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個叫魯尼的男人

索雅總說歐維“得理不饒人”。比方說,自從九十年代末他買蛋糕人傢錯找瞭零錢那回以後,他八年沒再光顧那傢本地面包房。歐維稱之為“有原則”。他們在這個詞上的意見從未達成一致。

他知道他和魯尼無法重歸於好讓她很失望。他知道他和魯尼之間的敵意間接導致索雅和安妮塔無法成為她們原本可以成為的密友。但當矛盾持續足夠長時間以後,就再也無法化解,原因很簡單,沒人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歐維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

他隻知道是怎麼結束的。

一輛寶馬。當然,有人理解,也有人不理解。有人不覺得感情和汽車能扯上幹系,但至於為什麼這兩個男人老死不相往來,永遠說不清道不明。

起初總是很無辜,那時歐維和索雅剛從西班牙回來,也就是那場車禍後不久。那年夏天,歐維為傢門口的庭院鋪瞭新的地磚,而魯尼在自己的庭院周圍豎起瞭柵欄。於是,歐維當然豎瞭一圈更高的柵欄,然後魯尼去瞭趟施工用品店,幾天後,他在小區裡逢人就說自己“造瞭個遊泳池”。才他媽不是什麼遊泳池,歐維對索雅抱怨。就是給魯尼和安妮塔剛剛誕生的小傢夥挖瞭個小池塘,僅此而已。有段時間,歐維盤算著要去建築管理部門舉報,說那是違章搭建,這下索雅說他過分瞭,把他支出去修理草坪並“冷靜冷靜”。雖然這完全不能讓他冷靜下來,歐維還是照辦瞭。

草坪又窄又長,大約五米寬,躺在歐維和魯尼的房子之間以及背後。很快索雅和安妮塔就把這些區域命名為“中立地區”。沒人知道這片草坪為什麼長在這兒,或要滿足什麼功能,但當時排屋小區興建的時候,那幾個民用建築師認為那兒就應該有些,也沒別的什麼原因,就是畫到圖紙上好看。歐維和魯尼成立社區公共管理委員會並且沒鬧翻的時候,他們倆同時決定歐維應該當“草坪主管”,負責修剪事宜。之後許多年,這事兒都歸歐維管。有那麼一回,其他鄰居建議委員會應該在草坪上設置桌椅,使其成為“所有鄰居的公共戶外場所”,但歐維和魯尼當然就給否決瞭。不然這兒肯定立馬變成馬戲場,專門生產噪音。

從此以後,天下太平。反正有歐維和魯尼這樣的男人摻和的天下,這已經算是很太平瞭。

魯尼造完他的“遊泳池”後不久,一隻老鼠飛奔著經過歐維傢的院子,竄過剛修剪好的草坪,消失在對面的樹林裡。歐維立即在社區委員會裡召開瞭“緊急會議”,要求每戶居民都在自傢門口擺放老鼠藥。其他鄰居當然反對,因為他們常看見樹林裡有刺蝟出沒,他們擔心刺蝟也會誤食老鼠藥。魯尼也反對,因為他擔心老鼠會帶著藥跑到他的池子裡去。歐維建議魯尼系上襯衣扣子,找個心理醫生幫他消除住在“蔚藍海岸”的幻覺。於是魯尼拿歐維開瞭個蹩腳的玩笑,說他看到的老鼠才是幻覺。其他人都笑瞭。為此歐維永遠不會原諒魯尼。第二天早晨,有人把鳥食在魯尼的院子裡撒瞭個遍,接著兩個星期,魯尼用鏟子趕走瞭一打吸塵器大小的老鼠。之後歐維自然獲準擺上瞭老鼠藥,但魯尼嘴裡一直念叨著要找他算賬。

兩年後,魯尼在那場重大的砍樹糾紛中取得瞭勝利,他在年度會議上獲準砍掉那棵擋住他和安妮塔臥室夕陽的樹。同一棵樹在另一側幫助歐維和索雅擋掉瞭刺眼的朝陽。另外,他還成功駁回瞭憤怒的歐維對社區委員會提出的為他支付遮陽篷費用的要求。

第二年冬天,歐維在鏟雪沖突中扳回一局,當時魯尼想自封“鏟雪組長”,同時迫使委員會購買一臺巨型鏟雪機。歐維當然不會容忍魯尼開個由委員會買單的混賬機器,往歐維傢窗戶上噴雪片子,這一點,他已在委員會上說得明明白白。

魯尼仍然當選鏟雪組長,但讓他懊惱的是,整個冬天,他不得不徒步、徒手鏟房子之間的雪。結果當然是他鏟遍瞭整個小區,除瞭歐維和索雅傢門口,但歐維滿不在乎。就為瞭跟魯尼賭氣,一月中旬,歐維跑去找來瞭一臺大鏟雪機,鏟掉瞭傢門口十平方米之內的積雪。魯尼當然因此大光其火,歐維至今懷著愉悅的心情牢記在心。

之後那個夏天,魯尼當然又想方設法報瞭仇,他買瞭一臺那種駭人聽聞的魔鬼割草機。然後他通過一系列謊言和陰謀在年會上奪取瞭歐維割草的權力。如今他“比前負責人多瞭一些專業的工具”,魯尼邊說邊沖歐維的方向獰笑。歐維當然無法證明魯尼在年會上成功上位是靠謊言和陰謀,但他堅信事實就是如此。“該死的聒噪機”,每次魯尼神氣活現地像個牛仔似的騎著座駕經過窗前,歐維都這麼問候那臺割草機。

四年後,歐維總算逮著機會還以顏色,他成功阻撓魯尼給自傢房子換窗的計劃,在三十三封投訴信外加十來通憤怒的電話之後,城市規劃辦終於妥協,接受歐維那套“破壞社區整體建築風格”的說辭。之後三年魯尼都拒絕提歐維的名字,隻管他叫“該死的老官僚”。歐維把這話當補藥吃。一年以後,他自己換瞭窗。

後一年冬天,管理委員會決定,整個小區需要統一更換新的集中供暖系統。純屬偶然,魯尼和歐維在需要更換何種暖氣的看法上截然不同,這場被其他鄰居戲稱為“水泵事件”的鬥爭,在兩個男人之間愈演愈烈。

就這樣,年復一年。

但正如索雅曾說過的那樣,總也有些別樣的時刻。並不多。但她和安妮塔這樣的女人總能分秒必爭充分利用這種時刻。畢竟他們倆不總是針鋒相對。比方說八十年代的某個夏天,歐維買瞭一輛薩博9000,而魯尼買瞭輛沃爾沃760。他們倆心情都很好,以至於和睦相處瞭好幾周。索雅和安妮塔居然趁機安排四人共進瞭幾次晚餐。魯尼和安妮塔的兒子當時剛邁入青春期,正值各種不討人喜歡、不懂禮貌的時候,坐在桌子一角像個悶悶不樂的擺設。這孩子生來就是個暴脾氣,索雅曾不無憂傷地說。但歐維和魯尼居然破天荒地還能在晚上一起來上一杯威士忌。

那年夏天最後一頓晚餐,很不幸,歐維和魯尼都決定要燒烤。當然他們很快就圍繞“何種步驟點燃歐維的燒烤架更高效”這個問題爭執瞭起來。十五分鐘以後,由於爭吵的音量過高,索雅和安妮塔都不得不同意還是各自回傢吃飯更好。兩個男人直到各自賣掉舊車,一個買瞭一輛新沃爾沃760(渦輪驅動),另一個買瞭輛薩博9000之後,才又說上話。

那段時間內,小區裡的鄰居搬進又搬出。最後那些聯排別墅門鬥裡的新面孔太蕪雜,他們幹脆揉在一起成瞭灰色的一團。原來長著樹林的地方,現在隻剩幾桿大吊車。歐維和魯尼站在各自傢門口雙手頑固地插在兜裡,就像兩尊屹立於新時代的古老紀念碑,賊眉鼠眼的房地產經銷商紮著西柚大的領帶結穿行在狹小的街道上,看他們倆的眼神如同禿鷲看見上瞭年紀的水牛。歐維和魯尼都意識到,可不能等他們招來幾個顧問住進那些房子裡。

魯尼和安妮塔的兒子剛滿二十歲就離開瞭傢,那是九十年代初。歐維從索雅那裡得知,他去瞭美國。之後他們幾乎沒見過他。聖誕前後,安妮塔還能接到個把電話,但“他自顧不暇呀”,安妮塔想打起精神來的時候總這麼說,雖然索雅明明看見她強忍淚水。有些男孩可以頭也不回地拋開一切一走瞭之。僅此而已。

魯尼從未對此發表意見,但認識他很長時間的人都發現,之後的幾年裡,他矮瞭好幾公分,就好像他在深深嘆瞭口氣後塌陷下去,從此再沒能真正喘上氣來。

幾年後,歐維和魯尼為瞭集中供暖的事爭執瞭不下百次。一次居民大會中,歐維一怒之下奪門而出,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兩個男人之間的最後一戰發生在二十一世紀初。魯尼從亞洲訂瞭個自動割草機器人,可以獨自在屋後的草坪上瘋狂地割草。魯尼可以遠程編制程序讓它以“特殊的模式”工作,一天索雅從安妮塔傢回來後激動地說。歐維很快意識到,所謂“特殊的模式”,就是這個機器雜種堅持不懈地整夜在歐維和索雅的臥室窗前轉悠著興奮地吵吵。一天夜裡,索雅看到歐維提起一把螺絲刀從院門沖瞭出去。第二天早晨,機器人無緣無故地一頭紮進瞭魯尼的遊泳池。

之後那個月,魯尼第一次進醫院。他再也沒買新的割草機。歐維自己也不清楚他們之間的仇恨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一切都結束瞭。從此以後,一切的記憶就隻剩下歐維一個人,再也沒有魯尼。

一定有人會覺得,男人的感情怎麼能用他們開的車來解讀。

當他們剛搬進連排別墅區的時候,歐維開一輛薩博96,而魯尼開一輛沃爾沃244。意外之後,為瞭能裝下索雅的輪椅,歐維換瞭一輛薩博95。同年魯尼換瞭輛沃爾沃的245,好裝下童車。三年以後,索雅換瞭一輛現代的折疊輪椅,於是歐維買瞭兩廂的薩博900。魯尼買瞭輛沃爾沃265,因為安妮塔開始念叨著想要第二個孩子。

然後歐維又買過兩輛薩博900,直到他買瞭第一輛薩博9000。魯尼又買瞭一輛沃爾沃265,後來換成瞭沃爾沃745。但第二個孩子沒有來。一天晚上索雅回傢說安妮塔去看瞭醫生。

一周後,魯尼的車庫裡進瞭一輛沃爾沃740,三廂的。

歐維洗薩博的時候瞥見瞭那輛新車。當晚魯尼提著半瓶威士忌來找他,但對於那件事,他們隻字不提。

或許沒能出世的孩子帶來的悲傷本來可以拉近這兩個人的關系。但這種形式的悲傷是不可靠的,如果兩個人不分擔這份悲傷,就會被這悲傷分開。或許歐維無法原諒魯尼是因為盡管他已經有瞭一個兒子卻根本不知道如何與之相處。或許魯尼無法原諒歐維是因為他無法得到歐維的原諒。或許他們都無法原諒自己,因為沒能把自己深愛的女人最想要的東西給她們。然後魯尼和安妮塔的小傢夥長大瞭,一有機會就遠走他鄉。於是魯尼就去買瞭一輛隻坐得下兩個人和一個手袋的寶馬跑車。因為現在隻剩下他和安妮塔兩個人,他們在停車場相遇時他對索雅說。“總不能一輩子開沃爾沃。”他口是心非地笑著。她聽出他有些哽咽。就是在那一刻,歐維意識到,一部分的魯尼已經永遠放棄瞭。因此,或許無論是歐維,還是魯尼,都無法原諒他。

所以,肯定有人覺得男人的感情可以用車來解讀,但他們錯瞭。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