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的母親有一張俊秀的臉龐,鼻子小巧而筆挺,一頭直發用銀色別針向後別住,攏在耳後——自我記事起,她一直這麼紮頭發。可惜的是,我遺傳瞭父親亂糟糟的頭發。如果它們再長那麼半英寸,就會完全炸起來,讓我看起來像觸電瞭似的。

我母親的外工字褶裙、沒有圖案的襯衫、低跟鞋,乃至身上的一切,無一不代表著她作為醫生妻子的聲望。她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去遛狗都要帶手提包。

隻消煮個雞蛋的工夫,她就能安排好一場十二個人的晚宴。不僅如此,她還擅長組織遊園會、校園節日、教堂慶典、慈善募捐會、橋牌錦標賽、舊物銷售會、步行馬拉松、洗禮儀式、婚禮和葬禮。雖然她擅長做這麼多事,但在生活中,她從不會把支票簿上的賬目結平,不會做投資決策,也不會在公共場合發表自己的政治觀點。她把這些事情通通交給瞭我的父親。

每當我回想母親的一生,我總深感惋惜,她本來光明的前途,卻被她棄如敝屣,一身才華沒有施展。十八歲那年,她拿到瞭卡迪夫大學的數學專業獎學金。二十五歲那年,她發表瞭一篇震驚全美各大學的論文。她幹瞭什麼呢?她嫁給瞭我的父親,安頓瞭下來,過上瞭循規蹈矩的生活,做出瞭無數妥協。

我總是愛想象她迎來瞭自己的“第二春”,跟一個來自希臘的侍者私奔瞭,或者在寫一本熱辣的言情小說。我想象著,有那麼一天,她會突然拋掉她的謹慎、自律和得體的舉止,在雛菊田裡光著腳翩翩起舞,或者徒步穿越喜馬拉雅山脈。這些都是很美好的想法,總比想象她日漸衰老,餘生隻能聽我父親對著電視嚷嚷個不停,或者聽他大聲朗讀寫給報社的信要美好得多。

他現在就在寫信。和我們待在一起時,他隻讀《衛報》,而那份“鬥牛士的紅佈”——他是這麼稱呼它的——足夠給他提供寫上十幾封信的素材。

我的母親在廚房,和朱莉安娜一起,討論著明天的菜單。昨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傢決定把周日的午餐弄成一場傢庭聚會。我的兩個姐姐也會出席,她們的丈夫以及悶悶不樂的孩子也會來。能逃過這一劫的隻有麗貝卡。她在波斯尼亞為聯合國工作。上帝保佑她。

這周六早晨,我有諸多雜務要幹,其中一項是把成堆的水暖器材從前廳搬到地下室。然後,我還要去耙樹葉,給秋千上油,再去本地汽車修理廠買兩袋煤回來。朱莉安娜要去商店購置食物,查莉跟她的祖父母去牛津街看聖誕彩燈。

分配給我的另一項雜務,是去買一棵樹——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修剪勻稱的聖誕樹,永遠隻存在於廣告裡。如果想在現實生活中找一棵一模一樣的出來,那就免不瞭要大失所望。現實裡的聖誕樹,要不向左歪,要不向右歪;要不就是樹根位置太茂盛,要不就是樹冠位置太凌亂;要麼有的地方光禿禿的,一片葉子都沒有,要麼兩邊樹枝太疏或太密,看起來怪怪的。哪怕奇跡降臨,真的讓你找到瞭一棵完美的聖誕樹,你也放不進車裡,等你把它綁在車頂行李架載回傢時,樹枝早就不成樣子瞭,斷的斷,折的折。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樹拖進傢門,滿嘴松針,汗流浹背,等來的卻隻有那個叫人抓狂的、流傳瞭無數個聖誕節的問題:“你就真的買不到比這更好看的嗎?”

寒氣把查莉的臉蛋凍得粉粉的。她的胳膊上掛著幾個拋光紙袋,紙袋裡裝滿瞭新衣服,還有一雙新鞋子。

“我買瞭高跟鞋,爸爸。高跟鞋!”

“有多高呀?”

“就這麼高。”她拿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距離。

“我還以為你是個假小子呢。”我逗她。

“我沒買粉色的,”她一本正經地說,“也沒買裙子。”

上帝翹首以盼的私人醫師給自己倒瞭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看到我的母親光顧著跟朱莉安娜聊天,沒有給他送上冰塊,他大動肝火。查莉激動地打開紙袋。她突然停下動作。“這棵樹!太好看瞭吧!”

“很好看吧。我找瞭三小時。”

我可不能把真相告訴她。其實,這棵樹是我托一位朋友找的,他在白堊農場路上的希臘熟食店裡工作,介紹瞭一個專門賣聖誕樹的人給我,說這個人把聖誕樹放在他那輛三噸重卡車的後車鬥上賣,“半個倫敦的人”都過來買。

這樁生意怎麼聽怎麼像騙錢的勾當,但這一次,我豁出去瞭。我的目標是買到一棵完美無瑕、堪稱模范的聖誕樹,結果還真給我買到瞭——這棵金字塔狀的聖誕樹散發著松木的香氣,樹幹筆直,樹枝分佈均勻。

回到傢後,我一直在客廳裡來回走動,對著這棵樹贊不絕口。我把“這棵樹很好看吧?”說瞭一遍又一遍,末瞭還等別人附和我,朱莉安娜已經有點受不瞭瞭。

上帝翹首以盼的私人醫師在向我闡述,他針對倫敦市中心交通擁堵問題給出的解決方案,而我在等他對這棵樹發表評論。我不想催他。他說倫敦西區應在每天指定時間內禁止貨運卡車上路。說完這個,他又開始抱怨,商場裡有些顧客走得太慢,認為商場應該弄一個快慢道分流系統。

“我今天買到瞭一棵樹。”我實在等不下去瞭,於是打斷瞭他的話。他陡然住嘴,回頭看瞭看。他站起來,更加仔細地打量瞭一番,在樹的兩邊走來走去。接著,他往後一站,認真觀察樹形對不對稱。

他清瞭清喉嚨,問:“沒有比這棵更好看的瞭嗎?”

“有!有幾十棵比它好看的!不對,有幾百棵!這棵是長得最差的,垃圾貨色,難看至極。我看著都替它難受,才把它買回傢。算是收養瞭一棵毀瞭容的聖誕樹吧。”

他滿臉驚訝。“也沒那麼糟吧。”

“你真他媽的不可理喻。”我咕噥瞭一句,再也不想跟他待在一個房間。為什麼縱使我們已經頭發灰白,還有一筆像第三世界債務般等著我們償還的按揭貸款,我們的父母卻總能讓我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躲進廚房,給自己弄瞭一杯金湯力,拿起杜松子酒瓶猛地往杯裡倒,灑得整個吧臺都是酒。我的父親才來瞭十小時不到,我就已經要借酒消愁瞭。但至少,增援明天就會抵達。

在我童年的噩夢裡,我總是在奔跑——想擺脫一隻怪物,或者是染瞭狂犬病的狗,或者是一個壯得像英式橄欖球隊裡的二排前鋒,沒有門牙,長著菜花耳的尼安德特人。我總會在被抓住前的那一刻驚醒。醒來後,我還是會害怕。噩夢的可怕就在於此,因為恐怖的事情並沒有結束。醒來時的那一瞬間,我們置身半空,或剛好在炸彈爆炸前一秒,或在眾目睽睽下赤身裸體。

我已經在黑暗中躺瞭五小時。每當我想著一些開心的事,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我就會一下子膽戰心驚地驚醒。這感覺就好像看一部爛得叫人發笑的恐怖片,哪怕再蹩腳,也總有那麼一兩個畫面,能把你嚇得魂不附體。

大多數輾轉反側的夜晚,我都在努力不去想博比·莫蘭,因為一想起他,我就會想起凱瑟琳·麥克佈賴德,而我不想涉足有關她的回憶。我尋思,博比會不會被拘禁瞭,他們是不是在監視他。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一輛窗戶不透光的貨車停在他傢外面的場景。

人是感覺不到自己被監視的——除非發現瞭什麼線索,或者註意到瞭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博比在這方面異於常人。他會留意身邊的種種跡象。一個精神病患者會相信電視在跟他說話,他會問自己,為什麼路邊有工人在修電話線,為什麼傢外面停著一輛窗戶不透光的貨車。

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陰謀論者堅信,政府暗中搜集著所有公民的私人資料。如今,新科技滿天飛,說不定魯伊斯隻需要往計算機裡輸入博比的名字,就能訪問博比的私人數據,找到他想要的一切。

“別想那麼多瞭。睡吧。”朱莉安娜耳語道。每當我有煩心事,她總能察覺出來。查莉出生後,我就沒睡過一晚好覺。過瞭一段時間,睡不好覺成瞭習以為常的事。如今,我得瞭這個病,要吃藥,就更加睡不著瞭。

朱莉安娜側身躺著,被子裹在大腿間,一隻手挨著臉放在枕頭上。查莉睡覺的樣子和她一模一樣。她們睡覺時幾乎不發出聲音,動都不動。仿佛她們不想在夢中留下腳印。

周日早晨,房子裡充滿瞭廚房飄來的香氣和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聊天聲。我本來要去生好壁爐裡的火,打掃前門臺階,但我沒有,而是偷偷去瞭趟報刊亭,拿瞭份早報。

我回到書房,把增刊和雜志放到一邊,看報紙上有沒有報道凱瑟琳的事。正當我準備坐下來時,我註意到,查莉魚缸裡養的一條凸眼金魚漂在水面上,翻白肚瞭。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這是金魚在耍什麼把戲,但湊近瞭一看,它已經瞭無生氣。它的鱗片上有幾塊灰色斑點——這是外來魚真菌感染的跡象。

查莉還不怎麼能接受死亡這個話題。中東王國的服喪期比這兒短。[1]我把魚撈起來,放在手心裡,看著這隻可憐的生物。我不知道,如果我跟她說,有一條金魚消失瞭,她會不會相信。她現在才八歲。但話說回來,她已經不相信聖誕老人,也不相信復活節兔子瞭。我是怎麼把自己的閨女養成一個憤世嫉俗者的?

“查莉,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有一條金魚消失瞭。”

“金魚好端端的怎麼會消失呢?”

“好吧,它沒有消失,它死瞭。我很抱歉。”

“它在哪兒?”

“你並不是真的想看,對不對?”

“我想看。”

魚還在我手裡,我的手揣在口袋裡。我張開手掌,露出金魚的屍體,本該是件很肅穆的事情,反倒弄得像變戲法。

朱莉安娜是一個非常井井有條的人,她有一整套鞋盒和拉繩袋,專門拿來放傢裡死去的這些小生命。我把凸眼金魚埋在李子樹下,查莉在一旁看著。我把它埋在已故的倉鼠哈羅德和一隻年幼的麻雀之間,前者我們隻知道它是一隻“老鼠”,後者撞上瞭法式玻璃門,把脖子折斷瞭。

中午時分,傢庭成員大多到齊瞭,除瞭我的大姐露西和她的丈夫埃裡克,他們有三個孩子,但名字我都不記得瞭,隻知道他們名字都是“i”音結尾,什麼“黛比”、“吉米”和“博比”。上帝翹首以盼的私人醫師曾希望露西用他的名字給她的大兒子命名。他希望自己的孫輩也叫“約瑟夫”。但露西固執己見,給大兒子取瞭另一個名字——忘瞭是“安迪”,還是什麼“加裡”或“弗萊迪”來著。

他們經常遲到。埃裡克是我見過的最健忘的人,偏偏還是一個空管。真是嚇死人。他總是忘記我們住哪兒,每次來我們傢都要打電話給我們問路。我實在不懂,這麼一號人是怎麼管好天上那麼多架飛機,不讓它們相撞的?每次我訂好從希思羅機場起飛的航班,我總想提前給露西打個電話,問問埃裡克是不是在執勤。

我的二姐帕特裡夏正在廚房,和她新交的男友西蒙一起。西蒙是一位刑事律師,為一部揭露司法不公的電視劇工作。帕特裡夏走出瞭離婚的陰霾,此刻正喝著香檳慶祝。

“慶祝歸慶祝,沒必要奢侈到喝博林格吧。”我父親說。

“怎麼就沒必要瞭?”她說著,趁杯中氣泡還沒下去,趕緊啜瞭一口。

我決定把西蒙從這個處境中解救出來。剛進我們傢門就要遭罪,實在對不住他。我們把酒帶到起居室,寒暄瞭起來。西蒙長著一張可人的圓臉,像百貨公司裡的聖誕老人,不停拍打著自己的肚子。

“很遺憾聽到你得瞭帕金森病的事。”他說,“真是太不幸瞭。”

我的心往下一沉。“誰告訴你的?”

“帕特裡夏。”

“她是怎麼知道的?”

西蒙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瞭,開始不停地道歉。過去的一個月裡確實有不少令我沮喪的時刻,但最沮喪的,還是看著一個跟我完全不熟的人,站在我面前,喝著我的蘇格蘭威士忌,替我感到難過。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門鈴響瞭。埃裡克、露西和他們那幾個名字以“i”音結尾的孩子匆匆走瞭進來,眾人紛紛跟他們熱情地握手,互吻面頰。露西看到我,下唇開始顫抖。她一把抱住我,我感到她的身體正抵著我的胸口打戰。

“我真的很抱歉,喬。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的下巴靠在她的頭頂上。埃裡克伸出手,放到我的肩上,仿佛在賜予我教皇式的祝福。我感覺,這是我這輩子最尷尬的時刻。

餘下的午後仿若一場在我面前拉開帷幕的四小時的社會學講座。我厭倦瞭別人不停地問我身體怎麼樣,於是躲到花園,查莉正和那幾個名字以“i”音結尾的小孩玩耍。她在給他們看我們埋金魚的地方。我終於記起他們的名字瞭:哈利、佩裡和珍妮。

哈利是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他穿著一件棉夾克,戴著羊毛帽,活像一個縮小版的米其林輪胎人。我把他拋到空中,逗得他咯咯直笑。其他幾個孩子假裝我是一個怪物,抓著我的腿不放。我突然看見,朱莉安娜正站在法式玻璃門前,若有所思地望著屋外。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午飯後,我們去起居室歇息,眾人連聲誇贊那棵樹和我母親做的水果蛋糕。

“咱們來玩‘我是誰?’吧。”查莉的嘴唇上還沾著蛋糕渣。眾人齊聲哀嘆,但她裝作沒聽見,一邊給大傢遞筆遞紙,一邊連珠炮似的解釋遊戲規則。

“每個人都要想一個著名的人物。不一定是真人。可以是卡通角色,也可以是電影明星,甚至是萊西[2]……”

“我剛想選,你就說瞭。”

她朝我繃起臉。“別讓任何人看到你寫的名字。寫完後,你要把紙片貼到一個人的頭上,那個人就要猜自己是誰。”

遊戲開始瞭,沒過多久,起居室裡便尖笑聲不絕於耳。上帝翹首以盼的私人醫師不明白,為什麼大傢要對著他額頭上的名字狂笑不止:他頭上貼的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裡的“愛生氣”。

正當我開始投入遊戲,門鈴響瞭,查莉飛奔過去開門。露西和帕特裡夏開始收拾杯碟。

“你看起來不像警察。”查莉說。

“我是警探。”

“那你有警徽嗎?”

“你想看嗎?”

“我覺得我最好看看。”

魯伊斯把手伸進夾克內袋,就在這時,我出來幫他解瞭圍。

“我們叮囑過她,遇到陌生人要小心。”我抱歉地說。

“小姑娘挺聰明嘛。”他沖查莉笑瞭笑,樣子頓時年輕瞭十五歲。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他會撫弄一下她的頭發,不過,如今很少有人會這麼做瞭。

“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有。”他含混不清地擠出一個字,接著拍瞭拍口袋,仿佛他寫瞭一張用來提醒自己的便條。

“進來坐坐?”

“你不嫌麻煩的話。”

我把他領進我的書房,幫他把大衣脫下來。凱瑟琳的筆記原封不動地攤放在我的桌上。

“在做研究嗎?”

“我隻是想確保自己沒有漏掉什麼。”

“你有嗎?”

“沒有。”

“這一點,你可以交給我來判斷。”

“這次不行。”我合上筆記,把它們放到一旁。

他繞著我的書桌走瞭一圈,瞥瞭一眼我的書架,端詳房間裡各式各樣的照片,還有我從敘利亞帶回來的當作紀念品的水管。

“他做過什麼?”

“抱歉,再說一遍?”

“你說過,凱瑟琳並不是兇手殺的第一個人,那他做過什麼?”

“練習殺人。”

“在誰身上練習?”

“我不知道。”

魯伊斯站在窗邊,望向花園對面。他扭瞭扭肩膀,上過漿的襯衫衣領抵在他耳朵下面。我剛想問問他在博比身上調查到瞭什麼,他卻打斷瞭我。“他還會再殺人嗎?”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假想中的情況永遠兇險重重。他感覺到我在閃爍其詞,不打算給我回避的機會。我必須說些什麼。

“眼下,他應該還在回想凱瑟琳,回想她是怎麼死的。等這些回憶消退之後,他可能還會去尋找新的體驗,滿足自己的幻想。”

“你怎麼這麼確定?”

“從他的行為可以看出,他非常放松,從容不迫。他沒有失控,他的憤怒和欲望也沒有將他占領。他是以一種心平氣和、深思熟慮、近乎興高采烈的心態,來制訂殺人計劃的。”

“其他受害者呢?為什麼我們沒有找到其他受害者?”

“或許這是因為你還沒在受害者之間建立起聯系。”

魯伊斯往後縮瞭一下,又挺瞭挺胸。根據我的話推斷,他遺漏瞭某些重要的東西,他討厭這番推斷。但同時,他又絕不會讓這場調查毀於自己的心高氣傲。他想理解這一切。

“你想從他的作案手法以及其手法蘊含的象征意義中找到線索,但沒有可供比對的案子,你是找不到的。如果能找到另一個受害人,或許你就能覺察到某種模式。”

魯伊斯用力磨牙,仿佛要把牙齒碾碎。我還能告訴他什麼?

“他很熟悉這片區域。埋葬凱瑟琳要花不少時間。他知道,那附近沒有能俯瞰運河的房子。他也知道,晚上什麼時候曳船道空寂無人。”

“這麼說,他是當地人。”

“或者以前是。”

魯伊斯開始理解,要如何讓案件事實去印證理論,將它們互相匹配,看看對不對得上號。眾人正往樓下走。廁所傳來沖水聲。某個孩子爆發出憤怒的哭喊。

“但為什麼他要選公共場所作為拋屍地點?他完全可以把她藏到荒郊野外啊!”

“他沒想把她藏起來。他是故意讓你找到凱瑟琳的。”

“為什麼?”

“或許,他為自己的‘作品’感到驕傲,又或許,這隻是他給你準備的一道開胃小菜。”

魯伊斯面色陰沉。“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幹這份活的。你明知社會上有這些變態人渣在逃,怎麼還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怎麼連他們想什麼,你都瞭如指掌?”他雙臂交叉,兩手塞在腋下,“話又說回來,誰知道你是不是很享受這些事。”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說啊!你在跟我玩偵探扮演遊戲嗎?給我看這個病人、那個病人的檔案。打電話給我,問我各種問題。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我……我被卷進這件事,又不是我願意的。”

他品嘗著我的憤怒。靜默中,我聽到樓下傳來笑聲。

“我覺得,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他一臉滿足,仗著自己體格健碩,不屑地看瞭我一眼,然後拿起大衣,走下樓梯。我筋疲力盡,甚至能想象出身體裡的能量在逐漸枯竭。

魯伊斯站在前門,把夾克領子翻瞭下來,回頭望著我。“狩獵行動裡,教授,有獵犬,也有蓄意破壞狩獵行動的人。敢問您是哪位?”

“我不崇尚獵狐運動。”

“是嗎?狐貍也不崇尚。”

所有客人都走後,朱莉安娜讓我上樓泡個澡。過瞭一會兒,我感覺到她爬上瞭床,靠在我身邊。她轉過身去,向後依偎在我懷裡,我們倆身子緊貼。她的頭發散發著蘋果和肉桂的香氣。

“我累瞭。”我低聲道。

“這一天可真夠漫長的。”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在想,要做出一些改變。”

“比如呢?”

“就是一些改變。”

“你覺得那麼做明智嗎?”

“咱們可以去度假。咱們可以去加利福尼亞啊!咱們說要去度假,都說瞭好久瞭。”

“那你的工作怎麼辦……查莉還要上學?”

“她還年輕。帶她出去玩六個月,收獲可比在學校裡學六個月多多瞭……”

朱莉安娜轉過身來,拿手肘撐著頭,直視我。“這是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

“最開始的時候,你跟我說,你不希望事情改變。你說過,未來不一定要改變。”

“我知道。”

“後來,你突然就不跟我說話瞭。我根本不知道你經歷瞭什麼,結果現在你又給我來這麼一出!”

“對不起。我隻是太累瞭。”

“不,你不僅僅是累這麼簡單。告訴我怎麼回事。”

“我時不時就會有這個想法,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多。看看,別人的人生裡滿是意外和奇遇,看完之後你會覺得,哇,我也要多做點什麼。於是我就想要出去走走。”

“趁還有時間嗎?”

“對。”

“所以還是和帕金森病有關?”

“不是……我不知道怎麼解釋……算瞭,當我沒說。”

“我不想當你沒說。我想讓你開心,但我們沒有錢——我們要還按揭貸款,要付水暖工工錢。這是你自己說的。或者夏天,咱們可以去康沃爾郡……”

“好。你說得對。康沃爾也很不錯。”我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很有熱情,但我知道我失敗瞭。朱莉安娜伸出一隻手,摟住我的腰,把我抱緊瞭。她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我喉頭上。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那時我已經懷上瞭呢,”她呢喃道,“那樣,咱們也不好去太遠嘛。”

[1]暗示上文的金魚是一條原產於中東的外來魚。

[2]1994年上映的美國電影《新靈犬萊西》裡的一隻流浪狗。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