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十二月

經理的視線離開我的履歷表,抬起頭。一頭烏黑的頭發梳得油油亮亮。他很矮小,臉也隻有巴掌大,臉頰深深凹瞭下去,但眼睛炯炯有神。眼尾有點下垂,卻完全沒有絲毫可愛的感覺,反而令人覺得他的猜疑心很重。

經理垂著嘴角,註視著我。纏人的視線掃遍瞭我的全身。

我渾身僵硬地坐在已經軟趴趴的沙發上。發尾外翹的發型已經落伍瞭嗎?我的眼影太濃瞭嗎?毛衣、牛仔褲的打扮不適合眼前的場合嗎?我放在腿上的雙手握得更用力瞭。

“你以前是學校的老師?”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卻很高亢,甚至有點像女人。

我默默地點頭,膝蓋仍然在發抖。

“你一年多前就辭去瞭教職,是因為什麼呢?”

“因為……發生瞭一些事情。”

“之後,在博多的茶館當瞭半年的服務生,怎麼突然想做這份工作?”

“我需要錢。”

“為瞭男人嗎?”

我垂著眼睛。

“這種女人很常見。通常都是男人叫她們來這種地方工作。”

經理把履歷表丟在桌上。履歷表在玻璃板上滑瞭一段後,停瞭下來。經理的身體往後仰,靠在沙發背上,響起一陣皮革摩擦的聲音。

我吸瞭一口氣,抬起眼睛。

“不是,是我自己決定的。”

經理嘲笑似的哼瞭一聲:“通常都是先去酒店當酒傢女,才會來這種地方。你的落差還真大,或者說做出的選擇很極端。”

“我不擅長招呼客人……”

“我們這裡也是服務業。”

經理離開瞭沙發的靠背,探出身體。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要把自己奉獻給客人,讓客人感到舒服,並不是做愛那麼簡單。我認為這是服務的極致,甚至引以為傲。你瞭解嗎?我不希望你小看這份工作。當然,禮儀和服侍客人的方法學學就會瞭,但如果心態不對,就會把事情搞砸。”

我的淚水湧瞭出來。

“你的男人是這個嗎?”經理用食指摸瞭摸自己的臉頰。

“……什麼?”

“我問你他是不是在道上混的?”

“不,不是的,是老實人。”

“普通人嗎?”

我點點頭。

經理嘆瞭一口氣。

“我勸你好好想一想再作決定。我不會騙你的。首先,要自己的女人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就是所謂的小白臉嗎?如果是混黑道的還另當別論,我勸你早一點和這種男人分手。這是為你著想。”

“不行。”

“什麼?”

“我一定要做這份工作。”

經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那你把衣服脫下來。”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著。

“在……這裡嗎?”

“對啊。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商品價值。趕快脫吧,連內衣也要脫掉。”

經理努瞭努下巴。

我從沙發上站瞭起來。我雙腳發軟,趕緊用手扶著沙發。我站得直直的,經理的雙眼露出好奇的眼神。

我閉上眼睛,脫下毛衣。毛衣下是皺巴巴的襯衫,襯衫下面隻有一件內衣。我把毛衣丟在沙發上,用顫抖的雙手抓著襯衫的前胸。然而,我無法伸手去摸扣子,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嗚咽。

“如果連脫衣服也覺得丟臉,要怎麼做生意?來,趕快脫衣服,接下來,我還要教你很多事。”

我解開第一顆扣子,一陣風吹進瞭我的胸前。我又解開第二顆扣子,胸部露瞭出來,可以看到裡面的內衣。

我感覺到動靜,不由自主地把衣服拉緊。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張女人可怕的臉。經理拿著鏡子,站在我面前。

“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臉。嘴唇發抖,流著鼻水,眼睛都哭腫瞭,這副樣子能看嗎?你認為這種表情能夠讓客人滿意嗎?”

“但是,我……”

“不及格。”

經理放下鏡子。

“這是我面試的方式。如果可以咬緊牙關,很有魄力地脫光身上的衣服,抬頭挺胸,就是一百分。事實上,這種女孩子的確會成為店裡的紅牌。如果一直拖到最後,仍然哭著不肯脫的人也算及格。這種女孩子往往比較細膩,隻要下點功夫,就會脫胎換骨。最糟糕的就是你這種不情不願、最後才自暴自棄地脫衣服的人,通常會和客人發生摩擦,鬧到警局。這是這一行最忌諱的事。像你這種原本當服務生,突然想投入這一行的女人太危險瞭,我無法錄用你。”

經理把鏡子放在桌上,在沙發上坐瞭下來。

“或許你以為自己已經拋棄瞭自尊心,但其實根本不行。如果你抱著半吊子的決心,隻會給我們添麻煩。我也不是閑著沒事做,請回吧。”

我哭著扣起襯衫的扣子,把毛衣穿好。拿起放在一旁的灰色外套,走向門口。

“給你一個忠告。”

我回頭看著他。

“不要因為本店沒有錄用你,就去其他店。有些店打著‘歡迎無經驗者’的名號,隻要願意陪客人上床就好,聽到你曾經當過中學老師,就會張開雙手表示歡迎。但那種地方的客人,層次水平很差,不會把你當人看待。說得坦白一點,會把你用過即丟,最後讓你身心受創。搞不好,會把你賣到新加坡。日本人通常可以賣到好價錢。”

經理撇著嘴。

“算你幸運,第一次就找到這傢店。時下的土耳其浴女郎競爭很激烈,光是學技術就很辛苦。如果你沒有充分的覺悟,就不要來這種地方。”

經理從口袋裡拿出香煙,叼在嘴上。

“這是你自己織的嗎?”

“什麼?”

“毛衣,你身上的毛衣。”

“對。”

“你的手真靈巧。”

“沒有啦……謝、謝謝你。”

“就這樣,你回去吧。”

我轉身面對經理,雙手放在前面,鞠瞭一躬,離開瞭辦公室。

走出那幢建築物,聽到不知道哪裡傳來的聖誕音樂。傍晚時分幹爽的風吹在流汗的身體上冷冷的。我穿上外套。由於是男式外套,可以遮住屁股,感覺很溫暖。

這時,棒狀燈管圍起的廣告牌突然亮瞭起來,“白夜土耳其浴”的文字浮現在暮色中。其他店的霓虹燈也像收到暗號似的紛紛亮瞭起來,原本冷清的小巷頓時變成一個燦爛的世界。客人模樣的男人從遠處走來。單行道的標識映入眼簾。旁邊的電線桿上貼著川島性病醫院的琺瑯廣告牌。不遠的地方,豎瞭一塊新店開張,招募土耳其浴女郎的廣告牌,還寫著“歡迎無經驗者”。“白夜土耳其浴”根本沒有張貼招募土耳其浴女郎的告示。要不要去“歡迎無經驗者”的店試試看?

“我……不要。”我低著頭,走瞭起來。

走到名為國體道路的大馬路上,聽到堵車的噪聲,忍不住抬起頭,“呼”一聲吐瞭口氣。

學生時代,曾經有好幾次和同學來過中洲看電影、在咖啡廳聊天,但從來沒有踏入過國體道路南側這一帶名為“南新地”的地方。

我沿著國體道路往博多車站的方向走去。一個年輕女人從前方走來,身上穿著昂貴的毛皮大衣,肩上背著LV的皮包。走路時,染成褐色的長發也隨之飄動著。邁著大步的腳上穿著紅色高跟鞋,車子的車前燈像在她身後為她打燈光。我和她擦身而過後,忍不住回頭看她的背影。她大大方方走進我剛才走出來的小路。

我用備用鑰匙打開門,走進瞭昏暗的房間。徹也還沒有回傢。我拉開客廳的電燈開關,冷冷的燈光照著兩坪多的房間。門旁的洗碗池裡放著裝拉面的面碗和單柄鍋。面碗裡剩著湯汁,單柄鍋裡還有一些面屑。

我把湯汁倒掉,把洗潔精倒在海綿上,洗完面碗和鍋,用幹佈把水擦幹後,把紅通通的手放在嘴邊哈氣。

木板房間內散落瞭許多稿紙。我蹲瞭下來,拿起一頁稿紙。“我想宣佈一件重要的事”,如此開頭的文章寫到第五行就中斷瞭,空白處用鉛筆胡亂寫瞭很多×。其他的稿紙也大同小異。我把稿紙撿瞭起來,客廳的窗戶發出聲響,窗簾的角落飄動著。我拿著稿紙,走進榻榻米的客廳。客廳裡有一個壁櫥,但拉門上滿是污垢,還裂瞭一塊,然而這個又冷又小的傢是我唯一的棲身之處。

我用手撥開窗簾,發現窗戶打開瞭一條縫。風就是從那裡吹進來,吹散瞭放在桌爐上的稿紙。我關上窗戶,轉動螺絲鎖。每轉動一次,窗戶就咔嗒咔嗒地響個不停。窗外是一片雜木林,如今被漆黑包圍。對面是一傢幼兒園,白天的時候,小孩子的聲音不絕於耳。

我把稿紙整理好,正要放在桌爐上時,門鈴響瞭。我隔著門上的花玻璃,看到門外的人影。

“請問是哪一位?”

“我是岡野。”一個很有精神的年輕聲音回答道。

我急忙打開門。

岡野健夫可能剛下班,還穿著西裝,手上拎著公文包。高大的身體穿米色的大衣,很好看。他一看到我,便露出笑容。

“嗨!你在幹嗎?穿得這麼漂亮,準備出門嗎?”

我搖瞭搖頭:“我剛回來。”

“八女川呢?”

“今天不是要聚會嗎?”

“今天並沒有同好的聚會啊。”

“是嗎……”

一陣沉默。

“啊,請進。我想他應該快回來瞭。”

岡野健夫瞥瞭一眼手表,說:“好啊,今天的天氣真冷。”

他脫下鞋子,進瞭房間。

我插上桌爐的插頭。

“請吧。”

“那我就失禮瞭。”岡野健夫坐進桌爐裡。

我用水壺裝水後開始燒水,這才脫下外套,折好,放在客廳的角落。

“我馬上就來泡茶。”

“你不用客氣。”

岡野健夫拿起剛才還吹落一地的稿紙,看著最上面那一頁稿紙。他翻瞭一下,才瞥瞭第二頁一眼,手就停瞭下來,輕輕嘆瞭口氣,把那疊稿紙放回原位。

他抬起頭,露出笑容:“他還在寫嗎?”

“……是啊。”

“好像並不順利。”岡野健夫看著稿紙。

“他很努力。”

“聽說他辭掉工作,要專心寫作,生活費都靠你嗎?”

我點點頭。

笑容從岡野健夫的臉上消失瞭。

“或許不關我的事,但我覺得你不應該太遷就他,不僅對他不好,你也……”

岡野健夫註視著我的臉。他的眼神十分銳利,微微偏著頭。

“剛才你說你才回傢,是去哪裡?”

“呃……是去面試。”

“什麼工作?如果不介意的話,說來聽聽。”

我移開視線。

岡野健夫離開桌爐,走瞭過來。

我把頭別到一旁。

岡野健夫站在我的面前。

“我想應該不至於,但松子小姐,你該不會想去做一些奇怪的工作吧。”

我想回答說“不是”,卻說不出口。

岡野健夫嘆著氣說:“果然不出我所料,去酒店陪酒嗎?”

“不是……”我低下頭,覺得臉頰紅瞭起來。

“你該不會打算去……土耳其浴那種地方吧?”

“但這份工作可以賺很多錢。”

“太荒唐瞭!”

聽到岡野健夫的怒斥,我嚇得瑟縮起來。

“你知道土耳其浴是什麼地方嗎?”

“那傢店很正規,我去面試後,經理把我刷瞭下來,但我明天打算再去一次。那裡的經理很可靠,我想,我在那裡應該沒問題……”

岡野健夫搖著頭。

“你太天真瞭,竟然會相信這種人的話。”

“但是……”

“他是不是說其他店的壞話?是不是說幸虧你去瞭他的店,如果你去其他店,就會被賣到國外。”

我啞口無言地看著岡野健夫。

“我就知道。聽我說,這是為瞭不讓你去其他店所采取的戰術。他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還會再去。當你回傢考慮後再度主動上門,就代表已經下瞭決心,會全心全意投入工作。”

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八女川叫你去做這種工作嗎?”

我一言不發地垂下眼睛。

岡野健夫咋瞭一下舌頭。

“八女川也真讓人傷腦筋,你最好和他分手。你很聰明,不應該這麼糟蹋自己。老實說,他已經……”

“我怎麼瞭?”

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瞭,徹也站在門口。穿著緊身牛仔褲的雙腿交叉著,雙手插在我買給他的黑色外套口袋裡。中分的頭發發長及肩,狹窄的額頭下,那雙像少年般的眼睛愉快地笑著。可愛的虎牙從他紅色的嘴唇下露瞭出來。

岡野健夫紅著臉,右手伸向領結,剛抓瞭一下,又很快放下來。

“不,沒事。我在等你。”

“真的嗎?你們不是在開我的公審大會嗎?”

徹也倚靠在敞開的門旁,瞪著岡野健夫。

“你回來瞭。”我搓著雙手說道。徹也脫下鞋子,走進房間。我向後退,徹也大步走瞭過去,突然伸手抱住我。

“徹也,岡野先生在這裡,不要這樣……”

我的嘴被徹也堵住瞭。他的嘴唇好冷,有一股酒精的味道。我被他緊抱在懷裡,幾乎無法呼吸。徹也瘋狂地渴求著我的嘴唇,我終於放棄般閉上眼睛。

“八女川,那我先告辭瞭。”

遠遠傳來岡野健夫的聲音。我在心裡吶喊,不要走。

徹也的嘴唇離開瞭我。我從束縛中獲得解放,腿一軟,蹲在地上。

“菅野兄,這就要回去瞭嗎?你不是有事來找我嗎?”徹也語帶開朗地說。

“我隻是來瞭解你寫稿的情況,因為你是我最大的競爭對手。”

“喂,松子,有沒有聽到?菅野兄說我是他最大的競爭對手。”

徹也笑著拍手:“但看到我完全沒有進展,你應該放心瞭吧?”

“沒這回事。”

“別騙人瞭。”徹也的聲音變得低沉。

一陣沉默。

徹也一陣刺耳的笑聲打破瞭沉默。他像是心情愉悅的幼兒般拍著手,輪流看著我和岡野健夫的臉。

“幹嗎?為什麼你們的臉色這麼難看?菅野兄,多坐一會兒。我們來聊天吧,就像以前那樣。”

“下次再說吧。”

“啊,對哦,菅野兄,你太太還在傢裡等你。喂,松子,你可不能因為菅野兄長得帥就愛上他。”徹也雖然帶著笑容,眼神卻很陰險。

我的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徹也看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冷笑瞭一聲,靠在墻上,低著頭,發出鼾聲。

“八女川醉得很厲害。松子小姐,你一個人可以應付嗎?”

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來。岡野健夫用真摯的眼神凝望著我。

請你留下。我在心裡大叫,然而,脫口而出的卻是“沒關系”。

“他不喝酒的時候很文靜……越是懦弱的人,喝醉酒的時候越麻煩。”岡野健夫嘆瞭一口氣,“我改天再來。我剛才說的事,請你考慮一下。”說完,岡野健夫就離開瞭。

門關閉的同時,徹也的鼾聲也停止瞭。他抬起頭,看著岡野健夫離去的門口。

“去,自以為是……”

“徹也,你又裝睡。”

“他剛才說什麼?”

“沒事啊。”

徹也的兩腳拼命敲著地板:“怎麼可能沒說什麼!別把我當小孩子!”

“是工作的事!”

徹也默然不語地抬頭看著我。

“我今天去瞭那傢店,經理幫我面試……”

徹也低下頭,“你告訴他瞭嗎?”

“因為他問我。”

“……他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我含糊其詞,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沒這回事。”

“反正他那種人不會瞭解的。”

“不瞭解什麼?”

徹也沒有回答。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嘴裡喃喃自語著。即使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沒有回答。

我悄悄嘆瞭一口氣,環視狹小的房間。瓦斯爐上的火仍然開著,水壺口冒著熱氣,蓋子發出嗒嗒的聲音。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一陣匆促的腳步聲,有東西擋住瞭我的視野。徹也的背影走瞭過去。隨著咔嗒一聲,開水沸騰的聲音消失瞭,徹也把火熄瞭。

“什麼時候開始上班?”徹也背對著我問道。

“徹也……對方沒有錄用我,說我不適合這份工作。”

徹也轉頭看我。

“所以呢?”

“所以什麼?”

“所以你就回來瞭嗎?”

“因為……”

一記耳光。我倒在地上,趴在榻榻米上,隻看到地面和徹也的腳尖。他的大拇指從襪子裡伸瞭出來。要記得幫他縫,這個想法頓時浮現在我腦海。

“明天,你會去其他店吧?”徹也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抬頭看著他。

“我還是不想……在那種店裡上班。”

徹也蹲瞭下來。他帶著笑容,撫摸著我的頭。

“怎麼瞭?昨天,你自己說要去的,不是嗎?”徹也抓住我的頭發,“是不是岡野……那傢夥對你說瞭什麼?”

徹也的聲音變得猙獰。

“沒有,岡野先生隻是擔心我和你的事。不要!”我的頭被壓在地上,“徹也,求求你,不要……”

徹也的手放開瞭。

我用雙手把身體撐瞭起來。我的頭發垂在前面,擋住瞭視線。

“他一邊上班,一邊寫作,是個半吊子的傢夥。我把自己獻給瞭文學,不要把我們相提並論。”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點頭。

“你開始袒護岡野,他對你做瞭什麼?你們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時候……”

徹也停瞭下來。

一陣不祥的寂靜。

“你是不是和岡野上床瞭?”

我拼命地搖著頭。

“我知道瞭,你謊稱今天去面試,其實是和岡野幽會。對不對?他媽的,大傢都把我當傻瓜!都在嘲笑我!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我大驚失色,撥開頭發。徹也的手已經伸向水壺。

“徹也,不行,不能拿!”

徹也慘叫一聲,握著把手的手彈瞭起來。水壺被拋向空中,在空中轉瞭一圈後,蓋子飛瞭出去。沸騰的熱水像有生命般噴瞭出來。我雙手掩面,尖叫起來。一陣金屬聲,然後一切恢復平靜。

我慢慢將手從臉上移開。眼前冒著熱氣,水壺倒在地上。徹也蹲在地上,左手握著右手,呻吟著:“好痛,好痛呀!”

“徹也!”我正想沖出去,腳底一陣劇痛。我叫瞭起來。原來是不小心踩到地上的開水。我差一點跌倒,但勉強用手扶著墻壁站穩瞭。熱水滲進襪子,燙到腳底的肉。我咬緊牙關,坐在徹也的身旁。徹也仍然蹲在原地,彎著腰,不停地呻吟著。我抓著徹也的右手,試圖打開他的手掌。徹也甩開我的手,咬著嘴唇,狠狠地瞪著我。我也回瞪著他。

“把手給我看看。”

“不要,都怪你。”

“別說瞭,給我看看!”

聽到我加強瞭語氣,徹也心不甘情不願地伸出右手。他的表情好像在慪氣的小孩。

他的手掌紅紅的,但隻是抓到水壺時被燙傷而已,並沒有被熱水燙到。

“最好用冷水冷卻,等一下我再幫你搽點油。”

“我不要搽油,黏黏的。”

“反正先要冷卻。”

我扶著徹也站瞭起來,走到洗碗池前。

“小心不要踩到熱水。剛才我不小心踩到瞭。”

徹也轉頭看著我。

“沒事,我沒事。來,把右手伸出來。”

我打開水龍頭,把徹也的手掌放在流動的自來水下。

“松子,好痛。我的手,我的手……”

“忍耐一下。你是男生啊。”

停頓瞭一下。

“我不是男生,是男人。”

“對哦,徹也已經是男人瞭。”

徹也低著頭,肩膀抖動著,轉過頭,他的眼眶濕濕的。徹也不知道叫著什麼,跪瞭下來。他用手抱著我的腰,用濕濕的手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胸前,泣不成聲。隔著衣服,可以感受到他的嗚咽。

“徹也……你怎麼瞭?”

“松子,你為什麼這麼溫柔?”

“……你在說什麼?”

“我這種男人不是很過分嗎?既沒有才華,會對你動粗,又不去工作,根本不值得你對我好,我根本就是像螻蟻一樣的男人,你總是……”

我無言以對。在一股沖動下,用力抱著徹也的頭。把臉頰貼在他那頭散發著小孩子味道的頭發上。

“徹也,你真是傻瓜。”我喜極而泣。徹也瞭解我,這樣就夠瞭。

“松子,你不要拋棄我。如果你離開我,我就活不下去瞭。”

“我怎麼可能拋棄你?”

“真的嗎?”

“真的。徹也,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不用擔心。”

我忘瞭關水龍頭,自來水不停流著。我用全身感受著徹也,看著流水。

徹也發出均勻的呼吸。我讓徹也躺瞭下來,用洗碗池旁的擦手毛巾浸濕後,包住徹也的右手。徹也熟睡的臉龐扭曲瞭一下,但並沒有醒來,然後,我用抹佈擦幹灑在地上的熱水。熱水已經變冷,我洗完抹佈,才把水龍頭關起來。水聲消失瞭,頓時安靜下來。

我從壁櫥裡拿出被子,鋪在榻榻米上。我身體的痕跡成瞭茶色的污漬,留在泛黃的床單上。我從身後伸進徹也的腋下,在榻榻米上拖行,讓他躺在被子上後,蓋上毛毯。徹也的眼睛周圍閃著淚光,口水從他張開的嘴角無力地流瞭下來。我用手指擦去徹也的淚水,親吻瞭他的嘴唇,然後站瞭起來。檢查瞭一下錢包裡的錢,我穿上徹也的外套,走出傢門。

公寓附近的馬路幾乎都沒有整修,走瞭幾步,就踩到瞭小石子,一陣劇痛從右腳底直沖腦門。我疼痛難耐地在街燈下停下腳步,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穿著橡膠夾腳鞋,難怪這麼不好走。我用手摸著腳底。抬頭一看,一群飛蟲聚集在白色路燈周圍。這麼寒冷的夜晚,仍然有飛蟲。

疼痛仍然沒有消除。我吐瞭一口氣,再度跑瞭起來。

在距離公寓五分鐘的地方,有一個岔道口。柵欄已經降落,警鈴響起。紅色的警示燈隨即開始閃爍。四節車廂的電車慢慢加速,經過眼前。車廂內的光線溢瞭出來,可以清楚看到抓著吊環的乘客所戴的領帶圖案。電車經過後,四周再度暗瞭下來。警鈴停瞭,柵欄升瞭起來。走過岔道口,有一個藥店。藥店門口有一部紅色電話。我在紅色電話前停瞭下來,一個看起來像是上班族的中年男子正在打電話。他漲紅著臉,對著電話咆哮,突然掛瞭電話,對著電話罵瞭一句“王八蛋”後,轉頭看著我,嘴角露出卑微的笑容。

“啊,我打完瞭,請用,請用。”男人的視線看著我的腳,“你住在這附近嗎?這樣穿會不會冷?”男人用熟絡的語氣問道。

我瞪著男人。

男人撇著嘴。

“瞪什麼瞪?小心嫁不出去。”男人悻悻然地撂下這句話,步履蹣跚地走向車站的方向。

男人的身影走過街角後,我拿起電話,從錢包裡拿出十日元硬幣,投瞭兩枚。猶豫瞭一下,又加瞭一枚。

我在嘴裡默念著電話號碼,慢慢地按下按鍵。

鈴聲響瞭五次後,我聽到“咔嗒”的聲音。

“喂,這裡是川尻傢。”熟悉的聲音令我喘不過氣來。

“爸爸……”

電話的那一頭安靜下來。

“姐姐嗎?”

“……紀夫嗎?”

“果然是你,事到如今,為什麼……”

早知道就不打這通電話瞭。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為時已晚瞭。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徹也熟睡的臉龐。我吸瞭一口氣。

“可不可以見個面?”

再度陷入寂靜。

“紀夫?”

“見瞭面能怎麼樣?”

“我有話要對你說。”

“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

“拜托你。”

再度的沉默。

“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也沒關系。在佐賀車站見面怎麼樣?”

“不行。你到這裡來,可能被附近的人看到。我去你那裡。你現在在哪裡?”

“博多的……”

“你說哪裡?”紀夫提高瞭嗓門。

“盤井屋的屋頂,可以嗎?”

“你怎麼選這麼奇怪的地方。算瞭,明天是星期六,我下午兩點左右可以到。”

“我知道瞭。”

“那我掛瞭。”

“等一下……爸爸好嗎?”

我聽到紀夫的呼吸聲。

“你怎麼不問久美的事?”

“久美怎麼瞭?”

“見面再說吧。還有老爸的事也一樣。”

電話掛斷瞭。

走回公寓的路上,我發現自己吐出的氣都是白色的。右腳的腳底陣陣抽痛,腳尖凍僵瞭,完全沒有感覺,但我並不是因為疼痛和寒冷而發抖。

回到公寓,一打開門,頓時倒吸瞭一口氣。

徹也背對著門口,在被子上盤腿而坐。

我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徹也,對不起,我去車站前打電話……徹也?”

徹也一動也不動。

我慌忙走進屋裡,忍著右腳的劇痛,跑向徹也。

徹也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右掌。手掌上浮現出紫紅色的斑駁圖案。

“會痛嗎?”

即使我問,徹也也不回答。

“怎麼瞭?我沒告訴你,就出門瞭,你生氣瞭嗎?”

“松子。”徹也仍然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掌,靜靜地說,“你回傢去吧。”

他的聲音平靜得令我感到害怕。我吸瞭一口氣,看著徹也。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說?”

“松子,你和我在一起會完蛋,會完蛋的。”

徹也抬起頭。他的眼白又紅又濁,對我露出笑容,“我已經夠瞭。”

“什麼夠瞭?”

“已經夠瞭。”說著,他再度看著自己的手掌。

我不禁感到害怕,上前抱著徹也。我用力抱著他,否則我擔心他會消失不見。

徹也依然凝視著自己的手掌。即使我抱著他,他也沒有回抱我。

“你怎麼瞭?徹也!錢的事,我會想辦法,我一定會想辦法。拜托你,讓我留在你身邊,拜托你……”我哭著央求徹也。

徹也沒有說話。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時,發現我和徹也在同一床被子裡相擁而睡。好溫暖,好想這樣一直睡下去。正當我再度閉上眼睛時,想起瞭和紀夫的約定。我伸手拿起時鐘一看,發現已經快中午十二點瞭。我慌忙準備起床時,徹也的手伸瞭過來,摟著我的身體,抓住我的乳房。正當徹也想爬到我身上時,我在他耳邊輕聲囁嚅:“對不起,徹也……我要去面試。我昨天不是去打電話瞭嗎?”

徹也很難得放棄瞭,立刻松開手,閉上眼睛,再度鉆進被子。

我為自己對徹也說謊感到良心不安。下床後,便開始打扮,準備出門。

一踏進盤井屋的屋頂,我立刻後悔起來。我忘瞭每到星期六下午,這裡就成為上班族和粉領族下班後的約會地點。我不敢正視那些身穿流行服裝,和男朋友談笑風生的同齡女人。至於我,身上仍然穿著徹也的舊外套。

我站在鐵絲網前,避開情人們的卿卿我我。半年前,我也曾經來過這裡,但如今已經沒有迷你新幹線的軌道,原本是商店的地方放置瞭自動販賣機,隻有眼前的銀色福岡大樓依然沒變。

“找我有什麼事?”

聽到聲音,我回頭一看。紀夫穿著黑色毛衣,灰色西裝。我已經半年沒見到他瞭,他原本瘦削的臉頰豐腴起來,甚至頗有威嚴,但他的雙眼失去瞭以往的快活。

“好久不見。”我笑得很僵硬。

“有話就快說吧。”紀夫板著臉說。

“我想向你借點錢。”

紀夫把頭轉到一旁,哼瞭一聲。

“我缺錢,不管多少都可以。”

“你也算是女人,不怕賺不到錢吧。”

“紀夫!”

“不要這麼大聲。”

“我……去瞭土耳其浴店。”

紀夫驚訝地看著我。

“沒有被錄取,對方說我不適合。”

紀夫輕輕地嘆瞭口氣:“外套是男人的吧?”

我點點頭。

“你們同居嗎?”

我又點瞭點頭。

紀夫看瞭一下四周,“黑道嗎?”

“不是,是未來的作傢,很有才華。”

紀夫哼瞭一聲:“原來是這樣。好瞭,輪到我說瞭。”紀夫轉向正面,“爸爸死瞭。在你離傢出走三個月後,一個天氣悶熱的早晨,他昏倒在廁所,之後就沒有醒過來,是腦溢血。”

“不會吧……”

“還有久美。”

“久美也死瞭嗎?”

“你對久美做瞭什麼?從那之後,她的腦筋就出瞭問題,聽醫生說,是因為受瞭精神打擊。不,不光是久美,媽也突然變老瞭……我也是!”紀夫用拳頭敲著鐵絲網,“結果,把弟弟找出來,竟然是借錢。”紀夫撇著嘴。

“我要結婚瞭。”紀夫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對方也瞭解久美的情況,願意同住。姐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搖瞭搖頭。

“希望你不要再進那個傢門。姐姐,你已經破壞瞭那個傢。你應該無法想象那件事之後,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們很認真地考慮過要離開大野島。可以說,爸爸就是因此而死的。現在,我要重新組織一個傢庭,所以不希望你來攪局。”

“攪局……”

“我想說的就這些。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媽媽也不對你抱有任何希望,當作你已經死瞭。事到如今,不要再折磨她瞭。”

“等一下。”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即使陳屍街頭也隨你的便,隻是不要再給我們添麻煩瞭。”紀夫從西裝內袋裡拿出一個褐色信封,“我就猜到是這麼回事。”

他把信封塞到我的手裡,“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有任何瓜葛。”紀夫說完,轉身離去。

我打開信封一看,裡面有五張一萬日元。

回到公寓,徹也不在傢。

被子還鋪在地上,但他寫到一半的稿紙不見瞭。我想起來瞭,星期六晚上,他都會和寫作同好聚會。

我蜷縮在黑漆漆的房間角落,外套也沒脫,茫然看著排在面前的五張一萬日元。

為什麼我哭不出來?

我最愛的父親死瞭。即使得知這個消息後,也無法湧現悲傷的感情。我並非沒有受到打擊,但卻和聽到哪一個國傢的總統遭到暗殺的新聞時,所感受到的沖擊差不多。

我在腦海中想象著父親的臉龐,微笑的父親、生氣的父親、溫柔的父親。然而,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悲傷”。

時鐘的秒針聲音格外刺耳。抬頭一看,已經晚上十點多瞭。

(徹也怎麼這麼晚……)

我發現外面在下雨,雨聲很大。

白天的天氣那麼好。

“啊……雨傘。”我站瞭起來,沒有把一萬日元紙鈔收好。徹也一定在車站等我。

我聽到一陣腳步聲。門鈴響瞭。

“徹也,對不起,我正打算去接你……”

打開門一看,發現站在那裡的是岡野健夫。他手上拿著撐開的雨傘,頭發卻被淋濕瞭,糾結在一起。顫抖的紅色嘴唇吐著白氣,腳上都是泥水。

“徹也還沒有回來。”

岡野健夫的臉扭成一團,臉頰痙攣著。

“松子小姐……大事不好瞭。”

“怎麼瞭?”

“八女川……”

“啊……”

“總之,你跟我來,趕快!”

我穿上鞋子,拿起雨傘,走出房間。

“在車站……車站……”

岡野健夫帶著哭腔重復著莫名其妙的話。

我拿著雨傘跑瞭起來。地上的泥濘害我差一點跌倒,岡野健夫拉瞭我一把。他抱著我的肩膀,我又再度跑瞭起來。

路面變成瞭柏油路,我看到岔道口瞭。許多人聚集在那裡,夜空下綻放著許多傘花。

我沖瞭進去。“媽的,推什麼推!”有人罵道。

“請讓一下,我們認識這個人。”岡野健夫叫道。

人群讓出一條路。我跌跌撞撞地走瞭過去,一剎那,我突然來到一個空蕩蕩的空間。有好幾名警官,都穿著黑色雨衣。有人站著,有人坐著。所有人都轉頭看著我,我停下腳步。

“我們認識這個人!”岡野健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警官們面面相覷。

我邁步向前,眼睛情不自禁地被地面吸引。

我看到瞭徹也的臉。我隻看到他的臉。頭部以下被埋進瞭柏油路下。雨點無情地打在他蒼白的臉龐上。

原本坐著的警官站瞭起來,張開雙手,擋住我的去路。這個五十歲左右的男警官五官十分嚴肅。

“不要看!”有人用力把我拉開。我身不由己地離開瞭那裡,人群中的每個人都看著我。

“松子小姐……”

岡野的臉出現在我的眼前,淚水從他紅著的雙眼中流瞭下來。岡野健夫抱著我,雨水打在頭上的雨傘上,聽起來格外冷漠。

回頭一看,身穿雨衣的人圍著徹也的臉。一個人用照相機對著地面拍攝。閃光燈亮瞭一下。在撕裂黑夜的一閃中,我似乎看到瞭徹也。

我的眼前一陣發黑。

遠處傳來岡野健夫的聲音。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