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塊波形鐵皮

歐維一直等到早餐後,貓咪自覺地出瞭門,去解決生理需要。這時候,他從浴室一個櫃子的最上方拿下一個塑料瓶子。他用手掂量著,就像要把它往哪兒一扔。輕輕上下晃瞭幾下,想要判斷裡面有多少粒。

到後來,醫生給索雅開瞭那麼多止疼片。到現在,他們的浴室看起來還像某個哥倫比亞毒梟的儲藏室。歐維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藥物,他不信任它們,總是覺得它們唯一的療效就是心理安慰,所以隻對那些意志薄弱的人才有效。

但他明白用化學品自殺絕非什麼新鮮的方法。再說,這個傢裡多的是化學品。癌癥患者傢裡總是這樣。

他到現在才想到這點。

他聽見門外有動靜。貓回來早瞭,站在那兒喵嗚,見沒人給它開門,就開始在門檻上磨爪子,就好像它有什麼預感。歐維明白它是對他失望瞭,他也不指望它能理解。

他揣測著止疼藥過量會是什麼感覺。他從來沒吸過毒,連喝酒都從沒醉過哪怕一次,從來不喜歡失去控制的感覺。這些年來,他漸漸明白這正是大部分普通人喜歡並追求的感覺,但就歐維看來,隻有他媽十足的笨蛋才會把失控作為一種體驗來追求。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難受,當身體器官開始衰竭並停止工作的時候,他是會有所感覺還是會麻木地昏睡過去。

貓在門外的雪地上哀號著。歐維閉上眼睛想著索雅。他並不是那種輕言放棄尋死覓活的人,他可不想讓她這樣以為。但這其實是她的錯,是她嫁給瞭他。如今,他不知道沒有她的鼻尖抵在他的脖子和肩膀間該怎麼入睡。僅此而已。

他擰下瓶蓋,把藥片倒到手掌邊緣,註視著,就像在等它們變形為殺手機器人。它們就是不肯變。歐維不滿意。他不理解這些小白點子怎麼可能傷害到他,不管吞多少片。貓聽上去在往歐維的門上扔雪球,但響動被另一種聲音打斷瞭。

犬吠。

歐維抬起頭,靜瞭幾秒鐘,他聽見貓咪痛苦地尖叫起來。又是犬吠。金發黴女嚷嚷些什麼。

歐維站在那兒,抓緊洗手池,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做就可以把聲音關在思想之外。做不到。最後他嘆瞭口氣,站直身體,打開瓶蓋,倒回那些藥片。下樓梯穿過客廳時,順手把藥瓶放在瞭窗框上。透過窗戶,他看見金發黴女站在兩幢房子之間。她瞅準目標,朝貓咪沖瞭過去。

歐維打開門那一剎那,正趕上她全力想朝小畜生頭上飛一腳。說時遲,那時快,貓咪一低頭,恰躲過她芒刺般的鞋跟,趕緊朝歐維的儲藏室撤退。黴女的“雪地靴”號得那叫一個慘烈,口水在臉盤周圍飛濺,跟染瞭狂犬病似的。它的嘴角有些毛皮。歐維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不戴墨鏡的黴女。惡意在那雙碧眼中閃爍,她擺開架勢,打算再來上一腳,但就在這時看見瞭歐維,動作僵在中途。她的下嘴唇因氣憤顫抖不止。

“我要槍斃瞭那玩意兒!”她指著貓,破口罵道。

歐維非常緩慢地搖搖頭,眼睛仍牢牢瞪著她。她吞瞭口唾沫。他那好似石壁鑿就的臉上流露出的某種神情讓她那殺氣騰騰的自負慢慢退散。

“那是隻該……該死的野貓,它該……該死!它抓瞭王子!”她結巴道。

歐維什麼都沒說,但他的眼神陰沉下來,最後甚至連那狗都開始退卻起來。

“過來,王子。”黴女低聲說,拽瞭一把狗鏈。

狗立即轉過身去。黴女用眼角瞥瞭歐維最後一眼,消失在拐角處,就好像歐維用目光在背後推著她。

歐維站在原地喘大氣。他把緊握的拳頭放到胸口,感覺心臟失控地怦動著,短促地哼瞭一聲。他看看貓,貓也看看他。它的側面多瞭處新傷,皮毛又沾上瞭血。

“九條命不夠你用呀?”歐維說。

貓舔舔爪子,一副“我才不是那種整天數命的貓”的表情。歐維點點頭,朝邊上讓瞭一步。

“進來吧。”

貓跨過門檻,歐維關上門。

他站在客廳中央,到處都是索雅註視著他的目光。其實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把她的照片掛得到處都是。她在廚房操作臺上,門廳的墻上,樓梯中途。她在客廳的窗臺上,就在貓咪現在跳上去坐下的地方。它歪著頭看著歐維,一隻爪子就把藥瓶拍在瞭地上。歐維把它撿起來,貓看著他,就像隨時在高呼:“我抗議!”

歐維踹一踹踢腳線,轉身走到客廳,把藥瓶放進一個櫃子。然後他煮上咖啡,給貓倒上一碗水。

他們沉默地喝著。

“你真他媽是隻頑固的貓。”歐維最後說。

貓沒有搭腔。歐維拾起空碗,放到水池裡的咖啡杯邊。他雙手叉腰,若有所思地站瞭一會兒,然後轉身朝門廳走去。

“跟上呀,”他頭也不回地對貓說,“我們讓那個蠢貨轉轉腦子。”

歐維穿上那件藍色冬季外套,踏上木屐,讓貓先從門縫裡鉆瞭出去。他看看門廳墻壁上索雅的照片,她沖他笑。死或許也沒那麼重要,再等個把小時無妨,歐維心想,然後跟上貓咪。

門過瞭好幾分鐘才開。在鎖轉動之前,屋裡一陣漫長的窸窣聲,就像一個幽靈拖著沉重的鐐銬穿過房間。然後門開瞭,魯尼站在那裡望著歐維和貓,眼神空洞。

“你傢有波形鐵皮嗎?”歐維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問。

魯尼專心致志地看瞭他幾秒鐘,就像頭腦正與什麼外部幹擾奮力鬥爭以便強擠出一片記憶來。

“鐵皮?”他自言自語道,就像要把這個詞咀嚼一遍似的,恰似如夢初醒的人在努力回憶著夢境。

“對,鐵皮。”歐維點頭。

魯尼看著他,就像能直直地看穿他似的,一雙閃著光芒的眼睛,像新打瞭蠟的引擎蓋。他瘦削而佝僂,胡子灰得幾乎發白。他曾經是個魁梧且有幾分威嚴的傢夥,如今已是衣衫襤褸。他老瞭,非常非常老,這一點對歐維的打擊難以估量。魯尼的視線遊移瞭片刻,嘴角突然抽動瞭一下。

“歐維?”他開口道。

“反正不是什麼教皇。”歐維回答。

魯尼臉上那堆松弛的皮膚下,突然綻放出茫然的微笑。這兩個男人曾經維持著這類男人所能擁有的最親密的朋友關系,他們註視著彼此。一個決絕地遺忘過去,另一個根本想不起來。

“你看上去老瞭。”歐維說。

魯尼微笑。

裡面傳來安妮塔焦慮的聲音,下一刻,她就踩著惱人的步子向門口沖瞭過來。

“門口有人嗎,魯尼?你在那兒幹嗎?”她驚恐地喊,從門縫裡探出頭來,看見瞭歐維。

“哦……你好,歐維。”她說,急忙停下腳步。

歐維手插口袋站在那兒。貓站在他身邊,要是它有口袋或者手,看上去也想把手插進口袋。安妮塔嬌小而灰暗,她穿著灰色的褲子和灰色的針織衫,還有灰色的頭發和灰色的皮膚。她匆忙地擦拭瞭眼角,抹去傷痛,但歐維分明看到她那紅腫的眼睛。她就像她們那代女人一樣,每天早晨在門廊中倔強地用一把笤帚掃盡屋裡的憂傷。她溫柔地扶住魯尼的肩膀,帶他到客廳窗前的輪椅那兒。

“你好,歐維。”她回到門口,友好卻不無驚訝地重復瞭一遍。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她問。

“你們傢有波形鐵皮嗎?”他問。

她看上去一臉茫然。

“‘不行鐵皮’?”她念叨著,就好像鐵皮很無能似的。

歐維深深嘆瞭口氣。

“是波——形——鐵皮。”

安妮塔的茫然不減半分。

“我應該有這東西嗎?”

“魯尼的儲藏室裡保證有。”歐維說著伸出手。

安妮塔點點頭,從墻上取下儲藏室鑰匙交到歐維手上。

“波形,鐵皮?”她又說瞭一遍。

“是的。”歐維說。

“但我們沒有鐵皮屋頂呀。”

“跟那有什麼關系?”

安妮塔點點頭,又搖搖頭。

“啊哈……沒有,大概沒有關系。”

“大傢都有些鐵皮的。”歐維說,就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安妮塔點點頭。那樣子,就像終於承認波形鐵皮實際上就是人人儲藏室裡都會有的那麼一點以備不時之需的東西。

“那你自己怎麼沒有這種鐵皮?”她試著問,顯然隻是為瞭讓談話進行下去。

“我的用完瞭。”歐維說。

安妮塔點頭表示理解,就像在認可一個沒有鐵皮屋頂的人毫不費勁就把波形鐵皮用完瞭這件事一點都不奇怪。

一分鐘之後,歐維得意地拽著一塊巨大的波形鐵皮出現在門廊外,那鐵皮跟客廳用的地毯差不多大。安妮塔根本搞不明白,這麼大一塊鐵皮是怎麼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塞進儲藏室的。

“我說吧。”歐維點著頭,遞回鑰匙。

“是呀……是你說的。”安妮塔覺著總得表示一下肯定。

歐維朝窗口張望,魯尼回望過來。正當安妮塔轉身準備進屋的時候,魯尼又笑瞭,舉起手輕輕揮瞭揮。就像此時此刻,就這一秒鐘,他完全知道歐維是誰,他來幹什麼。歐維搗弄出一種在瓷磚地板上拖鋼琴的時候會發出的聲音。

安妮塔遲疑地停下腳步,轉過身。

“社保部門的人又來過瞭,他們要把魯尼從我這兒帶走。”她頭也不抬地說。

她念出丈夫名字的時候,嗓音像幹燥的報紙。歐維用手指擺弄著鐵皮。

“他們說,以他的病和身體狀況,我照顧不瞭,必須把他送去療養院。”她說。

歐維繼續擺弄鐵皮。

“要是我把他留在養老院裡,他會死,歐維,你知道的。”她喃喃道。

歐維點點頭,瞪著凍在兩塊地磚之間的一小截煙蒂。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安妮塔好像往一側輕輕倚靠著。索雅幾年前解釋過,這是骨盆手術的結果,他記得。現在她的手也開始顫抖起來。“多發性硬化癥第一階段”,索雅解釋過。幾年之後,魯尼也得上瞭老年癡呆癥。

“你傢小子不能回來搭把手嗎?”他低聲嘟囔道。

安妮塔抬起頭,遇見他的目光後,寬容地笑瞭。

“約翰?唉……他不是住在美國嘛,你知道的。他自顧不暇呢。你知道年輕人什麼樣。”

歐維沒有回答。安妮塔說到“美國”,就好像她那自私的兒子飛去的是天堂。魯尼生病以後,歐維就沒有在這條街上看見過那小子。現在該是成年人瞭,卻沒有時間照顧父母。

安妮塔抽搐瞭一下,就好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她抱歉地對歐維笑道:

“對不起,歐維,不應該這麼嘮叨,耽誤你時間瞭。”

她回到屋裡。歐維手裡拿著鐵皮和貓一起留在原地,門合上的時候,他自言自語般地說瞭句什麼。安妮塔驚訝地轉過身,從門縫中再次探出頭來看著他。

“你說什麼?”

歐維扭瞭一下身子,沒有抬眼去迎她的目光。他轉身邁步離開,言語就像不由自主地蹦出來似的:

“我說,要是你那該死的暖氣片再出問題,盡管來按我的門鈴,貓和我都在傢。”

安妮塔佈滿皺紋的臉露出驚訝的笑容來。她朝門外邁出半步,看上去就像還有話要說。或許是關於索雅,比如她對她最好的朋友有多麼深沉的思念。她多懷念差不多將近四十年以前他們剛剛搬來這個小區時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光,她甚至懷念魯尼和歐維之間的爭執,但歐維已經在拐角處消失瞭。

歐維和貓回到儲藏室,取出薩博的備用電池和兩把大金屬鉗。然後他把那片大鐵皮鋪在儲藏室和房子之間的地上,仔細地在上面蓋上一層雪。

他站在貓身邊,仔細檢驗瞭自己的傑作好一會兒。一個完美的陷阱,隱藏在冰雪下,通電待命。看上去是非常合情理的報復。下次那個黴女再牽著狗崽子來歐維這邊地上撒尿,就會尿在這塊通瞭電的鐵皮上。到時候,看看他們到底會覺得這多有趣,歐維想。

“得好好他媽電它一回。”他仔細跟貓咪講解道。

貓歪著腦袋打量著鐵皮。

“就像一道閃電擊中尿道。”歐維說。

貓望瞭他很久,像在說:“你不是當真的吧?”歐維把手插進兜裡,搖搖頭。

“不行,不行。”他嘆瞭口氣。

他們沉默地站在那兒。

“當然不行。”歐維又說瞭一遍,撓撓自己的下巴。

接著他收起電池、鉗子和鐵皮,把它們塞進車庫。他並不覺得黴女和狗崽子不該遭到電擊的報應,而是完全活該。但他意識到,很久以前,有人提醒過他好心幹壞事和存心幹壞事的區別。

“但這個主意真他媽不賴吧?”回傢的時候,他對貓說。

貓一點都沒有認同的意思。

“你肯定覺得通瞭電也不管用。真管用!我試過!這你得承認!”歐維在它身後嚷嚷。

貓走進客廳,那肢體語言像在明確表示:“承認承認,肯定管用……”

然後他們共進午餐。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