也背負自然之神賜予的責任,去宇宙空間撒播生命的種子。”

我的意識已經很微弱。肉球菌群正按照某種既定的指令分解自身,我抓住機會,隨著巴羅西迪尼阿的一次呼吸進入他的身體。當最後的幾百個肉球菌依附在他的脊神經上,我給瞭他一個神經沖動。我想告訴他,他的設想是對的,埃博肉球菌構成瞭一個新世界;我想告訴他,埃博世界是多麼美妙的世界;我想告訴他,那些被啃噬的人並沒有被殺死,隻是換瞭一種生存方式;我想告訴他,埃博認定隻有人類才能把生命種子帶向地球之外,讓地球生命在宇宙空間裡延續;我想告訴他,按照他的意願我找到瞭他的妻子,她感到很快樂……然而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他,在飛快的解構中,我的意識迅速淡去。

別瞭!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最後一個信號。

巴羅西迪尼阿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黑暗中,仿佛有人正窺視自己。他四下張望,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他抬頭望著屋頂。外邊,極晝正在過去,夜幕正在降臨,嚴酷的南極洲寒夜就在眼前。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還有無數個這樣的寒冬等待著人類,隻有最緊密的團結一致,才可能安然渡過難關。星星慢慢地顯露。他可以想象那黑暗之中群星璀璨的天空。人類隻能去那浩淼的群星之間尋找歸宿。深深的寒意讓他沉浸在敬畏和虔誠之中,他輕輕祈禱:濕婆大神,讓你的神力幫助子民。

巴羅西迪尼阿懷著敬畏之心合上啟示錄。封面上,面目猙獰的大神舞姿曼妙。

[1].這句話來自水木清華BBS上的簽名檔,應該是清華中文系的格非老師在某個什麼作品中說的,接下來的話屬於本人狗尾續貂;

[2].AK47是俄制武器,然而在末日背景下,美國人失去瞭完整的後勤系統,也隻有使用這種被經驗證明可靠強大存量巨大的槍械。 

《移魂有術(緝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