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我最近仍在噩夢中奔跑——身後追趕我的,依舊是那些怪物,那隻染瞭狂犬病的狗,還有那個壯得像英式橄欖球隊裡的二排前鋒的尼安德特人——隻不過,如今它們似乎不那麼虛幻瞭。喬克說,這是我開始吃的新藥——左旋多巴——帶來的副作用。

過去兩個月,我的用藥劑量減少瞭一半。他說,這肯定是因為我壓力減輕的緣故。他真是會說笑!他每天打電話給我,問我想不想打一局網球。每次我拒絕,他就會給我講一個笑話。“一個懷胎九月的女人和《花花公子》的中間插頁有什麼區別?”

“不知道。”

“沒區別,因為她老公隻能對著漂亮的那位打飛機。”

在喬克說的笑話裡,這個的猥瑣程度已經算比較低的瞭,於是我大著膽子給朱莉安娜講瞭一遍。她也笑瞭,但笑得沒我大聲。

在我們決定是重建還是買一座新房子的這段時間,我們住在喬克的公寓裡。這是喬克彌補我們的方式,但我們還沒完全原諒他。這段時間,他還和一個名叫凱莉的新女友搬瞭進來,這位凱莉想成為下一任喬克·歐文斯夫人,不過,她可能得舉著捕鯨炮,逼他簽一份鐵鑄的婚前協議,才能把他趕到婚禮聖壇上。

朱莉安娜把他傢裡的小傢電以及冰箱裡的過期冷凍食品通通扔瞭。接著,她出瞭一趟門,買回來新的床單和毛巾。

感謝老天,她已經不再晨吐瞭,身子也一天天變大瞭(除瞭她的膀胱)。她堅信她懷的是個男孩,因為能給她帶來這麼多痛苦的隻有男人。說這句話時,她總是望著我。接著她笑瞭起來,但笑得沒我大聲。

我知道她在密切觀察我。我們相互觀察對方。或許她觀察的是我的疾病癥狀,又或者她還沒有完全信任我。我們昨天又吵瞭一架——這是我們重歸於好後的第一次吵架。我們準備去威爾士一周,她抱怨說,我總是等到最後一刻才開始收拾行李。

“我雖然收拾得晚,但從來不會漏東西。”

“這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

“你應該早點收拾。早點收拾,壓力就不會那麼大。”

“誰的壓力不會那麼大?”

“你啊!”

“但我壓力不大啊!”

跟她小心翼翼地相處瞭五個月後,我很感激她的原諒,於是我打算跟她說清楚一些事情。我問她:“為什麼女人會愛上男人,然後又試圖改變男人?”

“因為男人需要女人幫助。”她答道,仿佛這是常識。

“但如果我變成瞭你心目中的理想男人,我就不再是我自己瞭。”

她翻瞭個白眼,什麼都沒說,但從那之後,她就很少挑我刺瞭。今天早上,她來到我房間,坐到我的大腿上,雙手環繞著我的脖子。婚姻本該殺死愛侶間的激情,可今早,她卻以那樣的激情與我擁吻。查莉喊瞭句“惡心!”,說罷蓋住瞭眼睛。

“怎麼瞭?”

“你們都開始法式舌吻瞭。”

“你知道什麼是法式舌吻?”

“你們拿舌頭舔來舔去的。”

我摸瞭摸朱莉安娜的肚子,低聲道:“真希望咱們的孩子永遠別長大。”

我們聘用的建築師和我在地上的洞旁邊見面。這裡唯一剩下的東西就是樓梯,但它也搬不走。廚房裡的水泥地板在爆炸產生的沖擊力下撞穿瞭屋頂,鍋爐被炸到瞭兩條街開外的一個院子裡。整個街區,幾乎所有房子的玻璃都被沖擊波震碎瞭,有三座房子因此被迫拆除。

查莉說,在爆炸前,她看到一樓窗戶前還站著個人。據專傢說,爆炸產生的威力能把那一層樓的人當場汽化,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現場連個指甲、纖維或牙齒碎片都找不到。但話說回來,我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打開煤氣,啟動計時器,準備引燃鍋爐後,D. J. 沒有趕緊跑?他明明有足夠的時間逃出去,抑或是說,他計劃的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最終”行動,而這個“最終”,還包括他自己生命的終結?

查莉不明白,這些事他做得出來。有一天,她問我,他現在是不是在天堂裡。我有點想和她說:“我隻是希望他已經死瞭。”

他的銀行賬戶已經兩個月沒動過瞭,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他也再沒有任何出境、應聘、租房、買車或兌現支票的記錄。

魯伊斯已經理清瞭早期發生的事。D. J. 生於佈萊克浦。他的母親是一位縫紉機械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嫁給瞭倫尼,後死於車禍,那年,D. J. 年僅七歲。他的外祖父母把他撫養成人,一直到倫尼再婚。就是那時,D. J. 迷上瞭佈裡奇特。

我猜,他應該經歷過博比經歷過的所有事,雖說兩個孩子面對性虐待或施虐狂的反應是絕不可能完全一樣的。倫尼是他們兩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人,而他的死便是造成今天這一切的根源。

D. J. 在利物浦結束瞭他的學徒生涯,成為一名技藝精湛的水暖工。他就職於當地一傢公司,身邊人對他的印象更多是恐懼,而非喜愛。某晚在酒吧裡,他僅僅因一個女人聽他講笑話抖包袱時沒有笑,便把一個碎瓶子砸到瞭她的臉上。

八十年代末,他銷聲匿跡,後來在泰國重新出現,在當地經營一傢酒吧和一傢妓院。兩個試圖走私幾公斤海洛因並帶離曼谷的青年癮君子被逮捕瞭,兩人告訴警方,他們是在D. J. 的酒吧裡跟毒販碰頭的,但D. J. 趁警方將他跟走私案聯系在一起,對他進行突擊搜查之前,便逃之夭夭,離開瞭泰國。

他又出現在澳大利亞,在東海岸的建築工地上打工。在墨爾本,他跟一位聖公會牧師交瞭朋友,並開始管理一傢流浪者收容所。有那麼一段時間,他似乎改過自新瞭。冷不防給人一記重拳,打斷別人的鼻子,拿腳把別人的肋骨踢斷這種事再也沒做過。

人的外表往往是有欺騙性的。眼下,維多利亞的警方正在對那傢收容所展開調查,因為收容所在四年內失蹤瞭六個人。在D. J. 於英國重新現身的十八個月前,依然有人在兌現這些失蹤者的福利支票。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博比的,但那也不是什麼難事。考慮到當年D. J. 離傢出走時兩人的年齡差異,他們對彼此而言幾乎就是陌生人,可他們卻找到瞭同樣的欲望。

博比腦海裡有關復仇的幻想僅僅隻限於幻想,但D. J. 既有經驗,同時又缺乏同情心,足以令這些幻想成真。他們一個是建築師,一個是建築工。博比擁有創造力,而D. J. 擁有工具。這樣的結合,便造就瞭一個能按計劃行事的精神變態者。

凱瑟琳或許是在運河船裡遭受折磨,並最終被殺害的。博比觀察瞭我很久,他很清楚要去哪裡埋屍體。同時他還知道,十天之後,我會去墓園。他們中的一人必定在大門附近的電話亭裡打電話報瞭警。把鐵鍬放在格雷西的墓碑旁是為瞭平添一分恐怖,這一舉動最終帶來瞭“爆炸性”的結果。

幾周過去瞭,其他一些細微的線索也都解釋得通瞭。博比從我母親那裡得知,我們傢的水暖設備出瞭問題。她出瞭名地愛跟別人嘮叨自己兒孫的事,叫人厭煩。她甚至給他看瞭相冊,以及我們為瞭翻新屋子而提交給地方議會的建築計劃圖。

D. J. 往街上的每個信箱裡都塞瞭傳單。他完成的每一份小工都為他贏得一位推薦人,最後成功讓朱莉安娜聘用瞭他。進入我們傢後,事情就簡單瞭,不過那天下午朱莉安娜發現他在我的書房裡時,他差點當場慌瞭手腳,也就是那時,他編瞭個故事騙她說,他看到有人闖進瞭我們的房子,他把他趕走瞭,他去書房是為瞭檢查有沒有東西被偷。

博比將在下個月月底接受審判。他還沒進入抗辯階段,不過他們覺得他應該會進行無罪抗辯,畢竟他犯的案雖說嚴重,卻屬於間接犯案。沒有實物證據表明,他曾手握兇器——凱瑟琳、埃莉薩、博伊德、厄斯金、索尼婭·達頓,以及埃絲特·戈爾斯基,都不是他親手殺死的。

魯伊斯說,審判結束後,這個案子就算告終瞭。但他錯瞭。這個案子永遠不會有結案的那一天。許多年前,人們就想逃避這一切,看看現在發生瞭什麼。如果我們對自己犯下的錯視若無睹,那我們註定會一錯再錯。不要不去想白熊。

聖誕節前夕發生的這一連串事情,如今回望,似乎已成瞭一段離奇怪誕的模糊夢境。那些事我們避而不談,但經驗告訴我,遲早有一天,我們要面對它。有時,夜深時分,一聽到車門“砰”地關上,或人行道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我的思緒便不安分起來,我會感到悲傷、抑鬱、沮喪和焦慮。我變得很容易受驚。我會想象,有人在門口或在路邊的車裡監視我。一見到白色貨車,我就忍不住想看清司機的臉。

這些都是人體應對震驚和創傷的正常反應。我瞭解這些東西,這或許是好事,但我還是希望自己停下來,不要再分析自己瞭。

當然瞭,我依舊被疾病纏身。我參與瞭一傢研究型醫院開展的研究項目,是芬威克讓我參加的。我每個月都要開車去醫院,在襯衫口袋上夾一張卡片,一邊等醫生叫我,一邊翻閱《鄉村生活》。

每次來,技術主管都會遞給我一顆櫻桃。“今天感覺如何?”

“啊,既然你這麼問瞭,那我就不妨和你說,我得瞭帕金森病。”

他疲倦地笑瞭下,給我打瞭一針藥,接著測試我的協調能力,用攝像機測量我身體顫抖的程度及頻率。

我知道,這個病會越來越嚴重。但管他的!我已經很幸運瞭。得帕金森病的人有許多,但不是誰都有一個漂亮的妻子,一個可愛的女兒,還能盼望著一個即將降臨人世的新生命。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