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個字母

羅伯特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很簡單,是個隻能向前走的黏土玩偶。每次父母在屋外花園款待賓客,討論維多利亞登基和憲章派改革,羅伯特就跟著玩偶穿行於傢宅的走廊裡,遇到拐彎時幫玩偶轉向,或者把它送回開始的地方。玩偶不會執行命令,也不呈現任何知覺;若是遇到墻壁,黏土小人兒隻會一直向前踏步,直到將兩臂和雙腿碾成奇形怪狀的鰭肢。有時候羅伯特會看著它那麼做——純粹為瞭逗自己開心。等玩偶的四肢徹底沒瞭形狀,他就撿起玩偶,掏出名字,讓玩偶在邁步的當口停下動作。接下來,他把玩偶的身體重新揉成一團,在木板上攤平,捏成另一個人形,或者一條腿畸形,或者兩條腿長短不同。他把名字塞回去,玩偶一起來就跌倒,拖著身體轉圈。

羅伯特喜歡的並不是捏泥人,而是勘測這個名字的極限。他想弄明白這具軀體改造到什麼程度才無法被名字驅動。為瞭節省捏泥人的時間,他很少添加裝飾性的細節;他對泥人軀體的改造僅限於測試名字的需要。

他的另一個玩偶用四條腿走路。這個軀體很漂亮,是匹栩栩如生的瓷馬,但羅伯特更感興趣的是拿它的名字做試驗。這個名字能執行“開始”和“停下”命令,有足夠的知覺避開障礙物,羅伯特嘗試著將這個名字插進他自己造物的軀體裡。但這個名字對軀體的要求更加確切,他無法捏出可以讓它驅動的黏土軀體。他分別塑造瞭四條腿,然後粘在軀體上,但他無法完全抹去接縫;名字不認為這具軀體是個連續的整體。

他仔細查看兩個名字本身,尋找將二足軀體和四足軀體區分開和允許軀體執行簡單命令的可置換要素。但兩個名字看起來迥然不同;兩小塊羊皮紙上都刻畫瞭七十二個小小的希伯來字母,一行六個,排成十二行,字母的順序在他眼中完全雜亂無章。

***

四年級學生羅伯特·斯特拉頓和他的同學們安安靜靜地坐在課堂上,特裡維廉大師在幾排桌椅之間緩緩踱步。

“朗戴爾,名字的律條是什麼?”

“一切事物都是神的映像,因此,呃,所——”

“別浪費大傢的時間瞭。索伯恩,來講講什麼是名字的律條吧。”

“由於一切事物都是神的映像,因此一切名字都是神名的映像。”

“物體的真名是什麼?”

“真名反映瞭神名,正如物體反映瞭神。”

“真名的作用是什麼?”

“賦予物體以神力的映象。”

“正確。哈利威爾,署名的律條是什麼?”

自然哲學課到中午才結束,不過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剩下的時間不用聽從教誨。特裡維廉大師宣佈下課,切爾滕納姆學校的男孩們於是散去。

羅伯特回瞭趟宿舍,然後和他的朋友萊諾爾在操場邊碰頭。“這麼說,等待結束瞭?就是今天瞭?”羅伯特問。

“我不是說過瞭嗎?”

“那就快走吧。”兩人踏上去萊諾爾傢的一英裡半路程。

在切爾滕納姆學校的第一年裡,羅伯特和萊諾爾幾乎沒有交往;萊諾爾是走讀生,而羅伯特和所有寄宿生一樣,對走讀生抱有懷疑。有一次,純粹出於巧合,羅伯特在假期參觀大英博物館的時候遇到瞭萊諾爾。羅伯特熱愛博物館:脆弱的木乃伊,巨大的石棺;鴨嘴獸填充標本,鹽漬的美人魚;象牙、駝鹿角和獨角獸的角掛在墻上。那天他參觀的是元素精靈展,正在看解釋為何火蜥蜴未能參展的卡片時,他忽然認出右邊盯著罐子裡水精靈看的孩子是萊諾爾。攀談之後,兩人發現他們都對科學感興趣,於是就這麼變成瞭好朋友。

兩人走在路上,踢著一塊大鵝卵石傳來傳去。萊諾爾飛起一腳,石塊從羅伯特的腳踝之間鉆瞭過去,萊諾爾哈哈大笑。“真是一秒鐘也坐不住瞭,”他說,“再多一個律條,我非得崩潰不可。”

“他們何必費神管這門課叫自然哲學呢?”羅伯特說,“不如承認又是一門神學課好啦,一瞭百瞭。”兩人最近買瞭一本《命名法男孩指南》,書裡說命名師已經不再抱著神和神名不放瞭。最近的思潮認為,不僅存在具象的宇宙,還存在語義的宇宙,將物體和與之匹配的名字結合在一起,就能同時實現兩者的潛能。對於一個特定物體來說,並不隻有一個“真名”。依其具體形狀而定,一個物體或可與多個名字相配,也就是所謂的“佳名”。反過來,單獨一個名字也能適應物體形狀的顯著變化,他小時候的走路玩偶早就證明瞭這一點。

他們趕到萊諾爾傢,跟廚師打招呼說很快就來吃午飯,然後沖向屋後的花園。萊諾爾將花園裡的工具棚改造成瞭實驗室,他在這裡做各種實驗。羅伯特通常隔幾天就來坐一坐,但最近萊諾爾一直在做什麼秘密實驗,直到今天才肯讓羅伯特見識一下成果。萊諾爾請羅伯特在外面等候,他自己先進去,然後才招呼羅伯特進來。

棚子裡四面貼墻擺著長長的架子,架子上放滿瞭一排排小藥瓶——塞得緊緊的綠色玻璃瓶——以及各式各樣的巖石和礦物標本。遍佈污漬和灼痕的臺子占據瞭狹窄空間的最中央,臺子上是萊諾爾最新的實驗器材:一個固定在支架上的葫蘆形蒸餾瓶,底部泡在裝滿水的盆裡,盆子放在三腳架上,底下有一盞點燃的油燈。盆裡還插著水銀溫度計。

“看。”萊諾爾說。

羅伯特湊過去查看蒸餾瓶裡的東西。剛開始似乎隻是泡沫而已,就像從啤酒杯邊緣淌下來的一團酒沫。更仔細地端詳之後,他意識到他以為是水泡的東西其實是閃著微光的格柵上的一個個網格。泡沫裡是一個個雛形人:精子裡的微小胚胎。分開看,它們的軀體是透明的,但合起來,鱗莖狀的頭部和細繩般的四肢就構成瞭密集的白色泡沫。

“你朝罐子打手槍,然後給精子保暖?”他問,萊諾爾推瞭他一把。羅伯特笑著舉起雙手講和。“老天,說真的,奇跡啊。你是怎麼做到的?”

萊諾爾平靜下來,答道:“說到底就是個平衡問題。你要保證最適合的溫度,沒錯,但如果想讓它們成長,就還得保證合適的營養物比例。混合物太稀薄,它們就會餓死。太濃稠,它們又會過度活躍,開始互相爭鬥。”

“不是說笑吧?”

“是真的,不信就自己查資料好瞭。精子之間的爭鬥會導致畸形。如果進入卵子的是受損的胚胎,生下來的孩子就是畸形兒。”

“我還以為那是因為懷胎的母親受驚瞭呢。”羅伯特勉強能辨認出一個個胚胎裡蠕動著的微小人形。他意識到泡沫之所以在緩緩攪動,正是因為這種集體運動。

“那隻是針對某幾種殘疾類型而已,例如多毛和胎記。而那些缺胳膊少腿或四肢畸形的,是因為在還是精子的時候參與瞭爭鬥。所以你提供的營養物不能太濃,特別是在它們無處可去的情況下;精子會陷入狂暴。那樣它們很快就會死個精光。”

“你能讓它們存活多久?”

“恐怕沒多久,”萊諾爾說,“如果無法接觸卵子,就很難讓它們保持存活。有篇文章說法國有個精子長到瞭拳頭大小,那裡有全世界最好的器材。我隻想看看我能不能做到罷瞭。”

羅伯特盯著泡沫,想起瞭特裡維廉大師灌輸給大傢的預成律條:一切活物都是在很久以前同時被創造的,今日出生的僅僅是以往的細微之物放大後的結果。盡管看起來是新近剛創造的,但雛形人早就存在瞭無數年歲;在整個人類歷史之中,它們一直棲息在一代代先祖體內,等待機會誕生出世。

事實上,等待誕生的不隻是它們;他本人在出生前肯定也等待過。如果做試驗的是羅伯特的父親,羅伯特看見的小小人形就將是他未能出生的兄弟姐妹。他知道它們在接觸卵子前並沒有知覺,但還是禁不住琢磨,它們若是有知覺的話會有什麼念頭。他想象著自己軀體的知覺,每一根骨頭和每一個器官都柔軟透明如明膠,和無數一模一樣的兄弟姐妹粘在一起。那會是什麼樣呢?隔著透明的眼瞼張望,意識到遠處的大山其實是個人,認出那是它的兄弟?如果它知道隻要能鉆進卵子,就可以變得和那尊巨像一樣龐大,一樣堅固,那會怎樣呢?難怪它們要爭鬥不休。

***

羅伯特·斯特拉頓在劍橋三一學院時還在學習命名法。他研究幾個世紀前寫成的卡巴拉文本,那時候命名師叫ba’alei shem,自動機叫golem,奠定瞭命名科學基礎的文本有:《創造之書》、沃爾姆斯的以利亞撒的《秘中之秘》和阿佈拉菲亞的《將來世界的生命》。接著他開始鉆研將字母排列技法置於更廣泛的哲學和數學語境之中的煉金術專著:尤依的《大術》、阿格裡帕的《秘教哲學》和迪伊的《象形文字的單子》。

他學到每個名字都是幾個稱號的組合,每個稱號都闡明一種特性或能力。將描述所需特性的全部詞語進行匯編得到稱號,包括現存和已滅絕的各種語言中的同源詞和原型詞。通過有選擇地代換其中的字母並改變順序,你能從這些字詞中提取出共同的基本要素,那就是這種特性的稱號。在有些情況下,稱號可用作三角測量的基準,幫助人們推導任何語言都沒有描述過的特性的稱號。整個過程不但依賴規則,也需要直覺;選擇最適合的字母排列這種技能是無法傳授的。

他還研究瞭當代的名字組合和分解技法,組合是將一組洗練但有喚起能力的稱號打碎混合成由看似隨機的字母序列構成的名字,分解是將名字拆分成組成名字的一個個稱號。不是每一種組合方法都有與之匹配的分解手段,一個強有力的名字在因子化後得到的一組稱號有可能異於當初用來生成這個名字的那一組稱號。有些名字抗拒因子化,命名師還在研究各種新技法,以揭穿其中的奧妙。

命名學在這個時期經歷瞭某種革命。長久以來,一直存在著兩類名字,一類用於驅動軀體,一類起著護符的作用。健康護符保護佩戴者遠離傷害和疾病,其他護符能使傢宅防火或海船免災。但最近這兩類名字的界限開始模糊,得到的結果令人興奮。

新近興起的熱力學建立瞭熱和功之間的轉換關系,解釋瞭自動機如何通過吸收環境熱能獲取動能。一位柏林的命名師基於對熱的新理解發明出瞭新的護符,能讓一具軀體在一個地方吸收熱能,然後到另一個地方釋放出來。比起用揮發性液體蒸發制冷,使用這種護符的冰箱更加簡單和高效,也就擁有更廣闊的商業應用前景。類似的護符也大大改善瞭自動機,例如一位愛丁堡的命名師研究出瞭防止物品遺失的護符,他以此註冊瞭一種傢用自動機的專利,這種自動機能將物品放回指定的位置。

斯特拉頓畢業後定居倫敦,在英國最頂尖的自動機制造商科德制造公司擔任命名師。

***

斯特拉頓最新制造的自動機——用熟石膏澆註而成——落後幾步跟著他走進工廠大樓。這是一幢龐大的磚石建築物,整個屋頂都是天窗;半幢大樓用於澆鑄金屬,另外半幢用來生產陶瓷制品。兩邊各有一條蜿蜒小徑,連接一個個房間,一個房間一道工序,原材料從頭走到尾就成瞭自動機。斯特拉頓和他的自動機走進瞭陶瓷廠房。

他們走過一排混合黏土的矮罐。不同的罐子裝著不同等級的黏土,從最常見的紅土到最精細的白色高嶺土都有,很像盛滿液體巧克力或厚奶油的大杯子;但強烈的礦物味道打破瞭這個幻覺。攪拌黏土的槳葉通過許多齒輪連接在動力軸上,動力軸有整個廠房那麼長,就安裝在天窗底下。廠房的盡頭是自動機引擎:鑄鐵巨人不知疲倦地搖動曲柄,驅使齒輪轉動。走過巨人的時候,斯特拉頓感覺到絲絲涼意,因為引擎正在從周圍吸收熱能。

下一個房間放著用於澆註的模具。墻邊摞著許多白堊色的外殼,上面是各種自動機的反向輪廓。在廠房的中央,穿著圍裙的熟練工雕刻師或單獨或成對地加工著一個個繭囊,自動機將從中破殼而出。

離他最近的雕刻師正在裝配模具,要澆註的是推車手:一個寬腦袋的四足自動機,用來在采礦場推裝礦石的小車。年輕人抬起頭看著他,問:“您要找什麼人嗎,先生?”

“我是來見威洛比大師的。”斯特拉頓答道。

“原來如此,不好意思,他應該馬上就到。”雕刻師埋頭繼續做事。哈羅德·威洛比是一級雕刻大師;斯特拉頓想請教大師如何設計可重復使用的模具來澆註自動機。趁著等待的當口,斯特拉頓無所事事地漫步於模具之間。他的自動機動也不動地站在原處,準備執行下一道指令。

威洛比從金工車間的門進來,鑄造的熱氣烤得他面頰緋紅。“很抱歉,斯特拉頓先生,我遲到瞭。”他說,“這幾周我們一直在準備制造一個大型青銅自動機,今天是澆鑄的日子,這種時候可不能撇下小夥子們走開。”

“完全理解。”斯特拉頓答道。

威洛比沒有浪費一秒鐘,徑直走向新的自動機。“這就是你讓莫爾忙活瞭好幾個月的東西?”莫爾是幫助斯特拉頓完成工作的熟練工。

斯特拉頓點點頭,“那孩子活幹得很不錯。”莫爾按照斯特拉頓的要求制作瞭無數個軀體,基調相同,細節上有所變化:先將塑形黏土添加到骨架上,然後澆註石膏,供斯特拉頓測試一個個名字。

威洛比打量著這具軀體。“有些細節很漂亮,看起來並不復雜嘛——咦,等一等。”他指著自動機的雙手:不是傳統的槳葉或連指手套形狀,而是能在表面上看見凹槽,這說明這雙手有指頭——完整的指頭,每隻手都有一根大拇指和四根單獨分開的手指。“你不是想說它們都能動吧?”

“正是如此。”

威洛比的懷疑寫在臉上。“動給我看看。”

斯特拉頓命令自動機。“伸縮手指。”自動機攤開雙手,輪流收縮伸直每根手指,然後將雙臂放回身體兩側。

“恭喜你,斯特拉頓先生。”雕刻師說。他蹲下去,更仔細地查看自動機的手指。“要讓手指的每個關節在名字的驅使下都能活動?”

“正是如此。能為這樣的形體設計一套拼塊模具嗎?”

威洛比彈瞭幾下響舌。“有點麻煩,”他說,“每次澆註最好都用廢棄的模具。就算是拼塊模具,對於陶瓷來說也還是非常昂貴。”

“我認為這筆費用值得花。請允許我演示一下。”斯特拉頓命令自動機,“澆註一個軀體;使用那邊的模具。”

自動機挪著步子走到墻邊,撿起斯特拉頓所指的幾塊模具:這是陶瓷小信使的模具。幾個熟練工停下手裡的活計,望著自動機走到工作區。自動機將幾個組件拼起來,用細繩捆緊。幾位雕刻師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動機的手指運動:將細繩的末端繞個圈,再穿過去,打成一個結。接著,自動機將裝配好的模具豎起來,去拿裝黏土的罐子。

“夠瞭。”威洛比說。自動機停下工作,恢復最初的站姿。威洛比一邊查看模具,一邊問斯特拉頓:“你親自訓練它的?”

“對。我想讓莫爾訓練它澆鑄金屬。”

“你有能學習其他工作的名字嗎?”

“暫時還沒有。但有理由相信存在一系列這種名字,每一個需要精細手工的技能都對應一個名字。”

“愣著幹什麼?”威洛比註意到其他雕刻師在看,大聲喊道,“手閑瞭是吧?有的是事情可以分給你們做。”工人連忙低頭做事,威洛比繼續對斯特拉頓說:“咱們去你的辦公室接著談吧。”

“好的。”斯特拉頓和威洛比走向公司連體式建築的最前端,他示意自動機跟上。兩人首先走進斯特拉頓辦公室背後的工作室。一進門,斯特拉頓就問雕刻師:“你反對我的自動機?”

威洛比打量著安裝在工作臺上的一雙黏土手。工作臺背後的墻上釘著一組示意圖,展示的是這雙手的不同姿勢。“模仿人手,非常瞭不起。但我有些不安,因為你訓練新自動機學習的第一個技能是雕刻。”

“如果你擔心我想用自動機替換雕刻師,那大可不必。這絕對不是我的目標。”

“真讓我松瞭一口氣,”威洛比說,“那你為什麼選擇雕刻?”

“這隻是一條蜿蜒小徑的第一步。我的最終目標是降低自動機引擎的制造費用,讓大部分傢庭都買得起。”

威洛比的困惑顯而易見。“老天在上,請問一個傢庭要引擎幹什麼?”

“驅動織佈機,比方說。”

“然後呢?”

“你見過紡織廠雇用的童工嗎?他們幹活幹得筋疲力盡,肺部被棉塵阻塞;他們病得厲害,很難相信他們能活到成年。便宜的衣服以工人的健康為代價;作坊時代紡織業的織工待遇要好得多。”

“正是動力織佈機把織工趕出瞭作坊。現在怎麼可能又讓他們回去?”

斯特拉頓先前從未討論過這個話題,此刻很高興能有機會闡述想法。“自動機引擎的價格一直很昂貴,因此紡織廠往往用一臺大型煤炭熱力引擎驅動幾十臺織佈機。但是我這種自動機卻能以非常便宜的費用鑄造引擎。如果織工及其傢庭買得起一臺小型自動機引擎,能夠驅動幾臺織佈機,那他們就可以像以前那樣在傢裡織佈瞭。人們不需要忍受工廠的惡劣條件也能得到可觀的收入。”

“你忘瞭織佈機本身的費用,”威洛比淡然道,像是在遷就斯特拉頓,“動力織佈機比舊式的手動織佈機要昂貴得多。”

“我的自動機也能協助制造鑄鐵部件,從而降低動力織佈機和其他機器的價格。這不是萬應良藥,我明白,但我仍舊相信更便宜的引擎能讓個體手藝人過上更體面的生活。”

“你對社會改良的決心讓人敬佩。可是,允許我說一句,對於你提到的社會疾病,還存在更簡單的治療手段:減少工作時長,改善工作條件。你不需要擾亂制造業的整個體系。”

“我認為我的提議更像是修復,而非擾亂。”

威洛比被激怒瞭。“重返傢庭經濟,您的建議好得很,妙得很,但雕刻師怎麼辦呢?意圖暫且不論,但你的自動機將讓雕刻師失業。他們當瞭這麼多年學徒,熬過瞭這麼多年訓練。到時候他們該怎麼養活傢人呢?”

斯特拉頓沒料到威洛比的口氣會這麼兇。“你高估瞭我的命名師才能。”他嘗試著緩和氣氛。但雕刻師仍舊拉長著臉。他繼續道:“這些自動機的學習能力極其有限。它們能拼裝模具,但永遠沒法設計模具;雕刻的核心工藝隻能由雕刻師完成。剛才會面之前,你剛指導瞭幾名熟練工澆鑄一個大型青銅自動機;自動機永遠不可能協同完成工作,隻能執行機械的任務。”

“要是整個學徒期都在看著自動機替他們做事,那能培養出什麼雕刻師呀?我絕不允許這麼可敬的職業淪落為木偶戲。”

“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這下輪到斯特拉頓生氣瞭,“聽聽你自己說的話吧,你希望你的職業所保留的東西,正是織工們被迫放棄的。我相信我的自動機能讓其他職業恢復尊嚴,而你們的行當也不需要付出巨大代價。”

威洛比像是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光是自動機制造自動機這個念頭就夠瞭!你的想法不但侮辱人,而且還預示著災難。有首民謠怎麼唱來著?說掃帚柄拎水桶,後來發狂瞭的那首?”

“你說的是《魔法師的學徒》?”斯特拉頓說,“這個類比太荒謬瞭。我的自動機離瞭人類沒法自我復制,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列舉反對意見瞭。知道嗎,有一頭會跳舞的熊很快就要在倫敦芭蕾舞劇院演出瞭。”

“如果你有興趣制造跳芭蕾舞的自動機,我肯定百分之百支持。但是,你不能繼續研究這種靈巧自動機瞭。”

“請原諒,先生,您的決定可無法左右我。”

“沒有雕刻師的合作,你的工作將很難開展。我將召回莫爾,並禁止其他熟練工在這項研究中以任何方式幫助你。”

斯特拉頓大吃一驚。“你的反應完全沒有根據。”

“我認為非常合理。”

“這樣的話,我就找其他制造廠的雕刻師合作。”

威洛比皺起眉頭。“我會找雕刻師兄弟會的首領談話,建議他禁止兄弟會的所有成員為你澆註自動機。”

斯特拉頓不由血氣上湧。“你嚇不住我,”他說,“你願意怎樣就怎樣,但攔不住我的研究。”

“我認為這次談話可以結束瞭,”威洛比大步走向門口,“祝你日安,斯特拉頓先生。”

“祝你日安。”斯特拉頓氣沖沖地答道。

***

第二天中午,斯特拉頓在科德制造公司所在的朗伯斯區散步。走瞭幾個街區,他拐進一個當地市場。有時候,你能在幾筐蜿蜒扭動的鰻魚和擺著廉價鐘表的毛毯之間找到自動機玩偶,斯特拉頓還像小時候那樣樂於見到最新的型號。今天他註意到瞭一對盒裝玩偶,塗成探險傢和野人的模樣。他看得正起勁,忽然聽到幾個秘方小販在爭奪一個流著鼻涕的行人。

“先生,看來你的健康護符不太奏效,”小桌上擺滿方形鐵皮罐頭的男人說,“救星就是磁能的治療力量,濃縮在塞奇威克醫生的極化藥片裡!”

“胡說八道!”一個老婦人駁斥道,“你需要的是曼德拉草的酊劑,萬試萬靈!”她舉起一小瓶透明的液體。“提取的時候狗都還沒涼透呢!沒有比它更有效的瞭。”

斯特拉頓沒看到其他新玩偶,便離開市場繼續散步,思緒回到昨天威洛比的話上。如果雕刻師行會拒絕合作,他就隻好雇用獨立雕刻師瞭。他還沒有和這種人合作過,因此需要先行調查一番;獨立雕刻師表面上隻澆鑄用已進入公有領域的名字驅動的軀體,但有些人私下裡卻在侵犯版權和從事盜版,和他們合作將永遠污損他的名譽。

“斯特拉頓先生。”

斯特拉頓抬起頭。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個頭不高,瘦削結實,衣著簡樸。“是的,先生,請問我們認識嗎?”

“不,先生。我叫戴維斯,菲爾德赫斯特勛爵的屬下。”他遞給斯特拉頓一張印著菲爾德赫斯特傢徽的名片。

愛德華·梅特蘭,第三代菲爾德赫斯特伯爵,著名的動物學傢和比較解剖學傢,皇傢學會的現任會長。斯特拉頓在皇傢學會的研討會上聽過他的講演,但沒人介紹他們認識。“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菲爾德赫斯特勛爵想和您聊聊,看您方便,越早越好,討論您最近的工作。”

斯特拉頓琢磨著伯爵怎麼會知道他在研究什麼。“為什麼不去我辦公室找我?”

“就此事而言,菲爾德赫斯特勛爵希望能低調行事。”斯特拉頓挑起眉毛,但戴維斯沒有進一步解釋。“今晚有空嗎?”

這麼邀請很不尋常,但仍舊是一份殊榮。“當然。請轉告菲爾德赫斯特勛爵我倍感榮幸。”

“今晚八點會有馬車去您住處接您。”

戴維斯碰碰帽子,轉身走開。

八點整,戴維斯和馬車如期而至。馬車非常豪華,內部是上漆的紅木、拋光的黃銅和拉毛的天鵝絨。拉車的牽引機也非常昂貴,是一匹青銅澆鑄的戰馬,不需要禦者將其引至熟悉的目的地。

坐進車裡,戴維斯彬彬有禮,但不肯回答任何問題。他顯然不是貼身男仆,也不是秘書,斯特拉頓弄不清他究竟是哪一種屬下。馬車載著他們出瞭倫敦,駛入鄉野,最後抵達的是達靈頓公館,這是菲爾德赫斯特傢族的產業之一。

戴維斯領著斯特拉頓進門穿過前廳,帶他來到一間裝飾優雅的書房;戴維斯沒有進去,而是關門離開。

書桌後面坐著的粗壯男人身穿絲綢外衣,打著領結;寬臉膛上皺紋很深,留著毛茸茸的灰色羊排絡腮胡。斯特拉頓立刻認出瞭他。

“菲爾德赫斯特勛爵,很榮幸見到您。”

“很高興見到你,斯特拉頓先生。你最近的工作非常出色。”

“過獎過獎。我都不知道我的工作這麼有名氣瞭。”

“我花瞭很大力氣關註這類事情。請坐,跟我說說你為什麼會研究這種自動機。”

斯特拉頓解釋瞭他制造人人買得起的引擎的計劃。菲爾德赫斯特饒有興致地聽著,不時恰到好處地點評兩句。

“多麼令人敬佩的目標,”他點頭贊許道,“很高興你擁有如此仁慈的動機,我想請你協助我正在領導的一項研究。”

“能為您效勞,那是我的榮幸。”

“謝謝。”菲爾德赫斯特的表情變得嚴肅,“事情性命攸關。在我講下去之前,你必須對我保證,你將保密我以最大信任向你披露的任何內容。”

斯特拉頓直視伯爵的眼睛。“我以紳士的榮譽保證,大人,我絕不會泄露你對我講述的任何內容。”

“謝謝你,斯特拉頓先生。請跟我來。”菲爾德赫斯特打開書房後墻上的門,領著斯特拉頓走進一條短通道。通道盡頭是一間實驗室。一塵不染的長工作臺被隔成幾個位置,每個位置上都有一部顯微鏡和一套黃銅框架機械,框架上有三個互相垂直的滾花輪,用於精密微調。最裡面的位置上有個年長的男人正趴在顯微鏡上,聽見有人進來,他抬起瞭頭。

“斯特拉頓先生,相信你肯定認識阿什伯恩博士。”

斯特拉頓沒料到會見到他,有一瞬間連話都說不出瞭。斯特拉頓在三一學院念書的時候,尼古拉斯·阿什伯恩曾是那裡的講師,但幾年前他辭職離開,據說是去從事什麼“異端”研究瞭。斯特拉頓記憶中的阿什伯恩是最有激情的導師。年齡讓他的面頰變得瘦削,額頭愈加突出,但他的雙眼和以前一樣明亮和機敏。他拄著雕花的象牙拐杖走瞭過來。

“斯特拉頓,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我也是,先生。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這個夜晚將充滿驚奇,孩子,請作好準備。”他轉而對菲爾德赫斯特說,“可以開始瞭嗎?”

他們跟著菲爾德赫斯特走到實驗室的最裡面,他推開又一扇門,領著他們走下一道樓梯。“知情者隻有極少數幾個人,他們或者是皇傢學會的會員,或者是議會的議員,或者兩者皆是。五年前,巴黎的法蘭西自然科學院秘密接觸瞭我。他們想請英國科學傢確認實驗結果。”

“真的?”

“你能想象到他們有多不情願。可是,他們覺得這件事比兩國宿怨更重要,等我瞭解情況之後,也同意他們的看法。”

三人走進地窖。壁架上的煤氣燈射出光線,照出長形地窖可觀的尺寸;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根石柱拔地而起,撐住穹隆拱頂。地窖裡擺著一排又一排的低矮木臺,每個臺子上都有一個浴缸大小的容槽。容槽是鋅做的,四面各有一塊平板玻璃窺窗,裡面盛著略呈稻草色的透明液體。

斯特拉頓望著最近的容槽。漂浮在容槽中央的東西扭曲瞭光線,像是有一部分液體凝成瞭一塊。很難從容槽底部的斑駁光影中分辨出這團東西的形狀,因此他走到容槽的另一側,蹲下來借著一盞煤氣燈的火光仔細查看。凝塊原來是個朦朧的人形,透明如肉凍,以胎兒姿勢蜷縮在那裡。

“瞭不起。”斯特拉頓輕聲說。

“我們管它叫巨胚胎。”菲爾德赫斯特解釋道。

“是從精子培育而來的嗎?肯定花瞭幾十年吧。”

“更讓人驚奇的來瞭:並非如此。幾年前,巴黎的兩位博物學傢——迪比松和吉列——研究出瞭誘導精子胚胎過度生長的方法。迅速灌輸營養物質能讓胚胎在兩周內長到這個大小。”

斯特拉頓來來回回地看著,發現煤氣燈光線折射的角度略微有所不同,這說明巨胚胎的內臟器官已有邊界。“這東西……是活的嗎?”

“是活的,但和精子一樣沒有知覺。任何人工手段都無法代替妊娠,隻有卵子內的生命條件才能刺激胚胎生長。再說我們也缺少使胚胎轉化成人的母體影響,這僅僅是從尺度和規模上促使精子成熟。”菲爾德赫斯特朝巨胚胎打個手勢,“母體影響還向胚胎提供染色體和各種體貌特征。我們的巨胚胎除瞭性別之外沒有任何特征。每個雄性都是你看見的相同外形,所有雌性也是一模一樣。在同樣的性別之內,無論父親有多麼不同,你都沒法通過身體檢查區分開各個巨胚胎;隻有精確的記錄才能幫助我們辨認身份。”

斯特拉頓站起身。“如果不是想研究人工子宮,那這個試驗的目的何在呢?”

“測試物種不變性的概念是否正確。”伯爵意識到斯特拉頓不是動物學傢,繼續解釋道,“假如透鏡研磨師能制造出倍數無限大的顯微鏡,生物學傢就能查驗任何物種精子內棲息的後代子孫,看物種的外表是保持不變還是改變讓位給新物種。如果是後者,生物學傢還能確定轉變是漸進的還是突然的。

“可是,色像差使得任何光學設備的放大倍數都有上限。迪比松和吉列二位先生想到一個點子,也就是人工增大胚胎本身的尺寸。一旦胚胎達到其成熟個體的尺寸,我們就能從胚胎體內取出精子,再用同樣的方法增大胚胎。”菲爾德赫斯特走到旁邊的臺子前,指著上面的容槽說,“重復這個過程,我們就能查驗任何物種尚未出生的各級後代瞭。”

斯特拉頓環顧四周,成排的容槽有瞭全新的意義。“因此,他們壓縮瞭各代‘出生’的間隔,從而預先瀏覽我們的種系未來。”

“正是如此。”

“太有想法瞭!結果如何呢?”

“他們測試瞭許多種動物,但始終沒能觀察到任何變化。可是,在研究人類精子胚胎時,他們卻得到瞭奇異的結果。不出五代,男性胚胎將不再擁有精子,女性也不再有卵子。種系將終結於不育的一代。”

“我認為這並非完全出乎意料。”斯特拉頓看著凝膠人形說。“每重復一次,就會削弱有機體內的某種精華要素。積累到一定程度,後代肯定會變得過於貧弱,從而導致操作失敗。”

“迪比松和吉列剛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菲爾德赫斯特贊同道,“因此他們開始想辦法改進技術。然而,他們找不到巨胚胎和隨後幾代在尺寸和生命力上的區別,也找不到精子或卵子的數量下降的跡象;倒數第二代的生育能力和第一代一樣強。從正常到不育是一次突變。

“他們還發現瞭另一點異常:有些精子隻維持瞭四代或更少代,具體多少依照樣本而定,但同一個樣本之內絕無區別。他們測試瞭來自父子捐贈者的樣本,對於他們而言,父親的精子恰好能比兒子的多繁育一代。就我所知,有些捐贈者的年紀非常大瞭。他們的樣本裡雖說精子數量很少,但永遠比年富力強的兒子多一代。精子的繁殖能力與捐贈者是否健康、是否有活力並無關系,隻和捐贈者屬於哪個世代有關系。”

菲爾德赫斯特頓瞭頓,嚴峻地看著斯特拉頓說:“因此,科學院聯絡瞭我,看皇傢學會是否會得出相同的結果。我們和他們合作,采集瞭從拉普蘭人到霍屯督人的各種樣本,得到的結果始終不變。我們贊同這個結果所代表的意義:人類能夠繁衍的世代數量有限,五代之後的人類將是最後一代。”

***

斯特拉頓轉向阿什伯恩,希望導師承認這隻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但命名師長者卻一臉肅穆。斯特拉頓再次端詳巨胚胎,皺著眉頭思索剛剛聽到的內容。“如果您的分析確鑿無誤,其他物種肯定也面臨著類似的代數上限。但據我所知,我們還沒有觀察到物種的滅亡。”

菲爾德赫斯特點點頭,“你說得對。但是,我們有化石記錄可供佐證。化石記錄說明物種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任何變化,然後忽然被新的物種取而代之。災變論者認為劇烈的地質運動會導致物種滅絕。但從我們在預成論方面的研究結果可見,滅絕僅僅是因為物種達到瞭生存界限而已。這麼說吧,這是自然衰亡,而非意外死亡。”他朝來路打個手勢,“咱們回樓上去吧?”

斯特拉頓跟著兩位長者上樓,問道:“那麼新物種起源於哪裡呢?如果不是來自於現存物種,新物種難道還會自發產生嗎?”

“這一點尚無定論。通常隻有最簡單的生物才能自發產生:蛆和其他蠕蟲生物,通常是因熱力催發。災變論者設想中的各種事件,例如洪水、火山爆發、彗星撞擊,都會釋放出大量能量。也許這種級別的能量就可以對物質施加巨大的影響,因而產生一整個物種的有機體,棲息於少數幾個祖先體內。如果是這樣,災難要負責的就不單是集體滅絕瞭,還有事後新物種的產生。”

回到實驗室,兩位長者坐進椅子裡。斯特拉頓激動得無法落座。“如果有哪個物種和人類是由同一次大災變創造出來的,生命周期應該也同樣即將結束。你們是否發現還有其他物種也快要走到最後一代?”

菲爾德赫斯特搖搖頭。“還沒有。我們認為其他物種有不同的滅絕日期,與生物復雜程度有關系;人類應該是最復雜的有機體,如此復雜的有機體在單個精子內棲息的代數也許更少。”

“按照同樣的邏輯,”斯特拉頓反駁道,“也許人類的復雜程度使得人工加速生長技術不再適用。也許發現的限制屬於這套技術,而不是物種本身。”

“目光如炬,斯特拉頓先生。我們還在使用更接近人類的物種做實驗,例如黑猩猩和紅毛猩猩。但是,這個問題大概要到幾年後才能得到明確的答案,假如現在的分析沒有錯誤,那就有可能把時間白白浪費在等待核實上。我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但五代是一百多年以後——”他尷尬地停下,因為他忽視瞭最明顯的一點:不是所有人都在相同的年齡生下後代。

菲爾德赫斯特看懂瞭他的表情。“看來你想通瞭,為什麼來自同年齡捐贈者的精子樣本不一定擁有相同代數:部分譜系正在比其他譜系更快地走向終點。有些譜系內的男子總是很晚當父親,生育能力有可能再維持兩個世紀,而有些譜系則無疑已經走到瞭終點。”

斯特拉頓想象著後果。“隨著時間過去,大眾將越來越明顯地失去生育能力。不等末日降臨,人們就會陷入恐慌。”

“正是如此,暴亂將和世代耗盡一樣有效地滅絕我們這個物種。所以時間才如此寶貴。”

“您有什麼解決方案嗎?”

“請阿什伯恩博士詳細解釋一下吧。”伯爵答道。

阿什伯恩站起身,本能地擺出教授講課的架勢。“還記得為什麼會放棄用木頭做自動機的全部嘗試嗎?”

斯特拉頓被這個問題打瞭個措手不及。“應該是因為木頭的天然紋理構成瞭形狀,會與我們想雕刻的形狀產生沖突。現在有人在嘗試用橡膠當澆註材料,但還沒有誰獲得成功。”

“說得好。如果木頭的天然紋理是唯一的障礙,那麼動物的屍體為什麼不能被名字驅動呢?它們軀體的形狀應該很理想才對。”

“這個想法太可怖瞭;我無法想象這種試驗獲得成功。難道有人嘗試過不成?”

“事實上還真有,但同樣不成功。因此,存在兩條截然不同的研究道路,但都顆粒無收。這是否意味著無法用名字驅動有機物呢?我離開三一學院正是為瞭追尋答案。”

“你發現瞭什麼呢?”

阿什伯恩一揮手,擋開他的問題。“首先,讓我們討論一下熱力學。你應該也註意到瞭最新的進展吧?那麼你就知道,熱量消散反映的是熱力學層面上無序度的增加。相反,自動機從環境吸取熱量做功的時候,能夠增加有序度。這證明瞭我長久以來堅持的信念:詞序能夠改變熱力學的有序度。護符的詞序能增加軀體已經擁有的有序度,從而保護軀體免遭破壞。有驅動力的名字的詞序增加軀體的有序度,從而為自動機提供動力。

“第二個問題是:有機體內部如何反映有序度的增加?既然名字無法驅動已死的組織,很顯然有機物在熱力學層面上並無變化;但也許能在另一個層面上改變它的有序度。想象一下:一頭牛能變成一大桶膠質肉湯。肉湯和牛含有相同的物質,但哪一個表達瞭較高的有序度呢?”

“牛,顯而易見。”斯特拉頓困惑道。

“顯而易見。有機體通過其生理結構表達有序度;有機體越是復雜,有序度就越高。我有個猜想是這樣的:增加有機物的有序度,就能夠賦予其形體。那麼問題來瞭:什麼東西有生命,但沒有形體?”

命名師長者沒有等他回答就說瞭下去,“答案就是沒有受精的卵子。卵子包含瞭能驅動最終由它產生的動物的生命要素,但本身不含形體。通常來說,卵子必須與壓縮在精子內的胚胎結合,這就是受精。那麼,我們的下一步就很明顯瞭。”說到這裡,阿什伯恩停下,期待地看著斯特拉頓。

斯特拉頓卻摸不著頭腦。阿什伯恩失望地說瞭下去。“下一步就是通過使用名字,人工誘導卵子長出胎兒。”

“但如果卵子沒有受精,”斯特拉頓反駁道,“那就不存在可供放大的預存結構啊。”

“正是如此。”

“你難道想說同源介質能自發產生結構?不可能!”

“話雖這麼說,但我這幾年的目標就是證實這個猜想。我最初的試驗是將名字用於未受精的蛙卵。”

“怎麼將名字植入蛙卵?”

“名字其實不是植入的,而是用特制針頭銘印的。”阿什伯恩打開工作臺上的儲存櫃。櫃子裡的木架上有許多成對擺放的小型器具。每對器具的頂部都是一個玻璃長針頭,有些粗如毛衣針,有些細如皮下註射針。他從最大的一對器具裡取出針頭遞給斯特拉頓。玻璃針頭並不是透明的,而是包著斑斑點點的內核。

阿什伯恩解釋道:“看起來像醫療器具,實際上是名字的載體,和傳統的羊皮紙條是一個道理,但制作起來比用筆在羊皮紙上寫字困難得多。想做出這麼一個針頭,首先得將黑色玻璃絲正確地擺放在一捆透明玻璃絲中,從端點望去要能看清這個名字。然後將這捆細線熔成實心玻璃柱,再將玻璃柱拉成更細的玻璃絲。有經驗的玻璃工能始終保留名字的每個細節,不管這根玻璃絲拉成多細。最後,你得到的就是一根針頭,其橫截面內包含瞭那個名字。”

“你使用的名字是怎麼組合出來的呢?”

“這個問題隨後討論。就當前這個問題而言,你隻需要知道我放入瞭性別稱號。這東西你熟悉嗎?”

“有所瞭解。”這是少數幾個二態型稱號之一,有雄性和雌性兩個變格。

“為瞭誘導產生雄性和雌性個體,這個名字我自然需要兩個版本。”他指著櫃子裡成對擺放的針頭說。

斯特拉頓註意到針頭可以固定在那個黃銅框架上,末端貼近顯微鏡下的玻片;三個滾花輪用於將針頭送去和卵子結合。他的視線回到針頭上。“你說名字不是植入而是銘印的。你的意思是說隻需要用針頭觸碰蛙卵就夠瞭?拿掉名字也不會消除其影響?”

“正是如此。名字驅動瞭蛙卵內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是不可逆轉的。即便延長名字的接觸時間,效果也不會有所區別。”

“蛙卵孵出蝌蚪瞭嗎?”

“剛開始嘗試的名字沒有孵出蝌蚪,唯一的結果是蛙卵表面出現瞭對稱內長。但換用不同的稱號之後,我能誘使蛙卵變化出不同的形體,有些完全類似於蛙胚胎。最終我找到瞭一個名字,讓蛙卵不但能產生蝌蚪的形體,還能成熟和孵化。這個蝌蚪繼續發育,長成的蛙和這個物種的其他成員毫無區別。”

“你找到瞭這種蛙的一個佳名。”斯特拉頓說。

阿什伯恩笑著答道:“這種繁殖手段不需要性交,因此我將其命名為‘單性生殖’。”

斯特拉頓看看他,又看看菲爾德赫斯特。“很明顯,這就是你們提出的解決方案。這項研究最符合邏輯的結論是找到人類這個物種的佳名。你們希望人類作好用命名學繁衍後代的準備。”

“而這個設想讓你非常不安,”菲爾德赫斯特說,“我們對此早有預料;阿什伯恩博士和我剛開始也這麼覺得,任何思考過這件事的人都會如此。誰都不想看到人類隻通過人工受孕繁衍生息。但還有別的辦法嗎?”斯特拉頓沉默下去,菲爾德赫斯特繼續道,“隻要理解瞭阿什伯恩博士和迪比松、吉列的研究進展,就該知道我們別無選擇。”

斯特拉頓提醒自己保持科學傢的超然態度,問:“你們打算如何使用這個名字?”

阿什伯恩答道:“丈夫若是無法使妻子受孕,就會去請求醫生幫忙。醫生采集妻子的月經,分離出卵子,銘印名字後重新放入子宮。”

“但這麼出生的孩子沒有生物學上的父親。”

“是的,父親的生物學貢獻在這裡本來就微乎其微。母親認為丈夫是孩子的父親,因此用想象力把她自己和丈夫的外表和個性綜合後傳給胎兒。這一點不會改變。另外,我想不用說你也知道,未婚女性將不能得到銘印名字的服務。”

“你確信這樣得到的孩子會健康嗎?”斯特拉頓問,“你們應該明白我指的是什麼。”他們都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上世紀有人嘗試在女性懷孕時用催眠術改良後代,結果非常可怕。

阿什伯恩點點頭,“幸運的是,卵子對它能接受什麼非常挑剔。對於任何一個有機物種來說,可用的佳名寥寥無幾;如果銘印名字的詞序與物種的結構次序不夠匹配,得到的胚胎將不會有生命力。不過,還是需要母親在懷孕期間保持心境平和;銘印名字並不能抵禦孕期反應。雖說卵子的選擇性保證瞭我們誘導產生的胎兒在任何方面都健康完整,但隻有一個方面除外。”

斯特拉頓警覺起來,“哪個方面?”

“你還沒猜到嗎?用銘印名字制造出來的雄蛙隻有一個缺陷:它們是不育的,因為它們的精子內沒有預成胚胎。相比之下,制造出來的雌蛙則是可生育的:蛙卵無論使用傳統手段還是重復銘印過程都能受孕。”

斯特拉頓大大地松瞭一口氣。“這麼說,名字的雄性變格還有缺陷。大概不能僅使用性別稱號區分雄性和雌性變格。”

“如果隻是雄性變格有缺陷就好瞭,”阿什伯恩說,“但我不這麼認為。想想看,一個能生育的雄性和一個能生育的雌性在外表上或許很接近,但復雜程度卻大相徑庭。擁有可生育的卵子的雌性隻是一個單獨的有機體,但擁有可生育的精子的雄性實際上卻是許多個有機體:父親和他有可能生下的全部子孫。從這一點說,名字的兩個變格倒是很匹配它們的行為:兩個名字都誘導產生瞭單個有機體,但隻有雌性生物這種單個有機體才能生育。”

“我明白你的意思瞭。”斯特拉頓意識到,想在有機領域內討論命名學,他還需要好好練習一番。“你開發出其他物種的佳名瞭嗎?”

“剛超過二十種,門類各有不同;進展很迅速。我們剛開始研究適用於人類的名字,事實證明這比之前的那些要困難得多。”

“有多少位命名師在參與努力?”

“屈指可數,”菲爾德赫斯特答道,“我們請瞭皇傢學會的幾位成員,還有法蘭西學院的幾位頂尖命名師。我現在還不能透露他們的名字,相信你可以理解,也請相信全英國最優秀的命名師都在幫助我們。”

“請原諒我問一句,為什麼要邀請我呢?我恐怕遠遠不夠格。”

“你的職業生涯雖然不長,”阿什伯恩說,“但研究出瞭一類獨一無二的名字。過去的自動機隻專註於特定的形體和功用,有點像動物,有些擅長攀爬,有些擅長掘洞,但沒有兩者都擅長的。但你的自動機能控制人形雙手,人類的雙手是用途極其廣泛的工具,還有什麼能操作從扳手到鋼琴的所有東西呢?手的靈巧實際上體現瞭人腦的智慧,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名字必須具備的特質。”

“我們一直在私下裡關註命名學研究,特別是能表現出顯著靈巧性的名字這方面的研究,”菲爾德赫斯特說,“我們一得知你的成功,就立刻對你有瞭興趣。”

“實際上,”阿什伯恩繼續道,“你研究出的名字之所以讓雕刻師那麼緊張,正是因為它們將使自動機前所未有地類似於人,而這就是我們感興趣的地方。現在請允許我們問一句,你願意加入嗎?”

斯特拉頓考慮著前因後果。這也許是命名師所能參與的最重要的工作瞭。換瞭平時,他會撲上去緊緊抓住這個機會。但在問心無愧地加入這項事業之前,他還有關鍵的一點想要搞清楚。

“承蒙邀請,我不勝榮幸,但靈巧自動機的研究怎麼辦呢?我仍舊堅信廉價引擎能改善勞動階級的生活。”

“這個目標很值得為之努力,”菲爾德赫斯特答道,“我不會要求你放棄這方面的工作。事實上,我們首先希望你做的就是完善靈巧性方面的稱號。然而,如果不能確保物種繼續存活,你對社會改良付出的心血將顆粒無收。”

“這個當然,但我不希望靈巧名字所帶來的改良可能性被平白浪費。普通勞動者恐怕很難遇到更好的機會來恢復尊嚴瞭。如果生命的延續意味著放棄這個機會,那我們的勝利又有什麼價值呢?”

“說得好,”伯爵贊同道,“我有一個建議。為瞭讓你更好地利用時間,皇傢學會將提供研究靈巧自動機所需的一切資源,包括尋找投資等等。我相信你能在兩項工作上合理分配精力。當然瞭,活體命名學方面的研究必須保密。滿意瞭嗎?”

“滿意瞭。那麼好,二位先生:我加入。”他們相互握手。

***

斯特拉頓最後一次和威洛比搭話已經是幾周之前的事瞭,兩人隻是冷淡地打瞭個招呼就擦肩而過。他和工會的雕刻師幾乎斷瞭聯系,總是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裡研究字母置換,努力完善靈巧性方面的稱號。

他從前展廊走進制造廠,平時這兒總聚集著翻看目錄的顧客,今天卻擠滿瞭傢用自動機,都是同一個型號的傢務機。斯特拉頓看見辦事員正在檢查標簽。

“早上好,皮爾斯,”他說,“這兒怎麼弄成這樣?”

“‘攝政’有瞭新的改進版名字,”辦事員說,“大傢都急著想要升級。”

“今天下午有你忙的瞭。”自動機名字插槽的鑰匙單獨存放在一個保險櫃裡,要科德公司的兩名經理同時在場才能打開。保險櫃每天下午打開短短的一段時間,諸位經理連一秒鐘都不願意多開。

“我肯定能按時完成的。”

“你可不想告訴一位美麗主婦說她的傢務機要到明天才能完成升級。”

辦事員笑瞭。“這難道能怪我嗎,先生?”

“不,當然不能。”斯特拉頓哧哧笑著答道。他轉身走向展廊背後的商務辦公室,但被威洛比堵瞭個正著。

“也許你應該頂住保險櫃的門,”雕刻師說,“免得各位主婦不痛快。讓大傢看看你是怎麼一心一意想整垮這傢制造廠的。”

“早上好,威洛比大師。”斯特拉頓冷冰冰地說道。他想繞過威洛比,但威洛比攔住瞭他。

“我得到通知,科德將允許幾個非工會的雕刻師進入制造廠協助你。”

“是的,但我向你保證,我請來的都是名聲最好的獨立雕刻師。”

“要是這種人存在就好瞭。”威洛比挖苦道,“告訴你吧,我已經建議行會發起罷工,抗議科德。”

“你不會是說真的吧。”雕刻師上次發動罷工是幾十年前的事瞭,最後釀成一場暴亂。

“我是說真的。隻要動議能進入會員表決階段,我相信就可以通過;我和另外幾位雕刻師談過你的發明,他們都同意你造成瞭巨大的威脅。但是行會首腦不肯發起投票。”

“啊哈,看來他們不贊同你的觀點。”

威洛比皺起眉頭,“很顯然皇傢學會幫你出頭瞭,他們說服兄弟會暫時罷手。斯特拉頓先生,你給自己找瞭個很有勢力的後臺。”

斯特拉頓聽得頗不痛快,答道:“皇傢學會認為我的研究很有價值。”

“也許吧,但別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算瞭。”

“請允許我說一句,你的仇恨全無道理。”斯特拉頓還想說服他,“一旦你看到這些自動機也能為雕刻師所用,就會意識到你們的職業根本沒有受到威脅。”

威洛比惡狠狠地瞪瞭他兩眼,轉身離開。

下一次會見菲爾德赫斯特勛爵的時候,斯特拉頓問他皇傢學會是不是插手瞭。當時他們在菲爾德赫斯特的書房,伯爵正在自斟自飲威士忌。

“啊,對。”他答道,“雕刻師兄弟會這個整體很嚇人,但組成它的個人私下裡並不難說服。”

“怎麼說服的?”

“皇傢學會得知行會領導層有成員參與瞭向歐洲大陸出售盜版名字的未結案件。為瞭避免醜聞,他們同意推遲決定是否罷工,等你演示完你的制造系統再說。”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菲爾德赫斯特勛爵,”斯特拉頓驚訝道,“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沒料到皇傢學會居然會使用這樣的戰術。”

“這顯然不是適合開大會討論的議題。”菲爾德赫斯特露出長輩的笑容,“科學進步並不總是一帆風順,斯特拉頓先生,皇傢學會有時候需要官方和非官方雙管齊下。”

“我知道瞭。”

“同樣,盡管雕刻師兄弟會不會正式罷工,但還是有可能使用迂回戰術。舉例來說,匿名散發傳單,煽動公眾反對你的自動機。”他喝瞭口威士忌,“唔,也許我得找人盯著點兒威洛比大師。”

***

和菲爾德赫斯特麾下的其他命名師一樣,斯特拉頓也住進瞭達靈頓公館的客房。這些人都是行業翹楚,霍爾康、米爾本和帕克均在其列;能和他們共事,斯特拉頓倍感驕傲,盡管他還在跟阿什伯恩學習活體命名學技法,貢獻並不大。

有機生物領域內使用的很多稱號也用於自動機的名字,但阿什伯恩研究出瞭另一套完全不同的組合與分解系統,其中牽涉到很多創新的置換手段。斯特拉頓仿佛回到瞭大學裡,正在重新學習命名學。不過,這些技法使得命名師能夠快速開發出物種的名字;利用林奈分類學揭示出的相似性,可以從適用於一個物種的名字推斷出另一個物種的名字。

對傳統用於賦予自動機雄性和雌性特質的性別稱號,斯特拉頓也有瞭更深刻的理解。他原本隻知道一個稱號,如今驚訝地發現那隻是諸多復雜變種中最簡單的一個。命名師學界從不公開討論,但性別稱號是被研究得最透徹的稱號之一,其第一次使用號稱是在聖經時代:約瑟夫的兄弟們創造瞭一個女性泥偶,他們與之發生性關系,從而避免瞭違反禁令。這個稱號秘密發展瞭千百年,主要研究地點位於君士坦丁堡,現在連倫敦的某些特別妓院也提供這種娼妓自動機——用皂石制造,拋光得柔潤稱手,加熱到體溫,噴上帶花香的油膏,隻有男女夢淫妖的叫價比它們更高。

他們的研究就生長在這片不光彩的土壤上。驅動娼妓自動機的名字組合瞭喚起人類性欲的強大稱號,陽性和陰性變格都有。命名師分解瞭這兩種變格,剔除共同的淫蕩因子,孤立出代表人類男性特征和女性特征的稱號,比用於動物的稱號精純千萬倍。他們以這些稱號為核心,增殖出他們孜孜以求的名字。

斯特拉頓吸收的知識越來越多,逐漸開始參與測試備選的人類名字。他和小組裡的其他幾位命名師合作,對命名可能性這棵參天大樹分而治之,每人負責研究幾個分支,剪去確定不會結果的枝杈,培育看似最有希望的枝杈。

命名師花錢向女性——通常是身體健康的年輕主婦——購買月經,供他們取出卵子,銘印需要試驗的名字後,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尋找類似於人類胚胎的物體。斯特拉頓問能否從女性巨胚胎體內收取卵子,但阿什伯恩提醒他,隻有活著的女人產生的卵子才有生育能力。生物學有條基本原理:雌性是生命要素的源泉,賦予後代生命,而雄性提供基礎形態。由於這個分工,兩性都不能自我繁育。

阿什伯恩的發現無疑打破瞭這個限制;既然可以通過詞語誘導構成形態,那麼雄性也就不再需要參與這一過程瞭。等他們找到能夠促成人類胚胎的名字,女性就可以單獨產下後代。斯特拉頓意識到有性倒錯傾向的女人肯定很喜歡這個發明,比起性別相反的對象,她們更愛性別相同的個體。如果這個名字落到這種女人手裡,她們將建立一個單性生殖的社群。這樣的社群是會因為放大瞭柔弱性別的高度敏感性而欣欣向榮呢,還是會因為其成員的病態行為再也不受約束而崩潰呢?很難說得準。

在斯特拉頓加入之前,幾位命名師已經研發出瞭幾個名字,能在卵子內促發出大致近似人類的形體。他們使用迪比松和吉列的方法,將這些形體放大到可供驗看細節的尺寸。這些形體更像自動機,而非人類,四肢的盡頭是手指合並在一起的橈足。使用瞭他的靈巧性稱號以後,斯特拉頓分離開手指,將這些形體的外貌精細化。阿什伯恩始終在強調非傳統手段的重要性。

“考慮一下絕大多數自動機的熱力學特征,”阿什伯恩在一次例行討論會上說,“采礦機挖礦,收割機收莊稼,伐木機砍木頭;但這些任務無論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都不能說是在創造有序度。自動機的名字從熱力學層面說都是在創造有序度,將熱能轉化為動能,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結果所做的功在可見層面上都隻創造瞭無序度。”

“你的看法很有意思。”斯特拉頓陷入思考,“從這個角度說,自動機長期存在的許多能力缺陷就變得很容易理解瞭:自動機能輕易地找到板條箱,但沒法整整齊齊地堆疊起來;自動機無法按照成分揀選碎礦石。你認為現存的幾類工業名字在熱力學方面都不夠強大?”

“正是如此!”阿什伯恩十分興奮,活像傢庭教師意外發現瞭一個聰明的小學生。“這一點也是你那類靈巧名字與眾不同的特征。你那些名字能做需要手藝的事情,因此它們不但在熱力學層面創造有序度,還能在可見層面創造有序度。”

“我在米爾本的發現裡看到瞭共同之處。”斯特拉頓說(米爾本開發出瞭能將物品放回原位的傢用自動機),“他的工作也牽涉到在可見層面創造有序度。”

“確實如此,根據這點共同之處,可以提出一個假說。”阿什伯恩俯身道,“將你和米爾本開發出的名字加以分解,假如我們能找到兩者共同擁有的一個稱號,這個稱號在兩個層面上都表達瞭‘創造有序度’。繼續想下去,假如我們找到瞭適用於人類的佳名,並且將這個稱號結合進去,你認為銘印這個名字能產生什麼?你要是敢說‘雙胞胎’,我就扇你後腦勺。”

斯特拉頓大笑道:“我敢說我明白其中的意義。你的意思是說,假如這個稱號能在無機界引起兩個層面上的熱力學有序度增加,或許也能在有機生物界創造兩種促發。這麼一個名字創造出的雄性的精子也許會包含預成胚胎。這樣的雄性將擁有生育能力,盡管生下來的後代仍舊不育。”

導師猛拍雙手,“說得好,能產生有序度的有序度!多麼有意思的推測啊,你說呢?這樣我們物種延續的醫學幹預就能減少一半苦工瞭。”

“能不能一次誘使超過兩代的胚胎成形呢?自動機需要擁有什麼能力,它的名字裡才能包含這樣一個稱號呢?”

“很抱歉,熱力學還沒有發展到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地步。無機界有什麼能構成更高的有序度呢?協同工作的自動機?現在還不清楚,以後也許會搞明白的。”

斯特拉頓早就想問的一個問題脫口而出。“阿什伯恩博士,我剛加入小組的時候,菲爾德赫斯特勛爵提到過大災變過後誕生新物種的可能性。是否真有可能用命名學創造一整個物種?”

“啊哈,我們走進神學的領域瞭。一個新物種需要祖輩有海量後裔棲息在其生殖器官內;如此形體所包含的有序度超乎想象。一個純粹的物理過程能創造出如此巨量的有序度嗎?博物學傢還沒有提出能產生這種結果的機制。另一方面,雖然我們知道能用詞語創造有序度,但創造一整個新物種所需的名字必須擁有難以衡量的力量。想把命名學掌握到這個程度,隻有上帝的偉力才搬得動;也許這就是神之所以是神的原因之一。

“斯特拉頓,這個問題我們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但不能讓這一點影響我們當前的工作。無論是否存在負責創造我們物種的名字,我相信必然有個名字能幫助我們的物種延續下去。”

“同意。”斯特拉頓說。過瞭幾秒鐘,他又說:“不得不承認,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瞭置換和組合的細節上,忘記瞭我們的工作究竟有多麼重要。思考一下若是成功能收獲什麼,可以幫助我清醒頭腦。”

“我也這麼認為。”阿什伯恩答道。

***

斯特拉頓坐在制造廠的辦公桌前,瞇著眼睛讀他在街上拿到的傳單。文字印刷粗糙,模糊不清。

“人類主宰名字,還是名字主宰人類?長久以來,資本傢把名字用專利、鐵鎖和鑰匙藏在保險箱裡,僅僅因為擁有幾個字母就積蓄財富,而普通人卻必須用勞動賺取每一個先令。他們要從字母表裡壓榨出最後一分錢,然後才扔給我們使用。我們還能忍受多久?”

斯特拉頓掃視著整張傳單,沒看到任何新鮮內容。過去兩個月,他一直在看這些傳單,但上面隻有習以為常的無政府主義的誇誇其談;菲爾德赫斯特勛爵說雕刻師會利用它們反對斯特拉頓的工作,但他一直沒有找到證據。他的靈巧自動機定於下周公開演示,威洛比已經沒什麼機會煽動大眾反對瞭。轉念間,斯特拉頓忽然想到他也該去散散傳單,獲取公眾的支持。他可以解釋說他的目標是將自動機的便利帶給所有人,他打算嚴格控制這些名字的專利,隻向願意善意使用的制造商授權。他甚至可以打出旗號:“通過自動機,得到自主權。”

有人敲響辦公室的門。斯特拉頓把傳單扔進垃圾桶。“請進。”

一個男人走進房間。他身穿黑衣,留著長胡子。“斯特拉頓先生?”他說,“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本傑明·羅斯,卡巴拉學者。”

斯特拉頓有半秒鐘驚訝得說不出話。現在將命名學視為科學的潮流往往惹得這些神秘主義者非常惱火,他們認為這是對神聖儀式的世俗化。斯特拉頓沒料到他們竟會造訪制造廠。“很高興認識你,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聽說你在字母置換方面成就斐然。”

“哎呀,多謝誇獎。沒想到你們也關註這方面的研究。”

羅斯尷尬地笑瞭笑。“我的興趣不在於實際應用。卡巴拉學者的目標是更好地理解神。最佳手段自然是研究他創造萬物的技法。我們冥想不同的名字,讓意識進入迷醉狀態;名字越是強大,我們就越接近神性。”

“我懂瞭。”斯特拉頓心想,這位卡巴拉學者若是得知他們正在嘗試用活體命名學造物,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請繼續說。”

“你的靈巧稱號能讓泥偶雕刻泥偶,從而自我復制。一個名字擁有這種能力,也就擁有創世的力量,可以讓我們前所未有地接近神。”

“很抱歉,你恐怕誤解瞭我的工作,不過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誤解的人。能夠組合模具並不足以讓自動機自我復制。那還需要許許多多的其他技能。”

卡巴拉學者點點頭,“我完全明白。我在學習過程中研究出瞭一個稱號,能夠指明其他必需的技能。”

斯特拉頓忽然興趣大增,身子前傾。澆註完軀體之後,下一步就是用名字驅動軀體。“你的稱號賦予自動機寫字的能力?”他的自動機能輕而易舉地拿起筆,但連最簡單的符號都寫不出來。“你的自動機靈巧到足以謄寫,卻無法組合模具?”

羅斯謙虛地搖搖頭,“我的稱號並不能賦予自動機寫字能力或其他手工靈巧能力,隻是能讓泥偶寫出驅動它的名字,沒別的瞭。”

“哦,我懂瞭。”這個稱號並沒有提供能學習一類技能的智力,而隻是賜予單獨一個先天技能而已。想讓自動機出自本能地寫出一個特定的字母序列,肯定需要在命名學方面下許多苦功夫。“非常有意思,但恐怕沒有實用價值,你說呢?”

羅斯露出尷尬的笑容,斯特拉頓意識到自己說錯瞭話,不過對方倒是心胸寬廣。“從一個角度看確實如此,”羅斯答道,“但我們的視角不同。對我們來說,這個稱號的價值和其他稱號一樣,並不在於它可以賦予泥偶什麼有用的能力,而在於它能讓我們進入什麼樣的迷醉狀態。”

“當然,當然。那麼,你對我的靈巧稱號也抱有同樣的興趣?”

“是的,我希望你能和我們分享這些稱號。”

從沒有卡巴拉學者向斯特拉頓提出過這種請求,而羅斯顯然也不喜歡當這第一人。斯特拉頓思考片刻。“卡巴拉學者必須達到一定的等級,才能冥想力量最大的那些名字,對吧?”

“是的,無疑是這樣。”

“那麼,你們限制成員接觸名字。”

“哦,不是的;非常抱歉,我誤導瞭你。一個人隻有在掌握瞭必需的冥想技法之後,才有可能通過名字進入迷醉狀態,而這些技法受到嚴格保護。不經過完整訓練就使用這些技法將導致瘋狂。但名字本身,包括力量最大的那幾個,對於新信徒來說也沒有迷醉效力;它們能驅動泥偶,除此無他。”

“除此無他。”斯特拉頓附和道,思考著兩人的視角究竟有多麼不同。“如果是這樣,我恐怕不能允許你使用我研究出的名字。”

羅斯悶悶不樂地點點頭,像是早就預料到瞭這個答案。“你希望收取版權費用。”

現在輪到斯特拉頓不理睬對方的失言瞭。“金錢不是我的目標。我的靈巧自動機擁有特別的用途,需要我嚴格控制專利。我不想因為貿然泄露名字而破壞我的計劃。”其實他已經向菲爾德赫斯特勛爵屬下的命名師公佈瞭這些名字,但他們都是紳士,發過誓要保守一個更大的秘密。他對神秘主義者可不怎麼有信心。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隻會將你的名字用於迷醉冥想。”

“非常抱歉;我相信你的真誠,但風險實在太大。我頂多隻能提醒你,專利的有效期有限,過期之後你就可以隨意使用瞭。”

“但那要等好些年啊!”

“還有其他人的利益不得不考慮,我想你應該明白吧。”

“我隻看見商業利益對靈性覺醒構成瞭障礙。我真傻,居然以為你會有所不同。”

“這麼說就太不公平瞭。”斯特拉頓抗議道。

“公平?”羅斯顯然很不容易才控制住火氣,“你們這些‘命名師’竊取瞭本該用於崇敬神明的技法,拿來抬高自己的地位。你們整個行業就靠濫用創造的技法牟利。你們哪裡有資格談公平?”

“我說啊——”

“謝謝你抽空見我。”羅斯說完就離開瞭。

斯特拉頓喟然長嘆。

***

斯特拉頓望著顯微鏡的目鏡,轉動操縱器的調節輪,直到針頭抵住卵子的側面。仿佛軟體動物的肉足受到刺激回縮,卵子陡然折疊,從球形變成小小的胚胎。斯特拉頓收回針頭,取下玻片,換上新的針頭。接下來,他把玻片放進溫暖的孵育器,把另一塊載著未經銘印的人類卵子的玻片放在顯微鏡底下,趴在顯微鏡上重復銘印過程。

命名師最近開發出一個名字,能夠誘導產生與人類胚胎毫無區別的形體,但問題在於這些形體欠缺生命力,它們一動不動,對刺激沒有反應。大傢認為這個名字未能準確描述人類的非肉體特性。斯特拉頓和同事因此開始匯編有關人類獨一無二之處的描述,試圖從中精煉出一組稱號,不但能完整表現這些特質,而且還足夠簡潔,和肉體稱號整合在一起後不超過七十二個字母。

斯特拉頓將最後一塊玻片放進孵育器,在日志上留下相應的記錄。手頭沒有更多的針頭名字需要測試,一天後新胚胎才能成熟到可供測試生命力,因此他決定上樓去休息室消磨今晚剩下的時間。

走進用胡桃木鑲板裝飾的房間,他看見菲爾德赫斯特和阿什伯恩坐在皮椅裡抽著雪茄喝著白蘭地。“啊哈,斯特拉頓,”阿什伯恩說道,“快來坐下。”

“敢情好。”斯特拉頓走到酒櫃前,拿起水晶玻璃潷酒器,給自己倒瞭一杯白蘭地,在兩位長者旁邊坐下。

“剛從實驗室上來?”菲爾德赫斯特問。

斯特拉頓點點頭,“幾分鐘前剛用我最新的一組名字銘印完卵子。我覺得我最近的置換方向很正確。”

“感到樂觀的不止你一個。阿什伯恩博士和我正說到前景如何樂觀。現在看起來,我們肯定能在最後一代降臨前找到一個佳名。”菲爾德赫斯特吸著雪茄往後靠,把腦袋枕在椅套上,“災難最後反而會變成福祉。”

“福祉?怎麼說?”

“唔,等我們控制瞭人類繁衍,就有辦法防止窮人拼命生小孩,他們實在太能生瞭。”

斯特拉頓大吃一驚,但盡量不動聲色。他小心翼翼地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阿什伯恩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我不知道你有這樣的計劃。”

“我覺得太早提起不是很妥當,”菲爾德赫斯特說,“諺語說得好,‘蛋還沒孵出來就別數你有幾隻雞。’”

“當然。”

“你必須同意潛力巨大。通過判斷誰能生孩子誰不能,我們的政府就能避免人口暴增。”

“人口暴增難道構成瞭威脅嗎?”斯特拉頓問。

“也許你們還沒有註意到,下層階級的出生率要遠遠高於貴族和鄉紳。平民雖說並不欠缺德行,但優雅和智力畢竟略遜一籌。精神方面的貧乏如此得以延續:生在下等環境裡的女人總會懷上註定遭受相同命運的孩子。下層階級若是數量暴漲,我們的國傢最終將被拖入粗鄙和愚蠢。”

“因此將不向下層階級開放銘印名字?”

“不完全是這樣,剛開始尤其不可以。生殖能力衰退的消息一旦傳出,若是拒絕讓下層階級銘印名字,那簡直就是存心釀成暴亂。當然瞭,下層階級在社會上還是有一席之地的,但必須控制他們的數量。在我的設想中,這項政策將在一些年後生效,等人們習慣於通過銘印名字生育後代瞭,配合人口普查的手段,我們也許能定出每一對夫婦允許生下的後代數量。這樣政府就能控制人口的增長和構成瞭。”

“這麼使用我們研究出的名字合適嗎?”阿什伯恩問,“我們的目標是物種延續,而不是實施黨派政治。”

“恰恰相反,這是純粹的科學。我們的責任不僅是確保物種延續,還應該通過保持群體內的平衡來保證物種的健康。這裡並不牽涉政治;情況如果反過來,如果勞動力嚴重匱乏,就應該執行相反的策略。”

斯特拉頓壯著膽子建議道:“要我說,改善窮人的生活條件是否能使他們生出更好的孩子呢?”

“你指的是你的廉價引擎帶來的變革,對吧?”菲爾德赫斯特笑著問,斯特拉頓點點頭。“你我的改革也許能互相促進。降低下層階級的出生率能讓他們更容易地改善生活條件。但是,請不要指望光靠改善經濟狀況就能提升下層階級的精神素養。”

“為什麼?”

“你忘瞭文明的自我延續天性。”菲爾德赫斯特說,“巨胚胎在我們眼中雖然都是一個模樣,但誰也不能否認不同國民之間存在區別,在外觀和氣質這兩方面都有表現。這隻能是母性影響的結果:母親的子宮這個容器反映瞭社會環境。舉例來說,從小在普魯士人中長大的女人,誕下的孩子天生就有普魯士人的特征。通過這種方式,人口的國民特性能延續幾百年,無論生活條件發生多大變化都一樣。認為窮人會有所改變的看法是不現實的。”

“身為動物學傢,你在這些話題上無疑比我們更加睿智。”阿什伯恩用眼神示意斯特拉頓別再多說,“我們願意聽從你的判斷。”

那晚剩下的時間裡,談話轉向其他話題,斯特拉頓盡其所能地隱藏他的不快。等菲爾德赫斯特告退之後,斯特拉頓和阿什伯恩回到實驗室繼續討論。

門剛關上,斯特拉頓就喊道:“我們答應幫助瞭一個什麼樣的人啊!他打算像養牲口一樣育人?”

“也許我們不應該這麼震驚。”阿什伯恩嘆息道。他坐上一隻高腳凳。“我們小組的目標就是像復制動物一樣繁育人類。”

“但不能以犧牲個人自由為代價啊!我不能參與這種事。”

“別著急。你退出小組能有什麼好處?你為我們小組的目標已經付出瞭那麼多努力,退出隻會讓人類這個物種的未來面臨更大的危險。反過來,如果小組在沒有你幫助的情況下取得瞭成功,菲爾德赫斯特勛爵肯定會去推行他的政策。”

斯特拉頓盡量恢復平靜。阿什伯恩說得對;他能看到結果。過瞭一會兒,他說:“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能聯絡什麼人嗎?比方說有權否定菲爾德赫斯特所提政策的議會議員?”

“我相信大部分貴族和鄉紳階層都會贊同菲爾德赫斯特勛爵的想法。”阿什伯恩用指尖撐著腦門,仿佛忽然老瞭幾十歲。“早該料到的。我的錯誤在於隻把人類看作一個物種。看到英國和法國為瞭共同的目標而努力,我忘瞭除瞭國別,人們互相爭鬥還有其他原因。”

“要是我們偷偷地把名字傳播給勞動階層呢?他們可以在私下裡自己拉針頭銘印名字。”

“可以是可以,但銘印名字是個精細活兒,最好能在實驗室裡完成。這項操作要想擴大到一定規模,恐怕不可能不引起官方註意,最終還是得落入政府的控制。”

“還有其他辦法嗎?”

兩人在沉默中思索瞭很長時間。阿什伯恩忽然說:“還記得我們設想過能誘發兩代胚胎的名字嗎?”

“當然。”

“假如我們開發出瞭這個名字,但拿給菲爾德赫斯特的時候不說明它有這個特性,如何?”

“有見地,”斯特拉頓訝異道,“通過這個名字生下來的孩子具有生育能力,可以不受政府控制繁殖後代。”

阿什伯恩點點頭,“在人口控制手段生效之前,讓這個名字得到廣泛的傳播。”

“但接下來的一代呢?他們還是會不育,勞動階層仍將依賴政府繁殖後代。”

“是啊,”阿什伯恩說,“這隻是一個短暫的勝利。永久性的解決方案大概隻能指望一個更傾向自由派的議會瞭,但僅憑我的經驗,恐怕想不出我們該如何入手。”

斯特拉頓再次想到廉價引擎將帶來的變化;如果他的願望能夠成真,勞動階層的地位得以提升,就能讓貴族看到貧窮並非先天習性。但即便接下來的事情都能按照理想進行,議會也需要好些年時間才會改變方向。“假如我們能一次銘印就誘發多代胚胎呢?不育來得越晚,更自由的社會政策就越有可能落地。”

“你這是在想入非非,”阿什伯恩答道,“誘發多代胚胎的技術難度太大,我寧可把賭註壓在人類能長出翅膀飛翔上。誘發兩代就已經足夠雄心勃勃瞭。”

兩個人直到深夜還在商談策略。若想在把名字交給菲爾德赫斯特勛爵的同時隱瞞真名,他們就必須偽造大量試驗結果。就算不考慮保密帶來的額外負擔,他們也將陷入不平等的競賽,因為他們要尋找的是個極為復雜的名字,而其他命名師隻需要找到相對直接的佳名即可。為瞭盡量削減不利因素,阿什伯恩和斯特拉頓必須招募志同道合的戰友;有瞭他們的幫助,也許能用微妙的手段給其他人的研究設置障礙。

“你認為小組裡有誰和我們政見相同?”阿什伯恩問。

“米爾本我很有信心。其他人就拿不準瞭。”

“不能冒險。我們必須比菲爾德赫斯特勛爵建立小組時更加小心地接觸他們。”

“同意。”斯特拉頓說。兩人懷著難以置信的心情握握手。“我們在秘密組織內部又成立瞭一個秘密組織。胚胎要是這麼容易誘發就好瞭。”

***

第二天傍晚日頭西沉的時候,斯特拉頓漫步走過威斯敏斯特橋,最後幾個小販推著水果車散去。他剛在他最喜歡的俱樂部吃過晚飯,此刻正返回科德制造廠。昨晚達靈頓公館的變故讓他心神不寧,於是便在白天返回倫敦,想在確保臉色不泄露真實心情之前盡量少接觸菲爾德赫斯特勛爵。

他回想起多日前的談話,他和阿什伯恩第一次構想能否分解出可以在兩個層面創造有序度的稱號。當時他花瞭些力氣來尋找這種稱號,但考慮到目標和手頭的工作並無關系,所以隻是隨便看看而已,最終也是一無所獲。可現在他們所期待的成就變得更高瞭,之前的目標還遠遠不夠,兩代看起來隻是可接受的最低目標,若是能再增加幾代,價值將不可估量。

他又一次想到他那些靈巧名字的熱力學特征:熱力學層面的有序度驅動自動機,讓自動機在可見層面創造有序度。有序度產生有序度。阿什伯恩曾說下一層有序度也許應該是自動機協同工作。有可能嗎?自動機必須互相溝通才能有效率地協同工作,但它們天生無法出聲。還有其他辦法能讓自動機表現出復雜行為嗎?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瞭科德制造廠。

天色已黑,不過他很熟悉去辦公室的路。他打開正門的鎖,穿過展廊,經過商務辦公室。

拐進命名師辦公室前的走廊,他陡然看見自己辦公室的毛玻璃門透出亮光。他難道忘瞭關煤氣燈?他打開門走進去,被眼前的場景驚呆瞭。

一個男人趴在辦公桌前,雙手綁在背後。他連忙走過去查看。那是本傑明·羅斯,卡巴拉學者,已經死瞭。斯特拉頓發現羅斯斷瞭幾根手指,他在死前遭受過折磨。

斯特拉頓臉色蒼白,顫抖著站起身,看到辦公室裡一片狼藉。書架空蕩蕩的,書本亂七八糟,扔得橡木地板上到處都是。辦公桌上一掃而空。黃銅手柄的抽屜摞在旁邊,都被倒空瞭扣在那裡。散亂的紙張一路撒向工作室敞開的大門。斯特拉頓茫然地走向工作室,去查看那裡的情況。

他的靈巧自動機被摧毀瞭,下半截躺在地上,上半截化為石膏碎塊和粉末。工作臺上,雙手的黏土模具被碾平瞭,設計圖也被從墻上扯瞭下來。攪拌石膏的大盆裡塞滿瞭文件。斯特拉頓湊近查看,發現文件被澆上瞭燈油。

他聽見背後有動靜,轉身面對辦公室。辦公室前門砰然關閉,一個寬肩膀男人從門後走瞭出來;斯特拉頓進門時他就站在那裡。“來得正好。”男人說。他用猛禽和刺客狩獵時的眼神打量斯特拉頓。

斯特拉頓沖出工作室的後門,拐進後走廊。他能聽見男人追瞭上來。

他飛奔過暗沉沉的大樓,穿過一間間塞滿瞭焦炭和鋼錠、坩堝和模具的工作室,隻有月光透過天窗照亮腳下;他來到瞭廠房的金工區。他跑進下一個房間,停下來喘口氣,這才意識到腳步的回聲有多麼響亮;躲藏似乎比奔跑更容易逃脫。他遠遠聽到追趕者的腳步聲也停下瞭;刺客同樣喜歡鬼祟行動。

斯特拉頓環顧四周,尋找合適的藏身之所。他周圍都是處於各個半成品階段的鑄鐵自動機;這裡是成品車間,從鑄造車間過來的自動機在這裡鋸掉多餘部分和拋光表面。這裡沒有能躲藏的地方。正要離開的時候,他註意到瞭一個像是把成捆來復槍裝在瞭兩腿上的玩意兒。他仔細端詳,認出那是一臺軍用自動機。

這些自動機是給戰爭部制造的:自走式射擊武器,攜帶加農炮或機關槍(就像這個),並自帶彈倉。很可怕,但在克裡米亞被證明是無價之寶;發明者因此受封勛爵。斯特拉頓不知道能驅動這武器的名字——那是軍事機密——但隻有攜帶槍支的軀體本身是自動機,槍支的發射裝置完全是機械式的。隻要能把軀體對準方向,他就可以手動開槍。

他暗罵自己的愚蠢。這裡沒有彈藥。他悄悄摸進下一個房間。

這裡是包裝室,放滿瞭松木板條箱和稻草。他俯身從板條箱之間走到裡墻邊。望向窗外,他看到瞭工廠背後的庭院,成品自動機在那裡被運走。他沒法從那條路逃跑,庭院的大門在夜裡上鎖。他隻能走前門離開,但如果沿來路返回,就有可能遇到刺客。他必須繞回陶工區,重新穿過廠房的那一頭。

包裝室前面傳來瞭腳步聲。斯特拉頓在一排板條箱背後蹲下,忽然發現僅僅幾英尺外就是一扇邊門。他盡量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走進去,轉身掩上門。追擊者聽見瞭嗎?他透過門上的小格柵向外張望;他沒有看見刺客,感覺對方剛才沒有註意到他的行動。刺客多半正在搜查包裝室。

斯特拉頓轉過身,立刻意識到自己犯瞭錯。通往陶工區的門開在對面墻上。他躲進瞭一間儲藏室,房間裡隻有成行成列完工的自動機,並沒有其他出口。這扇門沒法上鎖。他把自己逼進瞭死角。

房間裡有可以充當武器的東西嗎?這些自動機裡有幾個矮胖的采礦機,上肢的盡頭是巨大的鶴嘴鋤,但鋤頭和上肢扣死在一起,他拆不下來。

斯特拉頓能聽見刺客在打開一扇又一扇邊門,走進其他儲藏室搜查。這時他註意到墻邊還有一臺自動機。這是一臺用來搬運貨物的裝卸機,外形擬人,是房間裡唯一一臺這種型號的自動機。他忽然有瞭主意。

斯特拉頓查看裝卸機的後腦勺。裝卸機的名字多年前就進入瞭公有領域,因此名字插槽上沒有鎖扣保護;鑄鐵上的水平插槽裡露出羊皮紙的一角。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總是隨身攜帶的筆記簿和鉛筆,找到一頁空白的扯下一小塊。他在黑暗中飛快地寫下七十二個字母,組合成一個熟悉的名字,然後把紙緊緊地疊成一個小方塊。

他對裝卸機輕聲說:“去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鑄鐵人形邁步走向房門,步態流暢,但不夠快,刺客隨時都有可能走進這間儲藏室。“快點。”斯特拉頓咬著牙說,裝卸機遵命而行。

裝卸機剛走到門口,斯特拉頓就透過格柵看見追擊者已經來到瞭門外。“滾開。”那傢夥喊道。

自動機順從地抬腳後退,斯特拉頓趕忙抽出它正在用的名字。刺客開始推門,但斯特拉頓抓住瞭這個插入名字的機會,把那一小方紙片盡可能深地塞進插槽。

裝卸機繼續向前走,這次的步態很快很僵硬;他兒時的玩偶現在有瞭真人版。裝卸機撞在門上,毫不在意地用沖力死死地抵住門,雙臂每次甩動,鑄鐵雙手都在橡木門板上留下深深的凹坑,包著橡膠的雙腳重重地摩擦著磚地。斯特拉頓退到瞭儲藏室的最裡面。

“停下,”刺客命令道,“別走瞭,你!停下!”

自動機絲毫不顧他的命令,繼續前進。男人使勁推門,但毫無用處。他嘗試用肩膀撞門,每次撞擊都使自動機微微向後滑行,但自動機步伐很快,每次都能在男人擠進房間前回到原位。片刻寧靜過後,忽然有什麼東西捅穿瞭門上的格柵;刺客使上瞭撬棒,格柵猛地脫落,留下一個橢圓形的窟隆。敵人的胳膊伸進房間,在自動機的後腦勺上摸來摸去。每次自動機的頭部向前晃動,他的手指就在四處尋找名字,但始終一無所獲;那片紙頭被塞進瞭插槽深處。

胳膊縮瞭回去。刺客的臉出現在洞口。“以為自己很聰明,對吧?”他喊道,接著便消失瞭。

斯特拉頓略微松瞭口氣。這傢夥放棄瞭嗎?一分鐘過去瞭,斯特拉頓開始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可以在儲藏室裡等工廠開門,到時候人那麼多,刺客不可能久留。

男人的胳膊忽然又伸進洞口,這次他手裡拿著一罐液體。他把液體澆在自動機的頭上,液體四濺,順著它後背向下流淌。男人的胳膊縮回去,斯特拉頓聽見劃火柴的聲音,外面亮起火光。手臂再次出現,拿著火柴伸向自動機。

自動機的頭部和上背燃起火焰,房間裡陡然亮如白晝。敵人把燈油澆在瞭自動機身上。斯特拉頓瞇起眼睛打量局勢:光影在地板和墻壁上舞動,將儲藏室變成瞭德魯伊的儀式地點。熱力讓自動機更猛烈地撞擊房門,仿佛火蜥蜴祭司跳著越來越狂亂的舞步,緊接著自動機忽然定在瞭那裡;名字著火,字母被燒掉瞭。

火焰漸漸熄滅,斯特拉頓的雙眼已經習慣瞭光亮,房間裡伸手不見五指。他聽到敵人再次推門,這次自動機向後退去,讓他進瞭房間。

“夠瞭!”

斯特拉頓企圖沖過去,但刺客輕而易舉就抓住他,對著他頭部一拳就把他撂倒在地。

他很快就恢復瞭知覺,但這時他已被刺客面朝下按在瞭地上。刺客用膝蓋抵著他的腰眼,扒掉他手腕上的健康護符,把他的雙手在背後捆緊,麻繩刮得他皮膚生疼。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斯特拉頓痛得大叫,他的面頰貼著磚地。

刺客嘿嘿笑道:“人和你的自動機沒什麼區別;塞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漂亮的數字,你說什麼他就做什麼。”男人點燃油燈,房間裡亮瞭起來。

“隻要你放過我,我可以給你更多的錢。”

“這可不行。總得為我的名聲考慮一下吧,現在談正經事。”他抓住斯特拉頓左手的小拇指,咔嚓一聲折斷瞭它。

疼痛撕心裂肺,有一瞬間斯特拉頓喪失瞭其他所有感覺。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在喊叫。接著他聽見對方再次開口:“立刻回答我的問題。你的研究資料在傢裡有副本嗎?”

“有,”他一次隻能說幾個字,“書桌上,書房裡。”

“沒有其他副本藏在別的地方?比方說,地板底下?”

“沒有。”

“你樓上的朋友沒有副本。但其他人呢?”

他不能讓這傢夥找到達靈頓公館。“沒有。”

男人從斯特拉頓的外衣口袋裡摸出筆記簿。斯特拉頓能聽見他在隨意翻看。“有沒有寄過信給別人?同事之間的通信,諸如此類的?”

“都不足以重建我的研究。”

“你在撒謊。”男人抓住斯特拉頓的食指。

“不!是真的!”他遏制不住聲音裡的歇斯底裡。

斯特拉頓忽然聽見噼啪一聲,背上的壓力隨之消失。他小心翼翼地抬頭張望。刺客不省人事地躺在他旁邊的地上。戴維斯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警棍。

戴維斯收起武器,解開斯特拉頓手上的繩索。“傷得厲害嗎,先生?”

“他折斷瞭我的一根手指。戴維斯,你怎麼——”

“菲爾德赫斯特勛爵一聽說威洛比聯絡瞭誰,就派我來找你瞭。”

“感謝上帝,還好你及時趕到。”斯特拉頓發現局勢很諷刺:派遣部下來救他的正是他設計瞞騙的人;但此刻他滿懷感激,並不在乎這種事。

戴維斯扶起斯特拉頓,把筆記簿還給他,用繩子捆起刺客。“我先去瞭你的辦公室。那位先生是誰?”

“他是——他曾經是本傑明·羅斯。”斯特拉頓講述瞭他和卡巴拉學者上次的會面。“不知道他來幹什麼。”

“很多宗教信徒都有點狂熱。”戴維斯查看刺客是否捆結實瞭。“你不肯把研究成果交給他,他估計覺得不告而取也沒什麼錯,便來你的辦公室尋找,運氣不好,湊巧碰見這傢夥殺到。”

斯特拉頓感到一陣懊悔。“真應該把他想要的東西給他。”

“你又不知道會這樣。”

“他不幸送命,這實在太不公平瞭。他和這樁事毫無關系。”

“事情總是這樣的,先生。來吧,讓我看看你的手。”

***

戴維斯用繃帶包紮好斯特拉頓的手指,保證說皇傢學會將低調處理今晚事件的各種後果。他們撿起斯特拉頓辦公室裡被燈油浸透的文件,放進箱子帶出工廠,斯特拉頓可以在閑暇時慢慢翻看。他們剛忙活完,來接斯特拉頓回達靈頓公館的馬車就到瞭;馬車和戴維斯是同時出發的,但戴維斯騎著馳騁自動機搶先趕到瞭倫敦。斯特拉頓帶著那箱文件登上馬車,戴維斯留下收拾刺客和卡巴拉學者的屍體。

斯特拉頓捧著酒壺喝瞭一路白蘭地平息情緒。看到達靈頓公館,斯特拉頓松瞭口氣。盡管公館本身也有它的各種危險,但斯特拉頓知道在這裡可以不用擔心被刺殺。走進自己的房間,大部分驚恐已經化為疲憊,他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他覺得好多瞭,便開始整理那箱文件。他把文件按照來源大致擺成幾堆,發現裡面有個陌生的筆記簿。筆記簿裡有按照熟悉的命名法組合和分解公式排列的希伯來字母,可註釋也都是希伯來文的。一陣內疚襲上心頭,他意識到這肯定是羅斯的筆記簿;刺客從他身上搜出瞭這本筆記,和斯特拉頓的文件放在一起準備燒掉。

正要把筆記簿放到一旁,他的好奇心跳瞭出來:他還沒見過卡巴拉學者的筆記簿呢。很多用語很古老,但他讀得懂;在符咒和質點圖中,他找到瞭能讓自動機書寫其名字的稱號。讀著讀著,斯特拉頓意識到羅斯的成就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偉大。

這個稱號描述的不是一組特定的行為,而是自反性的一般概念。合並瞭這個稱號的名字是本名,也就是能自我闡明的名字。筆記裡說這麼一個名字能通過軀體所允許的任何手段表達其詞語本性。被驅動的軀體甚至不需要用手也能寫出它的名字;隻要恰當地合並瞭這個稱號,連瓷馬都能用蹄子在泥地上寫出名字。

加上斯特拉頓的靈巧稱號,羅斯的稱號就可以讓自動機完成大部分自我復制工作:自動機澆鑄出與自身一模一樣的軀體,寫出自己的名字,插進去驅動軀體。但舊自動機沒法教新自動機學習雕刻,因為自動機不會說話。不需要人類幫助就能自我復制的自動機還很遙遠,但前進的這一大步無疑讓卡巴拉學者欣喜若狂。

自動機比人類更容易繁殖,這一點似乎很不公平。自動機自我復制的問題可以一次性得到解決,而人類繁殖的問題卻猶如西緒弗斯的苦工,每增加一代就會增加所需名字的復雜性。

斯特拉頓忽然意識到,他不需要增加名字的復雜性,隻要能復制文字就行瞭。

解決方案是將本名銘印在卵子上,這樣誘導出的胚胎將攜帶自己的名字。

正如最初的設想,這個名字會有兩個變格:一個誘導產生男性胚胎,另一個產生女性胚胎。如此受孕而生的女性將和正常人一樣能生育。男性雖然也有生育能力,但情況有所改變:精子包含的不再是預成胚胎,而是最初用玻璃針頭銘印在卵子表面上的擁有自我表達能力的兩個名字之一。等這種精子遇到卵子,名字將誘導創生新的胚胎。物種將不需要醫療手段幹預就能代代繁衍,因為它體內攜帶瞭名字。

他和阿什伯恩博士原先以為要讓動物自我繁殖,就必須賦予它們預成的胚胎,因為這就是大自然使用的方法。結果他們忽視瞭另外一種可能性:假如能用一個名字表達一個生物,生物繁殖就相當於謄錄名字。一個有機體除瞭攜帶自身的微小副本,也可以攜帶對它的文字表述。

人類將成為名字的載體和造物。每一代都將既是意旨也是容器,是沖擊波自發產生的一次回音。

斯特拉頓想象著未來:人類這個物種將在其行為允許的范圍內永遠存在,興衰純粹取決於其自身的活動,不會因為天定壽限到頭而消亡。像花朵隨著季節綻放凋零一樣,其他物種隨著地質時代起起落落,而人類隻要想繼續存在就能存在下去。

而且,也不會由一小撮人控制其他人的生育;至少在繁殖後代這方面,自由回歸個人所有。羅斯肯定沒打算這麼應用他的稱號,但斯特拉頓希望那位卡巴拉學者會覺得沒有白費力氣。等本名顯現出真實力量,將有整整一代數以百萬計的人帶著這個名字在世界各地誕生,任何政府都不可能控制他們的生育。菲爾德赫斯特勛爵和他的同黨將非常惱火,斯特拉頓遲早會付出代價,但他覺得自己能夠接受。

他快步走向書桌,打開自己的筆記簿,把羅斯的放在旁邊。他翻到空白的一頁,寫下如何把羅斯的稱號結合進一個人類佳名的構想。斯特拉頓已經在腦海裡搬動字母,尋找能夠同時闡述人類軀體和名字本身的置換結果,這將是我們這個物種的個體發育密碼。

[後記]

這個故事起源於我註意到瞭先前以為毫無關系的兩個概念之間居然存在聯系。第一個概念是泥偶(golem)。

在最廣為人知的泥偶故事裡,為瞭保護猶太人不受迫害,佈拉格的勒夫拉比賦予瞭一個泥塑偶像以生命。但這個故事是當代人的發明,僅僅來自一九〇九年而已。讓泥偶充當用人完成瑣事(成功與否各自不同)的故事可追溯到十六世紀,但它們還不是有關泥偶的最古老的傳說。早在公元二世紀,就有故事講述拉比驅動泥偶,並非為瞭什麼實際用途,隻是為瞭展示他們掌握瞭置換字母這門技藝;他們想通過創造更進一步地理解神。

很多比我聰明的人都討論過語言的創造能力這個主題。我覺得泥偶特別有意思的地方是它們傳統上就無法說話。泥偶是用語言創造的,因此這個限制同時也限制瞭泥偶的自我復制。如果泥偶能夠使用語言,它就能夠復制自己,有點像馮諾依曼機。

我時常琢磨的另外一個點子是預成論,這套學說認為有完全成形的有機體存在於其父母的生殖細胞內。現在的人們很容易斥之為胡說八道,但在提出的當時,預成論聽起來很有道理。它試圖解答活有機體如何自我復制的問題,而正是這同一個問題後來啟發產生瞭馮諾依曼機。想到這裡,我發現我對這兩個點子的興趣可歸結於相同的原因,所以我知道我非得寫出來不可瞭。

姚向輝 譯

《你一生的故事(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