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太陽眼鏡

第十七日

早上七點,哈利打開拘留所二十三號囚室。菲利普·貝克衣著整齊坐在鋪位上,一臉空洞望著哈利。哈利將他從值班室拿來的椅子放在囚室中央。這間囚室占地五平方米,專供過夜人犯或警署的關押罪犯使用。哈利跨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包皺巴巴的駱駝牌香煙,拍出一根,朝他遞去。

“在這裡抽煙是違法的吧?”菲利普說。

“如果是我坐在這裡等待被判無期徒刑,”哈利說,“我想我會冒這個險。”

菲利普隻是盯著哈利瞧。

“來一根嘛,”哈利說,“要偷偷抽煙的話,沒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過癮瞭。”

菲利普冷冷一笑,接過哈利拍出的煙。

“尤納斯沒事,在這種情況下也難為他瞭,”哈利說,拿出打火機,“我跟班狄森夫婦談過瞭,他們同意照顧他幾天,社區工作人員還來跟我爭論,不過最後還是答應瞭。警方還沒公佈你被捕的消息。”

“為什麼?”菲利普問,將煙湊上打火機,小心翼翼吸瞭一口。

“我等一下再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你應該知道如果你不合作,我就沒辦法再壓住這個消息。”

“啊哈,你是來扮白臉的,昨天訊問我的那個是黑臉對不對?”

“沒錯,貝克,我是來扮白臉的,可是我想私下問你幾個問題,你告訴我的事不會也不能用來對付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菲利普聳聳肩。

“昨天訊問你的警官叫艾斯本·列思維克,他認為你說謊。”哈利說,朝天花板的煙霧警報器吐出一口藍煙。

“說什麼謊?”

“你說你跟卡米拉·羅西斯隻在車庫裡說瞭幾句話,然後就走瞭。”

“我說的是真的,你認為呢?”

“我的想法和艾斯本昨天跟你說的一樣,我認為你綁架卡米拉,殺死瞭她,然後把屍體藏起來。”

“太扯瞭吧!”菲利普插口說,“我們隻是講幾句話而已,真的!”

“那為什麼你拒絕透露你跟她說瞭些什麼?”

“因為那是私事,我跟你們說過瞭。”

“你承認你在費列森死亡那天打過電話給他,我想你應該也把你們在電話裡說的話視為私事吧?”

菲利普環視四周,像是以為某個地方會有煙灰缸:“聽著,我沒做任何犯法的事,如果沒有律師在場的話,我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瞭,我的律師今天晚點才會來。”

“昨天晚上我們提供瞭一個律師給你,這個律師可以馬上就來。”

“我想找一個像樣的律師,而不是那種……地方政府員工。你們是不是也該告訴我,為什麼你們認為我殺害瞭這個姓羅西斯的太太?”

哈利聽瞭菲利普的措辭後頗為錯愕,也就是說,哈利聽瞭菲利普稱呼卡米拉為“姓羅西斯的太太”甚是驚訝。

“如果她失蹤瞭,你們應該逮捕艾瑞克·羅西斯才對啊,”菲利普繼續說,“犯人不通常是丈夫嗎?”

“的確,”哈利說,“可是艾瑞克有不在場證明,卡米拉失蹤的時候他在公司。你之所以會坐在這裡是因為我們認為你是雪人。”

菲利普的下巴掉瞭下來,眨瞭眨眼,就跟昨晚他在賀福區的自傢客廳裡一樣。哈利指著菲利普指間螺旋上升的煙霧說:“你得抽幾口,不然我們會觸動警鈴。”

“雪人?”菲利普沖口而出,“雪人不是伊達·費列森嗎?”

“不是,”哈利說,“我們知道不是。”

菲利普的眼睛眨瞭兩下,接著爆出大笑,笑聲又幹又澀,聽起來像是咳嗽:“原來如此,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還不對媒體發佈消息的原因,你們不能讓媒體發現你們搞錯人瞭,同時你們又急於追捕真兇,或可能是真兇的人。”

“沒錯,”哈利說,吸瞭一口自己的煙,“目前這個真兇是你。”

“目前?我以為你這個白臉是要讓我以為你們什麼都知道,我才有可能立刻招供。”

“可是我並不是什麼都知道。”哈利說。

菲利普瞇起一隻眼:“這是陷阱嗎?”

哈利聳聳肩:“這隻是我的直覺,我需要你說服我你是清白的,昨天的訊問草草結束隻是更讓人覺得你隱瞞瞭很多事而已。”

“我沒什麼事好隱瞞的,我隻是不明白如果我沒做出什麼犯法的行為,為什麼要什麼事都告訴你。”

“你仔細聽好瞭,貝克,我不認為你是雪人,也不認為你殺瞭卡米拉,而且我認為你是個有理性有想法的人,你應該明白如果你現在就把那所謂的私事告訴我,絕對會把傷害降到最低,否則你明天就會在報紙上看見鬥大標題寫著:菲利普·貝克教授涉嫌犯下挪威最令人發指的命案。你應該知道就算你是清白的,後天就被釋放,名字也會永遠跟這些頭條新聞扯上邊,你兒子也是。”

哈利看著菲利普的喉結在長出胡楂兒的脖子裡上下移動,看著他的腦袋歸納出符合邏輯的簡單結論。接著菲利普將他的私事說瞭出來,語調極其痛苦,起初哈利還以為那是因為菲利普不習慣抽煙的緣故。

“我老婆碧蒂是個淫婦。”

“什麼?”哈利盡量不讓心中的訝異表現出來。

菲利普將煙丟在地上,傾身向前,從後口袋拿出一本黑色筆記本:“她失蹤後我發現瞭這個,就放在她的抽屜裡,她連藏都懶得藏。乍看之下你會覺得沒什麼,隻是常見的備忘錄,拿來寫些電話號碼什麼的,可是我拿去比對電話簿之後才發現並沒有這些號碼,這些是密碼。可是我老婆不擅長寫密碼,我不到一天就把它破解瞭。”

艾瑞克·羅西斯是李特費利搬傢公司的老板,這傢公司之所以能在利潤相當有限的搬傢市場裡找到利基,是由於定價低、采用侵略性營銷策略、雇用廉價外籍勞工、搬傢合約上要求物品一旦全搬上貨車,客戶就得在貨車出發前往目的地之前付現。他從來沒在任何一個客戶身上賠過錢,主要是因為合約上有一行小字,註明任何有關損害和偷竊的申訴都必須在兩天內提出,而實際上百分之九十的申訴都來得太晚,因此不予受理。至於那剩下的百分之十,艾瑞克自有一套辦法對付,不是避不見面,就是使出拖延戰術,那些等離子電視遭竊或鋼琴被砸壞的苦主,最後都被他搞得精疲力竭而不瞭瞭之。

艾瑞克很年輕就投入瞭搬傢業,在李特費利搬傢公司上班,這傢公司的老板是艾瑞克父親的朋友,他會進這傢公司就是通過父親的安排。

“這小鬼要他去上課安靜不下來,要他去當混混又太聰明,”他父親說,“你能收留他嗎?”

艾瑞克去當瞭業務員,賺取傭金,很快就以自身的魅力、效率和蠻橫闖出一片天。他遺傳瞭母親的褐色眼珠、父親的濃密鬈發和運動員體格,很多女性客戶遇上他都當場簽下合約,不再詢問其他搬傢公司的報價。他很聰明,對數字也很有一套,偶爾公司需要投標大案子時,他也能提供策略:價格壓低,損害自付額拉高。五年後,公司獲利可觀,艾瑞克成瞭老板經營公司的左右手。某年聖誕節前夕,老板將一張桌子搬到艾瑞克的新辦公室,就在他二樓的辦公室旁邊。這隻是一項相當簡單的搬運工作,但他突然心臟病發,倒地身亡。接下來幾天,艾瑞克安慰老板的妻子說他有辦法——而且是非常有辦法——扛起這傢公司。喪禮過後一星期,艾瑞克和她敲定瞭一筆幾乎隻是象征性的經營權轉移費用,這個金額反映瞭艾瑞克強調的所謂“這是一傢市場利潤有限且風險高、利潤率幾乎等於零的小公司”。他堅決主張,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有人能繼續經營她丈夫打拼瞭一輩子的事業。他說這些話時,褐色眼眸裡閃著一滴淚光,她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放在他手上,說他應該親自來跟她報告公司狀況。就這樣,艾瑞克成瞭李特費利搬傢公司的老板,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將所有的申訴信件丟進垃圾桶,重擬搬傢合約,發傳單給富裕的奧斯陸西區每一戶人傢,因為那裡的居民最常搬傢,而且對價格極為敏感。

艾瑞克三十歲那年,擁有的財富已足以購入兩輛寶馬、法國戛納北部的一棟避暑別墅、提維塔區占地五百平方米的獨棟洋房。他是在提維塔區的公寓長大的,這裡的公寓不會擋住陽光。簡而言之,他負擔得起卡米拉·桑丹。

卡米拉來自西奧斯陸佈明賀區的破產制衣貴族,佈明賀區對艾瑞克這個工人之子而言,就和現在他在提維塔區自傢地下室堆積一米高的法國葡萄酒一樣陌生。當他走進桑丹傢那棟華麗的宅邸,看見那些即將被搬走的傢具時,他才發現自己尚未擁有什麼,同時下定決心一定要擁有,那就是品味、風格、昔日的輝煌和自然散發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隻會被禮貌和微笑更為強化。而所有這些特質全都體現在桑丹傢的女兒卡米拉身上——她臉上戴著一副太陽眼鏡,坐在陽臺上眺望奧斯陸峽灣。艾瑞克知道那副太陽眼鏡可能是在當地加油站買的,但是戴在她臉上就成瞭古馳、杜嘉班納,或其他那些不知道該如何發音的名牌。

現在他知道那些名牌要如何發音瞭。

除瞭幾幅要賣掉的畫,他替桑丹一傢人搬走所有東西,運到一個較不時尚的地點、一間較小的房子。他還偷偷扣下一樣東西,而且從未接到他們的遺失申訴。當卡米拉站在提維塔教堂外成為她的新娘,該區的公寓成為他們婚禮的無言見證時,卡米拉的父母並未對女兒的選擇噘嘴不表茍同,也許是因為他們看見艾瑞克和卡米拉在某種程度上是互補的:他缺乏教養,她缺乏金錢。

艾瑞克將卡米拉捧在手心像公主,她也讓他這樣做。她要什麼他都給她,房事方面若她興趣缺乏,他絕對不會去煩她,他唯一的要求是當他們一同出門或邀請“跟他們友好的夫婦”來傢裡吃飯時,她必須打扮漂亮,而所謂“跟他們友好的夫婦”不外乎是他的童年友人。卡米拉有時會納悶,不知道艾瑞克是否真心愛她,但她逐漸對這個雄心勃勃、精力旺盛的東區男子產生深厚的感情。

對艾瑞克而言,他覺得開心無比,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卡米拉不是個熱情的女人;事實上在他眼中,卡米拉的這個特質,正是其他那些他習以為常的女人通通都比不上的。至於他的生理需求,隻要通過他和客戶的接觸就能解決。艾瑞克認為搬傢這種事總令人多愁善感、憂愁傷心、容易對新體驗敞開心扉。總之,他搞上單身女子、分手女子、同居女子、已婚女子,地點在餐桌上、樓梯間、包著塑料套的床墊上、剛清潔過的拼花地板上,四周高高低低堆滿已用膠帶封妥的紙箱。當他們的叫聲在光禿的四壁間回繞,他心裡想的是接下來該買什麼東西給卡米拉才好。

這種安排的美妙之處在於他很自然地不必再見到這些女人,因為她們都會搬到其他地方,消失無蹤,幾乎每個都是如此,隻有一個例外。

碧蒂·歐森有一頭深色頭發,臉蛋甜美,身材惹火有如《閣樓》女郎。她比他年輕,高亢的聲音和話語使她顯得更加年輕。當時她已懷有兩個月身孕,準備從艾瑞克居住的提維塔區和孩子的準爸爸搬去賀福區,她也即將嫁給那個西區男子。艾瑞克十分認同碧蒂搬去賀福區高級地段的這個決定,但當他和碧蒂在空房間的一張紡錘式靠背椅上親熱之後,他發覺他們之間的性事對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簡而言之,艾瑞克棋逢敵手。

的確,他一想到碧蒂就覺得自己是男人,他在她面前不必假裝,因為她就是要他本來的樣子,那就是把她幹得欲仙欲死,從某個角度來看,他們在一起做的也隻有這件事。無論如何,他們開始在屋主即將遷入或搬出的空屋裡碰面,一個月至少一次,每次都冒著可能被發現的刺激感。他們動作快,效率高,模式固定,沒有變化。然而艾瑞克期盼這種幽會的到來,仿佛小孩期盼聖誕節一樣,也就是懷抱著真誠不復雜的喜悅之情,而這種心情會被一種確定感所提升,因為他確定一切都會相同,他的期盼會被滿足。他們過著沒有交集的生活,生活在沒有交集的世界裡,這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非常恰當的安排。因此他們繼續碰面,隻有在她生產——幸好是剖腹產,過長假,他得性病時才中斷。他得的性病是無害的,來源已不可考,他也無心追究。一晃眼十年過去瞭,現在艾瑞克在土薩區一間半空的公寓裡,面前紙箱上坐著一名高大的平頭男子,男子的聲音仿佛割草機,問他是否認識碧蒂·貝克。

艾瑞克的喉頭像是哽住似的,說不出話。

平頭男子說他叫哈利·霍勒,是犯罪特警隊的警監,但這個叫哈利的看起來比較像他手下的搬傢工人,而不像警監。艾瑞克報案卡米拉失蹤後,曾有失蹤組的警察來找過他,因此當這個平頭警監來找他並亮出警察證時,艾瑞克腦子裡閃現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有卡米拉的消息瞭。由於他面前的這個平頭警監並未事先打電話給他,而是直接找來這裡,因此他擔心自己聽見的會是壞消息。他叫搬傢工人通通出去,請平頭警監坐下,自己掏出一根煙,準備承受打擊。

“怎麼樣?”平頭警監說。

“碧蒂·貝克?”艾瑞克重復一次,試著點燃香煙,快速思索該如何回答才好,可是他既點不燃香煙,也答不出話——老天,他的腦袋連慢下來都不行。

“我瞭解你必須讓自己鎮定下來,”平頭警監說,拿出一包煙,“沒關系,慢慢來。”

艾瑞克看著平頭警監點燃一根駱駝牌香煙,傾身向前,將打火機湊過來。

“謝謝。”艾瑞克咕噥說,用力吸瞭一口,吸得香煙噼啪作響。煙灌滿瞭他的肺臟,尼古丁註入他的血管,掃除瞭所有障礙。他總覺得這件事遲早會東窗事發,警察遲早會發現他和碧蒂的關系,來找他問話。

先前他隻擔心要如何對卡米拉隱瞞這件事,但現在的情勢截然不同,而且是從現在這一刻起才變得截然不同,因為他從沒想過警方可能會將兩件失蹤案聯系在一起。

“碧蒂的丈夫菲利普·貝克找到一本筆記本,碧蒂在裡頭寫瞭一些很容易破解的密碼,”平頭警監說,“寫的是電話號碼、日期和簡短信息,毫無疑問,碧蒂跟許多男人定期保持聯絡。”

“許多男人?”艾瑞克脫口而出。

“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可是貝克認為碧蒂最常見的人是你,而且據我瞭解,你們碰面的地方數都數不清。”

艾瑞克仿佛坐在一艘船上漂流,看著浪潮從地平線那端升起。他默不作聲。

“所以菲利普才查出你傢地址,帶著他兒子的玩具槍,一把做得惟妙惟肖的格洛克21手槍,前往提維塔區等你回傢。他說他想在你眼中看見恐懼,逼你說出一切,好讓他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們。他跟著車子進入車庫,卻發現開車的人是你老婆。”

“那他……他……”

“對,他把一切都告訴瞭你老婆。”

艾瑞克從紙箱上站瞭起來,走到窗邊。這間房子有景觀,可以看見土薩公園和沐浴在早晨陽光中的奧斯陸。他不喜歡有景觀的老公寓,因為有景觀代表樓梯高;景觀越好,樓梯就越高,而越稀有的公寓就代表貨物越沉重越昂貴、損害賠償金越高、他的手下生病請假的天數越多。但這就是維持低價位所伴隨而來的風險:你總是可以擊敗對手,贏得最爛的工作。隨著時間推移,所有風險都必須付出代價。艾瑞克深深吸瞭口氣,聽見平頭警監在木質地板上拖著腳走路,他知道任何拖延戰術都無法耗盡這名警監的耐心,這份損害報告他沒辦法丟進垃圾桶瞭事,如今已冠夫姓貝克的碧蒂·歐森將是令他賠錢的第一個客戶。

“然後他告訴我說他和碧蒂的婚外情長達十年,”哈利說,“他們第一次見面而且發生性關系的時候,碧蒂就已經懷瞭她先生的身孕。”

“應該說懷瞭她先生的孩子,”蘿凱糾正他,將枕頭拍平,好讓自己能看著他,“或是說懷有身孕。”

“嗯,”哈利說,用手臂撐起自己,伸手越過她,去拿床頭桌上那包煙,“這次不是那百分之二十。”

“什麼?”

“廣播節目說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北歐兒童,父親另有其人,”他從那包煙裡搖出一根,湊向百葉窗透入的午後陽光,“一起抽一根?”

蘿凱點點頭,不發一語。她不抽煙,但這是他們做愛完會一起做的事:共享一根煙。蘿凱第一次說想嘗嘗看抽煙的滋味,是因為她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想跟他一樣受到毒害和刺激,盡可能靠近他。他想到的則是他所見過的每個吸毒女子,都因為這個同樣的白癡理由而第一次嘗試吸毒,因此斷然拒絕。但她說服瞭他,最後這演變成一種儀式,做愛之後,他們會繾綣著緩慢地抽一根煙,仿佛這根煙是做愛的延伸。有時這感覺像是在搏鬥之後抽一管象征和平的煙鬥。

“可是碧蒂失蹤的那整個晚上,艾瑞克都有不在場證明,”哈利說,“他在提維塔區參加男性聚會,六點開始,聚會持續一整個晚上,至少有十個證人承認他們大部分都隻是在浪費時間,可是早上六點以前不準有人回傢。”

“為什麼不能泄露費列森不是雪人的消息?”

“隻要真正的雪人認為警方以為兇手已經落網,他就會保持低調,暫時不再犯案,當然這隻是我們的希望而已。而且如果他以為我們已經停止追查,就會放下戒心,那麼我們就可以安靜地、悠哉地接近他……”

“怎麼我覺得你的語氣有點酸?”

“可能吧。”哈利說,將煙遞給她。

“你不太相信事情會這樣發生嘍?”

“我認為我們的上司有很多理由隱瞞費列森不是真兇的事實,總警司和哈根慶祝破案時舉行過記者會……”

蘿凱嘆瞭口氣:“我有時還是會想念警署。”

“嗯。”

蘿凱凝視著香煙:“你曾經不忠嗎,哈利?”

“請定義不忠。”

“跟伴侶以外的人發生性關系。”

“有。”

“我是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

“你知道我不能完全確定。”

“好吧,說你清醒的時候就好。”

“沒有,一次都沒有。”

“那我現在在這裡,你對我有什麼看法?”

“你這是陷阱式問題嗎?”

“我是認真的,哈利。”

“我知道,我隻是覺得我不想回答。”

“那煙就不給你抽。”

“嗯,好吧,我認為你心裡要的是我,但你卻希望要的是他。”

這兩句話縈繞著他們,仿佛烙印在黑暗之中。

“你真是他媽的……超然。”蘿凱怒聲說,將煙遞給哈利,雙臂交疊胸前。

“也許我們不該討論這個話題吧?”哈利提出建議。

“但我必須討論這個話題!你難道不明白嗎?不然我會瘋掉的,我的天,我來這裡已經是瘋瞭,現在還……”她把被子拉到下巴。

哈利翻瞭個身,倚到她身旁,尚未觸碰她,她就閉上眼睛,頭往後傾。他在她微張的雙唇間聽見她呼吸加速,心想:她是怎麼辦到的?一轉眼就能從羞愧轉換到放縱?她怎麼可以這麼……超然?

“你認為……”他說,看見她睜開雙眼,眼神流露出驚訝和沮喪,看著天花板,心想他的愛撫怎麼還沒來到。“會不會是良心不安讓我們變得淫蕩?我們之所以不忠並不是因為不顧羞愧,而是因為羞愧不已?”

她的眼睛眨瞭好幾下。

“有點這個意思,”她終於說,“但不是全都如此,至少這次不是。”

“這次?”

“對。”

“我以前問過你一次,當時你說……”

“我說謊,”她說,“我曾經不忠。”

“嗯。”

他們沉默地躺在床上,聆聽彼斯德拉街傳來遙遠的下午高峰時間的車流聲。今天她下班後直接就來找他,他知道蘿凱和歐雷克的時間表,知道她很快就要離去。

“你知道我恨你什麼嗎?”她終於說,擰他耳朵,“你他媽的又驕傲又頑固,甚至連問我背叛的人是不是你都問不出口。”

“呃,”哈利說,接過那根抽瞭一半的煙,欣賞她跳下床的赤裸胴體,“我為什麼要知道?”

“跟碧蒂的老公一樣啊,為瞭拆穿謊言,讓真相大白。”

“你認為真相可以減少菲利普·貝克的不快樂嗎?”

她從頭頂套上毛衣,那是件黑色緊身粗羊毛衣,直接貼在她柔嫩的肌膚上。哈利忽然想到,如果他真要嫉妒的話,那麼會是嫉妒那件毛衣。

“你知道嗎,霍勒先生?作為一個以發掘真相為工作的人,你真的很喜歡活在謊言裡。”

“好,”哈利說,將煙按熄在煙灰缸裡,“那你就說吧。”

“那是在莫斯科,我跟費奧多爾交往的時候,對象是和我一起受訓的挪威大使館專員,我跟他完完全全墜入愛河。”

“然後呢?”

“當時他也有女朋友,可是當我們準備跟各自的情人分手時,他的女朋友搶先一步,說她懷孕瞭。整體來說,我對男人的品位還算不差……”她拉上靴子,噘起上唇,“所以我愛上的這個男人當然不會拋棄他應盡的責任,他申請調回奧斯陸,我再也沒見過他,後來我就和費奧多爾結婚瞭。”

“結婚後你很快就懷孕瞭?”

“對,”她扣上外套扣子,低頭看著他,“有時我會納悶我跟費奧多爾結婚是不是為瞭忘記他?歐雷克會不會不是愛的結晶,而是相思的結晶?你覺得歐雷克會是相思的結晶嗎?”

“我不知道,”哈利說,“我隻知道他是個很棒的結晶。”

她低頭對他露出感激的微笑,彎腰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我們不會再見面瞭,哈利。”

“當然不會。”他說,在床上坐起來,看著光禿的墻壁,直到聽見樓下大門發出沉重的砰的一聲。然後他走進廚房,扭開水龍頭,從上方櫥櫃裡拿下一個玻璃杯。等待自來水轉涼時,他的視線落在月歷那張照片上,歐雷克和身穿天藍色洋裝的蘿凱。接著他的視線來到地面。油地毯上有兩個濕的靴子腳印,一定是蘿凱留下來的。

他穿上外套和靴子,正要離開,卻又轉過身,從衣櫃上方拿起他那把史密斯威森佩槍,塞進外套口袋。

做愛的感覺依然留存在他體內,猶如幸福的顫動、溫和的中毒。他走到院子柵門前,突然聽見咔嗒一聲,他立刻轉過身,朝院子裡比街上更黑暗的地方望去。他原本打算繼續往前走,正要提步前進,卻在地上看見腳印,那腳印跟油地毯上的靴子腳印一模一樣,於是他往院子裡走去。頭上窗戶透出的黃色光線照在殘雪之上發出亮光,這些殘雪因為位於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尚未融化。而它就佇立在地下儲藏室門口,身形歪曲,頭斜向一邊,雙眼是卵石,笑容是小碎石,對著他笑。無聲的笑聲回蕩在磚墻之間,融入歇斯底裡的尖叫聲中。他聽見那是他自己的尖叫聲,在此同時,他已抓起地下室樓梯旁的雪鏟,狂暴地揮舞。雪鏟尖銳的金屬邊緣插入頭部下方,將雪人的頭鏟瞭起來,濕漉漉的冰雪飛濺到墻上。接著又是猛力一鏟,雪人的身軀被劈成兩半。第三鏟則讓剩下的部分潰散在院子中央的黑色柏油地上。哈利站在原地不住喘氣,這時他又聽見背後傳來咔嗒一聲,猶如左輪手槍扣動扳機的聲音。他迅速轉身,丟下鏟子,拔出黑色左輪手槍,動作一氣呵成。

隻見木圍墻旁的老樺樹下站著穆罕默德和薩爾瑪,他們睜著帶有稚氣和恐懼的大眼睛,無言地看著眼前這位鄰居。他們手上拿著幹枯的樹枝,看起來可以作為雪人優雅的手臂,但薩爾瑪出於驚嚇,已不小心將樹枝折成兩半。

“我們……的雪人。”穆罕默德結巴地說。

哈利將左輪手槍放回外套口袋,閉上雙眼,暗暗咒罵自己,吞瞭口口水,命令自己的腦子讓手放開槍托。然後他張開眼睛,看見薩爾瑪的褐色眼珠裡已盈滿淚水。

“抱歉,”哈利低聲說,“我再幫你們堆一個。”

“我要回傢。”薩爾瑪低低地、口齒不清地說。

穆罕默德牽起小妹的手,陪她走回傢,遠遠避開哈利。

哈利感覺著握在手中的槍托。他以為那個咔嗒聲是擊錘拉起的聲音,但顯然他判斷錯誤;這階段的擊發程序是不會發出聲音的。他聽見的是擊錘回到原位的聲音、子彈未被擊發的聲音、活著的聲音。他又拔出佩槍,指向地面,扣動扳機。擊錘並未移動,直到他將扳機壓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心想子彈就要發射時,擊錘才升瞭起來。他放開扳機,擊錘回到原位,發出金屬咔嗒聲。就是這個聲音。於是他明白,曾有人將扳機扣到那麼後面的位置,使得擊錘升起,準備擊發。

哈利抬頭往二樓他傢的窗戶望去,隻見窗戶裡黑魆魆的,這時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在時,傢裡發生瞭什麼事。

艾瑞克·羅西斯無精打采地瞪著辦公室窗外,陷入沉思,想著他對碧蒂那雙褐色眼眸裡究竟發生瞭什麼事知道得那麼少;想著他得知碧蒂曾和其他男人上床,比起得知她失蹤甚至可能死亡的消息還令他難過;想著他寧願卡米拉死在殺人犯手下,都比在這種情況下失去她來得好。但艾瑞克想的大部分是他一定愛過卡米拉,而且依然愛著她。他打過電話給她父母,但他們也沒有她的消息。也許她跑去住在奧斯陸西區的女性友人傢瞭,雖然他隻耳聞過這些女性友人而從未見過。

他看著傍晚的幽暗逐漸籠罩格魯谷,黑暗越來越濃,逐漸抹去事物的輪廓。今天的公事都已辦完,但他不想回傢,不想回到那棟太大、太空洞的房子裡,現在還不想。他身後的壁櫥裡有個箱子,裡頭放著各式烈酒,他稱之為福利品,是從他們搬過的各類酒櫃裡搜刮來的。可是壁櫥裡沒有攪拌器。他在咖啡杯裡倒瞭些金酒,啜飲一小口,這時桌上電話響起。他認出來電號碼上的法國國碼,這個號碼不在申訴名單上,於是他接起電話。

他一聽呼吸聲就知道是妻子打來的,雖然她連一句話都沒說。

“你在哪裡?”他問道。

“你說呢?”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你是在哪裡打電話的?”

“凱絲比。”

凱絲比是一傢餐館,距離他們在法國的別墅大約三公裡。

“卡米拉,警察在找你。”

“是嗎?”

她聽起來像是在涼椅上打瞌睡,感覺百無聊賴,正在激起感興趣的心情,語氣禮貌、疏離、冷淡,正是她多年前在佈明賀區的陽臺上讓他一見傾心的那種態度。

“我……”他開口說,卻又打住。他又能說什麼呢?

“我覺得我應該在我們的律師打電話給你之前,先知會你一聲。”她說。

“我們的律師?”

“我傢族的律師,”她說,“他恐怕是這類律師中的佼佼者。他會直接將財產分成兩半。我們要房子,而且一定會到手,我也不會隱瞞我要賣掉它。”

這還用說,他心想。

“五天後我就會回傢,我想到時候你應該已經搬出去瞭。”

“這個通知也太突然瞭吧。”

“你辦得到的,我聽說沒有人比李特費利搬傢公司更快更便宜瞭。”

她說到“李特費利搬傢公司”這幾個字時,語氣透露出極度的嫌惡,以至於他全身緊縮起來,就好像他和霍勒警監說話時那樣。他就像一條毯子,用太高的水溫洗滌之後縮水瞭,對她而言變得太小,不再適用。此刻他十分確定這一點,也十分確定自己比以前都更愛她。他已失去瞭她,毫無挽回餘地,沒有任何和解機會。她掛斷電話時,他看見瞭她瞇起雙眼眺望蔚藍海岸,臉上戴著一副用二十歐元買來的太陽眼鏡,但是戴在她臉上,那副太陽眼鏡看起來仿佛是標價三千克朗的古馳、杜嘉班納,或……他忘瞭其他那些名牌要如何發音瞭。

哈利駕車來到奧斯陸西區的霍爾門科倫山,把車子停在運動中心空蕩的大停車場裡,爬上霍爾門科倫滑雪跳臺。他站在滑雪跳臺旁的觀景崖上,那裡隻有他和幾個不合時節的遊客。他們站在看臺上,露出空虛的笑容,看著兩旁的著陸山坡、下方的池塘、延伸進入峽灣的城市——那座池塘在冬季是幹涸的。景觀可以帶來視野。他們手上沒有證據。雪人是如此接近,感覺像是伸手就能抓住。但雪人又再度從他們手中溜走,猶如狡猾的職業拳擊手。哈利覺得寒冷、沉重、笨拙。一名遊客朝他看來。他的佩槍放在外套裡沉甸甸的,使得外套右下角沉瞭下去。還有屍體,雪人究竟是把屍體藏到哪裡去瞭?屍體就算埋在地下都會再度出現,他會不會是用鹽酸銷毀屍體?

哈利覺得放棄的感覺開始襲擊他。不行,媽的他不會放棄!在FBI研習營裡,他們討論過偵查十年以上最後逮到兇手的案子,破案關鍵是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細節。然而真正的破案關鍵是他們從不放棄,他們徹底打完十五回合,如果對手仍屹立不搖,他們會大聲高喊加開延長賽。

黃昏的薄暮從山下的城市向上蔓延,周圍的燈火逐一亮起。

他們必須從已知的地方著手調查,這是個平凡但重要的程序規則,將已經掌握線索的地方視為起點。以現在的情況來看,他們得從最難以調查的人開始下手,並且用他想過的最糟、最瘋狂的主意。

哈利嘆瞭口氣,拿出手機,回溯電話列表。列表上的電話沒幾通,所以號碼還在,那個曾在萊昂旅館跟他短暫通話的號碼還在。他按下OK鍵。

波塞脫口秀研究員歐妲·保森立刻接起電話,語氣活潑快樂,像是每通電話她都視為帶來刺激的新機會。這一次,就某方面來說,她料對瞭。

《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