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喬祖望幾年前得過一次胃出血,當時醫生懷疑他是胃癌,著實嚇瞭他天大的一跳,後來確診為胃潰瘍,開刀切瞭四分之一的胃。從那以後,他就格外愛護自己的身體。近來流行喝紅茶菌養胃,他就想法子弄瞭來,養在一個廣口的大玻璃瓶裡,那瓶子是原先媽媽冬天用來醃小菜的。

那瓶子放在喬祖望臥室的五鬥櫥上,暗紅色的液體中,飄浮著絮狀的一團,象一個長著無數柔軟觸須的水母,看久瞭,會覺得它微微地遊動起來。喬祖望每晚吃完飯後二十分鐘,會倒上一杯這種暗紅的液體喝掉。

喬二強一直覺得那東西的顏色跟酸梅湯十分相象,味道想必也一樣的好,要不,爸爸也不會寶貝似地收著,半點也不分給他們吃,他一直想嘗一嘗那東西的滋味,想得不得瞭,肚子裡的那張小嘴咂吧咂吧地,攪得他不得安寧,偏偏大哥的眼睛成天象長在他身上似的,讓他沒有機會下手。

這一回,他終於有瞭機會。

但是喬二強實在是沒有想到,那味道竟然是不咸不甜,不苦不澀,卻又咸又甜又酸又澀又苦,豐富得近乎混亂,一到肚裡,就讓他反胃。

喬二強瘦得離奇,所謂“三根筋挑瞭個頭”的孩子,卻有一個極強壯的胃,喬祖望說過:吃個石頭下去也能消化得瞭,偏偏消受不瞭紅茶菌,搜肝抖腸,連隔夜飯都要吐瞭出來,喬一成怕他吃瞭老鼠藥,這會兒放瞭心,在一旁一個勁兒地恨聲說:活該!活該!

喬二強從那以後,就很少亂搜瞭東西來吃,生怕吃瞭什麼怪味道的玩意兒,害他把胃吐個空劃不來,喬一成倒省瞭不少的心。

喬一成漸漸地對傢事越來越熟悉,他知道什麼樣的青菜好吃,還學會跟菜場賣菜的大嫂賣乖討好,以便多得一根蔥,他學會瞭控制米飯的放水量,以便在飯將熟未熟時倒出一些濃稠的米湯來跟弟弟妹妹們分食,他還學會瞭在飯鍋裡放上一隻小碗蒸菜,這樣可以省時省煤。他甚至跟鄰居大媽討來一些菊花澇的種子,找來一個大的柳條筐,拿上小鐵鏟子,帶上二強一起,去街心的花圃裡偷土。

看花圃的胖子沖著他大叫,喬一成也不理,埋頭苦挖,他知道這胖子是他一個院子的鄰居,不會真的拿他們兩個小孩怎麼樣,喬二強象隻猴子似地跳來跳去對著胖子做鬼臉,不一會兒,喬一成就挖瞭滿滿一筐的土,跟二強兩個一個拖一個推地弄回瞭傢。

三麗跟四美聽說哥哥要種菜,好奇地過來看。四美說:大哥,我們種一點肉吧,種一點肉吧。

三麗大四美兩歲,要懂事得多瞭,說:那個是種不出來的。大哥,我們養一隻豬吧。

喬一成低頭往土裡埋菜籽,一邊說:城裡連雞都不給養,還想養豬。你們把雞給看好啦!讓它跑出去,給居委會的看見瞭就要叫我們殺雞。

二強把那隻蘆花雞抱在懷裡,神氣活現地說:誰敢殺我的雞,我跟他拼瞭!

那隻雞是他從小養大的,買來的時候那樣小的雞仔,二強在墻根的濕泥裡挖瞭蚯蚓拌在剩飯裡一點點喂大的,到現在他還會從菜場裡撿瞭別人扔掉的菜葉來喂它。蘆花雞毛色光滑,很是爭氣,隔天會下一個蛋,咯咯咯地跟在二強身後討好似地報喜。

菜籽埋下去不久,真的發出瞭幾叢綠瑩瑩的菊花澇,這種野菜十分好養,隻要一點水便長成一大片,割瞭還長,一直會長到秋天,老得吃不動瞭,卻會結出一球一球的種子,來年還可以種。

於是喬一成跟他的弟妹們喝瞭好多次菊花澇湯吃瞭好多次清炒菊花澇,還不要錢,喬一成種菜的信心更足瞭,打算來年再種一筐韭菜。

秋風刮起來,卷瞭幹枯的落葉打著滾地向前,冬天快來時,喬一成跟喬祖望要瞭錢,買瞭足足一百斤大葉青菜,曬瞭好幾個太陽之後,他死活拉瞭二強,在井邊逐棵地洗。

井水冬暖夏涼,然而洗得久瞭,手還是冰得生痛,手指尖的皮全皺瞭起來,二強受不住瞭,從井裡打瞭水往菜上一澆,就把菜撥拉到一邊,被喬一成看見瞭,一腳踢在他屁股上。

每棵菜都要把葉子扒開來洗幹凈!給我看見還有泥你就給我舔幹凈!喬一成已經有瞭當傢十足的氣勢。

在二姨的幫助下,喬一成把菜全醃在瞭大水缸裡,這樣,整個冬天就不愁沒有菜吃瞭。

二姨把菜在缸裡碼實,一層層地撒上粗鹽,忽然說:你媽的手比我的好,她醃的菜到瞭開春還是嫩白的。以前她總是幫著我醃菜,你還記得嗎?

喬一成現在極不願意有人提起他的媽,那是一個剛剛結瞭痂的傷口,那個痂靜靜在伏在他的心口,掩護著下面洶湧的疼痛,對任何揭開它的企圖無限畏懼而厭惡。

二姨又說:醃菜很費力氣的,今年為瞭給你們醃,我自己都隻醃瞭八十斤,回頭我不夠吃的時候,到你們傢來拿兩棵你不會不給吧?

喬一成哼瞭一聲算答應,心想,這才象是你說出來的話!

在所有的傢事中,喬一成最最難以接受的,就是倒馬桶。喬一成幾乎認為,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熟悉這個活計。

每當馬拉的收糞車誇達誇達地來到巷口,就會停下來,那個收糞的人嘩嘩地搖響大鈴鐺的時候,喬一成總要下極大的決心才把傢裡的馬桶拎出去。

喬一成在同齡人中隻算中等個頭,夠不著糞車,那收糞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粗壯結實,有一付軟心腸,總是接過喬一成手裡的馬桶,替他倒掉,然後再遞還給他。

拉糞車的馬據說是部隊裡淘汰下來的老馬,有著溫順憂傷的大眼睛,疲憊地噴著鼻,喬一成總覺得它用慈悲的眼神望著自己,會讓他無端地想哭,他總是用手撫摸馬兒掉瞭毛的腹部,有時也會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珍貴的,做菜用的方糖來喂它。

喬一成拎瞭馬桶去陰溝旁用竹刷刷洗,頭一次刷完後,他足有兩頓吃不下東西,盡管肚子餓得要命,還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然而,人的身上似乎有著無限無限的可能,慢慢地,喬一成竟然也接受瞭這樣的一件事,他甚至會把刷好的馬桶放在墻根下在太陽裡曝曬,並且自如地在做完這件事以後吞下大碗的飯菜。

喬一成覺得自己好象是稀軟的泥巴,被放進什麼形狀的容器,便成瞭什麼形狀。

媽走後的第一個春節來瞭,喬祖望買瞭一些菜,年夜飯還算豐盛,二姨父也送瞭一條咸魚來,還給瞭喬一成他們一人一點壓歲錢。

年前,有許多人傢炸爆米花,空氣裡全是甜香氣,因為二強在別人傢炸好的爆米花裡偷抓瞭一把,喬一成跟鄰居還大吵瞭一架。

鄰居的女人傢境也不太好,跳腳痛罵,喬一成隻看著她,薄薄的嘴唇翕動著,一句是一句,冷冷地揭著她及她傢人的短處,直罵得她臉紅脖子粗。

喬一成如同一隻小刺蝟,懂得瞭張開自己的刺,刺痛別人,護衛自己及弟妹們。

冬天很冷,喬一成和他的弟妹們沒能穿上新衣,二姨帶著齊唯民來的時候,喬一成看見齊唯民穿著藏青色的新棉襖,和一雙新的棉鞋,也是藏青的鞋面,雪白的鞋邊兒。

喬一成想,這都是用喬傢的佈票買的。

二姨帶來瞭零頭佈,要替喬一成他們兄妹幾個把舊棉衣短瞭的袖子接長一些。

幾個孩子都順從地脫下棉衣裹著棉被坐在床上等二姨接好他們的衣袖,隻有喬一成堅決地拒絕二姨的好意。

他的棉衣袖子短得最厲害,直露出青瘦的一截手腕,但他依然不要二姨替他接長袖子,倔得象一頭驢。

他也不要看齊唯民抱著的喬七七。

那小傢夥七個多月瞭,比先前更漂亮,黑水晶一樣的眼睛,嘟著的紅嘴唇,頭發越發地軟而濃密。

齊唯民親熱地抱著他,嚼爛瞭蒸糕喂給他。

小傢夥急急吞咽著,還舔著表兄的嘴,嘖嘖有聲,然後又張瞭沒牙的嘴笑,笑得真象一朵花一樣。可是喬一成還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跑出屋去看那屋簷下結的尺把長的冰凌,伸手掰下一根來,象吃冰棍似地吮吸。

齊唯民抱著喬七七跟出來,說:吃這個不冷嗎?又把喬七七舉起來:你不想抱抱你的小弟弟嗎?他是最漂亮的寶寶,乖得唻!

小傢夥似乎受不瞭喬一成冰冷的目光,直往齊唯民的懷裡拱,屁股撅起來,小掘地鼠似的。

齊唯民拍拍他:要是多吃一點營養,他很快就會長出牙來。然後會走路,我真想他快點學會走路。

喬一成冷笑瞭說:是啊,叫你媽多給他吃點好的,別舍不得,把好的都往你們自傢人的嘴裡塞。我爸每個月是給瞭你們傢錢的。說著回屋去瞭。

留下齊唯民,被他的冷語與陰寒的表情嚇得有點發懵。

年過完之後,喬一成開學瞭。

開學之前,街道幼兒園的老師來過,喬一成對喬祖望說,老師跟他說,最好叫四美去上學前班,三麗過瞭年就七歲瞭,夏天一過就該上小學瞭,她上學前班有點晚瞭,四美五歲瞭,再不進幼兒園也晚瞭。

喬一成兄妹幾個從來沒有上過幼兒園,都是媽在傢帶他們,喬祖望說:上什麼幼兒園學前班?這四周多少小娃兒不上也挺好。

喬一成說:老師說,現在跟以前不同瞭,上過學前班的小孩跟沒上過的以後上瞭小學就是不一樣。

喬祖望說:有什麼不一樣,上過的多條尾巴沒上過的少一塊肉?

喬一成不作聲瞭,他知道說不動爸爸。

當初二強七歲該上小學時,喬祖望原來打算叫他遲一年上,媽說人傢的孩子都是七歲上學,硬是送二強去學校,讀瞭一個月,二強依然隻能從一數到十,過瞭十,恨不得把鞋脫下來搬著腳趾頭數,老師們說這孩子腦子不靈光,晚一年上也好,等“腦子再發育發育。”

喬祖望想,晚一年上也晚一年教學費,反正那小子也不象個能讀書的,一付人頭豬腦相,生他的那一年自己喝酒喝得特別厲害,那時也買不起象樣的酒,隻能喝自制的,怕是傷瞭這孩子的腦子瞭。

於是喬二強又回瞭傢,到瞭第二年八歲時才上一年級。如今更是不能指望喬祖望會讓三麗四美上學前班瞭。

喬一成隻能為妹妹們嘆息。

三麗與四美繼續在傢裡呆著,滿院子瘋跑,一天天地長大。

到瞭夏天,三麗終於上瞭小學。喬祖望因為三個孩子一學期加在一塊兒要八塊多錢的學費而大大地著惱。

上瞭學沒兩天,三麗就出瞭點兒事。

那天,二強跟三麗一起放學回傢,才三點鐘,可能是餓瞭,二強突然想出瞭個點子,跟三麗說:現在菜場後面有人偷偷地做生意賣菜瞭,我們也做生意去!

三麗問二哥:做什麼生意?

二強說:我們賣雞蛋去,賣瞭錢我們買點心吃。桃酥,還有油馓子。

三麗樂瞭,說好。

兄妹倆把傢裡雞下的蛋拿上出瞭門,一共四個蛋,一個人在口袋裡裝瞭兩個。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