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時隔兩年,我回想起那天下午剩餘的時間、那一晚以及第二天,隻記得一撥又一撥警察、攝影師和新聞記者從蓋茨比傢的前門進進出出。外面的大門口拉起一根繩子,旁邊站著一名警察攔住看熱鬧的人,但是小男孩們很快就發現可以從我的院子裡繞進去,因此總有幾個孩子目瞪口呆地擠在遊泳池旁邊。那天下午,一個胸有成竹的人,大概是個偵探,俯身查看威爾遜的屍體時用瞭“瘋子”這個詞,由於他的語氣頗顯權威,第二天早上的報紙便以此為基調作瞭報道。

大多數報道都如同噩夢一般——古怪離奇,捕風捉影,用詞誇張,內容失實。驗屍時,米凱利斯在證詞中透露瞭威爾遜對他妻子的懷疑,我以為整個故事很快就會被黃色小報添油加醋地刊登出來——沒想到凱瑟琳,這個本來可以信口胡言的人,卻保持瞭沉默。她表現出一種驚人的魄力——她用描過的眉毛下面那雙堅定的眼睛看著驗屍官,發誓說她姐姐從沒見過蓋茨比,她姐姐跟丈夫生活在一起非常幸福,從來沒有過不正當的行為。她說得連自己也信以為真,用手帕捂著臉哭瞭起來,就好像提出這種疑問都讓她無法忍受似的。威爾遜就這樣被認定為一個“悲傷過度、精神錯亂”的人,整個事件也因此而簡單明瞭。案子告一段落。

然而這些過程全都顯得那麼遙遠而無關緊要。我發現自己形單影隻地站在蓋茨比這一邊。從我打電話到西卵村報案的那一刻起,每一個關於他的揣測,每一個實際的問題,都會向我提出。起初我感到驚訝而困惑,後來一個又一個小時過去,他躺在他的房子裡,沒有動靜,沒有呼吸,沒有言語,我才漸漸明白自己負有的責任。因為除我以外沒有人對他表示關心——我的意思是說,每個人死後或多或少理應得到別人真切的關心。

發現蓋茨比的屍體半個小時之後,我就打電話給黛西,出自本能、毫不猶豫地打電話給她。但是她和湯姆那天下午很早就出門瞭,還帶上瞭行李。

“沒留地址嗎?”

“沒有。”

“說什麼時候回來瞭嗎?”

“沒說。”

“知道他們去哪兒瞭嗎?怎麼才能找到他們?”

“我不知道。說不上來。”

我想為他找個人來。我想走進他躺著的房間去安慰他說:“我會給你找個人來的,蓋茨比。別擔心。相信我,我會給你找個人來——”

邁耶·沃爾夫山姆的名字不在電話簿裡。管傢給瞭我他在百老匯的辦公室地址,我又打電話到電話局問訊處,但是等我拿到號碼已經過瞭五點,沒有人接電話瞭。

“請你再接一次線好嗎?”

“我已經接過三次瞭。”

“我有很要緊的事。”

“對不起,那兒恐怕沒人。”

我走回客廳,屋裡突然擠滿瞭人,開始的一剎那我還以為是些偶然來訪的客人,但實際上他們都是官方人員。他們掀開被單,用驚恐的目光看著蓋茨比,可我耳邊不斷回響的卻是他的抗議聲:“我說,old sport,你一定得給我找個人來。你得想想辦法。我一個人扛不住啊。”

有人開始向我提問,但我脫身跑上樓去,匆匆翻瞭一下他書桌上那些沒鎖的抽屜——他從未明確告訴過我,他的父母已不在世。但是我什麼也沒找到,隻有丹·科迪的那張照片,一段被人遺忘的狂野生活的象征,從墻上向下凝視著。

第二天早上,我派男管傢去紐約捎封信給沃爾夫山姆,向他打聽一些情況,請他馬上搭下一班火車過來。我寫的時候覺得這個要求似乎是多餘的。我相信他一看到報紙肯定會趕過來,正如我相信中午之前黛西一定會發來電報——但是電報沒來,沃爾夫山姆先生也沒到。除瞭更多的警察、攝影師和新聞記者,什麼人都沒有來。當男管傢帶回沃爾夫山姆的回復,我開始有一種藐視一切的感覺,感到蓋茨比和我之間的情誼可以對抗他們所有人。

親愛的卡拉韋先生,

這個消息讓我萬分震驚,我簡直難以相信。那個人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很值得我們深思。我現在無法前往,因為我有重要的業務在身,不能跟這件事發生牽連。過些時候,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事情,請派埃德加送信通知我。聽到這件事之後,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感覺天昏地暗。

您忠實的,

邁耶·沃爾夫山姆

下面又匆匆添瞭一句:

請告知關於葬禮的安排。又及:我根本不認識他傢裡人。

那天下午電話鈴響,長途電話局說芝加哥有電話來,我想黛西終於打過來瞭。但是接通之後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又輕又遠。

“我是斯萊格……”

“什麼事?”這個名字很陌生。

“那封信真糟糕,對吧?收到我的電報瞭嗎?”

“沒收到什麼電報。”

“小派克有麻煩瞭,”他語速很快,“他在櫃臺上遞證券的時候被逮住瞭。五分鐘前他們剛從紐約接到的通知,給瞭證券號碼。這事你想得到嗎,嗯?在這種鄉下地方根本想不到——”

“你好!”我氣急敗壞地打斷瞭他,“我說,我不是蓋茨比先生。蓋茨比先生死瞭。”

電話線那頭沉默瞭好久,接著是一聲驚叫……然後咔的一聲,電話就掛斷瞭。

我想大概是第三天,從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鎮發來瞭一封署名為亨利·C.蓋茲的電報。上面隻說發報人馬上出發,要求等他到達後再舉行葬禮。

來的是蓋茨比的父親,一個肅穆的老人,非常無助,神情沮喪,在這暖和的九月裡,裹著一件廉價的長外套。他激動得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我從他手裡接過旅行包和雨傘的時候,他不停地用手去捋那稀疏的灰白胡子。我好不容易才幫他脫下外套。他快要挺不住瞭,於是我把他帶到音樂廳,讓他坐下,派人去拿瞭點吃的東西。但是他不肯吃,杯裡的牛奶從他顫抖的手中潑瞭出來。

“我在芝加哥的報紙上看到的,”他說,“芝加哥報紙上全都登瞭出來。我馬上就出發瞭。”

“我不知道怎麼聯系您。”

他的眼睛一片茫然,卻不停地朝屋裡四下張望。

“是個瘋子幹的,”他說,“一定是個瘋子。”

“您要點咖啡嗎?”我勸道。

“我什麼也不想要。我現在很好,您是——”

“卡拉韋。”

“哦,我現在很好。他們把吉米為這個國傢做出貢獻。”

“是這樣的。”我不自在地說。

他笨手笨腳地拉著繡花床罩,想把它從床上拽下來,接著直挺挺地躺下去——很快就睡著瞭。

那天晚上,一個明顯擔驚受怕的人打來電話,一定要先知道我是誰才肯說出他的名字。

“我是卡拉韋。”我說。

“哦!”他聽上去松瞭一口氣,“我是克裡普斯普林格。”

我也松瞭一口氣,因為蓋茨比的葬禮上似乎可以多一位朋友瞭。我不願意登報,引來一大群看熱鬧的觀眾,所以就自己打電話通知瞭幾個人。他們可真是難找。

“葬禮明天舉行,”我說,“三點,在他傢這邊。我希望你轉告有意參加的人。”

“哦,我會的,”他慌忙說道,“其實,我不太可能見到什麼人,但如果見到的話我會轉告。”

他的語氣讓我有點懷疑。

“你自己肯定是要來的。”

“嗯,我一定想辦法去。我打電話是——”

“等等,”我打斷他,“先說好,你一定會來,怎麼樣?”

“呃,事實上——是這樣的,我現在在格林威治的一個朋友傢裡,他們想讓我明天一起出去玩,去野炊或者什麼的。當然,我一定會想辦法走開。”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哼”,他一定也聽見瞭,因為他緊張地繼續說道:

“我打電話來是因為我把一雙鞋落在那兒瞭。不知道能不能麻煩你讓管傢給我寄來。你知道,那是雙網球鞋,我離瞭它簡直沒辦法。我的地址是B.F.——”

我沒聽他說完,就把電話掛瞭。

從那之後,我為蓋茨比感到羞愧——還有一個人我打電話去找他,他竟暗示蓋茨比是死有應得。不過,這是我的錯,因為他當初就是那種喝瞭蓋茨比的酒就大罵蓋茨比的人,我本不應該打電話給他。

葬禮的那天早上,我到紐約去找邁耶·沃爾夫山姆,似乎沒有別的辦法能找到他。我在一名電梯工的指點下,推開瞭一扇寫著“萬字控股公司”的門,一開始裡面好像沒有人。但是我高喊瞭幾聲“喂”沒人答應之後,一扇隔板後面突然傳來一陣爭論聲,一個漂亮的猶太女人出現在裡屋的門口,用帶有敵意的黑眼睛打量我。

“沒人在,”她說,“沃爾夫山姆先生去芝加哥瞭。”

前一句話顯然是撒謊,因為有人開始在裡面哼起不成調的《玫瑰經》。

“請告訴他卡拉韋先生想見他。”

“我不可能把他從芝加哥叫回來,對吧?”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疑問是沃爾夫山姆的聲音,從門那邊喊道:“斯特拉!”

“你把名字留在桌上,”她很快說道,“等他回來我告訴他。”

“但我知道他在裡面。”

她向我面前邁瞭一步,兩隻手氣沖沖地在臀部上下搓動。

“你們這些年輕人,以為隨時可以闖進來,”她厲聲說道,“我們都煩透瞭。我說他在芝加哥,他就在芝加哥。”

我提到瞭蓋茨比的名字。

“哦……啊!”她又打量瞭我一番,“請稍等——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轉身不見瞭。過瞭一會兒,邁耶·沃爾夫山姆一臉肅穆地站在門口,伸出瞭雙手。他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用恭敬的語氣說,這種時候我們大傢都很難過,邊說邊遞給我一支雪茄。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說,“他當時是剛離開軍隊的一名年輕的少校,衣服上掛滿瞭在戰場上贏得的勛章。他手頭十分拮據,買不起便服,隻好一直穿著軍裝。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他走進四十三號街瓦恩佈雷納開的臺球廳找工作的那天。他已經兩天沒吃飯瞭。‘跟我一起吃午餐去吧。’我說。他半個小時就吃瞭四美元的東西。”

“是你讓他開始做生意的嗎?”我問。

“讓他!我是造就瞭他。”

“哦。”

“我把他從一個窮小子栽培起來,從陰溝裡撈出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有紳士派頭的年輕人,當他告訴我他上過牛津,我就知道可以把他派上大用場。我讓他加入瞭美國退伍軍人協會,後來他在那裡身居高位。他一上來就跑到奧爾巴尼替我的一個客戶辦瞭件事。我們倆在所有事情上都是這麼親密,”他舉起兩根粗胖的手指,“形影不離。”

我想知道一九一九年世界棒球聯賽那筆交易中他們是否也配合默契。

“現在他走瞭,”過瞭一會兒我說,“你是他最親密的朋友,所以我知道今天下午的葬禮你會來參加的。”

“我是想去。”

“嗯,那就來吧。”

他鼻孔裡的毛微微顫動,他搖瞭搖頭,眼裡噙滿淚水。

“我不能去——我不能牽連進去。”他說。

“沒什麼牽連的,都已經結束瞭。”

“凡是有人被殺害,我都不想有任何牽連。我不介入。我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如果一個朋友死瞭,不管怎麼樣,我都會跟他們拼到底。你可能覺得這是感情用事,但我是認真的——奉陪到底。”

我看出來,他決意不去自有原因,於是我站起身。

“你上過大學嗎?”他突然問。

有一會兒工夫,我還以為他要跟我拉“關系”,但是他隻點瞭點頭,跟我握瞭握手。

“我們大傢都應該學會在朋友活著的時候講交情,而不要等到死瞭以後。”他提議道,“人死之後,我個人的原則是順其自然。”

我離開他辦公室的時候,天色已經變暗,我在蒙蒙細雨中回到瞭西卵村。換好衣服之後我來到隔壁,發現蓋茲先生正激動地在前廳裡走來走去。他兒子以及他兒子的財產在他心中激起的自豪感不斷地增強,現在他有樣東西要給我看。

“吉米給我寄瞭這張照片。”他用顫抖的手指掏出錢包,“你看看。”

那是這所房子的照片,四角破損,已經被很多隻手摸臟瞭。他熱切地將每一個細節都指給我看。“看那兒!”然後又在我的眼睛裡搜尋著贊賞的神情。他經常拿出這張照片來給別人看,現在我覺得對他來說它比這座房子更加真實。

“吉米寄給我的。我覺得很好看,照得很好。”

“是很好。您近來見過他嗎?”

“兩年前他來看過我,給我買瞭我現在住的房子。當然,他離傢出走的時候我們是斷絕瞭關系,但是現在我明白他那樣做是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有遠大的前程。他成功以後對我一直都很大方。”

他似乎不情願把照片收起來,又依依不舍地在我面前舉瞭一會兒。然後他把錢包放回去,從口袋裡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書名是“牛仔卡西迪”。

“你瞧,這是他小時候的一本書。那時候就能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翻開書的封底,掉轉過來讓我看。在最後的空白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作息時間表”,日期是一九〇六年九月十二日。下面寫著:

起床上午6:00啞鈴操和爬墻6:15-6:30學習電學等7:15-8:15工作8:30-下午4:30棒球和其他運動4:30—5:00練習演講儀態等5:00—6:00學習有用的發明7:00—9:00

個人決心

不再浪費時間去沙夫特傢或者(另一個人名,字跡模糊)

不再吸煙或嚼煙

每隔一天洗一次澡

每星期讀一本有益的書或雜志

每星期存5美元(這個數字被劃掉瞭)3美元

善待父母

“我無意間發現這本書,”老人說,“能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吧?”

“是的。”

“吉米一定會有出息的。他總有這樣那樣的決心。你註意到他用什麼辦法提高自己的境界瞭嗎?他在這方面一向很瞭不起。有一次他說我吃東西像豬一樣,我把他揍瞭一頓。”

他舍不得合上那本書,把每一個條目都大聲讀瞭一遍,然後熱切地看著我。我覺得他滿心以為我會把這些抄下來自己用。

快三點的時候,路德教會的那位牧師從法拉盛趕到,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往窗外張望,看看有沒有別的車來。蓋茨比的父親也和我一樣。時間慢慢過去,傭人們都站到前廳裡等候,老人開始焦急地眨起眼來,然後又忐忑不安地說起外面的雨。牧師看瞭好幾次表,於是我把他帶到一邊,讓他再等半個小時。但是沒有用。壓根沒有人來。

五點左右,我們三輛車組成的隊伍開到瞭墓地,在細密的小雨中停到大門旁邊。第一輛是靈車,黑糊糊、濕淋淋的,然後是蓋茲先生、牧師和我坐的大轎車,再後面是四五個傭人和西卵村的郵遞員坐的蓋茨比的旅行車,大傢下瞭車,全身都淋透瞭。我們從大門走進墓地的時候,我聽見一輛車停瞭下來,接著是一個人踩著濕漉漉的草地向我們追上來的聲音。我回頭去看,是那個貓頭鷹眼男人,三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就是他對著蓋茨比圖書室裡的書驚嘆不已。

從那以後我沒再見過他。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得知葬禮消息的,我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雨水順著他的厚眼鏡流瞭下來,他把眼鏡摘下擦瞭擦,看著那塊擋雨的帆佈從蓋茨比的墳墓上卷起來。

當時我很想回憶一下蓋茨比,但是他已經太遙遠瞭,我隻記得黛西沒有發來電報,也沒有送花,不過我並不氣惱。我依稀聽見有人喃喃地說:“上帝保佑雨中的死者。”然後貓頭鷹眼男人用洪亮的聲音說瞭聲:“阿門!”

我們很快散開,冒著雨跑回車上。貓頭鷹眼男人在門口跟我說瞭一會兒話。

“我沒能趕到他傢去。”他說。

“其他人也都沒去。”

“真的!”他吃驚地說,“天啊,我的上帝!他們以前可是成群結隊地去。”

他摘下眼鏡,又裡裡外外擦瞭擦。

“這個傢夥真他媽可憐。”他說。

我記憶中最生動的情景,就是每年聖誕節從預備學校,以及後來從大學回到西部的時候。要到芝加哥以遠的地方去的同學,常常在十二月某個傍晚的六點相聚在古老而幽暗的聯邦車站,跟幾個已經沉浸在節日氣氛中的芝加哥的朋友匆匆告別。我記得從各所女校回來的女學生穿著裘皮大衣,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唧唧喳喳地聊天;記得我們遇到熟人時揮起手來打招呼;記得相互比較各自收到的邀請:“你要去奧德韋傢嗎?赫西傢嗎?舒爾茨傢嗎?”還記得我們戴著手套的手緊緊抓著的長條綠色車票。最後還有從芝加哥開往密爾沃基和聖保羅的黃色客車,在暮色中朦朦朧朧的,停靠在站臺旁邊的軌道上,就像聖誕節一樣令人愉快。

當我們的火車駛進寒冷的冬夜,真正的皚皚白雪從車廂兩旁向遠方伸展,迎著車窗閃閃發亮。威斯康星小站那幽暗的燈光從眼前掠過,空氣中吹來一陣令人神清氣爽的寒風。我們吃過晚餐,穿過寒冷的通廊往回走,深深呼吸著這股寒氣。在接下來奇妙的一小時裡,我們難以名狀地意識到自己與這片土地息息相聯,隨即又不留痕跡地融入到這片土地中去。

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麥田,不是草原,不是瑞典移民的荒涼村鎮,而是我青春時代那些激動人心的還鄉的火車,是漆黑冬夜裡的街燈和雪橇的鈴聲,是冬青花環被窗裡的燈光映在雪地上的影子。我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些漫長的冬日養成瞭我有些肅穆的性格,在卡拉韋宅邸成長的歲月造就瞭我有點自滿的態度——在我的城市裡,人們的住處世代都以其姓氏命名。我現在才明白這個故事歸根結底是屬於西部的——湯姆和蓋茨比,黛西、喬丹和我都是西部人,或許我們具有某種共同的缺陷,微妙地令我們難以適應東部的生活。

即使在東部最讓我興奮的日子,即使當我最為敏銳地意識到,比起俄亥俄河邊沉悶、凌亂、臃腫,隻有孩童和老人可以幸免於無休止的流言飛語的城鎮,東部更加優越而美好——即使在那些時候,我也總覺得東部給人一種扭曲的感覺。尤其是西卵村,經常出現在我那些怪異的夢中。在夢裡,它就像埃爾·格列柯來讓它不瞭瞭之或許更好,但我希望把事情處理妥當,而不指望那博大卻冷漠的大海能將我心頭的雜念沖走。我跟喬丹·貝克見瞭一面,好好談瞭談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也談到我後來的遭遇。她躺在一張大椅子上,一動不動地聽著。

她穿著打高爾夫球的運動服,我還記得我覺得她像一幅漂亮的插圖,下巴得意地微微揚起,頭發是秋葉的顏色,臉頰和放在膝蓋上的無指手套一樣是淺棕色。聽完我的一席話,她沒作任何評價,隻告訴我她跟別的男人訂瞭婚。我表示懷疑,雖然隻要她一點頭就有好幾個人願與她結婚,但我還是故作驚訝。有一瞬間我疑惑自己是否做錯瞭什麼,但我很快思量瞭一番,便起身向她告辭。

“總之是你甩瞭我,”喬丹突然說道,“你在電話裡把我甩瞭。我現在倒也不在乎瞭,但當時我可是從未體驗過,有好一陣子都暈乎乎的。”

我們握瞭握手。

“哦,你還記得嗎,”她補充道,“有一次我們談到開車?”

“怎麼瞭,記不太清瞭。”

“你說一個莽撞的司機在遇上另一個不小心的司機之前總是自以為安全,記得嗎?瞧,我碰上瞭一個不小心的司機,對吧?我是說我真夠粗心大意的,竟然這樣看走瞭眼。我以為你是個非常誠實、正直的人。我以為你一直暗暗以此為榮。”

“我三十歲瞭,”我說,“要是我年輕五歲,或許還可以騙騙自己,以此為榮。”

她沒有回答。我懷著對她的幾分愛戀,氣惱又非常難過地轉身走瞭。

十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在第五大道上碰到瞭湯姆·佈坎南。他走在我前面,還是那副機警又盛氣凌人的樣子,兩隻手稍稍離開體側,似乎要抵擋外來的侵擾,腦袋來回轉動,以適應那雙不安分的眼睛。我正要放慢腳步免得趕上他,他停瞭下來,皺著眉頭朝一傢珠寶店的櫥窗裡看。突然他看見瞭我,於是走過來伸出他的手。

“怎麼瞭,尼克?你不願意跟我握手嗎?”

“對。你知道我是怎麼看你的。”

“你瘋瞭,尼克,”他連忙說,“發什麼神經,我不知道你怎麼瞭。”

“湯姆,”我質問道,“那天下午你跟威爾遜說瞭些什麼?”

他一言不發地盯著我,我知道我猜對瞭那幾個小時裡無人知曉的事情。我正要轉身離開,他卻上前一步,抓住瞭我的胳膊。

“我對他說瞭實話。”他說,“我們正準備出門,他來到我傢門口。我叫人轉告他我們不在傢,可他非要沖上樓梯。他氣得發狂,如果我不告訴他那車是誰的,他準會把我給殺瞭。在我傢裡,他的手時時刻刻都握著口袋裡的槍——”他突然停住,語氣強硬起來,“就算我告訴他又怎麼樣?那傢夥是自己找死。他把你給迷惑瞭,就像迷惑瞭黛西一樣,他其實是個惡棍。他碾過默特爾就像碾過一條狗,連車都不停一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除瞭那個難以言說的事實——真相並非如此。

“你不要以為我沒有遭受痛苦——我跟你說,我退掉那所公寓,看見那盒該死的狗餅幹還放在餐具櫃上的時候,我坐下來像個孩子似的哭瞭。老天啊,真讓人難受——”

我無法原諒他,也不可能喜歡他,但是我看到,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看來是完全合理的。一切都是這樣漫不經心、混亂不堪。這兩個滿不在乎的人,湯姆和黛西——他們搞砸瞭事情,毀瞭人,然後就退回到自己的錢堆中去,退回到麻木不仁或者任何能將他們維系在一起的東西中去,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

我跟他握瞭握手。不握手似乎有點愚蠢,因為我突然感覺自己像在跟一個孩子說話。然後他走進珠寶店去買一條珍珠項鏈——或許隻是一副袖扣——永遠地擺脫瞭我這鄉下人的吹毛求疵。

我離開的時候,蓋茨比的房子還是空的——他草坪上的草長得跟我傢的一樣高瞭。村上有一個出租司機每次經過他門口的時候都會停一會兒,朝裡面指指點點。或許出事的那天夜裡,是他開車送黛西和蓋茨比去東卵村的,又或許完全是他自己編造瞭一個故事。我不想聽他講,所以我下火車時總會躲開他。

每個星期六的夜晚我都在紐約度過,因為蓋茨比傢那些燈火閃耀、光彩炫目的宴會依然在我腦海裡栩栩如生,我聽到音樂和笑聲不斷地從他的花園裡傳來,還有一輛輛汽車在他的車道上開來又開走。有一天晚上,我確實聽見來瞭一輛車,車燈照在他門前的臺階上。但我沒有去看個究竟。大概是最後一位客人從天涯海角趕來,不知道宴會早已收場。

最後那個晚上,我已經收拾好箱子,車也賣給瞭雜貨店老板,我走過去再看一眼那龐大而雜亂、意味著失敗的房子。白色大理石臺階上,有哪個男孩用磚塊塗瞭一個臟字,在月光下分外觸目,我去把它擦掉,鞋底在石頭上磨得沙沙作響。然後我溜達到海邊,仰面躺在沙灘上。

此刻,那些海濱大別墅大多已經關閉,四周幾乎沒有燈光,隻有海灣對面一艘渡船上時隱時現、若明若暗的一絲光亮。月亮漸漸升高,虛幻不實的別墅開始消隱退去,我慢慢意識到,這裡就是當年讓荷蘭水手的眼睛綻放光芒的古老小島——新世界裡一片清新翠綠的土地。那些消失瞭的樹木,那些為建造蓋茨比的豪宅而被砍伐的樹木,曾經在此輕聲應和著人類最後也最偉大的夢想。在沉醉的一瞬間,人類面對這片新大陸一定會屏息凝神,不由自主地沉浸到無法理解也不企求理解的美學思索中,也是人類在歷史上最後一次面對與其感受奇跡的能力相稱的奇異景象。

當我坐在沙灘上遙想那個古老而未知的世界時,我也可以體會到蓋茨比第一次認出黛西傢碼頭盡處那盞綠燈時有多麼驚奇。他走過漫漫長路才來到這片碧綠的草坪上,他的夢想似乎近在眼前,觸手可及。他無從知曉,這夢想早已離他而去,被遺棄在城市之外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中,遺棄在寂寂長夜裡一望無垠的合眾國的黑色原野上。

蓋茨比一生的信念就寄托在這盞綠燈上,這個一年一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未來。它曾經從我們身邊溜走,不過沒有關系——明天我們會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遠……總有一個美好的清晨——

我們奮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斷地被浪潮推回到過去。

[1]吉米(Jimmy)是蓋茨比的原名詹姆斯(James)的昵稱。

[2]詹姆斯·J.希爾(1838-1916),美國鐵路建築傢、金融傢。

[3]埃爾·格列柯(約1541-1614),西班牙畫傢。

《瞭不起的蓋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