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輛水暖工的貨車停在房子前。車的滑門沒關,車裡擺放著多層收納箱,裡面裝著銀質及黃銅配件、直角管、S形彎管和塑料接頭。

貨車一側的磁性墊子上印著公司的名字——“D. J. 摩根水暖工和煤氣裝配工”。我看到他在廚房裡,手裡捧著一杯茶,偷瞄朱莉安娜V領上衣下的乳房。他的徒弟正在花園裡,給查莉演示如何用膝蓋和腳踮足球。

“這位是D. J.,我們的水暖工。”朱莉安娜說。

他懶洋洋地站起身,手還插在口袋裡,向我點頭問好。他三十五六歲,皮膚黝黑,體格健壯,一頭看起來濕漉漉的黑發從前額梳到腦後。他看起來像時尚生活節目裡,專門幫別人翻修或改造房子的工匠。看得出,他正在問自己,為什麼朱莉安娜這樣的女人會跟我這樣的男人好上。

“給喬[1]看看你給我看過的東西吧?”

水暖工朝她輕輕點瞭點頭,作為回應,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地下室上瞭閂的門。我們沿狹窄的木臺階下行,踏上地底的水泥地板。墻上有一盞低瓦數燈泡。深色的梁木和磚塊將光線盡數吸走,隻留下黑暗。

我在這座房子裡已經住瞭四年瞭,但地下室的情形,水暖工比我還熟悉。他指著我們頭上的各式水管,和藹可親地介紹它們的名字,並解釋瞭煤氣和供水系統的工作原理。

我想問他一兩個問題,但經驗告訴我,不要在工匠面前班門弄斧。我動手能力不強,也不感興趣,正因如此,我的手指腳趾還健在。

D. J. 用穿著工作靴的腳輕輕踢瞭踢鍋爐。此舉含義再明顯不過:這玩意已經沒用瞭,廢物一個,擱這兒放著就是個笑話。

他才解釋到一半,我就已經雲裡霧裡瞭,隻好問:“那麼,總共要多少錢?”

他慢悠悠地吐瞭口氣,開始把要更換的東西羅列出來。

“人工費多少?”

“這要看工時。”

“那工時要多久?”

“我得先把所有散熱器檢查一遍,才能給個準數。”他隨手撿起一袋受潮變硬的舊灰泥,把它扔到一邊。那袋玩意得兩個我才搬得起來。然後,他掃瞭一眼我的腳下。原來,我正站在一小攤水裡,水從鞋縫裡滲瞭進來。

我一邊支支吾吾地說要節約開支,一邊退回到樓上,努力不去想象他在我背後竊笑的樣子。朱莉安娜從壺裡倒出最後一杯溫茶,遞給瞭我。

“沒什麼事吧?”

“還好。這人你在哪兒找的?”我低聲問。

“他往咱傢信箱裡扔瞭張傳單。”

“有推薦人嗎?”

她翻瞭個白眼。“他幫住在四十七號的雷諾茲一傢修好瞭新浴室。”

水暖工們把工具從貨車上抬下來,查莉將球扔進瞭花園的棚子裡。她把頭發梳到腦後,紮成馬尾辮,雙頰凍得通紅。看到查莉的校服緊身衣上沾著草,朱莉安娜一頓責備。

“它們可以洗掉嘛。”查莉說。

“你又知道?”

“它們總是這樣。”

查莉轉身抱住我。“摸摸我的鼻子。”

“哎喲喲喲喲!鼻頭冷,心頭暖。”

“山姆能來咱們傢過夜嗎?”

“看情況。山姆是男孩還是女孩呀?”

“爸——爸!”查莉扮起鬼臉。

朱莉安娜打斷瞭她。“你明天還要上足球課呢。”

“那下個周末呢?”

“爺爺奶奶要來。”

查莉的臉一亮,我的臉一沉。我完全忘瞭還有這回事。下個周末,上帝翹首以盼的私人醫師將要在一場國際醫學會議上發言。這無疑會是他的輝煌成就。種種名譽職務以及兼職咨詢職位將紛至沓來,但他會禮貌地一一回絕,因為他討厭舟車勞頓。我則會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感覺自己又回到瞭十三歲。

我的父親有一顆卓越的醫學頭腦。每本現代醫學教科書裡都有他的名字。醫護人員處理事故傷者的方式,甚至戰場醫務人員的標準程序,都因他的論文而改變。

他的父親,即我的祖父,是英國醫學總會的創始人之一,也是任期最長的主席。作為醫學總會的管理者,他聲名在外,但他外科醫生的身份倒是不太出名。盡管如此,他依然在醫學倫理學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接著,這一切落到瞭我的身上,又或者說,沒能落到我的身上。我的母親在生瞭三個女兒後,終於產下瞭一個全傢人期盼已久的兒子,也就是我。自然,整個傢族都希望我能繼承醫學世傢的衣缽,但我沒有,我斬斷瞭這條繼承鏈。按照現代的說法,我成瞭傢族裡最弱的一環。

也許我父親早就該知道會這樣。我對橄欖球提不起一點興趣,也毫無天賦,他早該從中看出端倪。我很確定,從那時起,他就把我看作失敗品,往後,我在他的眼裡隻會越錯越多。

他無法理解我對格雷西的敬愛。我也懶得跟他白費口舌。如果說我們的傢族史是一張佈,那麼格雷西就是佈上漏針的破洞——在我們的傢族裡,她的地位和我的叔叔羅斯肯德、我的表弟佈萊恩相差無幾,前者在戰時拒服兵役,後者因在百貨商店裡偷瞭女士內褲而被捕。

我的父母從未提起過格雷西。我對格雷西的瞭解全是自己東拼西湊出來的,從這個表兄那兒打聽一點,又從那個遠方親戚處知道一點。最後我總算搞明白大概發生瞭什麼。

格雷西在一戰的戰場上擔任護士,懷上瞭青梅竹馬的戀人的孩子,可惜他戰死沙場。那時她才十七歲,還未結婚,孤獨而心碎。

“沒有男人想娶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她媽媽送她坐火車去倫敦的時候這樣告訴她。

格雷西隻看過自己的孩子一眼。哈默史密斯的拿撒勒修道院的修女在她腰部支起一塊佈,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生產過程,但是她把佈扯瞭下來。當她看到啜泣的嬰兒,那麼醜陋又那麼美麗,她的心碎瞭,而面對心碎的人,縱使神醫也回天乏術。

我的堂妹安吉麗娜說,精神病院和郡裡的醫院有格雷西的傢庭照。然而我隻知道,她二十歲出頭就定居在裡士滿,我上大學時,她還住在那兒。

格雷西的死訊是我母親打電話告訴我的。當時我大三,在讀醫學專業,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恰好在考試——我考砸瞭。驗屍官報告稱,廚房起火後,火勢蔓延到瞭一樓。即便如此,格雷西還是有充足的時間逃離火場的。

在火勢不受控制之前,消防員曾看到她爬上二樓。他們說,她本可以從窗戶裡爬出來,逃到車庫頂。如果確實如此,為什麼消防員不這樣進屋救她呢?

屋子裡堆積的書本、報紙、雜志,加上洗衣房裡罐裝的纖維顏料和一瓶瓶染色劑,通通助長瞭火勢。火焰溫度太高,她所有房間裡的“收藏品”最後都被燒成瞭一堆白色灰燼。

格雷西生前常常賭咒說,要想她離開這座房子,除非把她裝進松木做的骨灰盒裡。未承想,到瞭最後,她連骨灰盒都用不上,一把簸箕就夠瞭。

那時我早已決定不當醫生。隻不過我不太確定,如果不做醫生,我還能做什麼。我有很多疑問,卻沒有答案。我想知道,為什麼格雷西會那麼懼怕這個世界。然而,更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我想知道有誰本來可以幫到她。

在我攻讀學位的四年裡,父親一逮著機會就奚落我,叫我“心理學傢先生”,或者揶揄我的診臺和墨跡測驗[2]。我在《英國心理學雜志》上刊登瞭廣場恐怖癥理論,他既沒有稱贊我,也沒有和其他傢庭成員提及這件事。

自那時起,他便對我的事業不聞不問。我畢業後離開瞭倫敦,在默西塞德衛生局找瞭份工作。我和朱莉安娜搬去瞭利物浦——船首扁扁的渡輪、工廠煙囪、維多利亞時代的雕像,以及空空如也的工廠。

我們住的大樓像一座寒磣的教管所,外墻是一層小卵石灰漿,窗戶上裝有鐵條。我們住在塞夫頓公園公交站的對面,每天早上,喚醒我們的是柴油機刺耳的聲響,像極瞭老煙槍往水池裡吐痰時的咳嗽聲。

我在利物浦住瞭兩年便決定離開,時至今日,我仍覺得離開那裡就像逃離瞭一處絕境——於我而言,那是一座受瘟疫侵襲的現代城市,住滿瞭愁眉苦臉的孩子,長期失業的遊民,還有精神錯亂的窮人。若不是有朱莉安娜陪伴,我可能早就溺死在這些人的愁雲慘霧裡瞭。

但同時,我又很感激這座城市,因為它幫我找到瞭歸屬。人生中第一次,我感覺倫敦就像我的傢。我在西哈默史密斯醫院幹瞭四年,後來轉去皇傢馬士登醫院。我升任為醫院的高級顧問,名字被寫在馬士登醫院大廳裡的拋光橡木板上,正對著醫院前門。諷刺的是,父親的名字也曾寫在那塊拋光橡木板上,後來被擦去瞭,照他的話說,他想“少承擔些責任”。

我不知道這兩件事有無關聯。我也不關心。他怎麼想,或者他為什麼要做一些事情,早已不是我會擔心的事。我有朱莉安娜和查莉陪伴。如今,我擁有瞭自己的傢庭。別人怎麼看我,我一點也不在乎——哪怕是他也一樣。

[1]約瑟夫的昵稱。

[2]全稱為羅夏墨跡測驗,人格測量工具之一,主要用於臨床診斷、精神病研究、人格研究和跨文化研究。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