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圖翁巴

第十九日

一如預期,廣場飯店桑雅赫尼廳的水晶燈下,彌漫著嘁嘁喳喳的熱鬧說話聲。史德普站在飯店門口迎接貴賓,下巴因為不停微笑而酸痛,虛假的熱烈招呼讓他的網球肘再度發作。負責宴會技術層面的一名公關公司年輕女員工走到他身旁,微笑著說賓客都已入席。她身穿中性黑西裝,頭戴耳機,耳麥不仔細看難以察覺,她的這身裝扮讓史德普聯想到電影《碟中諜》5中的女間諜。

“我們要進場瞭。”她說,用和善且近乎溫柔的動作替他調整領結。

她朝桑雅赫尼廳走去,史德普看見她手上戴瞭婚戒,臀部在他面前左搖右擺。她是不是生過小孩?她的黑褲子十分合身,緊貼著充分鍛煉過的臀部。史德普想象著她赤裸著俏臀躺在他位於阿克爾港豪宅床鋪上的模樣。但她看起來太專業瞭,他得花太多工夫、費盡唇舌才能釣到她。他在門邊一面大鏡子中和她目光交接,知道自己被逮到瞭,便堆滿笑容,表示抱歉。她禁不住笑瞭,雙頰有點不專業地泛起紅暈。不可能的任務?算不上不可能,隻是今晚不行。

他進廳時,八人座的主桌前每個人都站瞭起來。他的晚宴搭檔是他的女副主編,這是個無趣卻必要的選擇。女副主編已婚,有小孩,一張臉因為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個小時而飽受蹂躪。她的孩子頗為可憐,但要是哪天她發現人生不是隻有《自由雜志》,可憐的人就變成他瞭。史德普的目光掃視整間桑雅赫尼廳,眾人都向他舉起酒杯說Skål(幹杯)。亮片、珠寶和微笑的眼睛在水晶燈下閃爍光芒,各類洋裝爭奇鬥艷,露肩、露背、無肩帶,無恥。

音樂響瞭起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交響詩澎湃遼闊的音色從喇叭流瀉而出。史德普和公關公司開會時,曾指出這樣的進場方式不太有創意,十分浮誇,讓他想到上帝造人,公關公司人員說這正是他們想營造出來的氣氛。

一位電視名主持人在煙霧和燈光效果中踏上大舞臺,他開價六位數字來主持這場慶祝會,也如願以償。

“各位女士先生!”他對著大型無線麥克風說,那麥克風令史德普聯想到碩大而勃起的陽具,“歡迎!”名主持人的嘴唇幾乎觸碰到那根黑色陽具,“歡迎參加今晚的盛會,我保證這絕對會是個特別的夜晚!”

史德普已開始期待慶祝會結束。

哈利看著他辦公室書架上已故警察俱樂部的照片,他試著思考,但腦子轉個不停,無法找到立足點,無法看見整體畫面。他一直覺得似乎有某個人熟知內情,某個人很清楚他打算做什麼,但他沒預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變得如此難以想象地簡單,同時又不可思議地復雜。

穆勒尼森告訴他說,卡翠娜一直被視為卑爾根警署犯罪特警隊最大有可為的警探,是一顆明日之星,從來不惹麻煩。是的,的確有一起事件導致她申請轉調性犯罪小組。一名偵查終結案件裡的證人打電話去警署申訴,說卡翠娜·佈萊特依然會去他傢詢問新的問題,即使他明白地告訴卡翠娜說他已經向警方提出正式的證詞,她還是窮追不舍。這下子大傢才發現原來卡翠娜在沒告知上司的情況下,已獨立查案查瞭好幾個月。她在下班時間進行私下調查,通常這不會造成問題,但卑爾根警方正好不希望這件案子再被挖出來。卡翠娜被告知卑爾根警方對這件案子的態度,她的響應是指出當時的調查有好幾個瑕疵,但她並未得到同情,沮喪之餘,她申請轉調。

“她好像著魔一樣非常執著於那件案子,”這是穆勒尼森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記得她丈夫就是在那個時候離開她的。”

哈利掛上電話,踏進走廊,來到卡翠娜的辦公室。按照規定,她的辦公室上瞭鎖。他繼續往前走,來到影印室,從一包書寫紙旁邊的矮架子上,拉出一臺裁紙機。裁紙機的底座以鐵鑄成,又大又重,上頭附有一支裁刀。他記得這臺大裁紙機從來沒人用過。他抱著裁紙機踏上走廊,回到卡翠娜的辦公室門前。

他將裁紙機高舉過頭,瞄準目標,揮動雙臂奮力砸下去。

裁紙機擊中門把,將門鎖給敲進瞭門框,門框發出巨大的噼啪聲。

哈利在裁紙機落地前趕緊移開雙腳。裁紙機發出一聲悶響,落在地上。他大腳一踢,門板爆出許多碎裂木片,彈瞭開來。他將裁紙機從地上抬起來,搬瞭進去。

卡翠娜的辦公室和他昔日跟哈福森警官共享的辦公室十分相似,整整齊齊、沒有擺設、沒有照片、沒有任何私人物品。辦公桌的頂層抽屜有個簡單的鎖,控制所有的抽屜。裁紙機砸瞭兩次之後,頂層抽屜和鎖就被砸爛。哈利在抽屜裡翻尋,將文件推到一旁,仔細搜查塑料檔案夾、打洞機和其他辦公用品,在其中發現瞭一把小刀。他拔起刀鞘,看見刀鋒前端有鋸齒,這絕對不是童軍刀。哈利將刀鋒往小刀下方那疊文件壓瞭下去,小刀像是切入一堆棉花似的,毫無阻礙地切到瞭底。

下面一格抽屜裡放著兩盒未開封的左輪配槍子彈。哈利找到的私人物品隻有兩枚戒指,其中一枚鑲著寶石,在桌燈照耀下閃動燦爛光芒。他曾經見過這枚戒指,他閉上雙眼,在記憶中找尋曾在哪裡見過。一枚大而俗麗的戒指。鑲有各色寶石。拉斯韋加斯風格。卡翠娜絕不可能戴這種戒指。他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瞭。他感覺脈搏猛烈跳動:強勁,但穩定。他曾在一間臥室裡見過這枚戒指——那是貝克傢的臥室。

桑雅赫尼廳的晚餐已經結束,餐桌皆已收走。史德普倚著大廳後方的墻壁,看著舞臺,隻見賓客聚集在舞臺前,癡迷地看著舞臺上的樂團表演。樂團發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這是非常昂貴的音樂聲,也是妄自尊大的音樂聲。史德普原本對這種做法有所懷疑,但公關公司的人說服他說營造這種體驗是一種投資,可以用來收買員工的忠誠、自尊和熱情,讓他們為公司打拼。花錢購買一點成功的國際形象就等於是強調《自由雜志》的成功,同時建立《自由雜志》的品牌,讓廣告客戶願意和《自由雜志》這項成功商品沾上邊。

樂團主唱將手指按在耳麥上,飆上最高音,唱出他們的八十年代全球暢銷金曲。

“沒有人能像莫滕·哈克特那樣,唱走音聽起來還那麼美。”史德普身旁傳來一個聲音。

他一轉頭,立刻知道自己見過這名女子,因為美麗的女子他過目不忘。他開始逐漸記不得的是身份、地點和時間。她身材苗條,身穿素色黑洋裝,側邊開衩,令他想起某人,令他想起碧蒂,碧蒂也有這樣一件洋裝。

“真丟臉。”他說。

“那個音很難唱上去。”她說,目光一直在樂團主唱身上。

“真丟臉,我記不起你的名字,我隻知道我見過你。”

“我們沒正式見過面,”她說,“你隻是看過我一眼而已。”她撥開垂落面前的黑發。她十分有魅力,散發著一種堅毅、古典的風格,有英國超級名模凱特·莫斯的味道,碧蒂則有加拿大性感演員帕梅拉·安德森的味道。

“那還情有可原。”他說,覺得自己正在蘇醒,血液開始在體內竄流,將香檳帶到瞭腦中的部分區域,使他放松下來,而不是感到困倦。

“你是誰?”

“我叫卡翠娜·佈萊特。”

“哦,對,你是我們的廣告客戶嗎,卡翠娜?還是銀行專員?房東?自由攝影師?”

卡翠娜對每個問題都微笑搖頭。

“我是不速之客,”她說,“你們的一個女記者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晚宴後是哪個樂團會來演唱,說我可以穿洋裝溜進來。你想趕我走嗎?”

她舉起香檳杯,湊到唇邊。她的唇不是他喜歡的那種豐滿唇型,但顏色深紅而且濕潤。她依然盯著舞臺看,因此他可以恣意地觀察她的側面輪廓,也就是全身的側面輪廓,觀察她露出的背部和乳房的完美弧線,她的乳房不需要矽膠,也許穿一件合適的胸罩就行瞭,但這對乳房可以哺乳嗎?

“我正在考慮,”他說,“你有異議嗎?”

“威脅可以嗎?”

“也許可以。”

“我在外面看見狗仔隊正在守候你的賓客,等他們出去時出其不意地拍照。如果我告訴狗仔隊說,我那個記者朋友拒絕你的求歡之後,你就跟她說她在《自由雜志》以後別想混下去呢?”

史德普從心底放聲大笑,他發覺他們吸引瞭其他賓客的好奇目光。他朝她倚身過去,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他自己使用的古龍水味道一樣。

“第一,我不怕壞名聲,尤其是我手下亂報料的爛八卦。第二,你的朋友是個沒用的記者。第三,她說謊,我幹瞭她三次,你大可以去跟狗仔隊說。你結婚瞭嗎?”

“對,”那陌生女子說,轉頭望向舞臺,挪動身體重心,讓洋裝露出一條縫,可以瞥見裡頭的蕾絲胸罩。史德普隻覺得嘴唇發幹,於是啜飲一口香檳,眼睛看著聚在舞臺前方踮起腳的女賓客,鼻子專註吸氣。他可以從站立處聞到女性陰部的氣味。

“你有小孩嗎,卡翠娜?”

“你希望我有小孩嗎?”

“對。”

“為什麼?”

“因為透過創造生命,女人學會臣服於大自然,讓她們比其他女人和男人對生命有更深刻的洞見。”

“胡扯。”

“不對,創造生命讓你們女人降低找男人來代替父親的渴望,你們隻是喜歡享受這場遊戲而已。”

“好吧,”她笑說,“那我有小孩,你想玩什麼遊戲?”

“哇嗚,”史德普說,看瞭看表,“動作太快瞭吧。”

“你想玩什麼遊戲?”

“每種遊戲都想玩。”

“太好瞭。”

樂團主唱閉上雙眼,雙手抓住麥克風,唱出歌曲的漸強段落。

“這個派對無聊死瞭,我要回傢瞭。”史德普將空酒杯放在一臺被嗖嗖推過的推車裡,“我住在阿克爾港,和自由雜志社同一棟大樓,不過是在頂樓,最高的樓層,金字塔的頂端。”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在哪裡,你需要多少準備時間?”

“給我二十分鐘。答應我在你離開之前,你不會跟任何人說話,連你那個女性朋友也不行,可以嗎?卡翠娜·佈萊特?”

他看著她,希望自己說對瞭她的名字。

“相信我,”她說,他看見她眼中放出奇異的微光,猶如天空閃現一絲森林大火的跡象,“我跟你一樣希望這件事隻有你我知道。”她舉起酒杯,“對瞭,你幹瞭她四次,不是三次。”

史德普享受她看他的最後一眼,然後朝出口走去,他背後的樂團主唱依然在水晶燈下用假聲發出幾乎難以辨別的顫音。

一扇門重重甩上,興奮而響亮的說話聲在塞路斯街回蕩,四名年輕人正要前往基努拉卡區的酒吧。他們經過停在人行道旁的一輛車,沒註意到裡頭坐著一名男子。他們轉過街角,街上再度安靜下來。哈利朝風擋玻璃傾身,抬頭往卡翠娜傢的窗戶看去。

他大可以打電話給哈根,或是發出警報,帶麥努斯和警車一起來,但他有可能判斷錯誤。他必須事先確定,因為他和她都有太多東西必須顧慮。

他下瞭車,來到大門前,按下沒標示名牌的三樓門鈴,等待一會兒,接著又按瞭一次。他走回車子,從後備廂裡拿出撬棒,回到大門,按下二樓門鈴。一名男子用昏沉的聲音問道:“誰?”背景是吵鬧的電視聲。十五秒後,男子下樓開門,哈利亮出警察證。

“我沒聽見有人傢裡發生爭執,”男子說,“是誰打電話報警的?”

“我自己去找就好瞭,”哈利說,“謝謝你的協助。”

三樓門前一樣沒有名牌。哈利敲瞭敲門,將耳朵貼在冰冷的木門上聆聽,然後將撬棒頂端嵌入門框間的縫隙,門鎖的正上方。塞路斯街的公寓是蓋給奧克西瓦河沿岸的工廠工人住的,采用的是最便宜的建材。哈利在一小時內進行的第二次強行進入,三兩下就成功瞭。

他站在走廊的黑暗中聆聽片刻,先不打開電燈,低頭看著面前的鞋架。鞋架上有六雙鞋,沒有一雙鞋的大小屬於男性。他拿起一雙卡翠娜今天稍早穿的靴子,看見鞋底依然是濕的。

哈利走進客廳,按亮手電筒,並沒打開天花板上的燈,以免被她在街上發現傢裡有不速之客。

光束掃過磨損的松木地板,木板間釘著大釘子。客廳裡擺著素色白沙發、矮書架、一組英國高級音響品牌Linn(蓮)的喇叭。墻邊有個凹室,床鋪窄小整齊,小廚房裡有爐子和冰箱。這間屋子給人的感覺是簡樸、有秩序和整潔,就跟他傢一樣。光束照射到一張臉,那張臉用僵硬的神情看著他,接著又照到另一張,然後又是一張。那是三張黑色木制面具,上頭有刻紋和彩繪。

他看瞭看表。十一點。他讓光束再往裡頭射去。

屋內隻有一張桌子,桌子旁的墻壁上釘著剪報,從地板到天花板釘滿整片墻壁。他走近瞭些,視線掠過一張張剪報,感覺脈搏猶如蓋格計數器般開始強烈跳動。

墻壁上釘的全都是命案剪報。

而且是很多宗命案的剪報,應該有十到十二宗,有些年代久遠,剪報都已發黃,但哈利清楚記得這些命案,因為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這些都是他帶頭調查的命案。

桌上的計算機和打印機旁放著一疊檔案夾,裡頭是命案報告。他打開其中一個檔案夾,裡頭並不是他偵辦過的命案報告,而是厄裡肯山發生的萊拉·奧森命案報告,另一個檔案夾裡是菲雷希恩區的歐妮·黑德蘭失蹤案報告。第三個檔案夾裡是卑爾根發生的一宗警察暴力事件,申訴對象是葛德·拉夫妥。哈利翻看報告,發現一張他在穆勒尼森的辦公室裡見過的照片。他看著那張照片,覺得一切都再明顯不過。

打印機旁是一疊紙,最上方那張紙畫瞭些東西,看起來像是外行的鉛筆素描,但主題十分清楚。紙上畫的是雪人。雪人的臉頗長,仿佛融化瞭一般;炭黑色的眼睛死氣沉沉,紅蘿卜鼻子又細又長,朝地上指。

哈利翻看那疊紙,看見有好幾張素描,全都是雪人,大部分都隻有臉。是面具,哈利心想,是死亡面具。其中一張臉有嘴喙,旁邊是小小的人類手臂,下方是鳥類的腳。另一個面具長著豬鼻子,戴一頂禮帽。

哈利開始搜索房子另一頭,在心中告訴自己他在芬島對卡翠娜說過的話:清空腦袋裡的預期,隻要看,不要找。他打開所有的紙箱和抽屜,翻動廚房用具、清潔用具、衣物、外國的洗發精、臥室裡的奇特乳霜。她的香水味濃濃地彌漫在臥室裡。淋浴間的地上是濕的,洗臉盆上放著一根棉花棒,上頭沾瞭睫毛膏。他從浴室走瞭出來。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隻知道那樣東西不在這裡。他直起身來,環顧四周。

不對。

那樣東西在這裡,他隻是還沒找到而已。

他拿下架上的書,打開儲水槽,檢查地上和墻上是否有松動的木板,翻開凹室裡的墊子。然後就檢查完瞭。每個地方他都搜過瞭。他沒能成功找到那樣東西,但任何搜索行動最重要的前提是:你沒找到的東西和你找到的東西同樣重要。現在他知道自己沒找到什麼東西瞭。哈利看瞭看表,開始收拾。

他將抽屜放回原位時,突然想到自己沒檢查打印機。他拉開打印機的紙匣,看見最上面一張紙已然泛黃,而且比一般打印紙還來得厚。他拿起那張紙,聞到上面有一種獨特的氣味,仿佛浸過香料或被燒過。

他打開桌燈,將那張紙湊到燈光前,找尋記號。他找到瞭。那張紙的右下角有個水印,隻有高級紙張才會有這種水印,湊到燈泡前就清晰可見。他喉嚨的血管似乎鼓起,血液突然開始奔流,腦部大聲呼喊需要更多氧氣。

哈利打開計算機,又看瞭看表,凝神細聽,等待計算機開機,開機速度非常慢,仿佛花瞭永恒的時間。他直接進入搜索功能,鍵入關鍵詞,用鼠標按下“搜索”。一隻小狗跑瞭出來,跳上跳下,無聲吠叫,好讓人排遣搜索時間。哈利盯著被搜索文件的名稱閃過,最後視線移到一排文字上:沒有符合搜索的項目。他檢查自己是否打錯關鍵詞:圖翁巴。他閉上眼睛,聽見計算機發出深沉的吱吱聲,猶如一隻深情款款的貓。電腦停瞭下來。哈利張開眼睛。找到一個項目。

哈利將光標移動到Word標示上,一個黃色方塊跳瞭出來。修改日期:九月九日。他用顫抖的手指按瞭兩下鼠標鍵。白色背景和幾行字出現在屏幕上。毋庸置疑,上面的文字和雪人寄來的一模一樣。

《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