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年)九月

我辭去瞭三田村的工作,老板三田村秀子曾為瞭留下我來公寓找過我一次,但是可能是看到我的情形後知道沒用吧,待瞭不到五分鐘就回去瞭。

失去龍洋一,我的生活就像是泡到水的方糖一樣,完全崩潰。

我一覺醒來時是上午十點左右,上完廁所後又鉆回被窩,一直睡到將近中午。因為肚子餓得受不瞭才起床。我喝啤酒配垃圾食物,一開始喝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裝啤酒就會頭痛半天,無法動彈,但是連續喝兩個星期後就習慣瞭。

到瞭傍晚我也不化妝就穿著運動服走路去便利商店,買便當、罐裝啤酒、垃圾食物等,買到我高興為止。我提著塑料袋坐在路旁的兒童公園長椅上吃便當。小小的兒童公園裡除瞭長椅外,還有秋千、滑梯、攀登架、沙坑,遊樂器材一應俱全。白天大多是媽媽帶著小孩來玩,到瞭傍晚幾乎都是小孩子們自己在玩。

我心血來潮才會去澡堂,大約三天一次。回到公寓後,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吃著垃圾食物,有力氣時就泡個面吃。我不斷切換電視頻道,一直看到深夜兩點左右,睡不著時就來上一杯威士忌,這樣就會立刻全身無力臥倒在被窩裡。等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

十二月下旬,有一天我喝醉瞭,踩空公寓的階梯,摔下去昏瞭過去。我被救護車送到醫院,醫生說我骨頭沒有大礙,但是有輕微腦震蕩。不過我的肝臟肥大,醫生叫我戒酒。我告訴醫生沒有酒我睡不著,於是醫生開給我名叫佐匹克隆和氟硝西泮的藥。聽說佐匹克隆能加速入睡,而氟硝西泮能使睡眠持續。確實我吃瞭以後不用酒精就可以入睡,隻不過晚上兩點到上午十點這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好像在時光隧道中遊走,醒來後仍殘留著剛入睡時的倦怠、疲勞、絕望。明明應該是睡著瞭,但感覺就像二十四小時都沒有睡覺的樣子。

在不知不覺間竟然過年瞭。電視機裡的演出者全都穿上新年時的衣服,全體出場慶賀新年。

我沒有關掉電視就走出房間,冷冽的空氣刺著我的皮膚,紅紅的太陽正要西沉。我一個人走在逐漸暗下來的巷子裡,走進瞭每次吃便當的兒童公園。

有一個四歲左右的女孩正在沙坑玩。她身穿白色短夾克、紅色裙子和黑色緊身褲,頭上綁著粉紅色的蝴蝶結,身邊沒有父母跟著。

我坐在秋千上,踢著地面。秋千發出很大的聲音,女孩轉過頭看我,一直盯著我看,眼睛滴溜溜地轉,臉頰胖嘟嘟的,好可愛。我對她笑,但她的表情並沒變,不感興趣又轉向她的沙子。

女孩握著紅色的玩具鏟子,很認真地默默挖著沙子。她的四周甚至彌漫著拒絕打擾的氣氛。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瞭,東方的天空慢慢變暗。空氣越來越冷。

我從秋千上站起來,靠近沙坑,在女孩的身旁坐下來。

“你在做什麼?”

“我在挖洞。”

“挖洞要做什麼?”

“要進去。”

“……誰要進去?”

“小美。”

“小美?”

“就是我。”

女孩不停地挖。

“如果你進這個洞裡的話,衣服會臟掉!”

“沒關系。”

“那阿姨也來幫你,好嗎?”

女孩停下手抬頭看我。

“真的?”

“嗯,你的鏟子能借我嗎?”

“好啊!”

我拿著紅色的鏟子開始挖沙,洞越挖越深。女孩一直盯著洞底看。

我覺得好像是在挖自己的墳墓,這個女孩可能是要帶我去地獄的死神吧……啊,我又在胡思亂想什麼瞭。

我汗流浹背。

我停瞭下來。

“呼!好累啊!”

女孩嘟著嘴,我以為她是不高興我停止作業。

“我肚子餓瞭!”

好可愛的口氣,我笑瞭。

“你媽媽呢?”

“她叫我暫時先在外面玩,她來叫我之前,不可以回傢。”

“那……你不冷嗎?”

“有一點冷。”

“對啊,你要不要來阿姨傢?我泡面給你吃。”

女孩臉上漾起瞭笑容。

“嗯!”

我牽著小美的手,走出公園。小美開始一邊走著一邊哼歌。雖然完全曲不成調,但是仔細一聽好像是某部卡通片的主題曲。我也盡量跟著她哼,小美開始將握著我的手前後擺動,歌越唱越大聲。她左腳右腳交互跳著前進,可能是覺得我在看她,所以趕緊停下腳步,不再哼歌,用不安的眼神抬頭看我。

我對她微笑。

小美也對我報以放心的笑臉。

回到公寓後,我將水壺裝上水,放在火上煮。在水開的這段時間,我將攤在地上的棉被疊好,收入櫃子裡。將堆積在屋內的空啤酒罐等垃圾放入垃圾袋中,拿到屋外去。將擱置在屋角的被爐搬到房間正中央,插上電源。因為好久沒有活動瞭,我感覺上氣不接下氣。但是這樣總算有瞭我和小美可以坐的地方。

泡面剛好還剩兩碗,真感謝神。

我將熱水倒入後,等瞭三分鐘,我們就一起開動瞭。

小美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後還雙手合十說:“我吃飽瞭。”

我將剩下的湯倒在水槽裡,回到起居室時小美已經將臉靠在炕桌上發出鼾聲。我拿毛毯過來,蓋在她的背上,在小美身旁坐下。她的嘴巴微微張開,好天真的一張臉,怎麼看都看不厭,我用手指戳瞭戳她圓圓的臉頰,真是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

小美皺起瞭眉頭,睜開眼睛,抬起頭,害怕地看著四周,用下垂的眼睛看著我,突然哭瞭起來。

“小美,怎麼瞭?”

“媽媽、媽媽!”

“小美,你要吃什麼嗎?我有薯片!”

我的聲音似乎傳不到小美耳朵裡,小美看著天花板一直叫著媽媽,大顆大顆的眼淚流下來,隻是不斷叫著媽媽。

我房間的電鈴響瞭。

我來回看著門和哭個不停的小美,電鈴又響瞭。

“小美你等一下啊!”

我跑到玄關。

“是誰?”

我從貓眼看見一名警官站在那裡。

“這麼晚瞭,很抱歉,我想請教您一些關於隔壁鄰居的事。”

“現在我正在忙。”

“不會占用您太多的時間,一會兒就好。”

我沒別的辦法,隻好打開門鎖。

門一下子就被用力撞開。

“等一下,什麼事……”

“美岬!”

從警官後面跑出一個哭腫雙眼的女人,直接穿著鞋子走進我的房間。

“媽媽!”

小美跑到女人身邊,女人緊緊抱住小美。

“美岬,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您的孩子沒錯吧!”警官說。

女人將臉埋在小美的頭發裡,大叫:“沒錯!”

我慢慢看著警官。

“可不可以麻煩你跟我回警局?”

“為什麼要帶我走?”

“因為你涉嫌誘拐幼童。”

“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們回局裡審訊。”

我一走出房間,就看見下面有巡邏車。紅色的光照亮瞭周圍,我看見亂哄哄的人影逐漸聚集過來,我在大傢的註視下坐上巡邏車被帶走。

在審訊室裡我將事情經過說瞭一遍。因為那女孩一個人看起來很寂寞的樣子,所以我就去跟她玩。她說又冷又餓,所以我就帶她回傢給她吃泡面,警官說為什麼他來的時候女孩在哭,問我是不是虐待她,我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看不到媽媽而感到害怕吧!我絕對沒有虐待她。我還說出自己曾被關過兩次,我心想反正警察檢查的話也會知道。可能是因為這樣,他們要我去做尿液檢查。當天晚上我住在拘留所裡,拘留所很冷,我冷到鼻涕都流出來瞭。

第二天的偵訊是從中午開始,偵訊官告訴我尿液檢查的結果是陰性,我的房間內也沒搜到安非他命,而且我的供詞和小女孩的證詞一致。結果我隻受到嚴正警告,就被釋放瞭。

我從警察局被放出來後,走瞭一個小時回到公寓,我的房間各個角落都好像被搜查過瞭,所有的東西都稍稍移動過。

到瞭傍晚,房東來找我,他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說想要瞭解一下我被帶去警察局的事。我就把我在警察局說的話重復一遍,即使這樣,房東還是說希望我搬走,他單方面決定隻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

“到大野島。”

我告訴出租車司機後,靠在座位上。我拉起外套的衣領,深深吐瞭一口氣。我抬頭看瞭看車窗外,看見“JR佐賀車站”的字樣。霎時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瞭幻影似的,我將太陽鏡取下。但是,沒錯,佐賀車站就在那裡。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我要做什麼呢?大野島?我是想要回傢嗎?

出租車行駛在站前大道上往南開,在本莊町袋的十字路口左轉,行經二〇八號國道,從光法的十字路口右轉到二八五號縣道後,我突然看見道路旁正在興建飯店。穿過瞭書報亭和當地企業員工宿舍林立的街道後,便看到一望無際的田地。

一進入早津江,道路兩旁的建築物又逐漸增加瞭。和東京一樣的便利商店也混雜在郵局和老店之間。

車子在早津江橋西的丁字路口左轉,一下子就爬上瞭早津江橋。早津江緩緩流動的江水在我眼下展開來。

上次我回大野島是和小野寺要去雄琴之前,所以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回來瞭。

“築後川上的橋已經建好瞭嗎?”

“那是新田大橋,早就已經建好瞭。它是一座很大的橋呢,長度有八百多米。”

“如果這條路一直走的話,可以到嗎?”

“可以。”

“那麼請你走那座橋。”

“可是那會過瞭大野島呀。”

“沒關系,因為我想要看一看那座橋長什麼樣子。”

車子下瞭早津江橋後,便進入大野島。沿路都是陌生的建築物,我完全沒有回到故鄉的感覺。

橫貫大野島的路全長不到兩公裡,轉過左邊一個平緩的彎道後,眼前出現瞭一個伸向天空似的筆直上坡。上坡的頂點有一個大紅色的鐵拱橋,就像神殿一樣矗立著。其巨大的程度,是早津江橋所無法比擬的。

“就是那個啊。”

車子通過瞭橋前方的紅綠燈後,開始爬坡。引擎的聲音變得很大。

隨著車子慢慢往上爬,我看見瞭築後川的全貌。河寬三百米左右,淡茶色的河水高漲,原本應該從中央經過的導流堤都被河水淹沒看不見瞭。

“最近這兒下過雨嗎?”

“一月初時連續下瞭兩天大雨,昨天下午終於停瞭。”

在右邊的遠方我看見瞭有明海,左邊的正下方還殘留著渡輪的碼頭。金木淳子還在這裡嗎?

“現在還有渡輪嗎?”

“橋開通瞭以後沒多久就停駛瞭。剛開始的時候,很多人害怕過橋就搭船,尤其是上瞭年紀的人。”

車子爬到瞭橋的最高點,混濁的河面離我好遠,我覺得自己像是坐著飛機在空中飛。

車子開始下坡瞭。

“下瞭橋之後要怎麼開?要繞回到大野島嗎?”

“不用瞭,在那裡的紅綠燈右轉後就放我下來。”

從出租車下來的我,決定要徒步走新田大橋回到大野島。

朝向西方天空筆直延伸的坡道大約有三百米長吧!在那前方高高突出的巨大拱橋看起來就像是浮在半空中似的。

我稍微感到些緊張,邁開步伐。當我的腳一踏上坡道,腳底就清楚地感受到傾斜。步道的寬度隻有一個人可以勉強通過,而且和車道之間也沒有柵欄,隻是稍微比車道高起而已。經過的車輛就在身旁呼嘯而過,如果一個人不小心伸出手的話,很可能會被撞出去。特別是沙石車經過時,因為風壓的關系,整個人幾乎要被拖走。難怪上瞭年紀的人會感到害怕。

大約爬瞭兩百米,就來到瞭這座橋的主體,我的腿肌肉緊繃,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從這裡開始步道的寬度變寬瞭,和車道之間也設有柵欄。我以橋的最高點為目標前進。

當我終於到達橋頂後,因為太高而感到頭暈。剛才坐車經過時感覺不到,上空的氣流、聲音、震動,透過全身的皮膚刺激著我。與其說我在空中飛,還不如說我即將要從空中墜落,我陷入這樣的錯覺。我不禁站起來從欄桿俯視著下方,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底下那吞噬瞭冰冷雨水的河流吸進去似的。

如果從這裡掉下去的話,我一定會當場死亡。

如果現在有誰從背後推我一把,數秒鐘後我就死瞭。

我隻要跨越這個欄桿,數秒鐘後我就死瞭。

或許這一瞬間,是我有生以來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強風吹著我,我的步履蹣跚,身體輕飄飄的。下半身有一股近似電流的快感流竄,我幾乎要癱倒瞭。我緊緊抓住衣領,呼吸急促,汗流浹背,心臟狂跳。

我很想笑,我的身體不想死,到瞭這時候,卻還想活下去。

我對著有明海深呼吸,在風中我覺得好像微微聞到瞭故鄉的味道。

已經不是我熟悉的紅色屋頂瞭,變成瞭四方形的現代兩層樓建築。庭院裡種著草坪,還設置瞭小花圃。停車的空地上停放著一輛全新的四輪傳動休旅車。門柱上掛著的門牌確實寫著“川尻”。

太陽正慢慢西沉。我看瞭看手表,已經下午五點多瞭,如果在東京,早就已經天黑瞭,但是這裡的天空還是亮的。

我佇立在門柱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為什麼會回到這裡呢?是要乞求什麼嗎?

但是這間屋子裡應該存在著一個我想要依靠的東西。

玄關的門打開瞭,一個小男孩走出來,他身穿黑色長褲和有帽子的夾克,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紀夫的小孩。他朝著草地跑去,蹲下來撿起玩具之類的東西,拿著這個東西立刻想要走進屋子裡,突然他停下腳步看著我。

“你好!”男孩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你好!”我一邊對他微笑一邊走進門,在男孩的面前坐瞭下來。男孩清澈的眼睛裡映著我的臉。

“你是這裡的小孩嗎?”

“嗯。”

“你叫什麼名字啊?”

“笙。”

“笙這個名好酷啊,你幾歲?”

“五歲。”男孩張開右手掌,伸出五根手指頭。

“這間房子裡住著你還有你的爸爸和媽媽嗎?”

“還有奶奶。”

“那,阿笙,還有一個人……”

“喂!有客人嗎?”

聲音傳來後,玄關的門也應聲打開。

是紀夫。

他身穿灰色長褲配上咖啡色毛衣,可能是因為過年的關系喝瞭酒吧!他的眼睛四周泛紅,嘴裡叼著牙簽,我覺得他看起來和上次在盤井屋的屋頂上見面時沒什麼改變。

我站起來。

紀夫睜大眼睛,抓起牙簽,丟到地上,對著男孩說:“阿笙,快進去!”

男孩對我搖搖手說“拜拜”後才走進屋內。

紀夫看見門關上後,將手伸進褲子口袋裡,然後掏出車鑰匙。

“這裡沒辦法談話,上車吧!”

紀夫坐上四輪傳動休旅車,我也坐上副駕駛座,紀夫轉動鑰匙,引擎發出很大的聲音,他粗魯地將車子開出去,車內酒氣沖天。

“你回來做什麼?”紀夫看著前方說。

“你還沒原諒我嗎?”

“都殺瞭人,還能原諒嗎?你神經有問題啊?”

“剛才那個孩子是你兒子吧?”

“嗯……”

“那就是我的外甥嘍。”

“你根本就不存在,你該不會跟阿笙說瞭些什麼吧?”

“我什麼也沒說啊。”

“那就好。”

車子行經早津江橋,從二八五號縣道北上。

紀夫保持沉默,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紀夫。”

沒有回應。

“久美現在好嗎?”

紀夫瞥瞭我一眼,吐出一口氣。

“她不住在那間屋子裡嗎?”

“久美已經過世瞭。”

“……過世?”

“是,久美已經過世瞭。”

牽著我手腳的那根線啪嗒一聲斷瞭,我清楚意識到自己最後想要依靠的東西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瞭。

“去年秋天,因感冒引起肺炎,你知道久美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姐姐,歡迎你回來,這樣說完後,就笑著斷氣瞭。”

車子在光法的十字路口左轉。

紀夫打開開關點亮瞭頭燈,毫無意義的風景從我眼前流逝,引擎的聲音聽起來很吵,前車窗玻璃上掛著的太宰府天滿宮的平安符搖來晃去,上面繡的金色文字閃閃發光。

等我發現時車子已經停瞭下來。

“下車。”

我抬頭看見“JR佐賀車站”幾個字。

我下瞭車。

“紀夫……”

“不要再回來瞭。”

紀夫伸長身體將副駕駛座的門關上,發出很大的聲音。

紀夫的四輪傳動休旅車丟下我就揚長而去瞭。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