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小朗又一次參加瞭托福考試。

這一次的成績,相當令人振奮。

第二年的上半年,小朗一下子收到瞭兩所美國大學的入學通知。

小朗快活得拉瞭一成跟他的兄弟姐妹們到飯店大吃瞭一頓,席間跟每個人都碰杯喝瞭一杯,包括許久連話也不說見瞭都抬著眼睛鼻子各走各路的四美,倒把四美弄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好事兒的餘波還未過去,新的問題來瞭。

這兩所學校一所給瞭全額的獎學金,另一所則沒有。問題是,給獎學金的是一個三流大學,不該的是一流大學,小朗拿瞭入學通知跟一成商量。

一成說:你先說你的主意。

小朗笑道:要我說呢,要上就上個好學校,寧撞好鐘一下,不敲破鼓三千!要不然,費力地讀瞭幾年,文憑拿出來不像個樣子,虧老鼻子瞭!

一成也笑:這麼說你是想讀沒有獎學金的那所羅?會不會太辛苦?我可聽人說,頭一年學校功課太緊,還有語言關,打工可不容易呢!

小朗低瞭頭,好好地想瞭一想,慢慢地開口道:一成,我是想,能不能,把咱傢這幾年的積蓄,然後,再借一點,換成美金,等我在那邊安定瞭,找到工作,很快掙回來的。

一成聽瞭,半天沒言語,隻點起一根煙來,用力地嘬兩口,又掐瞭,夾在指間翻來覆去的。

小朗等瞭一會兒不見他的動靜,推推他道:整個動靜兒啊!

一成被她推瞭兩下,心裡的燥越發地升瞭上來,說:我跟你說過小朗,我這輩子,頂不喜歡跟人借錢。不借錢再窮也窮不到哪裡,借瞭錢過得再好也不安生,偷來的鑼敲個什麼勁?

小朗趕忙說:我爸媽說先拿一點錢給我,本來我姐她們要給我一點的,可是你也知道,現在東北那邊的國營單位效益不比從前瞭,我姐她們又不是什麼大廠子,好在我的老同學傢庭條件不錯,答應借我一些,你也認識的,就是李慧慧,許婷她們倆,都不是外人。將來又不是不還的。

一成有點急,話沖口而出:拿什麼還?跟外國人洗盤子還?還是做保姆還?小朗,你......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小朗氣瞭:我怎麼不懂事?喬一成,你不覺得自己迂腐嗎?洗盤子做保姆怎麼啦?人傢以前的電影明星出國瞭還端盤子呢!自食其力不丟人,你又不老,哪來這麼多等級觀念。

我說的不懂事不是指這個,一成煩燥地在屋內來回踱步:你爸媽能有什麼錢?還不就是一點老本,你也忍心全搭在裡頭?

小朗聽到一成提及父母,一下子啞瞭口,半晌才說:我不會白拿他們的老本的,過個兩三年,我翻倍還給他們,將來我還會把他們接到國外去過好日子。

你真天真!不過你這種天真是有害的。一成說:你把國外的生存想得那樣容易?你怎麼知道你輕易就混得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混不出來?小朗答。

三麗早在他們各自拔高瞭聲音的時候就拉著四美出門看電影瞭,二強在小茉傢。

四美半路上忽然跟三麗說:姐,我怎麼覺著大哥的這個婚,到不瞭頭似的。

三麗打斷她:別瞎說!

四美笑瞭:我也就是說說,大哥那麼好,不跟他過她想跟誰過,就憑她的小蘿卜腿?

後來,三麗回想起四美的話,想,四美就像是某種小動物,腦子糊塗,嗅覺靈敏。

小朗終究沒聽一成的話,找朋友借瞭錢,等到一成知道時,那人民幣已換成瞭綠票子。

一成突地覺得,心灰意冷的。

當初覺得愛上的日子,像突然地被推到瞭哈哈鏡的前面,全不是那麼回事瞭。

單位裡也出現瞭新的八卦話題。

話題的女主角還是胡春曉。

春曉平時話裡話外透露出,她愛人說過,在那邊定下來之後接她過去,可是這都快三年瞭,全無動靜。春曉心底不是不打鼓的,可是外面還得撐著架子不倒。她想著,再有人變,那人也是不會變的吧,憑他那付長相。

那人的長相從前是她心中的刺,現在仿佛倒成瞭一張保險單,鮮紅的戳上兩個字:安全。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胡春曉的愛人,從美國委托瞭律師帶來瞭離婚協議。

春曉離瞭婚。

得瞭夫傢一筆賠償,但是那令人艷羨的房子,卻住不得瞭。

離瞭婚的胡春曉,衣著卻更加光鮮,姿態也越發地挺拔,有一種絕決的氣勢,她的結婚與離婚都是這樣濃墨重彩,全市新聞單位的記者都知道。

春曉自從做瞭新聞播報的主持人之後早搬離瞭喬一成他們辦公室,她現在甚至有瞭自己的化妝間,每個月都會有贊助商送瞭衣服來叫她試。雖說在一個單位,可喬一成有不少日子沒有碰上她瞭,就在她離婚後不久的一個下午,喬一成難得早下班,就在電梯裡不期遇上瞭正往錄播間錄播的胡春曉。

小小的電梯間裡,隻有他們倆,好象多年前的場景重現,不過這一回的胡春曉沒有半點軟弱的姿態,很矜持地與喬一成點頭示意,說:好久不見。

喬一成與她並排而站,在四周明凈的反射裡看著胡春曉,忽然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情懷湧上心頭,不由得對這個女子產生瞭一種奇妙的敬佩,他不知道自己如果走到這一步時是不是有這種打牙和血吞的勁頭。

葉小朗正在積極地辦理著出國留學的事宜,她又去瞭一趟上海,這一次,她拿到瞭簽證。

小朗從上海回來以後,就開始大量地采購一些日用品,自從因為借錢的事,她與喬一成兩人有瞭矛盾之後,他們之間的交流就很少,基本上各忙各的,葉小朗看著喬一成沖鋒陷陣似地采編新聞,喬一成也看著葉小朗沖鋒陷陣似地購物,那天正巧,剛回傢又接到臺裡通知他外出采訪的喬一成和拎著大包小包回傢的葉小朗在樓梯口碰上瞭,兩人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都楞瞭一下,像是放錄相帶,突然卡瞭一下,畫面一個停頓。

喬一成問:準備得差不多瞭吧?

葉小朗答:差不多瞭。

喬一成點點頭,兩個人側身而過,一下向下一個向上。

喬一成一步下心就一步沉,他知道,他的這個小傢,是要散瞭。

葉小朗是在六月初走的,這個季節,天還沒有真正熱起來,早晨起來,會有水一樣涼的風。

小朗說,要早一點去,趕在美國那邊的大學開學前,有好多的事要準備。

喬一成托朋友借瞭一輛車送她。

在此之前,他們去辦瞭離婚的手續。

說不上來是誰先提出來的,在這件事上,他們兩個人有著悲哀的一拍即合。興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都覺得,是該斷瞭,不然,耽誤瞭彼此。

那一年,去機場的公路還沒有修得那樣寬,機場也是舊的,完全不氣派,頭一天晚上剛下過一場大雨,車一路開過去,泥一直濺到瞭車窗上,司機多少有點不高興,喬一成塞瞭他一條煙,他的面色才緩和些。

小朗的行李那樣地多,喬一成不由得替她擔心,到瞭那邊,她拿得動嗎?但轉轉心事又想:這可真是隔著千山萬水,他心有餘而力不及瞭。

隻有一成一個人來送小朗,小朗的傢人沒有過來,他們還不知道兩人離婚的事兒,小朗說,到瞭那邊,她會慢慢地告訴他們,我會告訴他們,全是我不好,你沒有任何一點責任的,小朗說。

一成說,隨你怎麼告訴他們吧。

一成的弟妹們多少是怨小朗的,尤其四美,一提及她與大哥離婚的事兒便咬牙切齒的,小朗出門碰上她時,她的下巴繃得緊緊的,像是齒間咬著塊牛筋,他們全都不肯來送小朗。

一成幫著小朗托運瞭行李,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時間,一成對小朗說:實在難的話,回來也行。

小朗說:開弓哪有回頭的箭哪,人哪,走到哪步說哪步的話,不過是打回原型重新開始,怕也沒用的。

又說:一成,你是個好人,以後,多顧著點兒自己,兄弟姊妹不能陪你一輩子,再過個三五年,就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去瞭。

入關時,小朗從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塞到一成的手裡,轉身就沖著那關走瞭過去。

一成看著小朗走遠,有那麼一瞬他很希望小朗能回頭,就象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讓他看見她與小小個頭極不相配的粗眉大眼。

可是終究沒有。

一成低頭看手上的東西。

是一本存折。

離婚之前,一成把傢裡的積蓄全打在一張存折上,交到小朗的手裡。

這會兒,小朗還瞭回來。一成打開來看時,錢,小朗拿瞭一小半兒,還留瞭大半給他。

一成幹脆把老屋的門窗都釘死,領著弟妹們在租來的房子裡繼續他們的日子。

七七上瞭夜高中,他還是有一搭無一搭地念著書,總是很孤獨的。

少年七七,長得越發地好,眉間一抹憂鬱,讓他顯得別樣地動人,在班裡,雖沉默非常,卻結結實實地吸引瞭一堆小姑娘,這孩子還完全不自知,常一臉茫然地來去,落在小姑娘們的眼裡,那就是一種冷冷的魅力,無意的吸引。

傢裡沒有瞭阿哥,七七的溫暖源便被掐斷瞭。

二哥與姐姐一直待他淡淡的,仿佛他不是一個十七歲的大小夥子,而隻是一抹稀薄的影子。何況齊唯民的這兩個弟妹也正在忙自己的事,一個在忙婚事,一個在忙考研,也顧不上七七,七七常常一天隻吃一碗面打發著腸胃。

那一天七七在課間正趴在課桌上發呆,忽地有一個精巧的飯盒伸到眼前,裡面是兩塊極精致的奶油蛋糕,七七抬眼看時,有一張美麗的臉映入眼中,原本就很端正的五官被有點誇張的妝弄得有點驚人的效果,七七認出來,是班花楊鈴子,老常被老師訓斥不要濃妝艷抹的小姑娘。

楊鈴子笑顏如花地說:請你吃。

七七猶豫瞭半晌,耐不住碌碌饑腸,終於伸手拿瞭一塊。

餓極時有美味入口,會生出一點幸福的錯覺來的,七七因為這一點點的錯覺微笑起來。

小姑娘楊鈴子轉過頭去,對著女伴們送過去一個得意的眼風。她覺得自己真是勇敢極瞭,被許多同伴明裡暗裡惦記著的喬七七,現在隻對著她一個人笑。

楊鈴子問:你平時愛不愛看錄相的?

七七說:我不常看。

楊鈴子笑起來:下回我帶你一塊兒看。好多好片子,都是香港和老美的。

結婚後的常征很快發現自己懷瞭孩子,高興得腳底都生著風。

她這時已在報社裡做瞭記者,發表瞭不少有影響力的報道,電視臺新聞部的頭看中瞭她,正在挖報社的墻角。

常征的生活裡鋪滿瞭陽光,可是,生活偏跟她開瞭個黑色的玩笑。

四個月的時候,孩子沒瞭。

常征大病瞭一場。

巧的是,齊唯民所在的那個縣,這一個夏天遭遇瞭百年不遇的大水,齊唯民每天踩在齊腰深的水裡走村訪戶,安置災民。常征沒有告訴自己的事。

阿姐病瞭,喬七七更落瞭單,也就是在這節骨眼兒上,這孩子出瞭事。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