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躺在床上,臀部和肩膀下的床墊硬得像混凝土。我剛躺下,血液便開始在我的耳朵裡有節奏地湧動,思緒緊張地飛轉。我想讓身體進入平靜的空虛狀態,但我做不到,我的腦子裡充斥著那些危險的、被想象力放大瞭數百倍的想法。

此刻,魯伊斯應該已經完成瞭對朱莉安娜的訊問。他會問她,我十一月十三日去瞭哪裡。她會告訴他,我和喬克出去過夜瞭。她不知道,這是我撒的謊。我怎麼跟她說,她就會怎麼跟魯伊斯說。

接下來,魯伊斯會去詢問喬克,後者會告訴警方,那天下午五點,我離開瞭他的辦公室。他約我出去喝酒,但我拒絕瞭。我說我要回傢。我們幾個人的話根本對不上號。

朱莉安娜在收費休息間坐瞭一整晚,一直想見我。魯伊斯告訴她,她能見我五分鐘,但我不敢面對她。我知道,避而不見的做法很不像話。我知道,此刻的她必定十分恐懼,不解,憤怒,並且心急如焚。她隻是想要一個解釋。她想聽我對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比起面對魯伊斯,我其實更害怕面對她。我怎麼跟她解釋我和埃莉薩的事?我怎麼才能彌補我的過錯?

朱莉安娜曾問我,一個我五年未見的女人被謀殺瞭,警察卻找到我,要我幫忙辨認屍體,碰上這樣的事,我覺不覺得很古怪。我隨口說瞭一句,所謂巧合,無非就是幾件事同時發生罷瞭。如今,巧合卻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博比剛好是我的病人,這概率有多大?凱瑟琳剛好在遇害的那一晚給我的辦公室打電話,這概率又有多大?從什麼時候開始,巧合不再是巧合,而是搖身一變,成為常態?

我不是疑神疑鬼。我不會說什麼看到有人影從我眼角溜走的傻話,也沒有想象自己中瞭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詭計。但是我感覺,這些巧合堆積的背後,正醞釀著某件更大的事情。

帶著這個念頭,我沉沉睡去,睡到半夜,我猛然醒來,呼吸急促,心臟狂跳。有東西在身後追我,我看不清那是誰,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就在我身後,虎視眈眈,等待我,嘲笑我。

每一個聲音似乎都被光禿禿的墻壁放大瞭。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著彈簧床墊上下搖動時發出的吱吱聲,馬桶水箱的滴水聲,醉漢的夢中囈語聲,還有走廊裡回蕩著的看守的腳步聲。

今天就是決定我命運的一天。警方將決定是對我提起指控,還是放我走。此時此刻的我應該越發焦慮,越發不安才對。但占據我內心的,卻是一份疏離感,仿佛正在發生的事情離我很遙遠。我在牢房裡走路,用步子量牢房的大小,思考生活是多麼的離奇。看看這些迂回曲折的發展,這些巧合和黴運,這些錯誤和誤解,我並不憤怒,也不痛苦,因為我相信國傢的司法系統。很快他們就會意識到,這些證據還不足以指控我。他們必須放我走。

這種樂觀的心態讓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因為我想起,每每提到法律和秩序,我總會自然而然地擺出冷嘲熱諷的態度。每天都有無辜的人遭遇不公平對待。這是我親眼所見,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然而,我卻不擔心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一點,我要怪我的母親,怪她堅定不移地相信警察、法官和政治傢這類權威人士。她在科茨沃爾德的一個村子裡長大,鎮上的巡警騎的是自行車,認識村裡的每一個人,經手的案子大多半小時內便草草結案。他是公正與誠實的典范。自那時起,我的母親便從未改變過對他的信任,盡管常常有小道消息說,警察在偽造證據,貪污受賄,還作偽證。她常常說:“上帝造的好人比壞人多。”仿佛數數人頭就能搞定一切似的。當這事似乎不大可能時,她還會加上一句:“壞人會在天堂得到應有的懲罰。”

牢房門下的一扇小窗口被打開,外面的人推進來一個木制托盤。托盤上有一個塑料瓶橙汁,一攤灰色淤泥般的玩意,我猜是炒蛋,還有兩片面包,薄得像在烤面包機上飄揚的旗幟。我把托盤放到一旁,等西蒙來。

他打瞭一條絲質領帶,領帶上印著冬青和銀鈴鐺的圖案,眉眼帶笑。查莉給我送聖誕禮物的話,就會送這種領帶。我好奇西蒙以前結沒結過婚,有沒有孩子。

他不能在這兒待很久,因為他等會兒還要出庭。我看到他裝在公文包裡的司法假發露出來幾根。他說,警方要求在我身上提取血液和頭發樣本。我對此無異議。警方還向法院尋求許可,希望能采訪我的病人,但一位法官拒絕瞭他們查閱我的檔案的請求。真是好樣的。

目前最重大的線索是凱瑟琳給我辦公室打的兩次電話。米娜——祝福她的棉襪——告訴警探,她在十一月上旬曾和凱瑟琳通過兩次電話。

我已經完全忘瞭招新秘書這回事。米娜在《衛報》的醫療預約一欄刊登瞭一則廣告。崗位要求是“有經驗的醫學秘書,接受過護理培訓者亦可申請”。我們收到瞭超過八十份回函。我開始和西蒙解釋這件事,越解釋越激動:“米娜的最終入圍名單裡有十二位候選人。”

“凱瑟琳也在入圍名單裡。”

“是。有可能。她肯定在入圍名單裡。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她會給我的辦公室打瞭兩次電話。米娜知道的。”凱瑟琳知道她是在申請成為我的秘書嗎?米娜絕對提過我的名字。或許凱瑟琳想給我一個驚喜。又或者,她覺得我不會給她面試的機會。

西蒙把領帶放在兩指間,手指比成剪刀狀,仿佛要把領帶剪斷。“為什麼一個曾經指控你性侵過她的女人,會想申請成為你的秘書?”他聽起來像一個公訴人。

“我沒有侵犯她。”

他未做評論,看瞭看手表,合上公文包。“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再回答警方的問題。”

“為什麼?”

“你回答得越多,就會讓自己陷得越深。”

西蒙一聳肩,披上大衣,彎下腰,擦掉沾在腳上那雙鋥亮如明鏡般的黑皮鞋上的一小塊污漬。“他們還有八小時。除非他們有什麼新發現,否則,明晚這個時候,你已經回傢瞭。”

我躺在床鋪上,手擱在腦後,註視著天花板。有人在天花板的角落裡寫瞭一行潦草的字:“沒有日光的一天,如同……黑夜。”天花板離地面肯定得有十二英尺高。那人是怎麼爬上去的?

身陷囹圄,與世隔絕的滋味著實古怪。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裡,我不知道外頭發生瞭什麼。我想知道自己錯過瞭什麼。但願我的父母親已經回瞭威爾士;查莉的聖誕假期已經開始;鍋爐已經修好;朱莉安娜已經打包好禮物,放在聖誕樹下……喬克會撣去聖誕老人套裝上的灰塵,像往年一樣,去兒童病房表演。還有博比——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他幹瞭什麼?

下午三四點,我又被喚去瞭審訊室。在審訊室裡等我的是魯伊斯和先前的那位警探。西蒙來瞭,因為爬瞭一段樓梯,氣喘籲籲的。他拿著一個塑料包裝的三明治,還有一瓶橙汁。

“我吃午飯吃得比較晚。”他滿含歉意地說。

錄音機開瞭。

“奧洛克林教授,有個問題還得請教一下您。”魯伊斯擠出一絲禮貌的微笑,“兇手常常會回到犯罪現場,這是真的嗎?”

他問這個幹什麼?我掃瞭一眼西蒙,西蒙示意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有些時候,一些‘簽名殺手’會回到犯罪現場,但多半是些都市傳說。”

“什麼叫‘簽名殺手’?”

“每個兇手都有自己的行為模式,這些行為模式就像留在犯罪現場的一片烏雲,一個簽名。所謂‘簽名’,有可能是兇手打結的手法,也可能是兇手處置屍體的方法。有些兇手覺得自己必須回犯罪現場看看。”

“為什麼?”

“這裡面有很多可能的原因。或許他們愛幻想,想重溫一下自己做過的事情,或者回來取一件紀念品。有些是因為心懷愧疚,有些隻是想故地重遊。”

“這就是為什麼,綁匪常常會協助警方搜索受害人嗎?”

“是的。”

“縱火犯幫忙滅火,也是這個原因嗎?”

我點瞭點頭。旁邊的警官假裝自己是復活節島石像,面無表情。魯伊斯打開一個文件夾,拿出幾張照片。

“十一月二十四日周日那天,你在哪裡?”

原來他找到的是這條線索。

“我去拜訪瞭我的姨婆。”

他的眼睛裡燃起激動的火苗。“什麼時候?”

“早上。”

“她老人傢住哪兒?”

“肯薩爾綠野公墓。”

真相令他失望。“閉路電視監控畫面顯示,你的車停在公墓的停車場裡。”他把一張照片滑過桌面。照片上,我正把一箱落葉放到查莉張開的雙臂中。

魯伊斯拿出另一張紙。“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找到屍體的嗎?”

“你說是一條狗找到的。”

“打電話給我們的人沒有留下名字,也沒有留下聯系方式。他是從墓園入口附近的一個電話亭打來的。當時,你在附近看到誰瞭嗎?”

“沒有。”

“那你用過電話亭嗎?”

他肯定不是在暗示,我是打電話的那個人吧?

“你自己說的,兇手對那裡很熟悉。”

“是。”

“能說說你對那片區域的瞭解嗎?”

“偵緝探長,我很清楚您在暗示什麼。哪怕是我殺瞭凱瑟琳,把她埋在運河河岸,您真的覺得我會帶上妻女,去看她的屍體被人挖出來嗎?”

魯伊斯“啪”地合上文件夾,咆哮道:“老子他媽的問你問題,你就負責回答問題。”

西蒙打斷瞭我們。“咱們還是先冷靜一下吧。”

魯伊斯從桌子對面探過身來,貼到我眼前,近得我能看清他鼻子下的毛細血管。他毛孔粗大,我發誓他能用它們來呼吸。

“你願意讓你的律師離開,跟我聊聊嗎?”

“你肯關掉錄音機,我就願意。”

西蒙表示反對,他想和我單獨聊聊。在走廊外,我們坦率地交換瞭意見。他說,我這是在犯傻。我表示同意。但如果我能讓魯伊斯聽進去我說的話,或許我就能說服他,再去調查一下博比。

“我事先聲明,我已經建議過你不要這麼做。”

“別擔心,西蒙。沒有人會責怪你。”

魯伊斯在等我。煙灰缸裡放著一根未熄的煙。他專心致志地盯著它,看它燃燒殆盡。煙灰堆成一座扭曲畸形的塔樓,輕輕一吹就會坍塌。

“我以為你戒煙瞭。”

“戒瞭。我隻是喜歡看它的樣子。”

煙灰塔倒瞭,魯伊斯把煙灰缸推到一旁。

他點瞭點頭。

這裡隻有我們兩個,連房間都顯得大瞭。魯伊斯把椅子往後一推,腳擱到桌子上。他的那雙黑色粗革皮鞋,鞋跟磨損嚴重。他的一隻襪子上方,發白的腳踝上,還殘留著一條黑色的鞋油印跡。

“我們拿著你的照片,把萊斯特廣場和查令十字街上的每一傢酒吧和小酒館問瞭個遍。”他說,“所有酒吧的男侍應和女招待都說不記得見過你。”

“我是一個會被人過目即忘的人。”

“我們打算今晚再去問一遍,或許有誰能記起來。不過,我倒是一點希望都不抱,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晚你根本不在西區附近。”

我沒有回答。

“我們還給大聯盟酒店的常客看瞭你的照片。他們都不記得在酒店見過你。但他們記得凱瑟琳。幾個小夥子說,她那晚打扮得很漂亮。其中一位還提議請她喝一杯,但她說她在等人。她等的是你嗎?”

“不是。”

“那是誰?”

“我還是覺得,她等的是博比·莫蘭。”

魯伊斯發出低沉的聲音,然後猛烈地幹咳瞭一下。“你還是不死心,是不是?”

“凱瑟琳不是在失蹤那晚死的。她的屍體過瞭整整十一天才被人發現。折磨她的人肯定花瞭很久才擊潰她的心智——或許用瞭好幾天。博比做得到。”

“但沒有證據表明是他。”

“我覺得他認識凱瑟琳。”

魯伊斯譏笑道:“咱倆的行事區別就在這裡。你的結論全部基於鐘形曲線[1]和經驗模型。別人跟你講一段童年時傷感的悲慘遭遇,你就準備讓對方接受十年的心理治療。我和事實打交道,而現在,所有事實都指向你。”

“本能呢?直覺呢?我以為,這是警探們常用的法寶。”

“當我還在等上面給我批監視行動的預算時,就另當別論瞭。”

我們悶不作聲地坐著,暗暗度量橫貫在我們之間的鴻溝。最後,魯伊斯發話瞭:“昨天,我和你妻子聊瞭聊。她說,你最近有些‘恍惚’。你提議帶全傢人來一趟……美國之旅。她說你的提議很突然。她解釋不瞭你的行為。”

“這和凱瑟琳沒關系。我隻是想多出去走走。”

“趁還有時間吧。”他的聲音柔和下來,“跟我聊聊你的帕金森病。承受這樣的壞消息,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氣吧——你還有一位美麗的妻子,一個年輕的女兒,以及一段成功的事業,肯定更加艱難。你會失去多少年壽命?十年?二十年?”

“我不知道。”

“我猜,這樣的壞消息會讓一個人變得相當厭世。你和癌癥患者打過交道。告訴我,他們確診癌癥之後,是不是變得很痛苦,覺得被世界欺騙瞭?”

“有一些會。”

“我敢打包票,他們中有一些想毀滅這個世界。你懂我的意思吧,世界上那麼多人,憑什麼隻有他們倒黴,對不對?換作你在這個情境下,你會做什麼?悄無聲息地死去,還是怒斥光明的消逝?你可以找得罪過你的人報仇雪恨,也可以向你冒犯過的人賠禮道歉。倘若行俠仗義是你唯一的選擇,倒也不妨一試。”

看他笨拙地嘗試對我進行心理分析,我快被逗笑瞭。“您會那麼做嗎,探長?”魯伊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現在輪到我審視他瞭。“你覺得臨死前,你會被義務警員的精神感染嗎?”

他的眼睛裡滿是疑惑,但他不會就此罷手。他想繼續說下去,改變話題,但我想先和他說清楚,身患絕癥和不治之癥的人有什麼感受。沒錯,一些人確實會屈服於絕望感和無助感,因沮喪而爆發。但這種痛苦和憤怒往往轉瞬即逝。他們會停止自怨自艾,勇敢地面對病魔,放眼未來。他們會下定決心,好好享受生命中剩下的每一刻,大口吮吸生活的瓊漿玉露,任這些美好淌到下巴。

魯伊斯把腳放到地上,雙手平放在桌上,把自己撐瞭起來。說話時,他沒有看著我。“我想以謀殺罪起訴你,檢察長說我證據不足。他是對的,但我也沒錯。我會一直找,找到夠為止。這隻是時間問題。”他仿佛在凝視遠處的某樣東西。

“你很討厭我,是不是?”我問。

“是挺討厭的。”

“為什麼?”

“因為你覺得我是一個愚蠢、滿嘴臟話、不讀書、認為相對論和近親繁殖有關的傻瓜。”

“我從未這麼想過。”

他聳瞭聳肩,伸手去拉門把。

“你往這件事裡摻雜瞭多少私人恩怨?”我問。

他的回答穿過緊閉的門,轟鳴而入:“少自作多情瞭。”

[1]正態分佈曲線,中間高,兩邊逐漸下降且完全對稱,反映瞭隨機變量的分佈規律。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