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老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從屋裡出來,胳膊挽著胳膊,一路走著去上班。這兩個朋友很不一樣。引路的是個肥胖又迷糊的希臘人。在夏天,他喜歡穿一件黃色或者綠色的馬球衫,前襟被他隨便塞進褲子裡,後襟則松松垮垮地放下來。天要是再冷點,他就再套一件難看的灰毛衣。他的臉是圓的,泛著油光,眼皮總是半耷拉著,雙唇彎曲,露出溫和愚蠢的微笑。另一個啞巴長得高。他的眼神敏銳、聰明。他的衣著無可挑剔,非常莊重。

每天清早,這倆夥伴一起默默地走上小鎮的大街。走到某傢兼賣糖果的水果店時,他們會在店外的人行道稍作停留。那個希臘人斯皮諾斯·安東納帕羅斯給他表兄打工,水果店是他表兄的。他要做的活有:做糖果和蜜餞,拆箱卸水果,店內清潔。那清瘦的啞巴約翰·辛格,總是把手放在朋友的手臂處,深深看一眼他的臉才離去。分別後,辛格便穿過馬路,一個人走到珠寶店,他是珠寶店的銀器雕刻師。

傍晚時,兩人又在一起瞭。辛格回到水果店,等待安東納帕羅斯下班回傢。希臘人懶洋洋地打開一箱桃子或者甜瓜,要不就在店後面的廚房裡,看報紙漫畫。離開前,安東納帕羅斯總是先從某個櫥櫃裡打開一個他白天藏好的紙袋,裡面是他收好的食物——水果、糖果,或一節豬肝香腸。通常,安東納帕羅斯在離店前,先挪蹭到店鋪前頭的玻璃櫃處,那裡面放著肉和奶酪。他拉開櫃子後門,肥胖的手愛撫著垂涎已久的美味。有時,他的老板表兄沒看見他。如果被他看見瞭,他會久久地瞪著表弟,僵硬蒼白的臉露出警告的意味。安東納帕羅斯憂傷地將美味從櫃子的一角移到另一角。這個時候,辛格會站得筆直,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睛看向別處。他不想看到兩個希臘佬的這一幕。因為,除瞭喝酒和某種單獨隱秘的享樂,安東納帕羅斯熱愛吃超過世上一切。

暮色中,兩個啞巴一塊兒緩緩地走回傢。回到傢,辛格老和安東納帕羅斯說話。他打著一連串飛快的手勢比劃詞語,表情急切,灰綠色的眼睛閃閃發亮。辛格用他瘦削有力的手,將白天發生的事情都說給安東納帕羅斯聽。

安東納帕羅斯慵懶地靠坐著,看著辛格。他很少動手說什麼話——要說,也隻想說他要吃東西、要睡覺或者要喝酒。表達這三種需求時,他的手勢都是一樣地模糊和笨拙。夜裡,如果喝得不太醉,他會跪在床前,禱告一會兒。他胖乎乎的手劃出禱詞“聖耶穌”“主”或是“親愛的瑪利亞”,它們是安東納帕羅斯唯一要說的話。辛格從來不知道他講的話夥伴到底聽懂瞭多少,不過,這點並不要緊。

他們合租在靠近小鎮商業區的一棟小房子的樓上。那兒有兩間房。安東納帕羅斯在廚房的煤油爐上煮他們的每頓飯。有幾把樸素的直背餐椅給辛格坐,安東納帕羅斯坐一張墊得很厚的沙發。臥室的傢具基本就是希臘人睡覺的雙人大床,上面鋪瞭舒適的鴨絨被,還有一張窄窄的帆佈床,給辛格睡的。

晚飯總要吃很久,安東納帕羅斯熱愛食物,動作又非常慢。飯後,大塊頭希臘人會躺在沙發上,用舌頭細細地舔每一顆牙齒,或許是有特別的美味,或許是想留住食物的味道。辛格則在洗餐具。

有些夜晚,兩個啞巴會下象棋。辛格一直很喜歡下棋,幾年前就想教安東納帕羅斯下棋。一開始,他的夥伴對在棋盤上把棋子挪來挪去提不起興趣。後來,辛格開始往桌下放一瓶好喝的,課後才拿出來。希臘人從沒弄明白“馬”的不規則走法和“皇後”掃蕩一切的機動能力,但他學會瞭開局的幾個步驟。他喜歡白棋,如果給他黑棋,他就不肯下瞭。走過開局的幾步後,辛格便一個人把棋下完,他的夥伴在邊上看著,昏昏欲睡。要是辛格狠狠地擊殺自己的人馬,葬送瞭黑國王,安東納帕羅斯會因此得意洋洋,愉悅得很。

兩個啞巴沒有別的朋友,隻要不上班,他們都待在一塊兒。每天過得大體相似,他們既然那麼獨來獨往,也就不曾受到什麼幹擾。他們每周去一趟圖書館,辛格要去借懸疑小說。星期五晚上,他們會去看電影。領薪的那天,他們一般會去“海陸軍商店”樓上的“十分錢影樓”,給安東納帕羅斯拍張照片。這就是他們習慣的固定去處,而鎮上還有許多地方他們不曾見過。

小鎮位於南方腹地的中央。夏天很漫長,寒冬的月份少之又少。天空藍得澄澈明亮,烈日耀眼地燃燒著,幾乎總是如此。到瞭十一月,會下寒冷的細雨,之後也許有霜凍,接著就是短暫的冬季。冬天是變幻無常的,但夏天是永遠的炙熱。小鎮其實挺大的。大街上有著成片的樓房,都是兩到三層的商店和寫字樓。然而,鎮上最大的建築物是工廠,大部分居民在裡面上班。這些棉紗廠規模龐大,生意興旺,小鎮工人則大多數都很窮。街道上的行人臉上往往是饑餓孤獨的絕望表情。

然而,兩個啞巴一點兒也不寂寞。在傢裡,他們滿足地吃吃喝喝,辛格用手和老夥伴熱切地交談,講他的一切想法。歲月就如此寧靜地流逝,辛格三十二歲瞭,和安東納帕羅斯在小鎮已經待瞭十年。

後來有一天,希臘人生病瞭。他坐在床上,手按著腹部,大顆大顆的淚珠沿臉頰滾下來。辛格去找夥伴的表兄,那水果店老板,同時給自己請好假。醫生給安東納帕羅斯制訂瞭食譜,讓他以後不可再喝酒。辛格嚴格地執行醫生的指令,終日坐守病榻,竭盡所能讓時間流逝得快點。但是,安東納帕羅斯隻是用眼角惱火地看著他,悶悶不樂。

希臘人變得很煩躁,老在辛格為他準備的果汁和食物裡挑毛病,並不時地讓夥伴扶他下床來祈禱。他跪下的時候,碩大的臀部沉沉地壓在滾圓的短腿上。他笨拙地揮手,念叨著“親愛的瑪利亞”,然後緊握著脖子上一條齷齪細繩上懸掛的小黃銅十字架。他的大眼睛朝上盯著屋頂,眼神恐懼。祈禱後,他心情陰鬱,不許夥伴和他說話。

辛格很耐心,盡力而為。他畫瞭一些小畫,有一次,他給夥伴勾勒瞭一幅肖像哄他開心。肖像畫傷瞭胖希臘人的自尊,直到辛格把他的臉畫得年輕英俊,塗上金黃的頭發、瓷器藍的眼睛後,他才肯和解。然而,他又試圖掩飾他的愉悅。

在辛格的悉心照料下,一周之後,安東納帕羅斯就能回去上班瞭。可是,他們的生活卻從此起瞭變化。麻煩來瞭。

安東納帕羅斯身體恢復瞭,人卻變瞭。他變得暴躁易怒,夜晚不再滿足於屋裡的寧靜生活。他想要外出,辛格便在背後跟隨。安東納帕羅斯走進一傢餐館,兩人坐下來後,他就偷偷地把方糖、胡椒罐或者銀器皿放到口袋裡。辛格會為他拿走的東西付錢,所以沒造成麻煩。回到傢,他責怪安東納帕羅斯,那胖希臘人隻是看著他,淡淡地笑著。

幾個月過去瞭,安東納帕羅斯的惡習更嚴重瞭。有天中午,他從表兄的水果店平靜地走出來,到馬路對面的第一國傢銀行大樓,公然朝墻壁撒尿。有時,他在人行道上遇見看起來不順眼的人,會撞過去,用胳膊肘和肚子推別人。有一天,他走進一傢商店,沒給錢就徑直將一個落地燈拖出來,還有一次,他企圖把陳列櫃裡的一輛電動火車拿走。

這是一段讓辛格筋疲力盡的日子。午飯的時間,他得不停地陪著安東納帕羅斯到法庭去處理那些法律糾紛。辛格變得對法院裡的程序瞭如指掌,終日處於焦慮之中。他銀行裡的存款逐漸耗光在繳納保釋金和罰款上。為瞭讓夥伴免受偷竊、有傷風化、人身攻擊等指控而入獄,他想盡辦法,費盡錢財。

安東納帕羅斯的老板,那個希臘表兄壓根不管這些破事。查爾斯·帕克(表兄的名字)繼續讓安東納帕羅斯待在店裡,卻對他擺出一張蒼白緊繃的臉,沒有幫過他一點兒忙。辛格對查爾斯·帕克懷有異樣的感覺,他開始討厭他瞭。

辛格活在持續的混亂與憂慮裡。安東納帕羅斯卻是滿不在乎,無論發生什麼事,淡然無力的微笑永遠掛在他臉上。以往那些年,辛格曾覺得夥伴的微笑裡有某種玄妙和機智。他從不知道安東納帕羅斯究竟瞭解多少,在想什麼。如今,辛格覺得自己從這個胖希臘人的表情裡察覺到某種狡黠與戲弄。他搖晃夥伴的肩膀,直到搖累瞭,用手語一遍遍地解說。一切徒勞無功。

辛格的所有錢都花光瞭,他不得不向他的珠寶店老板借錢。有一次,他沒錢付保釋金,安東納帕羅斯在牢裡待瞭一晚。第二天,辛格來接他出去,他大生悶氣,不肯離開。晚餐時的醃豬肉和澆瞭糖漿的玉米面包讓他很享受。新的住處和室友也使他愉快。

他們一直獨來獨往地生活,陷入困境瞭,辛格也找不到任何人來幫忙。沒有什麼能阻止或治愈安東納帕羅斯的惡習。在傢裡,他有時煮點在牢裡吃過的新鮮菜式,出瞭門,則完全預料不瞭他的一舉一動。

終於,最後的麻煩來找辛格瞭。

有天下午,他到水果店接安東納帕羅斯時,查爾斯·帕克遞給他一封信。信裡,查爾斯·帕克向辛格解釋他已安排好,要將表弟送到兩百英裡外的州立瘋人院。查爾斯·帕克動用瞭他在小鎮的關系,細枝末節都辦妥瞭。安東納帕羅斯下周就要離開,住到瘋人院去。

辛格把信來回讀瞭幾遍,他的腦袋一片空白。查爾斯·帕克隔著櫃臺和他說話,他卻壓根不想讀他的唇形,不想理解。最後,辛格掏出隨身攜帶的便箋本,在上面寫:

你不能這麼做。安東納帕羅斯必須和我在一起。

查爾斯·帕克激動地搖著頭。他的美語不太好。“不關你的事!”他反反復復地說。

辛格知道一切都結束瞭。希臘人生怕某天要為表弟擔責。查爾斯·帕克的美語盡管不大靈光,但他精通美元之道,他利用錢和關系,毫不遲疑地把表弟送到瘋人院去。

辛格束手無策。

接下來一周,充滿瞭各種狂躁之舉。辛格不停地說話。手盡管揮舞不休,要說的話卻始終道不盡。他想對安東納帕羅斯傾訴一切,然而沒有時間瞭。他灰色的眼睛發亮,他伶俐機智的面孔變得無比緊張。安東納帕羅斯昏昏然地看著他,究竟聽懂瞭多少,辛格毫無把握。

然後,安東納帕羅斯要走的日子到瞭。辛格拿出自己的手提箱,把他們共同財物裡最值錢的東西仔細打包好。安東納帕羅斯為自己做瞭午飯,以備路上吃。傍晚,他們最後一次挽著胳膊在街上散步。那是十一月底的寒冷下午,空氣裡有一圈圈他們呼出的氣息。

查爾斯·帕克要和表弟一起去,但在車站,他遠遠地站著,和他們保持距離。安東納帕羅斯隨人流擠進汽車,在前排一個座位上折騰瞭半天才坐下來。辛格隔著窗戶看著他,打著絕望的手勢,要和他的夥伴最後一次交談。但安東納帕羅斯忙著檢查他的午餐盒,並沒有留意。直到汽車啟動,要從路邊開出來,他才扭頭看辛格。他的笑容散淡遙遠,仿佛他們早已相隔千裡。

隨後的數周如同夢境。在珠寶店,辛格終日伏案工作,到瞭夜晚,一個人走回傢。除瞭睡覺,什麼都不想。下班一回到傢,他就躺到帆佈床上小睡片刻。躺在那兒迷迷糊糊的時候,總要做夢。所有的夢裡都有安東納帕羅斯。他的雙手緊張地抽動,夢裡的他在和安東納帕羅斯說話,而後者正看著他。

辛格試圖回憶認識夥伴以前的時光。他試著梳理年輕時發生的某些事情。可是,他想要回憶的那些事裡,沒有一件像真實的。

他想起一件特別的事,隻是,這事對他毫不重要。辛格記得,雖然自己一出生就聾瞭,卻從來不是一個真正的啞巴。他很小就被遺棄,成瞭孤兒,被人送進聾啞人機構。他學會瞭手語和閱讀。九歲之前,他就會用美式的單手手語來交談,後來又掌握瞭歐式的雙手手語。他學會觀察人們唇部的運動以理解他們說的話,後來,還有人教會瞭他講話。

在學校時他是公認的聰明人,他的功課學得比其他同學都要快,但他從不習慣用嘴說話。那使他不自在,老感覺嘴巴裡的舌頭像頭鯨魚。看見人們臉上的茫然表情,他感覺自己說話的聲音一定像某些動物,或者他的發音讓人厭惡。對他來說,用嘴說話是痛苦的事,而他的手則隨時可比劃出他想說的詞語。二十二歲時,他從芝加哥來到這個南部小鎮,隨即遇到瞭安東納帕羅斯。從此他再也沒用舌頭說過話,因為和安東納帕羅斯在一起,無此需要。

一切都不像真的,除瞭和安東納帕羅斯在一起的十年。在他恍惚的夢裡,他的夥伴看起來真實生動,醒來後,巨大的孤獨使他心痛。他偶爾會給安東納帕羅斯寄箱東西,卻從未收到回音。在終日的空虛與昏昏然中,幾個月就過去瞭。

到瞭春天,辛格有點變化。他睡不著覺,身體焦躁不安。夜晚,他在屋裡枯燥地走來走去,無法排解多餘的精力,隻有天亮前的幾小時他才能稍微休息——昏沉沉地入睡,直到上午的光線像把彎刀突然刺開他的眼皮。

他開始在鎮上晃悠,以此消磨夜晚。安東納帕羅斯生活過的房子他再也待不下去瞭,便在離鎮中心不遠的一棟雜亂無章的公寓裡租瞭個房間。

他在一傢隔瞭兩條馬路的餐館裡吃飯。餐館位於長長的主街的盡頭,名字叫“紐約咖啡館”。第一天,他飛快地瀏覽瞭菜單,寫瞭張字條交給老板。

每日的早餐,我要一個雞蛋、一片吐司和一杯咖啡——0.15美元

中餐,我要湯(種類隨意)、一份夾肉三明治和一杯牛奶——0.25美元

晚餐請給我上三種蔬菜(除瞭卷心菜都可以),魚或者肉,一杯啤酒——0.35美元

謝謝。

老板讀瞭字條,警覺老練地瞥瞭他一眼。他是個嚴厲的人,身材中等,蓄著漆黑濃密的胡子,他的臉部下方看著像塊鐵板。他通常站在收銀臺的角落裡,雙臂疊抱在胸前,沉默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辛格對這個男人的臉漸漸熟悉瞭,畢竟,一天三頓都在他的店裡吃。

每到夜晚,啞巴要在街上獨自漫步好幾個小時。有時候,刮起三月濕冷的風,夜晚變得寒涼,還下著很大的雨。但他都不在意。他走路的樣子煩躁不安,雙手永遠緊緊地插在褲兜裡。幾周過去後,天氣變得暖和慵懶。他的焦躁逐漸被疲憊取代,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平靜。他的臉上漸漸露出憂鬱而平靜的表情,這表情通常在很悲傷或很睿智的人們的臉上才能見到。可他仍然在鎮上四處晃悠,總是一個人,沉默無語。

2

一個漆黑悶熱的初夏夜晚,比夫·佈瑞農站在“紐約咖啡館”的收銀臺後面。深夜十二點。外面的街燈早已熄滅,咖啡館的亮光在人行道上投下清晰的黃色矩形。街上荒涼無人,但咖啡館裡有六七個顧客,喝著啤酒、桑塔·露西亞葡萄酒或威士忌。比夫漠然地等候著,他的胳膊肘靠在櫃臺上,拇指擦著他的鼻尖。他的眼神專註,特別留心著一個又矮又胖穿工裝褲的男人,那個男人已經喝醉,吵吵鬧鬧的。間或,他的目光落在啞巴身上——那人獨自坐在餐廳正中的一張桌子前,或者落到櫃臺前的幾個顧客身上。不過,他的目光總會回到那個醉醺醺的、穿工裝褲的男人那裡。夜深瞭,櫃臺後的比夫繼續沉默地等待。終於,他最後掃瞭一眼餐館,向通往樓梯的後門走去。

他輕輕地走進樓上的那個房間。裡面很暗,他小心翼翼地走。走瞭幾步,他的腳指頭碰到瞭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便蹲下身子,摸索地板上那個手提箱的把手。他在房間裡沒待幾秒鐘,正要離開時,燈亮瞭。

艾莉斯從亂糟糟的床上坐起來,看著他。“你動那個箱子做什麼?”她問,“你難道就不能把那個瘋子直接打發掉?早被他喝光的東西還得給回他?”

“你先清醒一下吧,自己下去。去叫警察,讓他和一堆戴鐐銬的犯人泡在一起,每天吃玉米面包和豆子。去吧,佈瑞農太太。”

“他明天要是還在下面,我會的。但你別動那個箱子,它不屬於那個白吃白喝的傢夥瞭。”

“我瞭解那些白吃白喝的人,佈朗特不是那種人,”比夫說,“至於我自己,我不太瞭解我自己,但我肯定不是小偷。”

比夫平靜地把箱子放在外面的樓梯上。房間裡的空氣沒有樓下那麼污濁和悶熱,他決定在這裡多待一會兒,用冷水潑洗一下臉,然後再回去。

“我可是早和你講過,你要是今晚不把那個傢夥打發掉,我會做什麼。白天他就在後面睡覺,到瞭晚上你讓他吃吃喝喝。一個星期瞭,他一分錢沒掏過。他那些瘋瘋癲癲的言論和舉止隻會將體面的生意都毀掉。”

“你不瞭解人,你也不瞭解生意,”比夫說,“我們討論的這傢夥,十二天前第一次來到這裡,在鎮上誰也不認識。剛到那一周他就給瞭我們二十美元的生意,至少二十。”

“接著,他就賒賬瞭,”艾莉斯說,“賒瞭五天,醉得一塌糊塗,簡直有損體面。再說瞭,他除瞭是個癟三,是個怪物,其他什麼都不是。”

“我喜歡怪物。”比夫說。

“我就料到你喜歡!我知道你肯定會喜歡,佈瑞農先生,你自己就是一個怪物。”

他揉擦著深色的下巴,不再理會她。他們婚姻生活的頭十五年裡,他們隻是簡單地稱呼對方“比夫”和“艾莉斯”。後來,某次爭吵之後,他們開始稱呼對方“先生”和“太太”,從那以後,他們的關系再沒有好到足夠把稱呼改回去。

“我這是警告你,明天我下去時,他最好別在那裡。”

比夫走進浴室,洗過臉後,他覺得還有時間剃一下胡子。他的胡須又黑又密,仿佛留瞭三天。他站在鏡子前,搓著臉沉思。他懊悔和艾莉斯說話。和她在一起,最好保持沉默。在那個女人身邊,他永遠做不瞭真實的自己。他變得粗暴、渺小和庸俗,就像她一樣。比夫的眼睛冷漠地凝視著,下垂的眼皮將眼睛遮去一半,仿佛嘲弄一切。長繭的小指上戴著一枚女式婚戒。身後的門開著,通過鏡子,他能看見躺在床上的艾莉斯。

“聽著,”他說,“你的問題是你缺乏真正的善意。我認識的女人裡,隻有一個具有我所講的這種善意。”

“嗤,我知道你會做世上別的男人都羞於啟齒的事。我瞭解你——”

“也許,我說的是好奇心。重要的事情你都看不見,聽不到。你從不觀察,不思考,從不動腦子想問題。也許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

艾莉斯幾乎又睡著瞭,透過鏡子,他漠然地看著她。在她身上,沒有什麼特征能吸引他的註意力,他的目光從她淺褐色的頭發滑到她的一雙腳在被子裡形成的粗胖輪廓。她臉部的柔和線條連著圓實的臀部和大腿。她不在身邊時,他腦子裡想不起她的任何特征。她在他的記憶中隻有一個整體的、無破綻的形象。

“看人間百態的樂趣你從沒有體會過。”他又說。

她的聲音疲倦。“樓下那傢夥就是一出戲,沒錯,也是一個馬戲團。可我受夠他瞭。”

“見鬼,那個人對我毫無意義,既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我哥們兒。你就是不懂,收集完整的一套細節,你會看到某種真實的東西。”他擰開熱水,麻利地刮起胡子來。

是的,就在五月十五日的清晨,傑克·佈朗特走瞭進來。他立刻註意到他,開始觀察。這個男人很矮,壯實的肩膀就像橫梁。他留著亂糟糟的小胡子,胡子下面的嘴唇好像被大黃蜂叮過一樣。這傢夥身上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他的腦袋碩大,形狀勻稱,但脖子卻又細又軟,像個小男孩。那小胡子看起來很假,好像是為瞭參加化裝舞會才貼上去的,仿佛語速一旦過快就會掉下來。這讓他看起來像中年人,不過,那高而光滑的額頭和眼睛圓睜的臉卻很年輕。他的雙手巨大,染有污漬,長滿老繭,身上穿著一套廉價的白亞麻西裝。這男人身上有一股滑稽的氣息,然而,同時又有另一種讓人笑不出來的感覺。

他要瞭一品脫烈酒,不到半小時就喝光瞭,接著坐在雅座上吃瞭一份大的雞肉套餐。然後,他喝啤酒,讀書。這是開始的時候。盡管比夫很仔細地觀察瞭佈朗特,卻怎麼也想不到後來所發生的種種瘋狂之事。他從未見過誰在短短十二天內如此多變。他從未見過哪個傢夥喝得如此之多,醉得如此徹底。

比夫用大拇指推瞭一下鼻尖,好刮嘴唇上的胡子。刮完之後他的臉看著清爽多瞭。當他經過臥室下樓時,艾莉斯已經睡著瞭。

手提箱很沉。他將它拎到餐館前面,放在收銀臺之後——他每晚所站之處。他按著順序掃視瞭周圍。有幾個顧客已經結賬離開瞭,屋裡沒那麼多人瞭,但氣氛還是一樣。聾啞人還在中間的桌子邊獨自喝咖啡。酒鬼依然在高談闊論。他沒有和周圍哪個特定的人講話,也沒有誰聽他講話。這天晚上,他穿著藍色工裝服來瞭,換下瞭那套穿瞭十二天又臟又臭的亞麻西裝。他沒穿襪子,腳踝被抓破瞭,還沾瞭泥巴。

警覺的比夫偷聽到他的隻言片語。這傢夥似乎又在談論匪夷所思的政治話題。昨天晚上,他一直在談論去過的地方——得克薩斯、俄克拉何馬和卡羅來納。他一度談到妓院,然後是不堪入耳的葷段子,隻好用啤酒堵他的嘴。不過,大多數時候,沒人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講——講——講。詞語就像瀑佈從他喉嚨裡湧出來。重點是,他的口音隨時改變,還有他的用詞。他的言談有時像個草包,有時則像個教授。他會用到一英尺長的生詞,卻搞錯語法。難以判斷他的傢庭情況或者老傢在哪裡。他變化多端。陷入沉思的比夫撫弄著鼻尖。不合邏輯。然而邏輯通常跟隨大腦。這個男人腦袋的確靈光,但他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毫無道理。他仿佛為什麼事情而開小差瞭。

比夫靠在收銀臺上,開始細閱晚報。報紙的頭條新聞是市鎮議會經過四個月的深思熟慮,決定本地財政預算不會支付某些危險路口的交通燈開支。左邊的欄目則報道瞭東亞的戰事。兩條新聞比夫都仔細看瞭。他的眼睛隨著鉛字移動,剩餘的感官卻時刻在留意周圍的種種喧鬧。文章雖然看完瞭,他半睜的眼睛仍然盯著報紙。他感到不安。那傢夥是個問題,清晨之前他得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另外,他的直覺告訴他今晚有什麼大事要發生。那傢夥可不能沒完沒瞭。

比夫感覺到有人站在門口,他立馬抬起頭來看。一個約莫十二歲、瘦長的黃毛丫頭站在門口張望。她穿著卡其色短褲、藍襯衫、網球鞋——一眼看去就像個小男孩。看見她,比夫把報紙擱在一旁。當她向他走來時,他對她露出微笑。

“你好,米可。去參加女童子軍瞭嗎?”

“沒,”她說,“我和她們沒關系。”

借著眼角的餘光,他看見那酒鬼正一拳打在桌子上,並將頭扭過去,不看剛才在交談的人。比夫與面前的小女孩說話的聲音粗瞭起來。

“你傢人知道你深更半夜跑出來嗎?”

“沒問題。我們街區的孩子們今晚都在外面玩得很晚。”

他從未見過她和同齡的孩子一起來這裡。幾年前,她老是跟著她哥哥屁股後面轉。凱利傢是個人丁興旺的大傢庭。後來,她會拖著嬰兒車進來,裡面裝瞭幾個流鼻涕的寶寶。但是,隻要沒拖著小的或者跟著大的,她都是一個人來。現在,這孩子站在那兒,似乎決定不瞭要什麼。她的手不停地往後捋她微濕的、淺淺的頭發。

“我要一包香煙,謝謝,最便宜那種。”

比夫想說什麼,又猶豫瞭,然後將手伸進櫃裡。米可掏出一塊手帕,開始解邊上的結,手帕裡放著錢。她猛地一抽,硬幣咔噠一聲掉到地上,向佈朗特滾去——那傢夥正站著,嘴裡念念有詞。剛開始,他茫然地盯著那硬幣。孩子要去撿時,他卻反應過來,蹲下身撿起瞭它們。他費勁地走到收銀臺邊,晃著手心裡的兩個一分幣、一個五分幣和一個十分幣。

“煙現在是十七分錢?”

比夫等著,米可的視線在他們兩人間遊移。酒鬼在櫃臺上將錢幣摞成一小堆,用他臟兮兮的大手圍起來。他緩緩地拿起一分幣,用手指將它翻瞭個身。

“五厘錢[1]給種煙草的窮鬼,還有五厘錢給卷煙的傻子,”他說,“這一分錢給你,比夫。”說完,他就瞇著眼睛想要讀五分幣和一角幣上的箴言。他不停地摸著兩個鎳幣,拿它們畫著圓圈。終於,他將硬幣推到一邊。“謙卑的一次致敬,向解放,向民主和獨裁,向自由與劫掠。”

比夫平靜地撿起硬幣放入錢箱。米可似乎還想多待一會兒。她久久地打量著酒鬼,接著把目光轉向餐廳的中部,啞巴還在那兒一個人獨坐。過瞭一會兒,佈朗特也時不時地朝同一個方向看。啞巴無聲地坐在啤酒杯前,無聊地擺弄著一根燃燒過的火柴,用它的一頭在桌面上畫畫。

傑克·佈朗特先開的口。“有意思啊,我已經有三四個晚上睡覺夢見這傢夥瞭。被他纏上瞭。你們發現瞭嗎,他從不說話。”

比夫極少和一個顧客談論另一個顧客。“是的,他不說話。”他敷衍瞭事。

“真奇怪。”

米可換瞭另一隻腳來支撐她的重心,把一包煙塞入短褲口袋裡。“你要是認識他的話,就沒什麼奇怪的,”她說,“辛格和我們住一起,他租瞭我們的房子。”

“這樣啊?”比夫問,“天啊,我還不知道。”

米可朝門口走去,頭也沒回地說:“是的,他和我們住瞭三個月瞭。”

比夫把襯衣袖子放下,又仔細將它們卷上去。米可離開餐館時,他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甚至,她已經消失幾分鐘瞭,他依然摸索著衣袖,出神地看著門外。後來,他將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回到酒鬼身上。

佈朗特沉沉地靠在櫃臺上。褐色的眼睛泛著霧氣,睜得大大的,眼神迷惘,身上臭得像隻山羊,急需洗個澡。大汗淋漓的脖子上掛著發臭的汗珠,臉上有油漬。他的嘴唇很厚,紅通通的,褐色的頭發蓋住瞭額頭。工裝服他穿著太短,他的手不斷地扯著褲襠。

“老兄,你該懂點道理,”比夫終於說話,“你不能這個樣子到處晃悠。真是讓人驚訝,他們居然還沒把你當流浪漢抓走。你得清醒點。洗個澡,理個發。我的神啊!你不適宜在人群裡四處晃悠。”

佈朗特臉色陰沉,緊咬下唇。

“你先別動怒生氣,照我說的去做。去廚房,叫那個小黑人給你一大盆熱水。讓威利給你一條毛巾和一塊肥皂。好好洗一下。然後去吃點牛奶吐司,打開你的箱子,換一件幹凈的襯衣和一條合身的褲子。明天,你就能夠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幹活,把生活理順瞭。”

“你知道你能做什麼,”佈朗特醉醺醺地講,“你隻能——”

“好啦,”比夫小聲地說,“我不能。你就老實點吧。”

比夫走到櫃臺的另一頭,拿著兩杯生啤回來。酒鬼晃晃悠悠地拿起他那杯,啤酒灑瞭一點兒在手上,弄濕瞭櫃臺。比夫抿瞭一口杯中酒,專註地享受著。他用半睜半閉的眼睛打量著佈朗特。佈朗特不是瘋子,盡管人們看到他的第一眼,會有這感覺。他身上,仿佛有哪裡走形瞭——但若仔細看他的每個部位,都正常,都合理。因此,既然這種異樣不是身體造成的,那大概是精神瞭。他像一個蹲過牢的人,或者上過哈佛,或者在南美和外國人待瞭很久。他就像那種人,去過別人都不太可能去過的地方,做過別人都做不瞭的事。

比夫的腦袋歪到一邊說:“你是哪裡人?”

“哪兒都不是。”

“得瞭吧,你總得有個出生地。北卡羅來納——田納西——亞拉巴馬——某地。”

佈朗特的眼神恍惚又遊離。“卡羅來納。”他說。

“我看得出你跑瞭不少地方。”比夫巧妙地暗示。

但酒鬼沒有在聽。他的目光已離開櫃臺,看著外面漆黑空曠的街道發呆。過瞭片刻,他踉蹌著走向門口。

“拜拜。”他回喊瞭一句。

比夫又一個人瞭。他迅速地掃視瞭一遍餐館。已經深夜一點多,屋裡隻剩下四五個顧客。啞巴還一個人坐在中間。比夫漫不經心地看著他,晃瞭晃杯底還剩的一點兒啤酒,緩緩地一口喝完後繼續讀櫃臺上攤開的報紙。

然而,他無法專心於眼前的文字。他想起米可。那包煙賣給她是否妥當,吸煙對小孩是否有害,他思考著這些問題。米可瞇眼睛、手心將頭發往後捋的樣子浮現在他的腦海。他想起她粗啞、男孩般的嗓音和老提起她卡其色短褲的習慣,像電影裡的牛仔般神氣地昂首闊步。一股溫柔的情感湧向他,他感到不安。

心神不定的比夫將註意力轉到辛格身上。啞巴坐著,手插在口袋裡,面前那喝瞭一半的啤酒已變得溫熱渾濁。他打算在辛格離開前請他喝點威士忌。之前和艾莉斯說的話不假,他的確喜歡怪物。他對病態的人和殘疾人懷有格外的善意。要是有長著兔唇的人或是肺癆鬼進來,他都會以啤酒招待。若是駝背或者跛得厲害的人光顧,則換成威士忌,免費的。有個傢夥,鍋爐爆炸將他的生殖器和左腿都炸飛瞭,隻要他到鎮上來,總有一品脫免費的酒等著他。辛格若是那種嗜酒的人,隨時都可享受五折。比夫朝自個兒點瞭點頭,然後將報紙整齊地折疊好,放到櫃臺下面,和其他報紙擺放在一起。周末,他會將它們都挪到廚房後的儲藏室,在那裡,他完整歸檔瞭過去二十一年的晚報,毫無遺漏。

夜裡兩點,佈朗特又回來瞭。他還帶瞭一個高個黑人,拎著黑包。酒鬼想領他到櫃臺來喝上一杯,可那黑人一領會到他的用意,立刻就走瞭。比夫認得他,記憶裡他是個醫生,一直在鎮上行醫,還和廚房裡的小威利有點關系。比夫註意到他在轉身離去前,向佈朗特投去充滿憎惡的一瞥。

酒鬼就站在那兒。

“白人喝酒的地方你不能帶黑人進來,你難道不知道?”有人問他。

比夫冷眼旁觀。佈朗特很生氣,他喝得有多醉,已經顯而易見。

“我就是半個黑人。”他挑釁地叫嚷。

比夫警覺地看著他,餐館一片寂靜。從他大大的鼻孔和滾動的眼白來看,他說的,也許還真沒錯。

“我既是黑人也是南歐人、東歐人和中國人。我全是。”

笑聲響起。

“我還是荷蘭人、土耳其人、日本人和美國人。”他繞著啞巴喝咖啡的那張桌子走著“之”字。他的聲音洪亮沙啞。“我是明白人。我是個異鄉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安靜點。”比夫對他說。

佈朗特除瞭啞巴誰也不看。兩人在對視。啞巴的眼睛像貓眼般冷淡溫和,看起來正全神貫註地聽著。酒鬼暴怒起來。

“你是鎮裡唯一懂我意思的人,”佈朗特說,“這兩天我都在腦子裡和你講話,我知道你明白我要表達的東西。”

雅座上有些人笑起來,這酒鬼不知道自己挑瞭個又聾又啞的人來說話。比夫的目光一閃一閃,註視著兩個男人,專註地聽。

佈朗特挨著桌子坐下來,傾著身子靠攏辛格。“世上存在著明白和無知的人。一萬個無知的人中才出現一個明白人。這是萬世奇跡——蕓蕓眾生懂得太多,卻不知道這點。就像十五世紀,人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隻有哥倫佈和少數人知道真相。區別在於,發現地球是圓的需要天賦。而我說的這個真相如此明顯,卻無人知道,真是萬世奇跡啊。你懂吧。”

比夫胳膊肘撐在櫃臺上,滿臉好奇看向佈朗特。“知道什麼?”他問。

“別聽他的,”佈朗特說,“別理那平足的、下巴發青的、多管閑事的混蛋。你看,我們這樣的明白人碰到一起那可是瞭不得的事啊。幾乎前所未有。有時候我們也遇到過,卻不會想到對方是明白人。這可不妙。我遇到過好幾次瞭。你看,我們這樣的人太稀少瞭。”

“共濟會?”比夫問。

“你閉嘴!否則把你胳膊扭下來,用它來打暈你。”佈朗特咆哮道。他弓起身子接近啞巴,聲音低得像喝醉後的竊竊私語。“怎麼會這樣?這無知的奇跡為何一直延續?有一個原因。陰謀。巨大而隱伏的陰謀。蒙昧主義。”

雅座上的人還在笑酒鬼企圖和一個啞巴對話。隻有比夫認真對待。他想弄清啞巴是否真聽得懂那些話。那傢夥頻頻點頭,陷入沉思狀。他隻是遲鈍一點——僅此而已。“明白”的話題外,佈朗特開始加入些玩笑話插科打諢。啞巴從來不笑,但是酒鬼的笑話講過後幾秒,他笑瞭。繼續沉悶的話題時,微笑依然久久停留在他臉上。那傢夥真是不同尋常。人們在意識到他有什麼異樣之前已經被他所吸引。他的眼神讓你覺得他聽見瞭別人沒聽到的東西,知道一些別人從未想過的事。他不太像人類。

傑克·佈朗特趴在桌子上,話語滔滔不絕,仿佛身體裡的大壩決堤瞭。比夫再也聽不懂瞭。佈朗特喝成瞭大舌頭,語速狂飚,聲音都亂作一團。比夫在想艾莉斯將他攆走後,他會到哪裡去?到瞭早晨,她就會這麼做——她說過。

比夫困倦地打著哈欠,指尖輕拍著張開的嘴巴,好讓下頜放松。快三點瞭,這是一天或者一夜裡最呆滯的時刻。

啞巴很有耐心。他聽佈朗特說話幾乎一小時瞭。現在,他開始時不時看一下鐘。佈朗特沒有註意,依舊說個不停。最後,他終於停下來卷瞭一支煙,啞巴看著時鐘點瞭點頭,用他獨特而深奧的方式笑瞭笑,在桌邊站瞭起來。像往常一樣雙手插在口袋裡,他迅速走瞭出去。

佈朗特醉得一塌糊塗,完全不知情。他甚至沒有註意到啞巴沒再回應瞭。他的嘴巴張開,眼珠子迷迷糊糊地左右轉動掃視著餐館。額頭上的青筋凸起,他開始憤怒地用拳頭捶打桌子。現在,他的酒瘋耍不瞭多久瞭。

“過來吧,”比夫溫和地說,“你朋友已經走瞭。”

酒鬼還在尋找辛格。他從未醉成這個樣子。表情醜陋不堪。

“我有東西要給你,和你說句話。”比夫哄道。

佈朗特從桌邊拖出身子,邁著搖晃的大步又向街上走去。

比夫靠在墻上。進進出出,進進出出。不管怎麼樣,這和自己沒關系。屋子空蕩安靜。時間如此緩慢。疲憊不堪的他垂下頭來。所有的活力正緩慢地離開屋子。櫃臺、面孔、雅座、桌子、角落裡的收音機、吊頂的風扇——一切都變得模糊而死氣沉沉。

他肯定是睡著瞭。有隻手在搖晃他的胳膊。他神志慢慢恢復,抬起頭來看有什麼需要。廚房裡的黑人男孩威利站在他跟前,頭戴帽子,身上系著白色的長圍裙。威利結結巴巴,隻要一說話,他就很激動。

“他這樣,用拳頭往墻——墻——墻磚上砸。”

“什麼?”

“就在兩——兩——兩棟房子以外的小巷裡。”

比夫挺直瞭耷拉的肩膀,整瞭整領帶。“什麼?”

“他們要把他帶到這裡,馬上就會來一大群人——”

“威利,”比夫耐心地說,“從頭說起,讓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是那個矮個子白人,臉上有胡——胡——胡子。”

“佈朗特先生,是的。”

“呃,我沒看到是怎麼開始的。我在後門站著,聽見一陣響動。聽著好像後巷裡有人打架。我就跑——跑過去看瞭。這白人簡直像頭野豬。他用他的腦袋去撞墻,又用拳頭打。我從沒見過哪個白人像他那樣罵罵咧咧和打架,就和那堵墻。看他那樣子,遲早要把腦袋撞破。然後,有兩個白人聽見聲音過來瞭,在那兒圍觀——”

“然後呢?”

“呃——你知道那個不說話的紳士——手插口袋裡的——這個。”

“辛格先生。”

“他也來瞭,站在那裡看,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然後,佈——佈——佈朗特先生看見瞭他,開始說話和喊叫。接著就突然倒在地上瞭。他可能把腦袋撞開瞭花。一個警——警——警察過來,有人告訴他這是佈朗特先生。”

比夫低著頭,把剛聽到的事默默地重新組織瞭一下。他揉著鼻子,思考瞭一分鐘。

“他們隨時會湧進來。”威利走到門口,往街上看,“他們都來瞭,拖著他呢。”

十幾個看熱鬧的人和一個警察都要擠進餐館裡。外面有幾個妓女,透過窗子向屋裡看。每逢發生點兒不尋常的事,就引來那麼多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人,實在可笑。

“隻是額外添亂,毫無用處。”比夫說。他朝扶著酒鬼的警察看瞭一眼。“其餘人可以走瞭。”

警察將酒鬼扶到一張椅子上,把一小群觀眾都趕到街上。然後,他看著比夫:“有人說他待在你這裡。”

“不是。但他待著也沒問題的。”比夫說。

“希望我將他帶走嗎?”

比夫想瞭下。“他今晚不會再惹麻煩瞭。當然,這話我不負責——但我想這能讓他冷靜下來。”

“好的,我收工前再過來一趟。”

隻剩下比夫、辛格和傑克·佈朗特三人。從這酒鬼被帶進來起,比夫才剛顧得上將註意力投向他。佈朗特的下巴似乎傷得厲害。他沉沉跌倒在桌子上,大手掩著嘴巴,身體前後晃動。他的頭上有個裂口,血順著太陽穴流瞭下來。指關節的皮擦破瞭,他看上去糟透瞭,好像剛被人揪著脖子從陰溝裡拎起來,體內的所有精力都已奔湧外泄,他徹底垮掉瞭。啞巴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灰色的眼睛將一切看在眼裡。

比夫隨之發現佈朗特的下巴沒有真的受傷,他的手一直捂著嘴是因為他的嘴唇在顫抖。眼淚從他滿是污垢的臉龐流瞭下來。他時不時地斜眼瞄一下比夫和辛格,為他們看著自己哭而惱怒。氣氛很尷尬。比夫朝啞巴聳瞭一下肩,眉毛揚瞭起來,神情在問“怎麼辦”。辛格的頭歪到一邊。

比夫不知所措,思索著該如何處理這個局面。他還沒想好,啞巴將菜單翻到背面,開始寫字:

如果你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安排他,他可以和我回傢。先給他弄點兒湯和咖啡,那樣比較好。

比夫松瞭一口氣,用力地點著頭。

他在桌上放瞭三份昨晚的特價菜、兩碗湯、咖啡和甜食。但佈朗特不吃。他的手不肯從嘴上挪開,仿佛那將要暴露的嘴唇是他的隱秘之處。他低泣的聲音刺耳,寬大的肩膀神經質般抽搐。辛格指著一盤食物,接著指另一盤,但佈朗特始終坐在那裡,捂著嘴巴,搖著頭。

比夫說得很慢,好讓辛格能看清。“太緊張瞭——”他沒話找話。

湯冒著熱氣,撲到佈朗特的臉上,過瞭片刻,他顫抖著拿起勺子。喝瞭湯,吃瞭點甜食。他肥厚的嘴唇依然顫抖著,他的頭幾乎埋到瞭盤子裡。

比夫註意到這點。他想,幾乎每個人的身體都有某個部位被特別保護著。對啞巴來說,是他的手。小女孩米可會揪著她的上衣,免得衣料摩擦那胸脯上新生的、嬌嫩的乳頭。對艾莉斯來說,則是她的頭發。每當他抹瞭頭油,她就不讓他睡在旁邊。那麼他自己呢?

比夫久久地轉動著小指上的戒指。無論如何,他知道哪裡不是。不……再是。他的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皺紋。插在褲兜裡的手緊張地向生殖器摸去。他吹起口哨曲,從桌邊站起來。無論如何,在別人身上找這個部位就太可笑瞭。

他們扶著佈朗特站起來。他兩腳發軟,踉踉蹌蹌。他不再哭瞭,卻似乎為可恥又惱人的事而鬱悶。他被領著往前走。比夫從櫃臺後拿出手提箱,向啞巴解釋瞭一下。辛格似乎從不為任何事情大驚小怪。

比夫跟著他們到門口。“打起精神吧,別再惹事瞭。”他對佈朗特說。

漆黑的夜空逐漸被照亮,透著黎明的深藍色。天上隻有幾顆隱約的、銀白的星星。街道空曠、寂靜,幾乎是清冷的。辛格左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攙著佈朗特。他和比夫點頭道別,兩人就走上人行道。比夫原地站著,目送他們。他們走過半個街區後,發藍的黑夜裡,隻看見兩個黑色的身影——啞巴是筆直堅挺的,肩膀寬大、走路不穩的佈朗特依偎著他。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比夫好一會兒沒動,凝視著夜空。天空的深邃與無限讓他既迷戀又沮喪。他揉瞭揉額頭,返回燈火通明的餐館。

他站在收銀臺後回想夜裡發生的事,臉上的肌肉因此收縮、僵硬。他很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回憶這個小插曲的種種細節,卻沒有頭緒。

突然,一批客流湧入,門開開合合。夜晚已結束。威利將椅子疊放在桌子上,開始拖地。他準備下班瞭,嘴裡唱著歌。威利是個懶鬼。在廚房裡,他常常偷懶,將隨身攜帶的口琴拿出來吹一會兒。現在,他沒睡醒般拖著地,從容地哼著他孤獨的黑人音樂。

餐館裡人還不算多——這個鐘點正是通宵熬夜的人和剛剛蘇醒的人相遇的時刻。睡眼蒙矓的女招待在遞送啤酒和咖啡。沒有噪音,沒有交談,每個人都那麼孤單。剛蘇醒的人和熬完夜的人彼此懷疑,每個人都有疏離之感。

街道對面的銀行大樓在破曉時分是那麼暗淡。慢慢地,它的白墻磚越來越清晰。終於,旭日的第一束光線將街道照亮,比夫最後掃瞭一眼餐館就上樓瞭。

進門時,他把門把手晃得嘎嘎作響,好吵醒艾莉斯。“我的神啊!”他說,“昨晚夠嗆的!”

艾莉斯被驚醒瞭。她躺在皺皺巴巴的被窩裡像一隻壞脾氣的貓,接著伸瞭個懶腰。房間瞭無生氣,被新鮮火辣的晨光照耀,一雙皺巴巴的絲襪疲軟地掛在窗簾的繩子上。

“那個酗酒的白癡還在樓下晃著嗎?”她質問。

比夫脫下襯衣,檢查領子臟不臟,看還能否接著穿。“自己下去看。我說過,沒有人能阻止你將他踢走。”

睡意未退的艾莉斯彎下身子,從地板上撿起一本《聖經》、菜單的空白頁和主日學校的課本。《聖經》的紙頁被她翻得沙沙作響,然後她在某頁停住,開始費力而專註地大聲閱讀。今天是周日,她在備課,為教堂少兒班的孩子們準備的周課。“耶穌在加利利海邊行走,看見弟兄二人,就是那稱呼彼得的西門和他兄弟安德烈,在海裡撒網:他們本是打魚的。耶穌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他們立刻舍瞭船,別瞭父親,跟從瞭耶穌。”[2]

比夫走進浴室洗澡。艾莉斯仍在使勁地讀,聲音延綿低沉如絲。他聽著。“……而早晨,天未亮的時候,耶穌起來,到曠野地方去,在那裡禱告。西門和同伴追瞭他去,遇見瞭就對他說:‘眾人都找你。’”

她讀完瞭。經文在比夫心裡輕柔地又回旋瞭一遍。他試圖將具體的詞語從艾莉斯剛才念經的聲音剝離出來。他想找回小時候母親給他念這段經文的記憶。帶著懷舊的情緒,他低頭去看小指上的婚戒,它曾屬於母親。他想知道,母親要知道他放棄瞭教派與信仰會有何感受。

“今天的課是關於門徒的聚集,”艾莉斯在自言自語地備課,“課文是《眾人都找你》。”

比夫突然從沉思中驚覺,他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他脫掉內衣,開始洗澡。他的上身總是洗得格外仔細。每天早晨,他都要用香皂塗遍他的胸脯、手臂、脖子和腳——這個季節裡,他隻有兩天會躺到浴缸裡,將全身洗個遍。

比夫站在床邊,不耐煩地等艾莉斯起床。從窗戶望出去,他知道今日無風,將酷熱如火。艾莉斯已讀完,明知他在等著,依然慵懶地橫躺在床上。一股平靜而陰沉的怒氣升起,他嗤笑一聲,然後苦悶地說:“要不,我坐下來讀會兒報紙?不過,我希望你能讓我睡覺。”

艾莉斯開始穿衣服,比夫鋪床。他熟練地將被單翻過來,本來在上面的被單換到下面,朝外的那面轉成朝裡。把床麻利地鋪好後,他一直等到艾莉斯出去瞭才脫掉褲子爬進被窩。他的腳從被窩下伸瞭出來,毛茸茸的胸膛被枕頭襯托得更加烏黑。他慶幸沒把酒鬼的事情告訴艾莉斯,他原想和誰說一說此事,將所有的事實大聲復述一遍,疑惑之處也許就水落石出。那癟三整天講個不停,卻沒人知道他在講什麼。十有八九,他自己也不懂。還有,他唯獨挑選瞭那個聾啞人,繞著他打轉,想將內心的一切都呈獻給他。

為什麼?

因為有些人有種本能,要在某個時刻拋棄那尚未發酵和腐爛的自我——統統甩給某個人或某種理念。必須如此。對某些人而言這是與生俱來的——經文說的“眾人都找你”。也許這就是——也許——他是一個中國人的原因,那傢夥自己說的。還是一個黑人、南歐人和猶太人。而且,如果他深信不疑,也許就是這樣。他是他講過的每個人、每件事——

比夫向外伸著兩條胳膊,裸露的腳交疊。晨光將他的臉照得蒼老,收縮的眼皮閉上,鉛鐵般沉重的胡子長在臉頰和下巴處。漸漸地,他嘴角變軟,松弛。金黃色的、刺眼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房間又熱又明亮。比夫困倦地轉過身,以手擋著眼睛。他不過是個小人物——巴塞洛繆——有倆拳頭和心直口快的老比夫——佈瑞農先生——他的自稱。

3

雖然昨夜在外面逗留到很晚,陽光還是讓米可老早就醒來瞭。天如此熱,早餐連咖啡都喝不下,她喝瞭杯放瞭糖漿的冰水,吃瞭冷餅幹。她在廚房瞎混瞭一會兒,然後走到前廊讀漫畫。她想,辛格先生也許在前廊讀報紙,大多數周日的早上他都如此。可是,辛格先生不在那兒。又過瞭一會兒,她老爹說辛格先生昨夜很晚歸來,還帶瞭同伴回房。她等辛格先生等瞭很久。別的房客都下來瞭,唯獨不見他。最後,她又回到廚房,將拉爾夫從高凳上抱下來,幫他換上幹凈的衣服,擦瞭擦臉。等到巴伯爾從主日學校放學回傢,她就要帶孩子們出去。巴伯爾沒穿鞋,高溫的人行道燙到他瞭,於是,她讓巴伯爾和拉爾夫一起坐在嬰兒車裡。她拖著嬰兒車,走瞭八條街,最終來到一棟很大的新房子,房子正在施工。梯子豎立,撐在屋頂邊緣,她鼓足勇氣,開始往上爬。

“你看好拉爾夫,”她回頭向巴伯爾喊道,“別讓蚊子叮到他眼皮上。”

五分鐘後,米可站在瞭屋頂,腰伸得老直。她張開雙臂,像一對翅膀。這是所有人都想站的地方。制高點。但沒幾個孩子能做到。他們大多都害怕,萬一沒站穩,掉瞭下來,那可是要命的事。周圍都是屋頂和樹梢。小鎮的另一邊是教堂的尖頂和工廠的煙囪。天空明亮,蔚藍,熱情如火。太陽使得地上的一切變成炫目的白,或者,炫目的黑。

她想唱歌。她熟悉的歌都湧到瞭喉嚨口,卻沒有聲音出來。上周,一個大男孩爬到瞭屋頂最高處,高吼瞭一聲後,大聲地念他在中學裡學到的一篇演說——“朋友們,羅馬人,我的同胞們,請聽我說!”人站在高處,自有一種狂野的沖動,想尖叫、唱歌或者張開雙臂飛翔。

她感到腳下的網球鞋底在滑,便慢慢低下身子,騎坐在屋頂。房子快建好瞭,將會是這片區最大的一棟房子——兩層樓,極高的天花板,有她所見過最陡的屋頂。可是,很快就要建成瞭。木匠們要走瞭,孩子們得另找一個地方玩耍。

她獨自待著。身邊沒有別人,周圍很安靜,她可以想點事情。她從短褲口袋裡掏出昨晚買的煙,緩緩地吸著。煙給她微醺的感覺,腦袋變沉瞭,挺不起來,可她得將它吸完。

M.K.——到瞭十七歲,她就會很有名,要把這兩個字母寫在所有東西上。她要開一輛紅白色的帕卡德轎車回傢,車門上有她名字的縮寫。她將在手帕和內衣上都紋上紅色的M.K.。也許,她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發明傢。她要發明一種綠豆大小的收音機,可以將它塞進耳朵到處去。還有飛行器,人們可以像背包一樣將它固定在背後,滿世界地呼嘯飛馳。然後,她還要成為打通直達中國巨型隧道的第一人,人們可以乘坐大氣球下去。這就是她要發明的第一批東西。它們早已經被計劃好瞭。

煙抽到一半,米可就掐熄瞭,手指一彈,煙屁股沿著屋頂斜坡落下。她的身子向前傾伏,頭枕在胳膊上,開始哼起歌來。

有件奇妙的事——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一首鋼琴曲或別的曲子在她腦袋裡彈奏。不管她在做什麼,或者想什麼,它總是揮之不去。她傢的一個房客佈朗小姐房間裡有一臺收音機。去年冬天,每個周日的下午,她都會坐在臺階上聽廣播。她印象最深的那些,也許是古典音樂。有一個傢夥,每次聽到他的音樂,她的心都一陣緊縮。他的音樂,有時候像五顏六色的水晶糖,有時候卻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最悲傷、最溫柔的事物。

哭聲突然響起。米可坐直瞭聽。風將覆額的劉海吹亂,耀眼的光線將她的臉曬得蒼白而濕潤。哭泣聲還在繼續。米可的雙手和膝蓋沿著尖尖的屋頂挪動。挪到瞭盡頭,身子向前趴下,腦袋伸到瞭屋頂外,這樣她就能看見地面瞭。

孩子們待在原地。地上不知有什麼東西讓巴伯爾蹲著看,旁邊是小小的、侏儒般的黑影。拉爾夫還拴在嬰兒車裡。他剛學會坐,帽子歪戴在腦袋上,手抓著嬰兒車的兩側,正在哭。

“巴伯爾!”米可朝下喊,“看看拉爾夫要什麼,拿給他。”

巴伯爾站瞭起來,細看瞭一下寶寶的臉。“他什麼都不要。”

“好吧,那你給他好好搖一搖。”

米可爬回到她之前坐的地方。她想要認真思索一下兩三個人,唱唱歌,做一些計劃。但是拉爾夫還在號啕大哭,她的耳根不得清凈。

她開始大膽地往下爬,要爬到屋頂邊的梯子那兒。斜坡很陡,上面釘瞭幾塊木頭,每塊之間相隔很遠,是給工人落腳站穩用的。她開始頭暈,心跳得猛烈,身體顫抖。她大聲地指揮自己:“緊緊抓著這裡再滑下去,直到右腳踩穩瞭,貼緊,把重心挪到左腳。鎮定,米可,你得保持鎮定。”

攀爬運動中最難的就是朝下爬。她費瞭老大功夫才爬到梯子那兒,心裡踏實瞭。當她終於站在地面上時,她看上去變矮瞭,有一會兒,雙腿好像要隨著她一起垮掉。她扯瞭一下短褲,將皮帶往裡勒緊一扣。拉爾夫還在哭,但她不理會,徑直走入空蕩蕩的大房子。

上個月,他們在門口放瞭個標志,不許小孩亂闖。有一天晚上,一群小孩在屋裡耍鬧。有個夜盲的小女孩跑到一間還沒裝地板的房間,掉瞭下去,摔斷瞭腿。現在,人正躺在醫院,腿上打著石膏。還有一次,幾個頑劣的男孩在一面墻上撒滿尿,還寫瞭一些淫穢之語。但是,不管豎瞭多少“不得入內”的牌子,都阻止不瞭孩子們,除非房子粉刷好,人搬進去。

房間裡有一股新鮮木材的氣息,走路時,她的網球鞋底發出咚咚的聲音,整棟屋子都有回響。空氣又熱又安靜。她在前廳中間站瞭一會兒,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摸瞭摸口袋,從裡面掏出兩支粉筆——一支綠色,另一支紅色。

米可慢慢地塗畫著大寫字母。在上面,她寫瞭“愛迪生”,下面則寫瞭“迪克·特雷西”和“墨索裡尼”的名字。然後,在每個角落,用最大號的字體寫下她名字的縮寫——M.K.,先用綠粉筆寫好,再用紅粉筆描邊。搞完這個,她走到對面的墻壁,寫瞭一個下流的詞——膿包,在它下方又加瞭自己名字的縮寫。

她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看著自己的傑作。粉筆還握在手裡,她感到意猶未盡。她在回憶某個傢夥的名字,去年冬天,她從收音機裡聽到此人寫的音樂。她曾問過學校裡的一個女孩,那女孩有一架鋼琴,上過專門介紹那人的音樂課。女孩去問她的老師瞭。那傢夥似乎隻是個孩子,很久以前住在歐洲的某個國傢。雖然隻是個少年,他卻給鋼琴、小提琴、樂隊甚至管弦樂團寫出無數的美麗樂章。記憶中,她聽過的作品裡,她能記住他六首不同的旋律。有些作品,節奏很快,鈴鐺般清亮,而另外一些像春雨後的氣息。但是,它們全都或多或少地使她感到憂傷又興奮。

她哼起其中一段旋律。沒多久,悶熱而空寂的屋裡獨自待著的她,感覺到瞭眼中淚水。她的喉嚨幹澀發緊,不能再唱下去。她麻利地在名單陣容的最上面寫下那傢夥的名字——莫紮特。

拉爾夫和之前一樣,仍被拴在嬰兒車裡。他安靜地坐著,胖乎乎的小手抓著嬰兒車的兩邊。拉爾夫看起來就像個中國小男孩,有齊整的黑色劉海和黑眼睛。陽光照著他的臉,這是他哭鬧的原因。巴伯爾不見蹤影。看見她過來,拉爾夫又哭瞭起來。她將嬰兒車拖到房屋旁的樹陰裡,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顆藍色的啫喱糖。她將啫喱糖塞入嬰兒溫暖柔軟的嘴裡。

“好好琢磨去吧。”她對他說。這其實有點浪費,拉爾夫還太小,並不能嘗出糖果真實的味道。對他來說,一塊幹凈的石頭味道也一樣,隻是這小笨蛋會將它吞下去。他不明白味道就像他不明白人話。你要是對他說你感到煩瞭,不想再拖著他到處去,想把他扔到河裡去之類的話,他的反應就和聽見你說愛他是一樣的。一切對他都沒有區別。所以,將他帶在身邊實在乏味無聊。

米可雙手攏起,夾得緊緊的,從拇指的縫隙處吹氣。她的腮幫子鼓瞭起來,起初隻有氣流穿過拳頭的聲音。然後,一聲高亢尖利的口哨聲響起,很快,巴伯爾從房子的一角走瞭出來。

她幫巴伯爾把頭發裡的木屑扒瞭出來,整理瞭拉爾夫戴的帽子。這帽子是拉爾夫最好的寶貝瞭,有蕾絲邊,繡滿花紋。綁在他下巴底下的絲帶,一邊是藍色,另一邊是白色,耳朵處飾有誇張的玫瑰花。他的腦袋太大瞭,帽子顯小,刺繡的花紋已破舊,但她每次都給他戴上這頂帽子再帶他出門。拉爾夫沒有大多數嬰孩有的那種正經的嬰兒車,也沒有夏天穿的毛線鞋。她隻能用這輛寒酸的手推車拉著他去周圍轉,車是她在三年前的聖誕節弄來的。不過,一頂好的帽子給他長臉瞭。

周日將近中午時分,天極熱,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嬰兒車嘎嘎作響,發出刺耳的聲音。巴伯爾打著赤腳,發燙的人行道烤著他雙腳。綠橡樹在地面投下瞭清涼的黑影,但那並不足以遮陰。

“坐到推車裡,”她對巴伯爾說,“讓拉爾夫坐到你腿上。”

“我可以走,沒事。”

漫長的夏季經常帶給巴伯爾腹絞痛。他上身赤裸,肋骨都突瞭出來,很白。陽光沒將他曬黑,反而是更蒼白瞭,胸前的小乳頭就像藍色的葡萄幹。

“沒關系的,讓我推你,”米可說,“上來吧。”

“好吧。”

米可慢悠悠地拖著車走,絲毫不著急回傢。她開始和倆孩子聊天。但與其說和他們聊天,不如說她在自言自語。

“這是件趣事——我最近做的夢。仿佛在遊泳。卻不在水裡,我撐開胳膊,奮力遊過的是無比龐大的人群。那群人比周六下午克瑞瑟斯商店的人還要多上一百倍。世界上最巨大的人群。有時,我從他們中間遊過,叫喊,凡我遊過的地方,人都紛紛倒下——其他時候,我在地上,人們在我身上亂踩,我的內臟都流到瞭人行道上。我想,這不是個簡單的夢,這是噩夢——”

在周日,傢裡到處都是人,房客和他們的訪客都有。報紙被翻得沙沙響,空氣裡飄著雪茄的煙味,臺階上永遠都有腳步聲。

“有的事情你就是想自己知道就好。並不說它們是壞事,你隻想把它們當作秘密。我有兩件或者三件事,即使是對你們我也不會說的。”

到瞭街角,巴伯爾下車幫她把嬰兒車抬下馬路牙子,到瞭下一段人行道又幫她抬上去。

“有一樣東西,我願意為它付出一切。那就是鋼琴。我要是有一架鋼琴,我會每天晚上都練習,要將世上一切曲子都學會。這就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現在,他們走到他們住的那片街區瞭。隻要再過去幾戶,就到他們傢瞭。他們傢是整個小鎮北區最大的房子之一——三層樓高。然而,屋裡住瞭十四個人。真正的凱利傢族沒有那麼多人——但是,每人五美元包食宿,也不妨將他們都算入。辛格先生沒有算進去,他僅僅是租個房間,自己把它收拾得井井有條。

房子很窄,多年未粉刷。它看起來建得不夠堅固,三層樓太高瞭。一邊有塌陷。

米可解開拉爾夫,將他從車裡抱出來。她飛快地穿過門廳,從餘光看見,客廳那邊全是房客。她老爹也在那兒。她媽媽應該在廚房。所有人都聚在那兒等開飯。

她走進他們自住的三間房裡的頭一間,將拉爾夫放到父母睡的床上,拿瞭一串珠子給他玩。隔壁關著門的房間裡傳來瞭聲音,她決定進去看看。

黑茲爾和埃特看見她就不說話瞭。埃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正往腳指甲上塗紅色指甲油。她的頭發都被鋼卷卷瞭起來,下巴處冒出一顆痘痘,上面抹瞭點白色的面霜。黑茲爾像往常一樣,懶散地倒在床上。

“你們滔滔不絕地說什麼呢?”

“關你屁事,”埃特說,“閉上你的嘴,離我們遠點。”

“這房間既屬於你們,也屬於我。和你們一樣,我有權待在這裡。”米可神氣活現地在房間裡來回走,把房間都走瞭個遍。“不過,我沒興趣挑起戰爭,我隻要屬於我個人的權利。”

米可的手心往後捋瞭捋她蓬松的劉海。她老做這個動作,久而久之,額頭前冒出一綹鬈發。她鼓動鼻翼,對著鏡子做鬼臉。接著,又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作為姐姐,黑茲爾和埃特還湊合。但埃特簡直瘋掉瞭,腦子裡隻有電影明星和拍電影。有次,她寫信給珍妮特·麥克唐納,收到一封打字機打出來的回信,信裡說埃特若去好萊塢,可以過來,到她傢的遊泳池遊泳。從此,“遊泳池”的念頭就蠶食著埃特的大腦。一天到晚都想著,隻要把車資攢出來,她就要去好萊塢,找份女秘書的工作,和珍妮特·麥克唐納成為好友,再拍個電影之類的。

她打扮起來沒完沒瞭,那還不是最糟的。埃特沒有黑茲爾長得美貌。關鍵是她沒有下巴。她常拉伸下顎,做很多下巴運動,那是她從一本電影手冊上看來的。她經常在鏡裡看自己的側面,調整嘴巴的姿態。但是,這都白費勁。有時,埃特會捂著臉,在深夜裡哭泣。

黑茲爾則明擺著很懶。她長得好看,腦子卻不靈光。她今年十八歲,除開比爾,她就是傢裡最大的孩子。問題也許就在此。無論傢裡有什麼,她的那份總是最先和最大的——新衣服她先試,吃大餐時她的那份量最多。黑茲爾永遠不需要去搶,她性格溫柔。

“你要在房間裡走一天嗎?看你穿男孩們冒著傻氣的衣服,我就難受。應該有人好好治治你,米可·凱利,讓你規矩點。”埃特說。

“閉嘴!”米可說。“我穿短褲,因為我不想穿你的舊衣服。我既不想成為你們那樣的人,也不想看上去和你們一樣。決不。所以我穿短褲。我更想做個男孩子,真希望能搬去和比爾一個房間。”

米可在床下摸索,拖出一個很大的帽盒。她抱著它走到門口時,兩個姐姐在後面喊道:“總算擺脫瞭!”

比爾的房間是傢裡最好的。像一個小窩——他一個人獨享——要不是巴伯爾。墻壁上釘著比爾從雜志剪下來的照片,幾乎都是美女的頭像。另一頭,有米可去年上免費藝術班時畫的幾張畫。房間裡隻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

比爾身子前傾坐在書桌前,正讀著《大眾機械》。她走到他身後,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嗨,你這個老王八蛋。”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她扭打成一團。“嗨!”他說。微微晃瞭一下肩。

“我在這裡待一會兒,不會影響你吧?”

“當然——你想待就待,沒關系。”

米可在地板上跪下來,解開大盒子上的繩子。她手抓著盒蓋邊,猶豫著。不知何故,她下不瞭決心打開它。

“我一直在想,我在這盒子裡都做瞭什麼,”她說,“它可能行,也可能不行。”

比爾還在讀。她繼續跪在盒子前,沒打開它。她的目光移向比爾,他背對她坐著。他看書時,一隻大腳一直踩在另一隻上。他的鞋子磨破瞭。有一次,他們老爹講,比爾的午餐都吃到腳那裡去瞭,早餐則去瞭一隻耳朵那兒,晚餐去瞭另一隻耳朵。這說法頗為刻薄,比爾為此耿耿於懷瞭一個月,但這很好笑。他長瞭一對紅潤的招風耳,雖然中學剛念完,卻穿十三碼的鞋。站立時,他的一隻腳常去擦另一隻的後跟,企圖掩藏他的大腳,可是欲蓋彌彰。

米可把盒子打開幾英寸的縫隙,又馬上合起來。她太過激動,不敢去看。她站瞭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好讓自己冷靜一點。過瞭幾分鐘,她停在瞭自己的畫前面,那是去年冬天她在上政府給孩子們辦的免費藝術班時畫的。畫的是大海上的風暴和一隻被風暴拍擊的海鷗。畫的名字叫《後背破碎的海鷗在風暴中》。老師在最初兩三節課描述瞭海洋,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去認識大海。畢竟,班上大多數孩子和她一樣,都沒有親眼見過大海。

這就是她的第一幅畫,比爾將它釘在瞭墻上。她後來的那些畫裡都充滿瞭人。一開始,她又畫瞭幾幅海洋風暴——有一幅畫瞭一架失事的飛機,人們紛紛跳下去求生。另一幅畫瞭橫穿大西洋的輪船在下沉,所有人在推搡,想擠進一個小小的救生艇裡。

米可走進比爾的儲藏室,拿出其他幾張她上課時畫的畫——一些素描、水彩和一幅油畫。上面都是人。她想象瞭在佈勞得大街上發生一場大火的情景並畫瞭出來。火焰是耀眼的綠色和橘黃色,建築物大概燒得隻剩下佈瑞農先生的餐廳和第一國傢銀行。街上躺著很多死人,沒死的則在逃跑。有一個男人穿著睡衣,有一個女士還想拎著一串香蕉跑。另一幅畫叫《工廠的鍋爐爆炸》,人們跳窗出來,狂奔,一群穿工裝服的小孩擠在一起站著,拿著特意帶給他們爸爸的午餐飯盒。那幅油畫,畫的是佈勞得大街上全鎮人都卷入的一場暴亂。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畫這個,也想不出合適的名字。從畫中看不到任何大火、風暴或能解釋這場混戰的理由。但這幅畫上的人比任何一幅畫都多,動態效果也比任何一幅畫都來得好。這幅是最好的,想不出合適的名字實在是太糟糕瞭。她感覺這個名字潛伏在她的意識深處。

米可將畫放回儲藏室的架子上。沒有一幅是真正好的。人都沒有手指,有些胳膊畫得比腿長。但藝術課很有趣。而她不過是畫無緣無故出現在她頭腦中的念頭——在她心裡,繪畫和音樂給她的感受大為不同。沒有什麼比音樂更好瞭。

米可跪在地上,飛快地拿起帽盒的盒蓋。盒子裡是一個破裂的尤克裡裡,配瞭兩根小提琴弦,一根吉他弦,還有一根班卓琴弦。四弦琴背後的裂縫用膠水修補過,中間的圓洞被一塊木片蓋住。琴馬在琴的底部支撐起琴弦,兩邊各有幾個音孔。米可在給自己做一把小提琴。她把小提琴放在膝蓋上,有一種從未仔細看過它的感覺。之前,她曾用雪茄盒和橡皮筋給巴伯爾做過一個小小的玩具曼陀鈴,這使她產生瞭這個念頭。從此,她到處搜羅配件,每天進展一點點。除瞭用她的頭,該做的事她都做瞭。

“比爾,這不像我見過的真正的小提琴。”

他還在看書——“嗯——?”

“它看起來怪怪的,它看著——”

今天,她本來打算擰一下琴軸來給小提琴調音。可是,當她突然意識到究竟做瞭個什麼玩意兒後,她再也不想看它一眼。她慢慢一根接一根地將琴弦都扯瞭下來。它們全都發出同樣空洞細微的砰砰聲。

“我怎樣才能弄到一把琴弓呢?你確定它得用馬尾巴來做嗎?”

“是的。”比爾不耐煩地說。

“細的金屬線或者人的頭發裝在柔軟的棍子上不行嗎?”

比爾用一隻腳蹭蹭另一隻,沒有回應。

她生氣瞭,額頭上冒出汗珠。她的聲音沙啞。“它連個破小提琴都不算。是介於曼陀鈴和尤克裡裡之間的混雜玩意兒。我討厭那倆,我討厭它們——”

比爾轉過身來。

“這東西一塌糊塗,行不通。毫無用處。”

“安靜點,”比爾說,“你還要瞎搗鼓那又舊又破的尤克裡裡嗎?我早就應該告訴你,做小提琴這樣的念頭簡直是瘋掉瞭。那不是你坐下來就能做的事情——你得去買一把。我以為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呢。不過,你自己動手搞明白這點也沒啥壞處。”

有時,她覺得比爾是世上最可惡的人。他和過去完全不一樣。她想將小提琴摔到地上再踩上幾腳,不過,最終隻是粗暴地把它放回盒子裡。眼裡的淚水滾燙。她踢瞭盒子一腳,看都沒看比爾一眼就跑出去瞭。

她躲躲閃閃地穿過門廳去後院時,碰見瞭媽媽。

“你怎麼瞭?你在這兒做什麼呢?”

米可急著抽身,卻被媽媽抓住瞭胳膊。她繃著臉,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水。媽媽一直在廚房裡,身上還系著圍裙,腳上穿著拖鞋。就像平時一樣,她看起來要操心許多事,沒工夫細問。

“傑克遜先生帶他兩個妹妹來吃午飯,椅子不夠瞭,你今天就和巴伯爾在廚房吃吧。”

“我巴不得呢。”米可說。

媽媽放她走瞭,轉身去解圍裙。從餐廳裡傳來開飯的鈴響和一陣歡快的喧嘩。她聽見爸爸講臀部給摔骨折瞭才續買意外險,結果,造成瞭好大的損失。這是她爸爸耿耿於懷的事——本來能掙到錢,卻錯過瞭。盤碟的聲音叮當作響,過瞭一會兒,交談聲停止瞭。

米可靠著樓梯的欄桿。伴隨著打嗝,她突然哭瞭起來。回想起上個月,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小提琴真能做成。但是,在內心深處,她一直假裝相信。即使現在,她也難以做到一點兒不信。她累壞瞭。比爾如今什麼事都不幫忙。過去,她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棒的人。她總是跟在他屁股後到處去——去森林裡釣魚,去他和小夥伴一塊兒玩的俱樂部,在佈瑞農先生的餐廳後面玩老虎機——無論哪裡。也許,他並不是有意讓她如此沮喪。不管怎麼樣,他們不可能再是好哥們兒瞭。

廳裡傳來一股煙味和禮拜日午餐的味道。米可深深吸瞭口氣,走回廚房裡。午飯聞起來很香,她也餓瞭。她聽見波西婭和巴伯爾聊天的聲音,仿佛還一邊在哼唱什麼或給他講故事。

“這就是我比大多數黑人女孩幸運得多的原因。”波西婭一邊開門一邊說。

“什麼原因?”米可問。

波西婭和巴伯爾正坐在餐椅前吃飯。波西婭的綠裙子在深褐色的皮膚襯托下顯得清爽。她戴瞭綠色的耳環,頭發梳得服帖齊整。

“你老是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撲過來要打聽一切。”波西婭說。她起身,站到熱氣騰騰的爐前,給米可的碟子裡盛瞭點吃的。“我隻是和巴伯爾講我外公在老薩迪斯路上的傢。我告訴他我外公和我那些舅舅是怎麼擁有那塊地方的。十五英畝半。有四英畝永遠種棉花,有的年頭為瞭土壤肥沃換種豌豆,山頭上的一畝地專門種桃子。他們有一頭騾子,一隻母的種豬,地上總有二十到二十五隻母雞和小雞。他們有一塊菜地和兩棵山核桃樹,數不清的無花果、洋李和莓果。我可沒說假話。沒幾個白人農場有我外公的農場經營得好。”

米可胳膊放下來,埋頭吃飯。波西婭談論得最起勁的,除瞭丈夫和兄弟外,就是農場。聽她說這個,你會覺得那塊黑人農場簡直就是白宮。

“傢裡最初隻有一間小小的房子。幾年以後,全部都建起來瞭,我的外公、他四個兒子、兒媳婦和兒孫,還有我哥哥漢密爾頓都有地方住瞭。客廳裡有一架真的風琴和留聲機。墻上掛著我外公穿著社團服裝的大照片。他們把水果和蔬菜都做成罐頭裝起來,因此,不管冬天有多冷,下多少雨,他們總有充足的食物。”

“那你怎麼不和他們一起生活呢?”米可問。

波西婭停下削土豆的活,她修長褐色的手指隨著她說出的每個詞而敲打著桌面。“都是這樣的,懂嗎?——每個人都為自己的傢建房子。這些年他們都很辛苦。當然,現在大傢日子都不好過。但是你明白——我小時候和外公住一起的,盡管我後來什麼活也沒幹。不過,任何時候,隻要我、威利和海伯爾有麻煩,我們隨時能回去。”

“你父親沒造一棟屋子嗎?”

波西婭停止咀嚼。“誰的父親?你說我的父親?”

“當然。”米可說。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親是這個鎮的黑人醫生。”

米可曾聽波西婭說過,但以為她在編故事。一個黑人怎麼可能當醫生呢?

“是這樣的,我媽媽嫁給我父親之前,什麼都不懂,但她很善良。我外公就是好好先生。而我父親和他的區別就像白天和黑夜。”

“很壞?”米可問。

“不,他不壞,”波西婭斟酌地說,“隻是有個問題。我父親不像別的黑人。這很難解釋。我父親永遠在學習。長久以來,他對一個傢應該怎麼樣有許多想法。事無巨細,傢裡的一切事情他都要管,晚上還要教我們這些孩子念書。”

“聽起來不錯。”米可說。

“聽著吧,你們知道大多數時候他是很安靜的。但有的夜晚他會突然像痙攣發作,變得無比暴躁。所有瞭解我父親的人都說他是個十足的瘋子。他幹過狂野瘋癲的事,我媽媽因此和他分手瞭。我十歲的時候。我媽媽帶著我們到外公的農場,我們在那裡長大。我父親一直想讓我們回去。但是,我們甚至在媽媽死瞭以後都沒有回去過。現在,我父親完全獨自生活。”

米可走到爐子邊,再次往碟子裡裝食物。波西婭的聲音如歌般高低起伏,她現在是怎麼也停不下來瞭。

“我和父親見得不多——也許每周一次——但我常想著他。格外地為他難過。我想他讀過的書,應該比鎮上的白人都要多。滿屋子的書,滿腹的牢騷。他的心裡沒有上帝,也不要宗教。他的麻煩都根源於此。”

波西婭變得激動。每當她談到上帝——或者她的兄弟威利,或者她的丈夫海伯爾——她就會激動起來。

“欸,我可不是在賣力吆喝。我是長老會的教徒,我們不搞地上滾來滾去、巧舌如簧的那套。我們不會每周舉行儀式,一道兒自艾自憐。在我們的教堂,就是唱聖歌,牧師講道。說真的,米可,我可不認為,聽點聖歌和講道有什麼害處。你該帶上你的小弟弟去主日學校,你呢,也不小瞭,可以坐在教堂裡瞭。看你最近狂妄自大的樣子,我覺得你的一隻腳已經踏入地獄裡瞭。”

“神經病。”米可說。

“海伯爾和我結婚前,可是個神神叨叨的傢夥。他每個周日都要去拜神靈,大喊大叫,洗滌自己的罪孽之類的。我們結婚後,我讓他加入我的教會,雖然他有時很難保持安靜,但我想他表現得夠好瞭。”

“我不信上帝,就像我不信聖誕老人。”米可說。

“等等!所以我有時覺得你比誰都像我父親。”

“我?你說我長得像他?”

“我的意思不是臉或者外表長得像。我在說你的靈魂。它的形狀和顏色。”

巴伯爾坐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餐巾系在脖子上,他的手裡還握著一隻空勺子。“上帝都吃什麼?”他問。

米可從桌邊站起來,站在門口,準備撤瞭。有時,捉弄波西婭真好玩。她總是舊調重彈,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地說——似乎就知道這些。

“像你和我父親那樣從不上教堂的人,永遠都得不到安寧。而我呢——我有信仰,我的內心寧靜。巴伯爾,他也有他的寧靜。我的海伯爾和威利也一樣。還有辛格先生,隻要看見他,就知道他也寧靜。我第一次看見他就感受到瞭。”

“隨便你吧,”米可說,“你比你的什麼父親都要瘋狂。”

“你卻從未愛過上帝,更別提愛過人瞭。你就像牛皮一樣又硬又糙。反正我瞭解你。這個下午,你到處晃,沒一刻稱心滿意。你四處轉悠,好像必須找到什麼丟失的東西,興奮地將自己弄得大汗淋漓。你的心跳非得強勁得足以弄死自己,因為你不愛,你沒有寧靜。然後有一天,你會破戒,崩潰。到那時,沒什麼能救你。”

“什麼呢,波西婭?”巴伯爾問,“上帝究竟吃什麼?”

米可一笑置之,跺著腳走出廚房。

那天下午,她的確不安分地在房子周圍瞎晃。都這樣好幾天瞭。首先,隻要想到小提琴,她心裡就攪動不寧。她永遠都做不出一把真正的小提琴——畢竟為此計劃瞭幾周,想到這個她就覺得糟透瞭。之前,她怎麼會如此確信能做好呢?太蠢瞭。也許,對一樣東西的執念會讓人們輕信任何的機會。

米可不想回到滿屋子是人的房間裡。她也不想和任何房客說話。除瞭街上,沒地方可去瞭——外面的陽光熾熱如火。她在門廳裡無聊地來回踱步,手心老往後捋她蓬松的頭發。“見鬼,”她大聲地埋怨,“鋼琴以外,我最想要個地方可以自己一個人待著。”

波西婭有點黑人的瘋狂,但不過分。她不像別的黑人女子,從沒有偷偷摸摸地對巴伯爾和拉爾夫使壞。但波西婭說她誰也不愛。米可停止走動,僵立著,拳頭在頭頂上摩擦。波西婭要真知道瞭會怎麼想?她會想什麼呢?

她向來保守自己的秘密。這是肯定的事。

米可慢慢上樓去。她經過一樓,然後上二樓。為瞭通風,有些房門打開瞭,屋裡鬧哄哄的。米可爬到最後一段樓梯停住瞭,坐下來。佈朗小姐若這時打開收音機,她就能聽到音樂瞭。或許會有好節目。

她的頭伏在雙膝間,給她的網球鞋系鞋帶。假如波西婭知道這裡從來是一個接一個的人,她會說什麼?每次,她都覺得身體某處要爆裂成一百塊碎片。

但她從來不與人說,也就沒人知道。

米可在樓梯上坐瞭很久。佈朗小姐沒有打開收音機,能聽到的隻有人們的喧嘩。她思索瞭很久,拳頭一直在捶打大腿。她的臉仿佛裂成碎片,無法組合。這種感覺比饑餓糟糕多瞭,卻很相似。我要——我要——我要——她滿腦子就是這個——但究竟要什麼,她卻不知道。

大約一個小時後,她聽見樓上傳來擰門把手的聲音。米可迅速地抬頭,是辛格先生。他在走道裡站瞭幾分鐘,面容憂傷而平靜。隨後,他走進瞭浴室。他的同伴沒有出來。從她坐的地方,能看見房間的一角,同伴正在床上睡著,身上蓋著被子。她等待辛格先生從浴室出來。她的雙頰燙熱,她用手摸瞭一下。也許,她有時到樓頂來就是為瞭能看看辛格先生,聽聽樓下佈朗小姐的收音機。她好奇辛格先生的腦子裡聽的是什麼音樂,既然他的耳朵聽不到?無人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又會講些什麼?一樣無人知道。

米可等著,過瞭一會兒,他又出現在走道裡。她希望他望過來,向她微笑。當他走到門口時,的確朝下看瞭一眼,點瞭點頭。米可咧嘴笑瞭,輕晃著。他走進房間關上瞭門。也許他想邀請她進去。米可突然想進去他的房間。哪天他屋裡沒同伴瞭,她會進去看看辛格先生的。她真會這麼做。

炎熱的下午過得很慢,米可仍然一個人在樓梯上坐著。她的腦子裡又出現瞭那首莫紮特的曲子。真好玩,是辛格先生讓她想起他的音樂。她盼望有個地方能夠讓自己大聲地哼唱。有的曲子太私人瞭,沒法在擠滿人的屋子裡唱。熱鬧的屋子,一個人卻如此寂寞,這也有意思。米可試圖想出一個隱秘的好地方,能去那兒獨自待著好研究這曲子。盡管想瞭很久,她卻一開始就知道並不存在什麼好地方。

4

接近傍晚時,傑克·佈朗特醒過來瞭,感覺睡足瞭。他身處的房間小而整潔,有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一張床和幾把椅子。衣櫃上的電風扇慢悠悠地搖著頭,風吹過傑克的臉時,他想到冷水。靠窗處,有個男人坐在桌子前,盯著面前擺開的一局棋。陽光下,傑克覺得房間很陌生,卻一下就認出那男人的臉,仿佛已認識他很久瞭。

傑克腦中的記憶多而凌亂。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睜得大大,手心朝上。白色被單襯得他的雙手巨大、膚色黝黑。他把手舉到眼前,發現手破瞭,滿是瘀痕——血管腫起來,仿佛他曾長久地緊握一樣東西。他的臉疲憊又邋遢。他褐色的頭發垂在額頭,胡須也亂瞭。連那形如翅膀的眉毛也變得凌亂粗野。他躺在那兒,嘴唇動瞭一兩下,胡子也神經質地抽搐起來。

過瞭片刻,他坐瞭起來,用他的大拳頭往腦袋上捶瞭一下,好讓自己清醒過來。他一動,那個下棋的男人迅速地抬起頭來,沖他微笑。

“上帝,我好渴,”傑克說,“好像整個俄國軍隊正用裹襪子的腳從我嘴裡走過。”

那個男人看著他,保持微笑,卻突然彎下腰來,從桌子的另一頭取出一隻結霜的冰水罐和一個杯子。傑克喘著粗氣,大口大口地喝水——半裸著身子站在房間的中央,他的頭向後仰,一隻拳頭握得緊緊的。他一下喝瞭四杯水,才深吸瞭口氣,放松下來。

某些回憶馬上湧現出來。他不記得和這個男人回傢,但隨後的事情卻很清晰。他醒過來時,泡在冷水浴缸裡,之後他們喝咖啡,聊天。他傾訴瞭許多心事,這個男人則在聆聽。他講到嗓子都沙啞瞭,但講過的話,還沒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讓他記得牢。清晨時,他們才去睡覺,窗簾拉瞭下來好擋住光線。開始時,他不斷被噩夢驚醒,不得不開燈讓腦子清醒。燈光讓這傢夥也醒瞭,他卻毫無怨言。

“你昨晚怎麼沒將我踢出去?”

男人隻是笑笑。傑克奇怪他怎麼如此安靜。他四周找他的衣服,然後看見他的手提箱在床邊的地板上。他記不起如何從賒酒賬的餐館那兒拿回它的。他的書、白西服和幾件襯衫都在裡面,原封不動。他動作迅速地開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時,桌上的電咖啡壺正在煮咖啡。這個男人把手伸到椅背上搭著的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傑克疑惑地接過來。男人的名字——約翰·辛格——印在卡片中間,名字下面,用墨水寫瞭一段話,寫得和印刷體一樣精致。

我是聾啞人,但我能讀唇語,請不要大聲說話。

突如其來的震驚讓傑克感到輕飄飄的失落。他和約翰·辛格就這樣對望著。

“真不知道得多久我才能發現。”他說。

他說話時,辛格會專註於看他的嘴唇——他以前就註意到瞭,真笨!

他們坐在桌邊,用藍色的杯子喝著熱咖啡。房間很涼爽,半垂的窗簾將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強光變得柔和。辛格從壁櫥裡拿出一個錫盒,裡面有面包、橙子和芝士。他吃得不多,隻是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傑克狼吞虎咽。他要馬上離開這裡,把事情好好想一下。如今的困境下,他得趕緊四處看看,找個工作。房間裡過於寧靜和舒服,無法思考——他得出門一個人走走。

“這裡還有別的聾啞人嗎?”他問,“你有很多朋友嗎?”

辛格隻是微笑。一開始他沒聽懂,傑克不得不重問瞭一遍。辛格漆黑分明的眉毛揚瞭起來,搖瞭搖頭。

“感到孤單嗎?”

這個男人模棱兩可地搖瞭搖頭。他們靜靜地坐瞭一會兒,然後,傑克起身要走瞭。他感謝瞭辛格好幾次,感謝他收留自己過夜,他格外註意嘴唇的運動以確保辛格看得明白。傑克又問他的手提箱能否在床底下放幾天,啞巴點頭答應瞭。

辛格的手從口袋裡抽出來,用銀鉛筆在便箋本上認真地寫著什麼,然後把它塞給傑克。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個睡墊,在你找到住處前,可以住我這裡。白天我基本不在,不會有什麼麻煩。

傑克的嘴唇因突如其來的感動而顫抖。但他不能接受。“謝謝,”他說,“我有地方住。”

他離開時,啞巴遞給他一條藍色工裝褲,緊緊地卷成一團,還有七十五美分。工裝褲臟兮兮的,傑克一眼認出,褲子突然勾起過去一周的記憶。那錢,辛格向他解釋,是他口袋裡的。

“再見,”傑克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他走時,啞巴站在門口,手又插回口袋裡,臉上似笑非笑。他沿臺階往下走,回頭揮瞭揮手。啞巴也揮手,然後關上門。

外面的光線一下子變得刺眼。他站在屋前的人行道上,被陽光照得眼花,一開始幾乎看不清。有個小傢夥坐在欄桿上。他在哪裡見過她。他認得她穿的男裝短褲和她瞇眼的方式。

他拿起那團臟褲子。“我想把它扔掉,知道哪裡有垃圾桶嗎?”

小傢夥從欄桿上跳下來。“在後院,我帶你去。”

他跟著她穿過屋旁狹窄潮濕的小巷。到瞭後院,傑克看見兩個黑人坐在屋後的臺階上。他們都穿著白西服和白鞋。其中一個長得很高,領帶和襪子綠得發亮。另外一個是黑白混血兒,身材中等。他在膝蓋上擦著一把錫制口琴。和他的高個子同伴相映成趣的是,他的襪子和領帶是火紅色的。

那孩子指瞭指籬笆旁的垃圾桶,然後走向廚房的窗戶。“波西婭!”她叫道,“海伯爾和威利在這裡等你。”

廚房裡有人用柔軟的聲音回應。“你不用那麼大聲,我知道。我正在戴帽子。”

傑克在扔褲子前,先將它打開。褲子又硬又沾瞭泥巴。一條褲腿破瞭,前面有幾滴血痕。他把它扔進垃圾桶裡。一個黑人女孩從屋裡走出來,走向臺階上的白西服組合。傑克看見穿短褲的小傢夥正盯著自己。她把重心從一隻腳挪到另一隻,顯得有點興奮。

“你是辛格先生的親戚嗎?”她問。

“毫無關系。”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過夜。”

“我隻是好奇——”

“主街在哪兒?”

她指向右邊。“沿著這條街,過兩個街口。”

傑克的手指理瞭理胡須,動身走瞭。七十五美分在他手裡叮當作響,他咬著下唇,直到咬出斑駁充血的印。三個黑人在他前面慢悠悠地走著,聊著天。他在這陌生的小鎮上如此孤單,不由得貼近他們,聽他們說話。女孩的胳膊挽著他們兩人。她穿瞭一條綠裙子,配紅帽子和紅鞋。男孩們和她走得很近。

“我們今晚有什麼計劃?”她問。

“完全聽你的,寶貝,”高個男孩說,“威利和我都沒什麼安排。”

她看瞭看他們。“你們決定吧。”

“好吧——”紅襪子的矮個男孩說,“海伯爾和我覺得,也許我們仨可以去教堂。”

女孩的回答幾乎是唱出來的,變瞭三次調。“好——吧——去完教堂我覺得要去父親那裡坐坐——就一會兒。”他們在第一個街角拐彎瞭,傑克站住,看瞭他們好一會兒,才接著走。

主街很安靜,很熱,幾乎荒無人煙。他才意識到今天是禮拜日,這讓他很沮喪。關閉的店鋪都支起瞭遮陽篷,耀眼的光線下,建築物看上去光禿禿的。他經過瞭紐約咖啡館。門開著,但裡面很空,很暗。早晨他沒找到襪子穿,現在發燙的人行道透過薄薄的鞋底烤著他的腳。太陽像一塊滾燙的熨鬥熨過頭頂。小鎮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要孤獨。街道的沉寂讓他覺得陌生。他喝得醉醺醺時,這個地方是狂野喧囂的。而現在呢,一切都仿佛戛然而止。

他走進一傢果品店買報紙。招工欄上的內容很短。隻有幾則招聘,需要年齡二十五到四十歲之間、有車的年輕推銷員,拿傭金。他快速地跳過不看。他費瞭幾分鐘看瞭一則卡車司機的廣告,不過,他最感興趣是最底下那一條。上面寫著:

招:有經驗的技工。“陽光南部”遊樂場。位於韋弗斯巷與第十五街交界。

不知不覺地,他又走到那傢餐館門口,他已在此耗瞭兩周。它是這條街上果品店之外唯一開著門的。傑克臨時起意要進去看看比夫·佈瑞農。

街上的明亮襯得咖啡館很暗。一切都比記憶中更齷齪和不起眼。佈瑞農和往常一樣站在收銀臺的後面,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他豐滿好看的妻子坐在另一頭修指甲。傑克註意到,自己進去時,他們倆交換瞭眼神。

“下午好。”佈瑞農說。

傑克覺得氣氛有點異樣。這傢夥也許在笑,他想起自己喝醉時做的事。傑克像根木頭似的站著,內心怨恨。“來一包塔吉特香煙。”佈瑞農伸手到櫃臺下去拿煙時,傑克確定他沒笑。白天時,這傢夥的臉沒有晚上那麼生硬。他臉色發白,仿佛一晚沒睡,眼睛就像隻疲憊的禿鷲的眼睛。

“說吧,”傑克說,“我欠你多少錢?”

佈瑞農打開抽屜,將一本公立學校便箋本放在櫃臺上。他慢慢地翻看著,傑克看著他。便箋本更像一個日記本,而不是日常的記賬本。本子裡寫有長長的一串數字,再加減乘除,還有小圖像。他停在瞭一頁,傑克看見自己的名字寫在角上。這頁沒有數字——隻有打勾和打叉。紙上還隨意地畫瞭幾隻蹲著的、圓滾滾的小貓,尾巴是長長的曲線。傑克在細看。小貓長著一張女人的臉。小貓的臉是佈瑞農太太。

“打勾的代表啤酒,”佈瑞農說,“打叉是正餐,直線是威士忌。讓我看看——”佈瑞農擦瞭擦鼻子,他的眼皮垂下。然後,他合上便箋本,“大約二十塊。”

“得好久才能湊到,”傑克說,“也許你能拿到錢。”

“不著急。”

傑克靠在櫃臺上。“說一下,這個鎮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很普通,”佈瑞農說,“和其他同樣大小的地方差不多。”

“人口呢?”

“三萬左右吧。”

傑克撕開那包煙絲,給自己卷瞭一支。他的手在發抖。“主要是工廠?”

“對的。四傢大型棉紗廠——主要是它們。一傢針織品廠、幾傢軋棉廠和鋸木廠。”

“工資多少?”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塊——不過,時不時要被解雇。你為什麼問這些?你想去工廠上班?”

傑克睡意未消,用拳頭揉瞭揉眼睛。“不知道,也許吧。”他將報紙放在櫃臺上,指著讀過的那則廣告。“我想到這裡看看。”

佈瑞農讀瞭一下,陷入思考。“嗯,”他終於開口,“我去過這遊樂場,不怎麼樣——隻有幾個奇怪玩意兒,旋轉木馬和秋千之類的。它招攬黑人、工人和小孩。他們在鎮上到處找空地演出。”

“告訴我怎麼走。”

佈瑞農和他一起走到門口,指瞭方向。“今天早上你和辛格回傢瞭?”

傑克點頭。

“你覺得他怎麼樣?”

傑克在咬嘴唇。啞巴的臉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仿佛認識瞭多年的朋友。離開他的房間後,他一直在想這個人。“我原先連他是啞巴都不知道。”他最後說道。

他又開始沿著酷熱荒涼的街道走。他不像一個在陌生鎮子裡的異鄉人,卻像在尋找著什麼人。很快他進入瞭河邊的工廠區。街道變得狹窄,路面沒有鋪,也有瞭人氣。邋遢的、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互相叫喊,在玩遊戲。兩室的棚屋都長得一個樣子,又破敗又斑駁。食物和污水的臭味混合著空氣裡的塵埃。上遊的瀑佈發出淙淙的流水聲。人們沉默地站在門道裡或者懶洋洋地坐在臺階上。他們看著傑克,蠟黃的臉面無表情。傑克褐色的大眼睛也回看他們。他走得急促,偶爾用毛茸茸的手背擦嘴。

韋弗斯巷的盡頭是一處空地,曾經是廢舊車場。地上還亂扔著生銹的零部件和破損的車輪內胎。一輛住人的長拖車停在車場的一角,旁邊是被帆佈半掩的旋轉木馬。

傑克慢慢地走過去。兩個穿工裝褲的小傢夥站在旋轉木馬前。離他們不遠處,有個黑人坐在箱子上,在傍晚的光線下打著瞌睡,兩個無力的膝蓋互相頂著。一隻手拿著一包融化的巧克力。傑克看他將手指插進巧克力糊裡,再慢慢地舔。

“誰是這兒的經理?”

黑人把兩隻甜甜的手指含在嘴裡,用舌頭舔來舔去。“那個紅頭發的人,”舔完之後他說,“我就知道這個,頭兒。”

“他現在在哪兒?”

“他在那輛最大的貨車後面。”

傑克從草地上穿過時將領帶扯瞭下來塞進口袋裡。西邊,太陽正在落下。屋頂的黑邊之上,是溫暖深紅的天空。遊樂場的老板正獨自站著抽煙。他紅色的頭發蓬勃向上,就像頭上頂著一塊海綿,他看著傑克,眼睛是灰色而懶散的。

“你是經理?”

“嗯,我叫帕特森。”

“我看見今早的報紙,來這兒找工作。”

“哦,我不要新手。我需要一個熟練技工。”

“我有豐富的經驗。”傑克說。

“你以前做過什麼?”

“我做過織工和織機修理工。我在車庫和汽車裝配店工作過。所有的工種。”

帕特森帶他往那被帆佈半掩的旋轉木馬走去。黃昏的斜陽下,靜止的木馬很奇妙。它們的騰躍姿態凝固瞭,身體被暗淡的鍍金鐵桿穿過。離傑克最近的木馬骯臟的屁股上有裂口,眼珠盲目狂亂地轉動,眼窩處有幾塊油漆脫落瞭。傑克覺得這一動不動的旋轉木馬恍惚來自一個醉夢。

“我需要一個有經驗的技工來操作和維護它。”帕特森說。

“沒問題,我可以。”

“這工作得一心兩用,”帕特森解釋說,“你要負責一切。除瞭管機器,你還得維持秩序。你得確認每個來坐木馬的人都有票,得確認票都是真的,而不是作廢的舞廳券。人人都想坐那些木馬,你會見識到那些沒錢的黑人怎麼耍鬼點子,每時每刻你都得睜大三隻眼睛。”

帕特森領他到旋轉木馬中間的機器那裡,給他指明各個部件。他調瞭一下杠桿,尖細刺耳的機械音樂響起。包圍著他們的木馬陣似乎使他們與世隔絕瞭。木馬停止後,傑克問瞭幾個問題就獨立操作起機器來。

“原來的那傢夥辭職瞭,”他們走出來時,帕特森說,“我討厭訓練新人。”

“我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們一周工作六天六夜——下午四點到夜裡十二點。你三點左右到,做些準備工作。夜裡遊樂場關閉後還需要一個小時收拾。”

“工資多少?”

“十二美元。”

傑克點頭,帕特森則伸出一雙死灰的、軟綿綿的手,指甲臟兮兮的。

離開那片空地時,時辰已晚。晃眼的藍天已變白,東方出現瞭虛白的月亮。暮色將沿街的房屋輪廓變得柔和。傑克沒有立即離開韋弗斯巷,而是在附近逛瞭逛。某種氣味或遠處傳來的某種聲音,時不時地讓他在灰塵彌漫的街道駐足。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東遊西蕩。腦袋很輕,仿佛玻璃做的。他的體內產生瞭某種化學反應,身體裡儲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發生瞭反應。他被醉意伏擊。剛才還死氣沉沉的街道變得生機盎然。參差不齊的一條綠化帶繞著馬路,傑克沿著馬路走,覺得地面快升到眼前瞭。他在草地邊緣坐瞭下來,靠著電話亭。為瞭坐得舒服點,他像土耳其人那樣交叉雙腿,捋著胡須根。話湧到嘴邊,他聲音洪亮,夢囈般自言自語。

“怨恨是貧窮最珍貴的花朵。沒錯。”

他喜歡說話。說話的聲音能讓自己愉悅。聲音好像有回音,飄蕩在半空,每個詞都響起兩次。他咽瞭口水,潤瞭潤嘴巴又開始說。他忽然想回到啞巴安靜的房間裡,好對他傾訴各種念頭。想和一個聾啞人聊天是件奇怪的事。但是,他正感到孤單。

夜晚降臨,眼前的街道黯淡瞭。偶爾有人走過狹窄的街道,離得很近,相互說著單調的話,每走一步,腳下都升起一團灰塵。或者是紮堆的女孩和抱著孩子的母親經過。傑克麻木地坐瞭一會兒,終於站瞭起來,接著走。

韋弗斯巷很黑。油燈在門道和窗下投下顫悠的橘黃色光暈。有些房子一點光都沒有,屋裡人坐在前門臺階上,借鄰居的光才能看見。一個女人從窗戶探身出來,往街上倒瞭一桶臟水,有幾滴濺到傑克臉上。一些房子後面傳來高亢又憤怒的叫聲,還有一些房子能聽見搖椅那寧靜、緩慢的搖晃聲。

傑克站在一棟房子前,門前臺階上坐瞭三個男人。屋裡淡淡的鵝黃燈光照著他們。其中有兩人沒穿襯衣,隻穿瞭工裝褲,光著腳。一個是關節松弛的高個子,另外那個長得矮小,嘴角有潰瘍。第三個人穿著襯衣和長褲,膝蓋上放瞭一頂草帽。

“嗨。”傑克說。

三個男人看著他,灰頭土臉,面無表情。他們嘴裡嘟囔著,但紋絲不動。傑克從口袋裡掏出那包塔吉特牌煙,挨個遞瞭過去。他在最底層的臺階上坐瞭下來,脫掉鞋子。清涼濕潤的地板讓腳很舒服。

“在工作嗎?”

“是啊,”拿草帽的人說,“大多數時間都是。”

傑克在挖腳指頭。“我的內心響著福音,”他說,“我想和誰講一下。”

他們笑瞭。狹長的街道對面,有個女人在唱歌。空氣靜止,他們吐出的煙霧在身邊繚繞。一個小子沿著街道走過來,站住並解開褲子撒尿。

“附近有個帳篷,今天是周日,”矮個子男人終於開口,“你可以去那裡,盡情講你的福音。”

“不是那種。它更好,它是真理。”

“怎麼樣的?”

傑克嘴裡含吮著胡子,沒有回答。過瞭片刻,他說:“你們這兒發生過罷工嗎?”

“有一次,”高個子男人說,“六年前有過一次罷工。”

“發生什麼瞭?”

嘴角有潰瘍的男人拖著腳步走,將煙屁股扔到地上。“那個——他們罷工是想要一小時二十美分。大概有三百個人吧,整天在街上晃。工廠派瞭幾輛卡車出去,不到一周,鎮上聚集瞭大量來找工作的人。”

傑克轉身,對著他們。他們坐得比他高兩級臺階,隻有仰頭才能看見他們的眼睛。“沒讓你們發狂?”他問。

“你什麼意思——發狂?”

傑克額頭的血管鼓起來,顏色深紅。“全能的基督,兄弟!我指的就是發狂——發——狂。”他昂首怒視著他們困惑、灰黃的臉。在他們身後,大門敞開,他能看見屋內。前屋有三張床和一個臉盆架。後屋有個打著赤腳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覺。附近一個黑暗的門廊傳來吉他的聲音。

“我就是給卡車拉來的。”高個男人說。

“那沒有區別。我想要說的,簡單易懂。那些擁有工廠的混蛋都是百萬富翁。落紗工、梳棉工和所有在機器後面忙碌地紡紗織佈的人呢,卻連填飽肚子的錢都掙不到。明白嗎?當你走在街上,想到這點的同時看見饑餓的勞苦大眾和營養不良的孩子們,這不會讓你們發狂嗎?不會嗎?”

傑克的臉漲得通紅,陰沉著,嘴唇在顫抖。那三個人警覺地看著他。然後,那個戴草帽的男人笑瞭。

“繼續笑吧。坐在那兒,笑破你的肚皮吧。”

他們笑得溫吞又輕浮,三個人笑一個。傑克將鞋底的灰擦掉,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嘴角彎出一個憤怒的冷笑。“笑——你們就知道笑。希望你們坐在那兒,一直笑,直到爛掉!”他僵直著身子沿著街道走瞭,他們的笑聲和噓聲還一路跟隨。

主街的燈光明亮。傑克在拐角處徘徊,摸索著兜裡的硬幣。他的腦袋陣陣作痛,夜晚雖然炎熱,卻有一股寒意穿過他的身體。他想到瞭啞巴,迫不及待想回到他那裡,和他坐一會兒。他在下午買報紙的果品店裡挑瞭一籃子水果,用玻璃紙包著。收銀臺後的希臘人說價格是六十美分,他把錢付瞭後,就隻剩下五美分瞭。才走出商店,他就意識到這禮物送給一個健康的人不合適。幾顆葡萄從玻璃紙裡露出來,他餓瞭,就把它們都摘下來瞭。

他到那兒時,辛格在傢。他坐在窗前,一局象棋在桌上鋪開。房間看著就和傑克離開時一樣,風扇開著,冰水罐在桌旁。床上有一頂巴拿馬帽子和一個紙袋,可見啞巴是剛回來。他的腦袋扭向桌子對面的椅子,棋盤被他推到一邊。他身體向後靠,手插在口袋裡,臉上的表情像在詢問傑克離開之後都幹瞭什麼。

傑克把水果放到桌上。“今天下午,”他說,“它的格言就是:去找一條章魚,幫它穿上襪子。”

啞巴微笑,傑克不確定他是否聽明白瞭。啞巴驚訝地看著水果,將包裝的玻璃紙拿掉。他擺弄這些水果時,臉上有一種怪怪的表情。傑克想搞明白那表情的含義卻被難住瞭。然後,辛格歡快地笑瞭。

“今天下午,我在遊樂場找到一份工作。負責旋轉木馬的運轉。”

啞巴似乎毫不意外。他走到櫥櫃那兒,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杯子。他們沉默地喝。傑克覺得自己從未在這麼寂靜的房間待過。頭頂的燈在手中發亮的酒杯上反射出他自己怪異的影子——同樣滑稽的身影,他在水罐和錫制馬克杯那彎曲的表面上見過好多次——又圓又粗,雞蛋形狀的臉,胡子瘋長幾乎蔓延到耳根。對面的啞巴用雙手捧著杯子。紅酒開始在傑克的血管裡嗡鳴,他感到自己再一次進入光怪陸離的迷醉裡。他的胡子因興奮而顫動不已。他身體前傾,胳膊肘撐在膝蓋上,眼睛圓睜,疑惑的目光盯著辛格。

“我打賭我是這個鎮上唯一的瘋子——我指的是真正意義的發瘋——整整十年。該死的我剛才差點又和人打架瞭。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瘋瞭。我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到客人面前。傑克拿起酒瓶直接喝瞭,手擦著額頭。

“你明白嗎,就像有兩個我。一個我受過教育。我去過全國最大的幾個圖書館。讀書,我一直在讀書。我讀那些講純粹真理的書。在我那手提箱裡還有卡爾·馬克思和托斯丹·凡勃倫的書,以及類似的作傢。我一遍遍地讀他們,讀得越多,我變得越瘋狂。我認得每頁紙上的每個詞。一開始,我是喜歡詞語。辯證唯物主義——耶穌會謊言”——傑克以虔誠的迷戀卷著舌頭念出音節——“目的論傾向。”

啞巴用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擦著額頭。

“但我要說的是這個。一個明白人卻不能讓他人理解,他怎麼辦?”

辛格伸手去拿酒杯,倒滿,很堅決地把它放到傑克淤青的手裡。“嗯,喝醉?”傑克說,手臂抖瞭一下,幾滴酒因此濺到他的白褲子上。“但是聽著!無論在哪兒,你都能看見卑鄙和腐敗。這間房,這瓶葡萄酒,籃子裡這些水果,都是贏利和虧損的產品。一個人要活下去,不得不消極地接受卑鄙。有人為瞭嘴裡的每口飯、身上的每寸佈而累死累活——卻沒人知道。所有人都瞎瞭,啞瞭,大腦遲鈍——愚蠢和卑鄙。”

傑克的拳頭壓著太陽穴。他的種種念頭橫沖直撞,像脫韁野馬一般讓他無法控制。他想發火,想出去,到擁擠的街上和誰狠狠打一架。

啞巴依然富有耐心、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拿出一支銀色的鉛筆。他在一張紙條上小心地寫道:“你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然後將紙條遞到桌子對面。傑克在手裡將它揉成一團。房間又開始繞著他旋轉,他一個字都讀不下去瞭。

他盯著啞巴的臉看以保持穩定。辛格的眼睛是房間裡唯一不動的東西。它們色彩豐富,摻雜著琥珀色、灰色和淡淡的褐色。他久久凝視著它們,幾乎被催眠瞭。那狂暴的沖動消失瞭,他又恢復瞭平靜。那雙眼睛似乎懂得他講的一切,而且有話要對他說。片刻之後,房間恢復平穩瞭。

“你明白的,”他含糊不清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

遠處響起軟綿綿的、銀鈴般的教堂鐘聲。月光很白,灑在隔壁房子的屋頂上,夜空是溫和的、夏季的藍。兩人心照不宣,傑克得在辛格這兒待幾天直到他找到住處。紅酒喝光後,啞巴在挨著床的地板上鋪瞭一塊床墊。傑克衣服也不脫就躺瞭下來,瞬間進入夢鄉。

5

離主街很遠的地方,小鎮的一處黑人區裡,本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醫生獨自坐在黑暗的廚房裡。九點已經過瞭,周日的鐘聲不會再響起。夜晚雖然炎熱,圓鼓鼓的柴爐裡還燃著一小堆火。考普蘭醫生坐在直背餐椅上,身子前傾挨著火爐,細長的雙手托著腦袋。爐裡噼啪作響的紅火苗照亮瞭他的臉——他厚厚的嘴唇讓黑皮膚襯得幾乎發紫,他的灰發像一頂羊毛帽緊緊貼著腦袋,也變成瞭淡藍色。他一動不動地坐瞭很久。銀邊鏡框後的眼睛目光陰沉,直勾勾地盯著某處。然後,他使勁清瞭清喉嚨,從椅子邊的地板上撿起一本書。屋裡很黑,他得湊近火爐才看得清書上的字。今晚他讀斯賓諾莎。概念的復雜遊戲和復雜措辭他並沒有全懂,但在閱讀中他感受到詞語背後強烈真實的意圖,他覺得自己大概懂瞭。

晚上,常有刺耳的門鈴聲打破他的沉默,他會發現某個骨折或者被剃刀傷著的病人站在客廳。但今晚沒有人來打擾他。在黑暗的廚房裡一個人枯坐瞭幾小時後,他情不自禁地開始慢慢搖擺身體,喉嚨裡發出某種哀怨的歌聲。波西婭進來時,他正唱著。

考普蘭醫生提前就知道她要來瞭。當外面的街道上傳來口琴吹奏的佈魯斯,他就知道是威利,他兒子吹的口琴。他沒有開燈,穿過門廳,打開大門。他沒有走到外面的門廊上,而是站在漆黑的紗門後。月光明亮,波西婭、威利和海伯爾黑色而緊密的影子打在滿是灰塵的街道上。這一片的房子都很破。考普蘭醫生的傢卻鶴立雞群。它是用磚建的,很堅固,墻面被粉刷過。門前的小院子被尖樁籬柵包圍著。波西婭與她丈夫和哥哥道別後敲瞭敲紗門。

“幹嗎在黑天暗地裡坐著?”

他們一起走過黑暗的門廳,回到廚房。

“你有那麼亮的電燈,卻老是坐在黑咕隆咚裡,實在說不通。”

考普蘭醫生扭瞭扭桌子上懸掛的燈泡,房間一下子就燈火通明。“黑暗讓我自在。”他說。

廚房空空的,很幹凈。餐桌的一邊擺瞭書和墨水臺,另一邊擺瞭叉子、湯勺和盤子。考普蘭醫生坐得筆挺,長腿交疊。一開始,波西婭也僵硬地坐著。父女倆長得很像——兩人都有又寬又扁的鼻子、一樣的嘴和額頭。不過,和父親比起來,波西婭的膚色淡些。

“這兒是在燒烤呢,”她說,“不做飯的時候,我看你還是把火熄瞭吧。”

“你要介意,我們上辦公室去吧。”醫生說。

“我無所謂。我不介意。”

考普蘭醫生扶瞭下銀框眼鏡,然後雙手合攏擱在大腿上。“上次見面之後,你過得怎麼樣?你和你丈夫,還有你哥哥?”

波西婭放松瞭,腳從淺口鞋裡解放出來。“海伯爾、威利和我都過得不錯。”

“威利還和你們一起住?”

“當然,”波西婭說,“你看,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安排。海伯爾,他付房租。我負責買吃的。威利呢,他負責教會的稅、保險、會費和周六晚上活動的經費。我們三個有自己的安排,各司其職。”

考普蘭醫生低頭坐著,使勁拉他的中指,弄得指關節咔咔作響。幹凈的袖口蓋過手腕,瘦長的手看著比身體其他部位的顏色都要淡,手心是淺黃色的。他的手看上去永遠那麼幹凈又皺巴巴,仿佛被刷子刷過,並在水盆裡浸泡瞭很久。

“噢,我差點忘瞭我帶的東西瞭,”波西婭說,“你吃過晚飯瞭嗎?”

考普蘭醫生說話總是很小心,每個音節仿佛都被他沉悶的厚唇過濾瞭一遍。“沒有。我還沒吃。”

波西婭打開她放在餐桌上的紙袋。“我帶瞭很好的甘藍葉,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我還帶瞭一塊肋排肉。甘藍葉需要用它來調味。你不介意我用肉來燒甘藍葉吧?”

“沒關系。”

“你還是不吃肉嗎?”

“不吃。我吃素是純粹的私人原因,不過,你若想用這塊肉燒甘藍葉,沒有關系。”

波西婭沒穿鞋子,光腳站在餐桌旁,細心地挑菜。“這地板踩在腳下很舒服。如果我就這樣光腳到處走,不穿那雙太緊、讓我腳痛的鞋子,你會介意嗎?”

“不會,”醫生說,“沒問題。”

“現在,我們有很新鮮的甘藍葉、玉米餅和咖啡。我還要從這肋排肉上割下幾片,煎給我自己。”

考普蘭醫生的目光跟隨著波西婭。她穿瞭長筒襪的腳在屋裡慢悠悠地走動,從墻上取下擦洗過的平底鍋,生火,洗掉甘藍葉裡的沙子。他開過一次口,然後又閉上瞭嘴。

“那麼,你和你丈夫還有你哥哥有你們自己合作的安排。”他最後說道。

“對的。”

考普蘭醫生掰瞭一下手指,想讓指關節再次打響。“你們有要孩子的計劃嗎?”

波西婭沒看她的父親。她生氣地把水從放瞭甘藍葉的鍋裡潑出去。“有些事情,”她說,“對我來說,是完全由上帝決定的。”

他們沒再說話。波西婭把晚餐放到爐子上燒,她沉默地坐著,長長的手有氣無力地垂在膝蓋間。考普蘭醫生的腦袋垂在胸前,像睡著瞭。但他並沒有睡。他的臉時不時閃過緊張的戰栗。他深呼吸一口氣,恢復面容的平靜。晚餐的香氣開始彌漫在悶熱的屋裡。靜悄悄的,碗櫃頂上的鐘的嘀嗒聲聽上去很響,他們剛才說的話讓那單調的走針聽起來就像在說“孩——子,孩——子”,一遍又一遍。

他總能遇見他們中的一個——光著身子地上爬的、彈著玻璃球的,甚至在漆黑的街道上,抱著一個小女孩。本尼迪克特·考普蘭,男孩都叫這個名。女孩,則會取名班妮·馬爾、馬迪本或者本妮迪·馬丁之類的。他有次算過,至少有十幾個孩子隨他的名字。

但他的一生都在述說、解釋和規勸。他會說,你不能做這個。他會告訴他們,關於這個第六、第五或者第九個孩子不能要的一切理由。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孩子,而是給那些早就出生的孩子提供更多機會。如何讓黑人種族優生優育,是他要傳授給他們的。他會用簡單的話告訴他們,始終如此,多年過去,那變成某種憤怒的詩句,被他熟記於心。

他學習和掌握任何新理論的發展。他自掏腰包給病人分發工具。至今為止,他是鎮上唯一想到這一點的醫生。他會在給他們的同時也解釋,在給他們的同時也告知。但是,每周還是有大概四十次生產。馬迪本和班妮·馬爾。

隻有一個意義。隻有一個。

他知道,他這一生的工作並非毫無意義。他一直知道,他的使命就是教育他的同胞。他整天背著包走訪每傢每戶,和他們無所不談。

漫長的一天過去,他陷入沉重的疲憊裡。但隻要在黃昏時打開鐵柵門,疲憊就消失瞭。他有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波西婭和小威利。還有黛西。

波西婭將爐子上的平底鍋蓋拿掉,用叉子攪拌甘藍。“爸爸——”過瞭一會兒,她說。

考普蘭醫生清瞭清喉嚨,往手帕上吐瞭口痰。他的聲音又幹又澀。“嗯?”

“我們別吵瞭吧。”

“我們沒有吵架。”醫生說。

“吵架不一定要說話,”波西婭說,“我覺得,我們即使像現在一樣完全無聲地坐著,也是在爭論。這就是我的感覺。說實話,每次來看你都讓我覺得很累。我們不要再吵架瞭,不管用什麼方式。”

“爭吵肯定不是我的意願。我很抱歉讓你有這種感覺,女兒。”

她倒瞭兩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遞給她父親,自己那杯加瞭幾勺糖。“我餓瞭,咖啡的味道好極瞭。你喝吧,我和你講一件不久前發生的事。這事都過去瞭之後,現在感覺有點可笑,但我們有足夠的理由不要笑得太狠。”

“你說吧。”考普蘭醫生說。

“嗯,前陣子有個長得很帥、穿得又好的黑人來到鎮上。他自稱B.F.梅森先生,來自華盛頓特區。他每天拄著根手杖在街上來回走,穿著花哨好看的襯衫。晚上,他會去‘社會咖啡館’。他吃得比鎮上所有人都好。他每晚都點一瓶杜松子酒和兩塊豬排。他見到誰都微笑,對女孩子低頭彎腰,進出總為他人扶著門。在那一周裡,無論他在哪兒,都讓人很愉快。人們開始疑惑好奇這個富有的B.F.梅森先生的身世。沒過多久,他和大夥混熟瞭,便安頓下來做生意。”

波西婭嘟著嘴,向杯中的咖啡吹瞭口氣。“我想,你在報紙上讀過‘政府鐵鉗養老項目’的新聞吧?”

考普蘭醫生點瞭點頭。“養老金。”他說。

“呃,他和這事有關。他是政府的人,在華盛頓的總統派他來這兒,動員所有人加入這個養老項目。他一傢一戶地遊說,解釋說隻要一美元就可以加入,之後每周交二十五美分,四十五歲之後政府會每月給你五十美元的生活費。我認識的全部人都為此激動不已。他送給每個加入的人一張簽名的總統照片。他說,六個月後,會有免費的會服給每個成員。這個俱樂部叫‘有色人種鐵鉗大聯盟’——兩個月後,所有人會獲得一條黃絲帶,上有俱樂部名的縮寫G.L.P.C.P。就像政府裡其他組織的縮寫一樣。他挨傢挨戶地走訪,隨身帶著小手冊,所有人都加入瞭。他記下他們的名字,拿走瞭錢。每周六,他上門收錢。三周後,這個B.F.梅森先生拉攏瞭太多成員,沒法在周六把錢都收齊。他隻好雇人代收,每隔三四條街就安排一個人。每周六的一大早,我會替他在傢附近收那二十五美分。當然,威利一開始就加入瞭,還有海伯爾和我。”

“我在你傢附近的不同人傢裡見到這總統照片很多回瞭,我記得有人提到過梅森這名字,”考普蘭醫生說,“他是個賊吧?”

“是的,”波西婭說,“有人查明瞭B.F.梅森先生的情況,他被逮捕瞭。他們發現他就是亞特蘭大本地人,根本不知道華盛頓特區和總統是什麼樣子的。所有的錢不是被他藏起來就是花光瞭。威利損失瞭七美元五十美分。”

考普蘭醫生激動瞭。“這就是我說的——”

“死後下地獄,”波西婭說,“這個人會每天被腸子裡火熱的叉子燙醒。不過,事情過去後,現在看起來有點可笑,但我們還是有足夠的理由無法笑得太狠。”

“每周五,黑人種族自願爬上十字架。”考普蘭醫生說。

波西婭的手顫抖,咖啡沿著她手中的托盤流下。她舔瞭舔手臂。“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看。我的意思是我隻要找到十個黑人——十個我們自己人——有骨氣、有頭腦、有膽量的十個人,願意付出一切——”

波西婭放下咖啡。“我們別談論這些瞭。”

“隻要四個黑人,”考普蘭醫生說,“隻是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利和你加起來的數。隻要四個真正有素質與骨氣的黑人——”

“威利、海伯爾和我有骨氣,”波西婭惱怒地說,“這是個艱難的世界,我覺得我們三人努力拼搏,還過得不錯。”

他們沉默瞭片刻。考普蘭醫生摘下眼鏡放到桌上,用枯槁的手指按摩眼球。

“你老用那個詞——黑人,”波西婭說,“這個詞很傷人。連過去的黑鬼都比它好點。有教養的人——不管什麼膚色——都說有色人種。”

考普蘭醫生沒有回應。

“就說威利和我吧。我們就不是完全的有色人種。我們的媽媽膚色就很淡,我們體內還流著不少白人的血。海伯爾呢,他是印第安人。他有一大部分印第安血統。我們都不是純粹的有色人種,你老用的那個詞很傷人。”

“我對這些花招不感興趣,”考普蘭醫生說,“我隻對真相感興趣。”

“那麼,這就是真相,人人都怕你。要讓漢密爾頓、巴迪、威利或者我傢海伯爾來這裡,像我那樣陪著你坐,得先灌自個兒很多酒。威利說他很小的時候就記得你,從此害怕自己的父親。”

考普蘭醫生咳嗽,聲音刺耳,又清瞭清嗓子。

“每個人都有感覺——無論他是誰——沒人願意走進一間明知道會讓他們受傷的屋子。你也一樣。我見過你好多次被白人傷害,但他們都沒意識到。”

“沒有,”考普蘭醫生說,“你沒見過我受傷的樣子。”

“我知道威利、我傢海伯爾和我,我們都不是學者。但是海伯爾和威利,都善良珍貴得如同金子。他們隻是和你不一樣而已。”

“是的。”考普蘭醫生說。

“漢密爾頓、巴迪、威利或者我——我們都不像你那樣說話。我們就像我們的媽媽和她的傢人還有他們的先人那樣說話。你隻用腦子思考一切。而我們更多是講我們內心裡的話,在心裡積攢瞭很久的話。這就是區別之一。”

“是的。”考普蘭醫生說。

“人不能隨便抓起孩子,將他們強擰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也不管是否傷到他們,不管這對還是錯。你使勁地想改造我們。現在,我是我們中唯一的一個,還願來這裡,這樣子陪你坐著的。”

考普蘭醫生眼裡的光非常明亮。她的聲音很大,而且生硬;他咳嗽,整張臉顫抖著。他想拿起那杯冷掉的咖啡,手卻沒法拿穩。淚水湧在眼眶裡,他戴上眼鏡以遮掩。

波西婭看見瞭,飛快走向他。她抱著他的頭,臉貼在他的額頭上。“我讓我的父親受傷瞭。”她溫柔地說道。

他的聲音僵硬。“沒有。老重復這套傷感情的話,愚蠢又落後。”

淚水沿著他的臉頰慢慢流下來,火光讓淚水染上藍的、綠的和紅的顏色。“我真的很抱歉。”波西婭說。

考普蘭醫生用棉手帕擦瞭一下臉。“我沒事。”

“我們別再爭吵瞭。我受不瞭吵架。我們每次在一起,我總有很壞的預感。我們再也不要這樣爭吵瞭。”

“好,”考普蘭醫生說,“我們再也不吵瞭。”

波西婭吸瞭吸鼻子,又用手背擦瞭一下。有幾分鐘,她就站著,抱著她父親的頭。過瞭一會兒,她最後一次擦臉,然後走向爐灶上的一鍋蔬菜。

“快要熟瞭,”她興高采烈地說,“接下來我要開始做些玉米面包,和它們搭配著吃。”

波西婭穿著一雙長襪,在廚房慢吞吞地走來走去,她父親的目光跟隨著她。他們再一次陷入沉默裡。

他的眼睛濕潤瞭,事物的輪廓變得模糊。波西婭真像她的母親。很多年前,黛西也是這樣繞著廚房轉,沉默而忙碌。黛西沒有他那麼黑——她的皮膚像棕色的蜜一樣美。她總是很安靜,很溫柔。但在那溫柔之下,她身上有種固執的東西,不管他如何用心去探究,始終沒弄懂妻子那份溫柔的固執。

他勸誡她,將自己心裡所想都告訴她,她始終保持著溫柔,然而,也始終保持自己的方式,並不聽他的。

後來,就有瞭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利和波西婭。他們如此強烈地明白他們真正的使命,因此,他很清楚他們該做的每件事。漢密爾頓將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傢,卡爾·馬克思則是一個黑人種族的教育傢,威利會成為捍衛正義的律師,而波西婭將是救治婦女兒童的醫生。

甚至,他們還是小孩時,他就會和他們說起那必須從肩膀上卸下的枷鎖——服從與懶惰的枷鎖。他們再大一點後,他會向他們強調世上沒有上帝,不過,生命是神聖的,他們每個人都有真實的使命。他一遍又一遍地講,孩子們離他遠遠地坐在一起,用黑人小孩特有的大眼睛望向母親。黛西坐在那兒,根本不聽,溫柔而固執。

因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利和波西婭的使命所系,他清楚每道細節。每年的秋天,他會帶他們所有人到鎮上,買上好的黑鞋子和黑長襪。他給波西婭買的衣服是黑色的羊毛料,領子和袖口部分是白色的亞麻。男孩子們則是黑色羊毛料的褲子和上等的白色亞麻做的襯衫。他不喜歡他們穿鮮艷劣質的衣服。可是,他們上學後就想穿那樣的衣服,黛西說他們為此尷尬,說他是一個嚴厲的父親。他知道傢裡該如何佈置。不能有花裡胡哨的東西——俗氣的日歷、蕾絲邊的枕頭或者小玩意兒——傢裡的擺設應該是樸素、深色的,象征著工作與使命。

後來,有天晚上他發現黛西給小波西婭穿瞭耳洞,好戴耳環。還有一次,他回傢時發現壁爐架上有個穿羽毛裙子的丘比娃娃,黛西既溫柔又強硬,不肯把它拿走。他還知道,黛西在教孩子們表面溫順。她和他們講天堂與地獄,還灌輸他們鬼神與鬼屋的存在。黛西每個周日去教堂,含著歉意和牧師講自己的丈夫。出於固執,她去教堂時總是把孩子們也帶上,讓孩子們聆聽佈道。

整個黑人種族是病態的,他白天永遠忙碌,有時候,忙碌到半夜。漫長的一天過後,他被巨大的疲憊感侵襲,但是,隻要他打開屋門,疲憊感就統統消失。可是,他跨進屋裡時,威利會用廁紙裹著的梳子吹奏音樂,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在拋擲骰子賭個飯錢,而波西婭和她母親正在大笑。

他得從頭開始,用別的方式。他拿出他們的課本,開始講課。他們坐著,相互挨得緊緊的,看著他們的母親。他長篇大論地說,孩子們卻拒絕理解。

將他籠罩的是一種黑色的、可怕的黑人的情感。他會坐到辦公室去讀書和沉思,直到平靜下來,再度開始。他將房間的窗簾放下來,留下明亮的燈光、書本和沉思的氛圍。有時,平靜並不會如期而至。他還年輕,折磨人的情感未能因閱讀而消失。

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利和波西婭都害怕他,他們看著母親——有時候他意識到這點,但他被黑色的情感支配,不知道自己做瞭什麼。

他不能停止那些可怕的事,過後,他也完全不能理解。

“這晚餐聞起來不錯啊,”波西婭說,“我覺著我們最好現在就吃,因為海伯爾和威利可能隨時會來。”

考普蘭醫生弄瞭一下眼鏡,將椅子拉到桌旁。“你丈夫和威利晚上去哪兒瞭?”

“他們去玩拋馬蹄鐵瞭。雷蒙德·瓊斯傢的後院有個馬蹄鐵遊戲的場子。這個雷蒙德和他妹妹樂芙·瓊斯每天晚上都玩。樂芙長得很醜,我才不介意海伯爾或者威利去他們傢,想去就去。不過,他們說瞭,大概九點四十五分來找我,所以,現在,他們隨時可能出現。”

“趁我還記得,”考普蘭醫生說,“我想你經常收到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的信吧。”

“漢密爾頓會寫。他幾乎將祖父農場的活全包瞭。至於巴迪,他在莫比爾——你知道他向來不擅於寫字。不過,巴迪對人總那麼溫柔,我一點兒不擔心他。他是那種容易相處的人。”

他們沉默地坐在餐桌前。波西婭不停地看碗櫃上的鐘,海伯爾和威利該到瞭。考普蘭醫生低著頭吃。他仿佛拿著很沉的叉子,手指顫抖。他淺嘗瞭幾口,每一次吞咽都很艱難。氣氛變得緊張,仿佛兩個人都想找點話題。

考普蘭醫生不知道如何開頭。有時候,他覺得過去和孩子們說得太多瞭,而他們理解得又太少,現在變得無話可說瞭。過瞭一會兒,他用手帕擦瞭擦嘴,遲疑地開口。

“你不怎麼提自己。和我說說你的工作,最近都在做什麼。”

“我當然還在凱利傢,”波西婭說,“不過,父親,我和你說,我不知道還能在那裡待多久。工作很累,要花很多時間才做得完。這倒沒什麼,我介意的是工錢。我覺得一周該有三美元,可是,凱利太太有時少給我一美元或五十美分。當然,她事後會盡快補給我,可這讓我手頭拮據。”

“這可不對,”考普蘭醫生說,“你為什麼要忍受?”

“不是她的錯,她也是沒辦法,”波西婭說,“那裡一半房客不付房租,經營的開銷又很大。我和你說實話吧——凱利傢幾乎是要去告治安官瞭,他們的日子很艱難。”

“你應該能找到其他工作。”

“我知道。不過,作為白人,凱利一傢真是很好的雇主。我從心底喜歡他們。那三個孩子就像我自己的親人。我覺得巴伯爾和那個小嬰兒是我帶大的。米可和我雖然經常吵架什麼的,但我和她也很親。”

“可你也要為自己想想啊。”考普蘭醫生說。

“米可,現在——”波西婭說,“她真是個問題。誰也管不瞭她。她自大和任性到極點,老是鬼迷心竅。我覺得這個孩子有點怪。她保不準哪天就讓人大吃一驚。但那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可不知道。我搞不懂米可,但我還是很喜歡她。”

“你首先要考慮自己的生存。”

“我說過瞭,這不是凱利太太的錯。經營那麼一個巨大的老房子要花很多錢,又有人拖欠租金。隻有一個房客給的房租可觀,而且準時。那個人住在那兒不久。他是這裡的一個聾啞人,我頭回那麼接近一個聾啞人——不過,他真是個很好的白人。”

“又高又瘦,灰綠色的眼珠?”考普蘭醫生突然問道,“對每個人都很有禮貌,穿著考究?不像是鎮上的人——更像是北方人,或者猶太人?”

“就是他。”波西婭說。

考普蘭醫生流露出無比的熱情。他掰碎烤玉米面包,放入盛瞭甘藍汁的盤子裡,泡著吃,胃口大開。“我有一個聾啞病人。”他說。

“你怎麼會認識辛格先生?”波西婭問。

醫生咳瞭幾下,用手帕掩著嘴。“我隻是見過他幾次。”

“我還是先收拾吧,”波西婭說,“威利和我傢海伯爾要到瞭。不過,這麼好用的水槽和水龍頭,這點碟子不用兩分鐘就能洗好。”

白人無聲的傲慢是他多年來想遺忘的事。感受到怨恨時,他會思考和學習。在街上,周圍都是白人時,他沉默不語,保持著莊重的神情。年輕時,他被叫“小鬼”——現在則是“大叔”。“大叔,快到街角的加油站幫我叫個工人來。”不久前,一個白人坐在車裡沖他叫喊。“小鬼,幫我一個忙。”——“大叔,快幫忙啊。”他沒理會,繼續走路,保持尊嚴和沉默。

前幾天,一個喝醉的白人走向他,拽著他在街上走。他當時帶著出診包,以為有人受傷瞭。但醉鬼將他拖到一個白人開的餐館裡,櫃臺邊的白人粗暴無禮地對他吼叫。他明白瞭醉鬼在戲弄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守著內心的尊嚴。

但是,他和這個又高又瘦、有著一雙綠眼睛的白人之間卻發生瞭與其他白人間從未發生過的事。

數周以前,一個漆黑的雨夜,他剛接生回來,站在雨中的街角。他想點燃一支煙,卻連續擦掉幾根火柴都不成功。他站在那裡,嘴裡叼著沒點著的煙,卻有個白人走近,遞過來一根點燃的火柴。漆黑中的火光,讓他們相互看清瞭對方的臉。白人向他微笑,為他點燃嘴裡的煙。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以前,從未有過類似的事。

他們一起在街角站瞭幾分鐘,後來,白人遞給他一張名片。他想和白人交談,問對方幾個問題,卻懷疑對方能否明白。白種人的傲慢無禮讓他擔心友善的舉動會喪失尊嚴。

但這個白人為他點煙,對他微笑,似乎想和他待著。後來,他反復回想此事。

“我有個聾啞病人,”考普蘭醫生和波西婭說,“一個五歲的男孩。不知道為何,我擺脫不瞭我要為他的殘疾而受到責備的感覺。是我給他接生的,產後做瞭兩次檢查,然後,就把他給忘瞭。他的耳朵漸漸出瞭問題,他母親對他耳朵流膿沒在意,也沒帶他來見我。我註意到他的情況時已經太晚瞭,他當然就聽不見瞭,因此也不會說話。但我仔細觀察過他,他如果是個正常孩子,會很聰明。”

“你對孩子總是很有興趣,”波西婭說,“你對孩子的興趣遠遠大於成年人,對吧?”

“在小孩身上有更多的希望,”考普蘭醫生說,“這個聾啞孩子——我一直在打聽,看有沒有哪傢機構願意收留他。”

“辛格先生會告訴你的。他真是格外好的白人,沒有一點兒自大。”

“我不知道——”考普蘭醫生說,“有一兩回,我想過給他寫信,看他有什麼信息。”

“我是你的話,我肯定寫。你的信寫得那麼好,我會替你把信轉交給辛格先生,”波西婭說,“兩三周前,他拿瞭幾件襯衫到廚房來,讓我幫他洗。那些襯衫很幹凈,就算是施洗者聖約翰穿過的,也不過如此。我隻需要將它們浸泡在溫水裡,搓一下領口,然後熨平。不過,那晚,我將五件洗好的衣服送到他房間時,你猜他給瞭我多少錢?”

“不知道。”

“他像平日那般笑,然後給瞭我一塊錢。就幾件衣服,一塊錢啊。他的確是個心地善良、使人愉快的白人,我不怕問他任何問題,甚至可以親自給他寫信。父親,你盡管寫吧,如果你真想這麼做。”

“我也許會的。”考普蘭醫生說。

波西婭突然坐直瞭,梳理她緊致油亮的頭發。先是微弱的口琴聲,然後越來越響亮。“威利和海伯爾來瞭,”波西婭說,“我得走瞭,和他們會合。你保重,有什麼需求讓人捎個話給我。和你吃晚飯、聊天讓我很開心。”

口琴的音樂很清晰瞭,能聽出來是威利正在門前一邊等一邊吹。

“等一下,”醫生說,“我隻見過你和你丈夫兩次,我們還沒有正式接觸過。威利呢,上次來看他父親是三年前的事瞭。為什麼不叫他們進來坐一會兒?”

波西婭站在門口,手指撫弄著頭發和耳墜。

“上次威利來這兒,你傷瞭他感情。你瞧你就是不知道怎麼——”

“好吧,”考普蘭醫生說,“隻是個提議。”

“等等,”波西婭說,“我去叫他們。我現在就邀請他們。”

考普蘭醫生點瞭一支煙,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他的眼鏡老是沒調對位置,他的手在顫抖。前院傳來低語聲,接著,沉重的腳步聲在門廊響起,波西婭、威利和海伯爾走進瞭廚房。

“我們來瞭,”波西婭說,“海伯爾,我想你和我父親相互間還沒正式介紹過,盡管你們相互知道對方。”

考普蘭醫生和他們倆握手。威利羞怯地後退到墻邊,海伯爾走向前,規矩地鞠瞭一躬。“您的一切我聽說過很多瞭,”他說,“很高興認識您。”

波西婭和考普蘭醫生從門廳搬來椅子,四個人圍著爐子坐下。他們都沒說話,不自在。威利忐忑的目光繞瞭房子一圈——餐桌上的書、洗碗水槽、墻邊的折疊床和他的父親。海伯爾咧嘴笑著,扯瞭一下領帶。考普蘭醫生似乎要發言,然而,他潤瞭潤嘴唇,依然沉默。

“威利,你的口琴吹得越來越好,”波西婭終於開口,“我看,你和海伯爾肯定偷著喝酒瞭。”

“夫人,沒有,”海伯爾措辭恭敬,“周六以後我們滴酒未沾。我們剛才玩拋馬蹄鐵玩得高興呢。”

考普蘭醫生還是沒說話,他們都看著他,等待著。屋裡悶熱,安靜讓大夥都緊張。

“洗男孩子的衣服是最費勁的,”波西婭說,“每周六我給他們倆洗白西服,一周熨兩次。現在你看看那衣服,當然瞭,他們也隻是下班回傢後才穿。隻不過穿瞭兩天,就黑得不成樣子。昨晚我才熨瞭褲子,現在一條直線都見不到。”

考普蘭醫生還是沉默著。他一直看著兒子,威利察覺之後,低頭看自己的腳,嘴裡咬著粗笨的手指。醫生感到太陽穴和手腕的脈搏在怦怦直跳。他咳嗽,拳頭放到胸口。他想和兒子說話,卻毫無頭緒。那熟悉的痛苦又湧瞭出來,他來不及深思熟慮,將它壓下。脈搏在身體裡捶擊,他心亂如麻。他們都看著他,沉默如此強烈,他得說點什麼瞭。

他的聲音高亢,仿佛不是來自他。“威利,我想知道在你小時候,我和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多少呢?”

“我不懂你的意——意思。”威利說。

考普蘭醫生的話脫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我把我的一切給瞭你、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我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於你們。而我得到的是全然的誤解、懶散和冷漠。我顆粒無收,我的一切都被拿走瞭。我想做的一切——”

“噓,”波西婭說,“父親,你答應過,我們不再吵架。這真是要瘋瞭。我們受不瞭吵架。”

波西婭站瞭起來,向大門走去。威利和海伯爾快速跟上。考普蘭醫生走在最後。

他們站在門前的一片黑暗裡。考普蘭醫生想說話,但他的聲音仿佛迷失在內心深處。威利、波西婭和海伯爾站在一起。

波西婭一手挽著她的丈夫和兄弟,另一隻手伸向考普蘭醫生。“走之前,讓我們和好吧。我忍受不瞭我們之間這些爭吵。我們再也不要吵瞭。”

沉默中,醫生再次和他們每個人握手。“對不起。”他說。

“我沒事。”海伯爾禮貌地說。

“我也沒事。”威利嘟囔瞭一句。

波西婭將大傢的手抓在一起。“我們隻是受不瞭爭吵。”

他們告別,考普蘭醫生站在黑暗的門廊裡,目送他們走到大街上。他們的腳步發出孤獨的聲音,醫生感到既虛弱又疲憊。他們走過一個街區後,威利又開始吹他的口琴。那音樂憂傷又空虛。考普蘭醫生待在門廊下,直到徹底看不見也聽不到他們。

考普蘭醫生關瞭屋裡的燈,漆黑中,坐在火爐前。內心卻難以平靜。他努力不去想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威利。波西婭和他說的每個詞在他記憶中重現,更響更堅硬。他猛地站瞭起來,打開燈。他靠桌子坐下來,桌上放著斯賓諾莎、威廉·莎士比亞和卡爾·馬克思的書。他大聲地讀著斯賓諾莎,那些詞語有著豐富而神秘的聲音。

他想起他們談到的那個白人,若他能幫助奧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馬迪·路易斯——那個聾啞孩子,那就太好瞭。即使不是因為這一緣由和問題,單純寫信給這個白人也挺好。考普蘭醫生的手撐著腦袋,喉嚨發出哀吟般奇怪的聲音。他想起瞭那個白人的臉,那個雨夜,昏黃的火柴光下他的微笑——他感到瞭寧靜。

6

仲夏時,辛格的來客比屋裡其他人都多。傍晚時他的房間總有人聲。在“紐約咖啡館”吃過晚飯後,他洗瞭澡,換上一套清爽的衣服,通常不再出門。屋裡涼快宜人,他的櫥櫃裡有一個冰櫃,裡面放瞭冰啤酒和果汁。他從不慌張忙亂,總在門口迎接客人,面帶微笑。

米可喜歡到辛格先生的房間裡。他雖然是聾啞人,卻明白她說的每句話。和他聊天就像遊戲,區別在於它比任何遊戲都更有意思。就像在音樂裡發現新東西。她會向他談及自己從不透露的計劃。他則讓她擺弄那些可愛的象棋小人。有一次,她玩得忘乎所以,衣角被卷進風扇裡,他處理的態度如此溫柔,讓她絲毫不難堪。父親以外,辛格先生是她認識的人裡最好的。

考普蘭醫生給約翰·辛格寫瞭個關於奧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馬迪·路易斯的條子,他收到一封禮貌的回信,請他在方便時過來。醫生先到房子的後面,在廚房裡和波西婭坐瞭一會兒。然後,才上樓到白人的房間。這個人絲毫沒有那種沉默的傲慢。他們一起喝檸檬汽水,啞巴把他等待的回復寫給他。這個人和考普蘭醫生原來遇見的任何白人都不一樣。關於這個白人,他後來思索瞭很久。之後,因為辛格真誠的邀請,他又一次登門拜訪。

傑克·佈朗特每周都來。他上樓到辛格房間時,整個樓梯都在抖。通常,他會帶來一紙袋啤酒。他憤怒的、響亮的聲音經常從房間傳出,但是在離開之前,他的聲音漸漸緩和。他下樓時,那袋啤酒已不見,他走的時候若有所思,似乎都沒在意要去哪裡。

有一晚,連比夫·佈瑞農也來啞巴的房間瞭。因為不能離開餐廳太久,他隻待瞭半小時就走瞭。

辛格對每個人的態度都一樣。他坐在靠窗的直背椅上,手緊緊插在衣兜裡,點頭或者微笑告訴來客他聽明白瞭。

晚上如果沒有客人,辛格會去看夜場電影。他喜歡坐在後排,看演員在銀幕上說話、走動。他在走進影院前從不關心電影的名字,不管放的什麼內容,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然後,到瞭七月的某天,辛格突然離開瞭,沒有預兆。他讓房間門開著,在桌子上放瞭個給凱利太太的信封,裡頭有四塊錢作為上周的房租。他簡單少量的隨身物品也不見瞭,房間空瞭,很幹凈。他的客人來瞭,看見空蕩蕩的房間,離開時既意外又受傷。沒有人理解他為何這樣子離開。

辛格在關著安東納帕羅斯的那傢瘋人院所在的小鎮度過瞭整個夏天的假期。這趟旅行他籌劃瞭幾個月,想象瞭他們重逢後的每個瞬間。他提前兩周預訂瞭酒店房間,而火車票,則用信封包好放在口袋裡,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就隨身帶著。

安東納帕羅斯一點兒沒變。辛格到他房間時,他邁著平和緩慢的腳步走過來迎接他的朋友。他甚至比原先更胖,但臉上夢遊般的微笑沒變。辛格手裡抱著幾個袋子,胖希臘人首先註意到這個。禮物是一件紅色的晨衣、一雙柔軟的拖鞋和兩套帶字母圖案的睡衣。安東納帕羅斯仔細檢查紙盒裡的包裝紙,當他發現並沒有什麼好吃的藏在紙下,就不屑地將禮物丟在床上,再也不管瞭。

房間很大,光線充沛,並排地放置瞭幾張床。三個老頭在一個角落裡玩紙牌,根本沒註意辛格或安東納帕羅斯,兩個老朋友單獨坐在房間的另一頭。

辛格覺得兩人分別的日子恍惚已多年,有那麼多的話想說,他比劃手勢的速度根本不夠用。他的綠眼睛在燃燒,額頭的汗珠晶瑩透亮。舊日的快樂與狂喜又迅速將他占據,使他喜不自勝。

安東納帕羅斯漆黑油亮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朋友,身子不動,雙手懶洋洋地摸著褲襠。辛格講瞭許多,提到常來看他的訪客。他對老朋友說,他們幫他遠離瞭孤獨。他告訴安東納帕羅斯,這些人都很奇怪,而且滔滔不絕——但他喜歡他們來。他飛快地畫瞭傑克·佈朗特、米可和考普蘭醫生的素描。他發現安東納帕羅斯對此毫無興趣,便將紙揉成一團,再也不提。當護工進來說探訪時間已到時,辛格想說的話還沒說到一半。但他帶著十分的疲憊與快樂,離開瞭房間。

隻有周四和周日才能探訪病人。不能見安東納帕羅斯的日子裡,辛格待在酒店房間裡,來回踱步。

他第二次探訪和第一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同房的幾個老頭這回沒玩紙牌,而是無精打采地看著他們。

辛格費瞭不少功夫才獲準帶安東納帕羅斯出去幾小時。他事先就想好這趟遠足的所有細節。他們坐出租車到郊野,四點半時到酒店用餐。安東納帕羅斯盡情享受瞭這意外的大餐。他把菜單上一半的菜都點瞭,狼吞虎咽。吃完以後,他還不願離開,抓著桌子不放。辛格哄他,出租車司機甚至想動粗。安東納帕羅斯頑強地坐在那裡,他們一旦挨近,他就做下流的手勢。最後,辛格從酒店經理那裡買瞭一瓶威士忌才將他誘惑上車。當辛格將沒開的酒扔出窗外時,安東納帕羅斯又生氣又失望,哭瞭起來。他們這趟短暫遠足的結局讓辛格很難過。

下一次探訪也是最後的一次,他兩周的假期快結束瞭。安東納帕羅斯早已忘瞭之前的事。他們坐在原來坐的角落裡,時間飛快流逝。辛格的手絕望地訴說,他瘦長的臉蒼白暗淡。終於,告別時間到瞭。他抓著老友的胳膊,深邃地看著他,和他們原來因各自上班而分別時的情形一樣。安東納帕羅斯昏沉沉地看著他,身子不動。辛格把手緊緊插回衣兜裡,離開瞭房間。

辛格回到出租公寓之後,米可、傑克·佈朗特和考普蘭醫生很快又來看他。他們每個人都想知道他去瞭哪裡,為什麼沒事先告知他們。但是,辛格裝作不懂他們的問題,他的微笑如同謎語。

一個挨一個,他們輪流到辛格的房間和他一起消磨夜晚。啞巴總是沉思的、平靜的。他色澤變幻的眼睛像巫師般嚴肅。米可·凱利、傑克·佈朗特和考普蘭醫生會過來,在一片靜默裡說著——他們覺得啞巴能聽懂他們想說的一切,甚至,懂得更多。

[1]1厘等於0.001美元,隻用作記賬貨幣。

[2]經文翻譯皆引自《聖經和合本》簡體版。

《心是孤獨的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