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那一天,二姨拖著他們幾個,老也等不到車。

老舊的公交車哐哐地來瞭又走瞭,都不是到醫院的那一趟。

喬一成拉著兩個妹妹,二姨拉著二強,二強個兒小,整個兒地吊在二姨身上似的,有點慌,有點怕,一個勁兒地眨巴著眼睛。

喬一成眼看著二姨的臉色越來越沉,心裡也怕起來。說不明白為什麼怕,可是,總覺得有事兒不對頭。

又等瞭一會兒,還是沒車。

二姨突然下瞭決心似的,把二強往喬一成身邊一搡,跑瞭幾步,在街邊叫瞭兩輛三輪車,喬一成被二姨推著,急急地坐上瞭車,三麗與四美坐在他兩邊,三個孩子都瘦小,掉瞭毛的小貓似地抱在一塊兒。三麗才六歲,四美更小,四歲,兩個人都是頭一回坐三輪車,卻不見喜色。小孩子,就象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準確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瞭二強坐瞭另一輛車,一路向醫院奔過去。

喬一成坐的那輛車稍後一點,他聽見二姨急惶惶的聲音:同志,麻煩你快一點。快一點。聲音被迎面撲來的風打散瞭,七零八落地落入喬一成的耳朵裡。

趕到醫院,二姨又拉著他們飛奔著上樓,樓道裡一股子悶悶的腥氣,孩子們叨著小腿吃力地跟著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間病房門前,二姨一推門,喬一成正看見一幅白佈一點點掩上母親的臉。

母親的靈堂設在傢的堂屋裡,拉瞭大紅的帳子。

街道的人說,喪事要新辦,別弄封建的那一套,可喬祖望說,還是給掛一下吧,她一輩子一件好衣服也沒穿過,死瞭,弄幅帳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裡又添瞭幾條長條凳,是鄰居們從傢裡拿來的,喬祖望坐在桌邊,他的爹媽死得早,有一個哥哥,多年沒來往瞭,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喬傢沒有旁人來。母親傢,長輩也都不在瞭,隻有一個二姨,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眼睛早哭紅腫瞭,有人來的時候,也會拍著舊的八仙桌大聲地哭喊,聲音尖厲淒慘。

那八仙桌上擺著母親的一張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親非常年青,年青得喬一成幾乎不認得,還紮著兩條板板的麻花辮子,照片很小,是臨時去放大的,照相館的人說,隻能放這麼大,再大,就模糊瞭。

喬一成縮在墻角,從醫院回來,竟然不曉得哭,隻大睜瞭一雙黑黑的空空的眼睛。有鄰居的媽媽把他拉過來,讓他對著母親的照片,輕輕地推他:你哭你媽幾聲吧。

喬一成哭不出來,他懵瞭,腦子又空又輕,象個風幹的葫蘆。

見他沒有哭出來,鄰居媽媽又把三個小的拉瞭過來,跟喬一成站在一起:你們給你媽磕個頭吧。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喬一成跪瞭下去,堂屋的泥地濕濕的,陰涼的。

先哭起來的是三麗,小姑娘尖尖的嗓子細細地象病中呻吟似地響起,接著四美也哭起來,奶聲奶氣的。

八歲的二強哭起來是哇哇的。

喬一成還是沉默。

他聽見有女人在說:這孩子,心硬啊。

喬一成不大明白現在是在幹嘛呢?特別不能明白,這照片,這大紅的帳子,這哭的人,這些都是為瞭什麼?

我的媽呢?他想。媽怎麼不在?

喬一成媽停在瞭醫院的殮房裡,明天會直接送到火葬場。

那一年,這個城市的火葬場還沒有搬到郊區,竟然在清涼山,不算市中心,可也差不多瞭,高大的紅磚的煙囪直入空中,會有煙冒出來,一大股一大股的,濃黑的,稠的,順風一吹,會有極細微的黑色顆粒落在路過的人的肩頭,孩子們提起來,會怕。

喬一成想不通媽媽為什麼會被送到那裡去。

喬一成和弟妹們被送進瞭裡屋,坐在大床上,有幫忙的鄰居阿婆塞瞭一點吃食給他們。二強三麗咯吱咯吱地嚼著小餅幹,四美牙還沒長齊,舔著,吃著。

屋裡有不少人,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更顯得擠,都是幫忙的鄰居,喬一成聽見她們嘆著說,留下小孩子就可憐瞭。

又有人說:他爸爸總會朝前再走一步的吧,才四十歲。

哪那麼容易啊,一大傢子,四五個孩子,條件也不好。

找個農村的也是可以的。

農村的也不見得願意給四五個小孩子當後媽。

說者是無心的,都以為小孩子傢懂什麼呢。

那個人還沒有來呢?

哪個?

不就是那個......聲音愈加低下去。

哦,就是那個姨父啊,原先不是......

是啊,以前看過一個老戲,叫什麼的?姐妹易嫁,這種事,也是有的。

怎麼沒有,多得很。我傢的一個老親,舊社會,做月子時叫瞭自己妹妹來侍候,結果就跟姐夫搞上瞭,後來收瞭二房。

嚇嚇嚇,那個兩碼事兩碼事。

那個人總要來的吧,不是復員瞭,分到汽車廠瞭?

那個廠子不錯啊,老有東西發。

早些日子不是總見他來,說起來,這個最小的,才生的......

不要瞎說,不要瞎說,死都死瞭,說這個對死瞭的不敬。

我也就隻是說說。

咣!喬一成用力地踢翻瞭床下的一個搪瓷洗腳盆。

阿姑阿嫂阿婆們住瞭嘴,看看喬一成那張幹幹的沒有淚痕,繃得緊緊的小臉兒。

過瞭一會兒,堂屋裡有人來瞭。

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拉瞭一個小男孩。

二姨見瞭,高聲哭叫著,對著那個男人撲瞭過去。

男人抱住二姨,說瞭聲,我才下夜班。

喬一成側著身子依著門看著男人與小男孩。

那小男孩與喬一成差不多年紀,並不胖,卻圓頭圓腦的,一臉忠厚相,拉瞭二姨,叫媽,又抽抽答答地哭著:大姨大姨。

喬一成突然地氣憤起來。

那孩子是他的表兄,隻大他兩個月,二姨的兒子,叫齊唯民,都說是厚道的孩子,成績又好,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包括喬祖望。他往喬一成面前一站,就好象遮掉瞭喬一成的光似的。

喬一成緊緊地巴著那木門。

二姨一傢子的哭聲,帶起瞭更多的哭聲,鄰居裡有專門幫人哭的女人,一邊哭著,一邊數落著死者生前種種的好,以及對她留下的孩子的痛惜。

哭聲充滿瞭小小的堂屋。

喬一成看著,那幫哭的女人裡頭,就有剛才說閑話的。

突然地,他就沖瞭出來,對著那女人一頭撞去,啊啊啊,不成調地叫起來,象隻瘋瞭的小獸似的。

小少年喬一成淚流瞭滿臉。

那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大人們卻圓場說,好瞭好瞭,哭出來瞭就好。真怕小孩子受瞭刺激腦子出問題。這回好瞭。

喬一成媽的喪事辦完瞭。人火化瞭,成瞭一捧骨灰,喬祖望買瞭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骨灰放在殯儀館,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媽媽的照片被喬一成拿走放在瞭自己與弟妹們的臥室床頭的小桌子上。他記得老師說過,照片不能經太陽曬,一曬,就壞瞭。

那個掛在堂屋裡的大紅的緞子帳子,二姨說,很想要。喬祖望想:真是,能占一點兒是一點兒。

喬祖望說:那是你姐收瞭好多年的,說是留著女兒結婚給縫床被子的。

二姨說:等到那個時候料子都悶瞭。又嘆瞭一聲:我也忙瞭好幾天瞭,錢也搭瞭不少。我姐......也是命苦。

喬祖望擺擺手說:拿走吧拿走吧。

喬祖望有幾天喪假,為瞭安撫自己中年喪妻之痛,他連著打瞭兩個晚上的麻將。第三天早上,搖搖晃晃打著呵欠去單位上班瞭。

下午的時候,醫院給他們廠子打來瞭電話。

電話不大清楚,噝噝的電流聲,有一個女聲說:要去醫院結賬,還有,孩子該抱回去瞭。

喬一成的媽媽是生瞭喬七七以後突然大出血的,一下子就不行瞭。孩子生下來還好,過瞭半天,出現瞭呼吸困難,醫生把他給放進瞭暖箱。

這兩天,就一直在醫院裡。

醫院的人在電話裡說:孩子也好瞭,要快點接回去,醫院不是托兒所也不是孤兒院。還有,賬還沒有結呢。

喬祖望想瞭一想,先跑到學校,跟老師請瞭假,把喬一成喬二強接瞭出來,又回傢領瞭三麗和四美,拖兒帶女地跑到醫院去瞭。

喬祖望看到醫院的賬單後吃瞭天大的一驚:這麼多?

結賬處的人說:大人搶救的呀,還有孩子這些天的治療費。

喬祖望說:我哪有這麼多錢?

那人又說:哪有看病不給錢的道理。

喬祖望把身後的兒子女兒向身邊拉一拉,幾個小的縮在他身前,四美抱著他的腿。

喬一成掙瞭一掙,想從父親的大掌下脫身出來,卻沒有掙動。

喬祖望說:你看我們傢這一堆娃兒,欠瞭錢我就隻有帶著他們一齊去跳玄武湖。

那人說:你也不用嚇我,又不是我問你要錢,是公傢問你要錢。

喬祖望說:我真沒錢。要不然你把才生下來的那個扣下來抵債。

那人火瞭,刷地立起身來:你耍無賴是不是?

喬祖望說:我工人階級,一向光明正大,我耍什麼無賴。

漸漸地圍瞭人,成一個半圈,看著他們。

喬祖望索性拉瞭孩子一屁股坐下來。

喬一成想要跑開,被父親狠狠一腳踢在腿彎,蓄瞭滿眼的淚,不肯抬頭。

到最後,還是打電話叫來瞭二姨父。

那個高個子的男人,掏錢付瞭賬。

小小的嬰兒也被抱瞭出來。

小東西裹在小薄被子裡,喬一成搭眼看瞭他一下。

母親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瞭小東西出來的時候喬一成看過他。紅兮兮的臉皺成一團,額上還有一塌粘糊糊的不知什麼東西,象剝瞭皮的小老鼠,或是剛生下的貓仔,或是沒皮的青蛙,就隻不象個人。

可是現在,他的臉舒展瞭,那些皺巴全抹平瞭,滿頭烏黑的頭發,閉眼睡得正香。

喬一成厭惡地看著這小東西,心裡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象心頭有一隻惡劣的兔子。

喬祖望把小東西交到他手上叫他抱著,喬一成僵僵地抱著,忽然想,如果一松手的話,會怎麼樣?如果一松手。

這念頭嚇瞭他一跳,反而下意識地把小東西往懷裡緊瞭緊。

喬一成抱小嬰兒是象模象樣的,他抱過二強,也抱過三麗,曾經,抱著四美的時候,三麗還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媽媽看瞭,會心痛,把三麗拉下來,摟瞭他說,我的大兒子,怎麼那麼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過瞭小嬰兒,小嬰兒在他寬大的手掌下簡直象玩具,他看著他,表情甚是慈愛。

二姨也趕瞭來。把小嬰兒接過來,看著,又嘆氣。又扯瞭喬祖望的衣袖輕聲地說:我跟你說姐夫,那個錢,是要還的啊,是我們借你的,不是給你的啊!你要記得還啊!我們是至親,不寫借條無所謂,你記得要還。”二姨父嘆瞭口氣,張開胳膊,把喬一成他們全圍住:“回傢吧。都回去吧。

喬一成輕輕一扭,從他的胳膊下鉆瞭出來。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