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不交三克朗增值稅

歐維朝她遞上鮮花。兩支。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兩支。但總得有個數。這是原則問題,歐維向她解釋。因此是兩支。

“傢裡沒有你簡直亂瞭套。”歐維喃喃道,然後輕踹瞭幾下結凍的泥土。

他的太太沒有回答。

“今晚會下雪。”歐維說。

新聞裡說不會,但就像歐維常說的那樣,他們說不會發生的事就一定會發生。所以他這樣對她說。她沒有回答。歐維把手插進藍色褲子的口袋,輕輕點頭。

“你不在傢,一個人整天在這房子裡轉悠一點都不自然。我就想說這些。這日子沒法過瞭。”

她連這話都沒有接茬。

他點點頭,又踹瞭一腳泥土。他無法理解那些說自己想要退休的人。怎麼能整天盼著自己成為多餘的人?作為社會的負擔四處遊蕩,什麼人會有這樣的夢想?回傢隻能等死。或者更糟糕:等他們來接你去那些不能自理的人住的地方。歐維都不敢再往下想。上個廁所都得別人插手。歐維的太太從前總是逗他說,要是來那麼一場葬禮,他是她認識的人中唯一寧可躺在棺材裡都不願意被人推著去參加的那個。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能吧。

對瞭,那隻貓崽子今天早上又來瞭,幾乎就坐在他們傢門口。要是還能管它叫貓的話。

歐維在差一刻到六點的時候起床。給他的太太和自己沏上咖啡。四處檢查暖氣片,確認太太沒有悄悄把它們又打開。它們當然都和昨天完全一樣,但他還是把它們的旋鈕又調低瞭一擋。以防萬一。客廳裡,僅剩六個掛鉤沒掛她的衣服,他從其中一個鉤子上取下自己的外套,出門巡邏。記錄車牌號,檢查車庫門。他註意到天開始涼瞭起來。快到把藍色秋季外套換成藍色冬季外套的時候瞭。

他總是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雪,因為一到時候,他的太太就會開始念叨要把臥室暖一暖。瘋瞭,每年這時候歐維都一口咬定。電力公司老板休想因為一點季節更替的小事就坐享其成。暖個五度,一年就得多花幾千克朗,這個歐維算得出來。所以每年冬天他都會從閣樓上取下那臺他在跳蚤市場上用一臺老式留聲機換來的柴油發電機,然後接上以清倉價三十九克朗買來的暖風機。用發電機啟動之後,暖風機能在歐維安裝的小電池上跑上半個小時,這樣歐維的太太就能在躺下睡覺前讓靠自己這邊的床暖和上幾次。不過歐維還是叫她不要太浪費,柴油也不是白給的。太太就像往常一樣,點頭表示歐維說的有道理。然後整個冬天,她都會趁他不註意,偷偷把暖氣片打開。每年都是這樣。

歐維又踹踹泥土。他考慮著要不要把貓咪的事告訴她。他巡邏回來的時候,它又出現在那裡。歐維瞪著它,它瞪著歐維。歐維指著它大喝一聲走開,聲音之大,就像一枚瘋狂的塑膠球在房子之間回蕩。貓又瞪瞭一會兒歐維,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仿佛在表示它不是因為歐維的威嚇走開的,而是因為有更好玩的事等著,然後就這樣消失在儲藏室的拐角處。

歐維決定什麼都不對她說。他估計她隻會因為他把它趕走而生氣。要是換她做主,傢裡早就塞滿各種有毛沒毛的流浪漢瞭。

他穿著藍色的西裝,白襯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頂。她從前總是對他說,如果不戴領帶,可以開著最上面一顆扣子,每次歐維都回答說他“又不是什麼該死的希臘躺椅推銷員”,然後照樣扣上最後一顆扣子。他手腕上戴的那塊變瞭形的腕表,是他父親十九歲那年從祖父那裡繼承下來的,歐維滿十六歲後沒幾天,父親就把腕表給瞭他。

歐維的太太喜歡這件藍西裝,總說他這麼穿看上去很帥。而歐維自己,像每個明智的人一樣,認為隻有公子哥才每天穿西裝。但早上他決定,今天可以是個例外。他甚至穿上瞭那雙出客穿的黑色皮鞋,還很負責任地上瞭適量的鞋油。

出門前,從大廳的掛鉤上取秋季外套時,他最後回頭若有所思地看瞭一眼太太的那堆外套,思考著為什麼個子這麼小的人會有這麼多冬季大衣。“幾乎可以期待一下穿過這堆衣服就能進入納尼亞瞭。”歐維太太的某個女朋友曾經開玩笑說。歐維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反正大衣多到嚇死人就是瞭。

出門的時候,小區裡還沒有人起床。他走到停車場,用鑰匙打開車庫門。他其實有個遙控器,但從來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處,本來每個老實人就都可以親手打開車庫門。他也用鑰匙打開薩博的車門。這車多年來一直很好使,沒有理由把車換掉。他坐進駕駛座,把電臺的頻道旋鈕朝前擰半圈,再朝後擰半圈。調整所有的後視鏡。每次坐上薩博都要這麼來一圈,就像有什麼破壞分子每天按時闖進來惡意調過後視鏡和電臺調頻。

他開車穿過停車場的時候,遇到瞭隔壁那個外國孕婦。她牽著三歲女孩的手,那個高個子金發盲流走在她身邊。看見歐維後,他們三個人一起興高采烈地沖他揮手。歐維沒有回禮。他首先想到停車教育一下那個女人,這個小區裡沒有誰傢的小孩會在停車場周圍跑來跑去,這兒又不是公共遊樂場。但他想瞭想,覺得自己沒那個時間。

於是他開到排屋外的大路上,經過一排又一排和自己的房子長得一模一樣的房子。歐維和太太搬來的時候,這裡隻有六幢房子。現在房子數以百計。曾經,這裡隻有樹林,但現在到處都是房子。肯定都是貸款買的。現在的人會的就是這個。信用卡消費,開電動車,換個電燈泡都得雇人。安裝簡易地板和電子壁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沒人分得清普通混凝土膨脹螺栓和當頭一棒之間的區別,這就是當今的社會。

他花瞭十四分鐘開到購物中心的鮮花店。歐維牢牢卡著限速,哪怕是限速五十的區域,那些初來乍到、領帶飄飄的傻逼總是開到九字打頭。他們在自己的房子周圍豎起“兒童嬉戲”的警示牌,鋪上要命的限速帶,但一旦開到別人的地盤立馬不當一回事。最近十年,每次經過這裡,歐維就要對太太這麼說。“而且總是越來越糟糕。”以防她之前幾次碰巧沒聽見,他總是要加上一句。

今天他還沒開出兩公裡遠,後面就有一輛黑色的奔馳頂到瞭隻剩一個胳膊肘的距離。歐維用剎車燈閃瞭他三次。奔馳憤怒地用亮瞎眼的遠光燈回應。歐維沖著後視鏡哼瞭一聲,就好像一旦有人自作主張決定無視限速標志,他就有義務擋在路中央加以阻攔。歐維沒有移動,奔馳又閃瞭一下遠光燈。歐維減速,奔馳摁喇叭。歐維再減速,奔馳把喇叭摁得更響。歐維把速度減到二十,靠近坡頂的時候,奔馳轟隆一聲超瞭過去。車裡四十歲左右、紮著領帶、耳朵裡掛著白色塑料線的男人透過車窗沖歐維豎起中指。歐維用一個所有五十九歲有教養的男人都會做的動作回應:緩緩地用食指點點太陽穴。奔馳裡的男人破口大罵,車窗內側濺滿瞭唾沫,然後一腳油門沖出瞭視野。

兩分鐘後,歐維遇到紅燈停下。奔馳停在前方隊伍的最後一個。歐維用遠光燈閃他。他看見那個男人縮瞭一下脖子,白色塑料線掉下來落到儀表盤上。歐維滿意地點頭。

信號燈轉綠,隊伍卻沒有動。歐維摁喇叭,沒有動靜。歐維搖頭。前面一定有個女司機,或者在修路,要不就是有輛奧迪。三十秒過去還是沒有動靜,歐維掛上空擋,開門走出還轉著發動機的薩博。他雙手叉腰站在路中央朝隊伍前方張望,有點像鋼鐵俠遭遇堵車會怒氣沖沖雙手叉腰站到路中央的樣子。

奔馳男狂摁喇叭。“傻逼。”歐維心想。就在此刻,隊伍挪動起來。歐維前面的車已經開動,後面的車——一輛大眾——開始摁喇叭。車裡的司機不耐煩地朝歐維揮手,歐維回頭瞪瞭一眼,悠悠地坐回薩博裡,關上車門。“這是著的什麼急。”他大聲對著後視鏡說,然後上路。

下一個紅燈,他又停在瞭奔馳後面。又堵上瞭。歐維看看手表,向左轉上瞭另一條路。其實,去購物中心,這條路更長,但是紅燈少一些。並不是因為歐維小心眼,但懂事的人都知道,車開動的時候比轉著發動機堵著省油。就像歐維太太常說的那樣:“要是有什麼值得寫進歐維的訃告,那就是‘無論如何,此人還算省油’。”

歐維由西向東到達購物中心。整個停車場隻有兩個空位,他一眼就看出來瞭。他不明白這樣一個工作日那麼多人來購物中心幹嗎。顯然如今人們都沒什麼正事可幹。

歐維的太太曾經一靠近這樣一個停車場就開始嘆氣,歐維總是想停在商場入口處。“就像要參加一場比賽,看誰搶到最好的位置。”每當他一圈又一圈地轉,沖著每輛占瞭地兒的外國車咒罵的時候,她都會這麼說。經常得轉上六七圈才能找到一個好位置,要是最後歐維不得不放棄而停在二十米開外,這一天他都沒好氣。他的太太從來就不理解,不過她也不是很清楚什麼叫原則問題。

本來今天歐維也想轉上兩圈,察看一下地形。但就在這時,他又看見那輛奔馳由南向北開過來。那個紮領帶、耳朵裡掛塑料線的男人,原來是要來這兒。歐維一秒鐘都沒有猶豫,一腳油門擠進瞭十字路口。奔馳急剎車,猛按一下喇叭跟瞭上來。決鬥正式開始。

停車場入口處的指示牌指向右側,但奔馳顯然也看到瞭那兩個空車位,試圖從左側超過歐維。然而歐維閃電般一擰方向盤堵住瞭去路。兩個男人開始在柏油路上較起勁來。

從後視鏡裡,歐維看見一輛小豐田從大路上拐到他們身後,跟著指示牌沿停車場緩緩朝右拐瞭個大彎。歐維用餘光跟著它,同時朝反方向猛沖,奔馳緊隨其後。他當然可以搶下兩個空位中更靠近商場入口的那個,然後大方地把另一個讓給奔馳。可這又算哪門子勝利?

相反歐維在第一個停車位來瞭個急剎車,然後紋絲不動。奔馳鳴喇叭,歐維還是不動。奔馳繼續鳴喇叭。那輛小豐田遠遠地從右側向下駛來。奔馳這時才看出歐維的邪惡計劃,但為時已晚。他不停地摁喇叭,並試圖擠過薩博,但無機可乘。歐維已經揮手讓豐田轉進另一個空位瞭。等它完全停好,歐維才穩穩地拐進跟前的車位。

奔馳側面玻璃上的口水粘得太厚,歐維都看不見裡面那傢夥的臉。歐維雄赳赳、氣昂昂地下車,活像個獲勝的古羅馬角鬥士,然後他瞥瞭一眼豐田。

“我去。”他突然沒好氣地嘟囔一聲。

“喲呵!”金發盲流一邊興高采烈地吆喝,一邊擠出前座。

歐維隻是搖搖頭。

“嗨!”外國孕婦從豐田的另一側出來,手裡抱著三歲女孩。

歐維過意不去地目送奔馳離開。

“謝謝占位!多虧你瞭。”盲流微笑。

歐維不吱聲。

“你叫什麼名字?”三歲女孩脫口而出。

“歐維。”歐維說。

“我叫娜薩寧。”她快樂地說。

歐維沖她點點頭。

“我叫帕特……”盲流話才出口,歐維已經轉身準備離開。

“謝謝你給我們占停車位!”外國孕婦在背後喊。

歐維從她的嗓音中聽出一絲歡笑。這他可不喜歡,於是隻嘀咕瞭一句“沒事”,頭也不回地徑直穿過轉門走進購物中心。他在第一個過道口左轉,之後回瞭好幾次頭,生怕鄰居一傢會跟來似的,但他們右轉之後就不見瞭。

歐維若有所思地站在食品店前,瞪著本周特價廣告牌。也不是因為歐維想在這傢食品店買什麼火腿,但做做價格調研總沒錯,他想。要是說這世上真有什麼歐維不喜歡的事,那就得算是受騙上當瞭。太太總是開玩笑說,對歐維來說,世界上最可惡的四個字就是“電池另配”。她說這話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會笑,但通常歐維不會。

他沿著食品店繼續向前走,來到花店。在那兒理所當然會有一場“爭吵”,歐維太太一定會用這個詞。但歐維總會辯解說那其實隻是“討論”。歐維取出一張優惠券來,上面寫著“兩支五十”。既然隻需要買一支,他對櫃員一通擺事實講道理,要隻付二十五。因為五十的一半是二十五。那個手機貼閃片、腦子粘瞭口香糖的櫃員當然不同意。她反復強調一支三十九,優惠券隻有買兩支的時候才能用。店長不得不登場。然後歐維花瞭三刻鐘才讓店長幡然醒悟,原來歐維是對的。

其實,老實說店長還是在自己手掌心裡嘟囔瞭一句,聽起來像“老渾蛋”,然後在櫃員機上狠狠地打上二十五克朗,就好像這都是櫃員機的錯。其實歐維心裡多多少少也是這麼想的。他知道這幫商販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砍上一刀是一刀,但在歐維這兒可沒門。他可是說一不二的人。

歐維在收銀臺前取出信用卡。店長不屑地沖一塊寫著“五十克朗以下刷卡消費,加增值稅三克朗”的牌子點點頭。於是就有瞭這樣的結果。

就這樣,歐維拿著兩支花站在太太面前。這是原則問題。

“讓我付三克朗,他就做——夢——去吧。”歐維低頭盯著腳下的碎石說。

歐維的太太總是責怪歐維到處與人起爭執,但歐維才他媽沒工夫爭執呢。他隻是實事求是。歐維想知道,他這種生活態度難道就那麼不合理嗎?他可不這麼想。

他抬頭看看她。

“昨天我答應來卻沒來,你一定生氣瞭吧。”他喃喃道。

她不作聲。

“整個小區都快變成瘋人院瞭。”他替自己辯解。

“一團糟。如今還得親自出去替他們倒拖鬥車,連掛個鉤子的工夫都沒有。”他繼續爭辯。

他清清嗓子。

“天黑就不能掛鉤子瞭,你明白的。這樣就不知道燈什麼時候滅瞭。電表就這麼一直跑,可不行。”

“傢裡沒有你,簡直亂瞭套。”

她沒有回答。歐維用手指撥弄著花瓣。

“你不在傢,一個人整天在這房子裡轉悠一點都不自然。我就想說這些。這日子沒法過瞭。”

她連這話都沒有接茬。

他點點頭,遞上鮮花好讓她看見。

“粉紅色,你喜歡的。溫室栽培。店裡的人管它叫‘常年花’,我他媽才不信呢。這麼冷的天,它們顯然會被凍死,店裡的人也承認瞭,不過他們這麼說隻是為瞭推銷更多垃圾給你。”

他看上去就像在等待她的認可。

“他們還有藏紅花炒飯。”他低聲說。

“我說的是新鄰居。外國人。吃藏紅花炒飯過日子。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處。吃土豆燒肉不好嗎?”

又是沉默。

他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轉著手指上的婚戒,仿佛在尋找新的話題。引導談話方向這活兒對他來說還是太痛苦。這本來就是她的專職之一。他負責回答。現在這種新情況,他們倆都還得適應。最後歐維蹲下身,把上周插在那兒的舊花又挖出來,小心翼翼地塞進塑料袋。插上新花前翻動瞭一下凍僵的泥土。

“電費又漲瞭。”他站起身後告訴她。

然後他隻是雙手插兜站在那兒看著她,最後他小心地把手搭在那塊大石頭上,溫柔地從這端輕撫到另一端,仿佛輕撫著她的肌膚。

“我想你。”他低聲說。

六個月前,她去世瞭。但歐維還是每天兩次走遍所有房間,摸摸暖氣片,看她有沒有悄悄把它們打開。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