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列晚點的火車

那個坐在有機玻璃背後體型微胖的男人梳著大背頭,手臂上滿是文身。好似那被人潑瞭一頭植物黃油的發型還不夠,一定要往身上也塗點,歐維心想。而且在歐維看來,文身還毫無主題可言,隻是一堆圖案。一個心智健康的成年人怎麼可能自願甩著這麼一對睡衣般的胳膊到處晃悠?

“你的機器壞瞭。”歐維對他說。

“是嗎?”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說。

“什麼‘是嗎’?”

“哦……壞瞭……是嗎?”

“我不是說瞭嘛!”

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看上去有些懷疑。

“可能是你的卡有問題?磁條臟瞭?”他說。

歐維的表情就像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剛問他是不是陽痿。那個男人閉上瞭嘴。

“我的磁條不臟,你給我搞清楚嘍。”歐維指著他說。

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點頭。然後又反悔瞭,開始搖頭,跟歐維解釋,機器“今天早些時候是好的”。歐維覺得這完全是兩碼事,現在它顯然是壞瞭。對方問歐維有沒有現金,歐維說這關你屁事。沉默緊張地蔓延。

最後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要求“檢查一下卡”。歐維瞪著他,就像他們是在一條黑暗的小巷裡相遇,而他要求“檢查”一下歐維的私處。

“別亂來。”歐維遲疑地把卡塞過去的時候,警告道。

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接過卡,大大咧咧地往自己褲子上擦,就像歐維從沒在報紙上讀過什麼是“擦卡”,當歐維是個白癡。

“你幹什麼呀?”歐維用手掌拍著有機玻璃喊。

男人把卡塞回來。

“再試試。”他說。

歐維擺出一副對方在浪費他時間的表情。誰都知道,要是半分鐘前這卡不能用,現在他媽肯定也不能。歐維就是這麼對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說的。

“求你瞭。”男人說。

歐維煞有介事地嘆瞭口氣。眼睛不離玻璃,又劃瞭一下卡。好瞭。

“你看!”男人輕蔑地說。

歐維把卡放回錢包的時候狠狠瞪瞭它一眼,就好像是卡背叛瞭他。

“祝你愉快。”男人沖著他的背影歡樂地喊。

“走著瞧吧。”歐維嘟囔一聲。

過去二十年裡,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在鼓動歐維用信用卡。但現金對歐維來說挺好使,人類已使瞭現金幾千年。歐維不相信銀行和他們的電子系統。

但他的太太堅持要搞一張這種該死的卡,盡管歐維總是勸她別想瞭。她去世後,銀行寄來一張掛著歐維名字的卡,關聯著她的賬戶。現在,六個月內,他給她的墓地買過花之後,卡裡還剩136克朗54歐爾。歐維很清楚地知道,要是他不花點就去死的話,這筆錢肯定就進瞭某個銀行經理的口袋。

但正當歐維打算用這張該死的塑料卡片的時候,它卻出瞭問題。或者多出一大堆附加費。這恰恰證明歐維一向是正確的,他想這是他再次見到太太以後要告訴她的第一件事,這她得知道。

不管怎麼說,他現在是受夠瞭。歐維準備去死。

今天早晨,還沒等太陽爬過地平線,他就出瞭門,更別提他那些鄰居瞭。他在大廳裡研究瞭一會兒火車時刻表。然後他熄滅所有電燈,關掉所有暖氣片,鎖上大門,把裝著所有說明書的信封留在門內的腳墊上。他估計來收房子的人能找到。

他拿雪鏟鏟掉瞭傢門口的雪,把鏟子放回儲藏室,鎖好儲藏室的門。要是更仔細一些,往停車場走的時候,他很可能會註意到,儲藏室門口挺大的一堆積雪上有個挺大的貓形窟窿。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沒有留意。

出於事與願違的經驗,他沒有開薩博,而是步行去的火車站。這次不管外國孕婦、金發黴女、魯尼的夫人還是質量不過關的繩子,都休想打擾歐維的早晨。他為這些人的暖氣通風,借給他們自己的東西,送他們去醫院。他已經受夠瞭。這下歐維終於可以上路瞭。

他又檢查瞭一遍火車時刻表。他討厭遲到。這樣會打亂整個計劃,之後就會亂套。在遵守計劃這方面,他的太太一竅不通,但這是女人的專利。哪怕把她們和計劃粘在一塊兒,她們也跟不上,這是生活教給歐維的。假如要出遠門,他會規劃行程定時間表,根據時間效率決定在哪裡加油、在哪裡喝咖啡。他研究地圖,精確估算出每一步需要花的時間,以及如何避開高峰車流,走那些用GPS的人不可能發現的捷徑。歐維總是有一套清晰的旅行策略,但他的太太恰恰相反,總是說什麼“跟著感覺走”和“悠著點兒”之類的瘋話,就好像作為一個成年人,這樣就能過日子瞭。她總是會突然要打個電話或者忘瞭一條圍巾,或者最後一刻還無法決定要打包哪件大衣。非此即彼不一而足。然後她總是把裝咖啡的保溫杯忘在廚房操作臺上,那可是“唯一”重要的東西。該死的行李箱裡裝瞭四件大衣,但是沒有咖啡,就好像每小時可以隨意找個加油站買那裡提供的滾燙狐貍尿,於是就會遲到更久。每次歐維生氣的時候,她總會問,可以自駕,時間表為什麼還那麼重要。“反正我們又不著急。”她說,就好像這跟此事有任何關系似的。

他站在站臺上,把手往口袋裡一插。他沒有穿那套西裝。太臟瞭,而且全是汽油味,要是他穿著那身出現,她又要大嗓門瞭。他也不喜歡現在穿的這身襯衣和毛衣,但至少是幹凈的。氣溫接近零下十五攝氏度。他還沒有把那件藍色秋裝換成藍色冬裝,寒氣直接穿透進來。最近他確實有些心不在焉,這他承認。他沒怎麼考慮過該打扮成什麼樣子上天。他原來一直以為應該衣冠楚楚地走。但仔細想想,他覺得,往生後,為避免混淆,應該有制服。什麼樣的人都會死,這誰都知道。外國人什麼的,穿得一個比一個古怪。所以得有人管管這事,那兒一定有個什麼服裝部。

站臺上幾乎沒有人。對面站臺站著個睡眼惺忪的年輕人,背碩大的背包,歐維認為裡面裝的肯定都是毒品。他身邊不遠處,站著個四十歲左右穿灰色西裝套黑色大衣的男人,正在讀報。更遠處,有幾個妙齡女子正在攀談,胸口都戴著郡徽,頭發挑染成紫色,輪番抽著一根超長的薄荷煙。

歐維這邊的站臺沒有乘客,隻有三個超重的工作人員,三十五歲左右,穿著工作褲,戴著安全帽,圍成一個圈,低頭瞪著個窟窿。他們周圍凌亂地掛著幾條橙色的路障帶。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杯7-11的咖啡,另一個人站在那兒吃香蕉,第三個人正試著用戴著手套的手按手機,不太成功。窟窿還在原地。全世界陷入經濟危機不是遲早的事兒嗎,歐維想。現在,人們隻會一邊吃香蕉一邊往地上的窟窿裡看上一整天。

他看看表,還剩一分鐘。他邁步走到站臺邊,鞋底壓著邊緣。站臺上下,他目測高差不到一米半。一米六,大概。對他來說,喪命於車輪下有些象征意義,但他並不喜歡這種方式。他不喜歡列車司機目睹慘劇,所以他決定等火車非常近瞭再跳,這樣把他撞下鐵軌的就是第一節車廂的邊緣,而不是正面的大玻璃窗。他瞪著火車的方向開始計算。準確的時間點非常重要,他心想。太陽正緩緩升起,倔強地照進他的眼睛裡,好似剛拿到一柄手電的孩子。

就在這時,他聽見第一聲尖叫。

歐維抬起頭,恰在這時看見那個穿西裝套黑色大衣的男人前後搖晃起來,像極瞭一隻安眠藥過量的熊貓。就這樣晃瞭幾秒鐘,西裝男突然兩眼一翻整個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手臂痙攣似地擺動。接下來,一切都像定格動畫一樣,報紙從手中掉落,他隨即暈倒,身體翻過站臺邊緣,像一袋水泥似的“砰”一聲砸在軌道上,然後就躺在那兒不動瞭。

傳煙抽、胸口戴郡徽的婆娘們驚慌地尖叫起來。那個年輕癮君子瞪著鐵軌,牢牢拽住背包的背帶,就好像怕它也掉下去似的。歐維站在另一邊站臺邊緣,氣憤地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真他媽倒黴。”最後歐維自言自語道。

然後他就跳下瞭鐵道。

“過來拉一把!”他朝站臺邊的長發背包客喊。

背包客慢慢朝邊緣挪。歐維舉起那個西裝男,那身手隻有那些從來沒去過健身房卻一輩子整天雙臂各夾兩砣混凝土塊的人才能做得到。那動作,一般開奧迪、買彩色緊身運動衣穿的年輕人是做不出來的。

“他不能躺在這兒擋住火車的路,你們是知道的吧?”

背包客猶疑地點點頭,最後兩人合力,終於把西裝男拽上瞭站臺。郡徽婆娘還在尖叫,就像這樣能有效地幫忙解決眼前這棘手的問題。穿西裝的男人仰面躺到站臺上的時候,胸口還在緩慢卻穩健地上下起伏。歐維留在鐵軌上,聽見火車到來。這和他計劃的不太一樣,但也湊合瞭。

於是他平靜地走回鐵軌中央,兩手往口袋裡一插,雙眼註視著車頭燈。他聽見霧笛一樣的警示信號,感覺到鐵軌在腳下猛烈地顫動,就像一頭憤怒的公牛正向他沖來。他呼出一口氣。在這一片充滿震顫、尖叫和痛苦吶喊的煉獄裡,他深深地感到一陣輕松。

終於。

死亡。

下一刻,歐維感覺時間像剎瞭車似的被拉長,周圍的一切都因此在慢動作中進行。巨響在他耳朵裡化成一片呢喃,火車慢慢靠近他,就像拉車的是兩頭老黃牛,絕望地用車頭燈照著他。歐維直視著燈光,他並沒有被強光迷瞭眼,就在兩束光之間,他居然捕捉到瞭列車司機的視線。他肯定不到二十歲,還是同事們依然叫他狗仔的年紀。

歐維註視著狗仔的臉,手在口袋裡握成拳頭,就好像他馬上要做的事真是自討苦吃。但也沒辦法,他想。凡事都有正確的做法,還有錯誤的做法。

歐維怒氣沖沖罵粗話的時候,火車離他大概還有十五、二十米的距離,然後他走到一邊擺動身體重新回到站臺上,平靜得就像他隻是去倒杯咖啡。

司機終於把車停下的時候,車頭與他齊平。恐懼已經吸幹瞭狗仔臉上的血色,他顯然強忍著眼淚。兩個男人透過車窗玻璃彼此註視著,就像在末日的荒漠上迎面相遇,並意識到彼此都不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幸存的人類。其中一人釋懷,一人失望。

車窗內的男孩小心翼翼地點點頭,歐維也應付地點點頭。

歐維確實不想再繼續活下去。但身體在別人車窗上被撞得血肉模糊之前,還因和對方對視一眼而毀人一生,這種事歐維可幹不出來。這樣的話,父親和索雅都不會原諒他的。

“你沒事吧?”其中一個戴安全帽的人在歐維背後喊。

“你最後一刻才跳上來的呀!”另一個戴安全帽的人高呼一聲。

他們瞪著他,跟剛才瞪著窟窿的樣子沒什麼兩樣。實際上,幹瞪眼幾乎可以說是他們的專長。歐維瞪瞭回去。

“千鈞一發呀。”第三個人強調瞭一下。

他手裡還拿著那根香蕉。

“很可能會出亂子的。”第一頂安全帽笑道。

“大亂子哦。”第二頂附和道。

“實際上會死人的。”第三頂又強調瞭一下。

“你真是個英雄呀!”第一頂歡呼道。

“救瞭他一根命!”第二頂使勁點頭。

“一條命。救瞭他一條命。”歐維糾正道,聽見自己的聲音裡有索雅的影子。

“不然他就死瞭。”第三頂再次強調,並心不在焉地咬一口香蕉。

鐵軌上,列車亮著所有緊急指示燈。氣喘籲籲,哼哼唧唧,恰似一個一頭撞瞭墻的大胖子。車廂裡,下來一大群歐維眼裡的IT顧問及此類遊手好閑的人,蜂擁到站臺上。歐維把手往口袋裡一插。

“這下肯定得有好多車誤點瞭。”他極其不滿地環顧著站臺上這一片混亂的場面。

“沒錯。”第一頂安全帽說。

“肯定的。”第二頂說。

“好多好多誤點的車。”第三頂應和道。

歐維發出一種沉重的抽屜卡在生銹的折葉裡的聲音,一言不發地經過他們身邊。

“你去哪兒?你可是英雄啊!”第一頂安全帽驚訝地沖著他的背影嚷嚷。

“是呀!”第二頂跟著嚷嚷。

“英雄啊!”第三頂也嚷嚷。

歐維沒有回話。他經過有機玻璃背後的男人,回到冰雪覆蓋的街上,開始往傢走。周圍的世界漸漸在進口車、電腦、信貸和所有其他垃圾的懷抱中蘇醒過來。

今天又搞砸瞭,他悶悶地想。

他經過停車場邊自行車棚的時候,又遇到瞭那輛白色斯柯達。它從安妮塔和魯尼傢的方向駛來,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剛毅女子,懷裡滿是文件。方向盤後,坐著那個穿白襯衫的男人。車子拐彎的時候,歐維不得不跳開一步才沒被撞個正著。

穿白襯衫的男人在車窗裡朝歐維舉起一根點燃的香煙,並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笑容。就好像站在路中央是歐維的錯,而他心胸寬廣網開瞭一面。

“白癡!”歐維對著斯柯達的後屁股喊,但穿白襯衫的男人好像根本不予理睬。

在它拐彎消失之前,歐維默默在心裡記下車牌號。

“很快就輪到你瞭,老鬼。”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歐維轉過身,不由自主地舉起握緊的拳頭,立刻在金發黴女的太陽鏡裡瞪住瞭自己的眼睛。她懷裡抱著雪地靴,它正沖他齜著牙。

“他們是社保中心的。”黴女冷笑一聲,朝去路點點頭。

停車場上,歐維看見那個公子哥安德斯正把自己的奧迪從車庫裡倒出來。歐維註意到車上裝瞭最新款的波浪形車頭燈。這樣哪怕在黑暗中,大傢都能一眼認出來開車的是坨屎。

“跟你有什麼關系?”歐維對黴女說。

她的嘴唇噘瞭個類似微笑的形狀,就是那種嘴唇裡填滿有害垃圾和神經毒素的女人能做到的程度。

“跟我有關,因為這回他們把這條街最後一棟樓裡那個該死的老頭關進養老院,下回就輪到你瞭!”

她在他身邊的地上啐瞭口唾沫,朝奧迪走去。歐維目送著她,胸口在外套下沉重地起伏著。奧迪拐彎的時候,她及時在車窗裡沖他比出中指。歐維本能地想要沖上去把整輛德國鐵皮妖怪連同公子哥、黴女、雜種狗和波浪形車燈一起撕個粉碎。但他忽然覺得喘不上氣來,就像剛在雪地上全速奔跑瞭一陣。他彎下腰,手掌撐在膝蓋上,註意到自己已經憤怒得氣喘籲籲。心臟猛烈地怦怦作響,就像他的胸腔是世上最後一座還能用的公廁門。

幾分鐘後,他直起身子,右眼的餘光裡有些閃爍。奧迪已經不見瞭蹤影。歐維轉過身,一隻手捂著胸口慢慢朝傢走。

快到傢門口時,他在儲藏室邊停下,低頭瞪著雪堆上那個貓形窟窿。

窟窿底下躺著一隻貓。

真他媽活見鬼。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