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二零零零年,世紀之交。

這一年裡,喬傢發生瞭幾件比較要緊的事。

第一,喬二強跟孫小茉離瞭婚,跟比他大十四歲,拖著個兒子的馬素芹成瞭一傢子。

幾乎讓所有的人驚掉瞭下巴。

更讓喬傢幾個兄弟姊妹們驚掉下巴的是,他們的大哥喬一成對此事居然采取瞭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令人費解,喬四美嘆瞭口氣對此評價道:人傢現在日子過得順心,有權有事,有頭有臉,犯不著管我們小老百姓這點雞毛蒜皮提不上筷子的事。(註:提不上筷子:意為不上檔次)。

依著馬素芹的意思,幹脆不要打結婚證瞭,就這樣湊在一起過,以後二強若是後悔瞭也不要緊,可是喬二強堅決不同意,正正式式地跟馬素芹領瞭結婚證不說,居然還辦瞭兩桌酒,請瞭兄弟姐妹們與馬素芹當年在廠子裡兩位要好的師傅,酒水是薄瞭點,到底也是結瞭場婚。

喬一成在開席五分鐘後到場瞭,坐下來就喝,話少喝得不少,三麗四美他們都帶瞭各自的老公孩子來吃瞭酒。

馬素芹穿瞭件新的顏色衣裳,她這幾年過得不好,卻並沒有老到不堪,眉目裡依稀仍有舊時的一點俏麗,依然整潔利落,喬二強穿瞭件新的夾克,理瞭發,刮凈瞭臉面,神色間一派安穩滿足,也居然像模像樣。

第二,王一丁又從公司裡辭職瞭,自己開瞭個小小的機修鋪子,從鄉下老傢找瞭個小夥子來做幫手,忙是忙得瞭不得,也很少再有時間幫三麗做傢務,然而,畢竟是自己的生意,三麗與一丁都覺得頗有奔頭。

第三,戚成鋼也不再開出租瞭,與人合夥做起瞭書店的生意,號稱“五元書店”,生意居然不錯。

第四,喬傢老大和喬老頭又翻天覆地地大吵瞭一通。

雖然四美認為現在傢裡最得意的應該是她大哥喬一成,可事實上,喬一成打心眼兒裡覺得有點兒鬱悶。

他和項南方聚少離多,南方一心撲在工作上,為所在的貧困縣爭取到瞭發展的投資,電視臺不斷地報道她的事跡,相比之下自己雖是執行制片,可也不過是個看人眼色辦事的,要說做主的,那還是制片,上頭還有頻道主任和新聞中心主任,說不失落那是假的,但一成想,南方終歸是自己的妻子,她的榮光未必就不是自己的榮光,可是,二強在跟喬老頭子為瞭馬素芹的事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無意中說漏瞭嘴,捅出一件事來,叫喬一成好不生氣。

原來,喬老頭背著他,常常向項傢人提著各種各樣的要求,而項傢人也一一給安排瞭。現在的喬老頭,居然掛名在一傢效益不錯的單位裡,開始每月拿起退休工資來,喬一成知道瞭這事後暴跳起來,也與老頭子大吵一通,死活叫他從此不要再領那份工資,可老頭子卻也是死活不肯,父子倆幾乎反目成仇,越加地斷瞭來往。

一成為這個事又氣又愧,心想,怪不得項北方這麼多日子來話裡話外總是含沙射影的,讓人極不舒服,一成一直以為自己夠尊重夠識相,項北方不過是小人之心,不必理會,卻原來還有這麼些個他完全不清楚的事夾在裡面。自己的老爸不要臉面,厚皮老臉地賴著人傢項傢,項老爺子當然不便為瞭這些事親自去找人打通關節,多半是叫項北方悄無聲息地做瞭,難怪項北方這副嘴臉。

喬一成覺得簡直沒臉再在項傢小院裡呆下去,也沒有臉面面對妻子項南方,可又沒法在項老爺子面前刻意地澄清自己,更不能跟項北方去解釋,隻好跟南方通電話說明情況,叫南方有機會跟傢裡說明一下。

南方在電話裡叫喬一成不要介意,說既然已經是一傢人瞭,這種事也沒有關系,到底這些事也算不得違法亂紀,老爺子也是有分寸的人,真不能辦的事一定會跟爸說明的。

這一通電話分瞭三次才說完,一成就聽得那邊不斷地有人找南方請示,南方也是急匆匆地與一成說上那麼兩句,最後一成有點無精打彩地說:那你忙吧,以後再說。

南方聽出一成的不自在,叫他等一等不要掛上,似乎是找瞭個僻靜的地方,聲音立刻清晰溫柔起來:你生氣瞭嗎?別介意瞭,真的,你以為老爺子真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哪?他人老瞭可不糊塗,心裡頭清楚著呢,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別委屈瞭。

這一頭一成笑出來:我沒委屈,對瞭,我想......

一成話未說完,聽得那麼又有人叫:項書記項書記,就把未及出口的話咽瞭回去。

其實他想說,想從項傢小院搬回到原先的舊房子裡,項傢小院離他們臺實在是太遠,他每回回去的又晚,一回去阿姨就要起來殷勤地替他弄宵夜,有時弄得項老爺子都睡不實,實在不好意思。

喬一成把這番意跟項傢人說瞭,並且強調主要還是為瞭工作方便,真的從項傢小院裡搬瞭出來。

喬一成回到當年的那小套房子裡,這套房子他已經買瞭產權,原房主要得並不高,他索性買瞭重新裝修瞭一下,也算是有瞭一處自己的真正意義上的窩。

一轉眼,又到瞭綠蔭滿樹的初夏。

喬一成原本打算把今年的休假給用瞭,去南方那裡看看她,他們夫妻實在是分開來不少日子瞭。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連接下瞭一個星期的大雨,長江的水立刻長到警戒線。

說是今年會有大水,喬一成他們電視臺又一人發瞭一雙高統的雨靴,所有人都隨時待命,一旦有險情馬上上堤壩報道。象喬一成這樣的,倒是不用出現場,可是在傢的編播任務也輕不瞭。

宋青谷每天就穿著這直高到膝蓋的靴子來上班,笑罵道:這破靴子,年年發,跟黨衛隊似的,一邊穿得有滋有味兒,不亦樂乎。他的搭檔常征也與他做同樣打扮,天天地T恤仔褲加長統雨靴,這樣不倫不類的衣服居然給她穿出兩分英姿颯爽來,她與宋青谷兩個人天天拖著大靴子撲踏撲踏誇達誇達地在臺裡來去,一個威武一個美麗,是一道好風景。

喬一成看瞭一邊笑一邊眼熱,決定等天一涼快就下鄉去看南方。

真的得瞭空下鄉的時候,已經快入冬瞭。

喬一成事先沒跟南方說,一是因為南方實在是太忙,兩個人電話裡也說不上幾句話,有時說著說著南方就睡著瞭,另一個是,喬一成想給南方一個驚喜。南方的生日也快要到瞭。

喬一成在沒來南方所在的縣以前,想象中這地方一定相當地落後,斷瓦頹垣,土地貧瘠幹枯,人人面有菜色。到瞭以後才發現,也不並不這樣。雖是貧困縣,到底也沒破敗到那種程度,一路上的風景也還不錯,聽人說,這裡也有一些物產,隻是當地人特別地懶惰,習慣於冬天農閑時結隊成群地到大城市裡要飯,並不以為恥,而當做一種謀生手段。喬一成細想想也想通瞭,項老爺子怎會讓自己的女兒到真正貧困得不堪的地方去吃大苦處。

喬一成微笑起來,笑的是自己果然還是脫不瞭那一點點的天真,竟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喬一成坐的是長途汽車,顛簸瞭十來個小時,又倒瞭一次車,路漸漸地窄起來,塵土在初冬幹燥的空氣裡飛揚,一股子異鄉的味道,天空呈一種灰藍色,因為四周完全沒有高大一些的建築,看得久瞭,那一片天空對著人直逼下來,喬一成的心裡有一種新奇的感覺,不知為什麼也有點忐忑。

終於到瞭縣委,原來是座半舊的三層樓,南方在這裡辦公,也住在這裡,就在三樓的最邊上一套房子。

因為事先沒跟南方說好,門房竟然不讓他進去,一成想與他說明情況,可是那位大叔一口的當地土話,與喬一成雞同鴨講,誰也聽不懂誰的話。

喬一成想想也算瞭,就在縣城裡逛一下,看看當地的風土人情也好。

一路走著,滿心地想找個小花店訂一束花給南方,轉瞭大半天也沒找到,自嘲糊塗,這裡是貧困縣哪,自然吃飯是頂重要的事,哪裡會有人開花店。

實在也是累瞭,就慢慢踱回縣委附近,坐在隱蔽處,等著南方回來。

過瞭沒多久,見一輛寶馬開過來,喬一成好不驚奇,這地方居然有這樣的好車出現,還沒等他驚奇完,車就停在瞭縣委門口,下來的是一位衣著光鮮卻並不紮眼的男人。

喬一成想,喲,好一位人物!

那男人繞到另一邊拉開車門,以手遮住車頂,迎下一位女士來。

是項南方。

南方倒沒有太大的變化,略黑瞭一點,不瘦,精神特別好,這許久不見,在一成看來,她更添瞭一分利落幹練。

那男人對南方低低地說著什麼,態度裡有一種不經意地親近,南方微笑著聽他說話。

兩個人似乎要話別的時候,那男人打開車子的後備箱,從裡面捧出大得出奇的一捧淺粉的玫瑰,遞給南方。

南方似乎也是一愣,終於還是接過瞭花。

那個男人也微笑起來,跟南方又說瞭句什麼,開車走瞭。

喬一成在角落裡呆站瞭許久,等南方進瞭小院,又等瞭一會兒,才打電話告訴南方,自己來瞭。

喬一成覺得暈乎乎的,好像眼前有一層窗戶紙,可是,比誰都怕戳破這層紙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南方,一成想,南方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呢。看剛才二人的態度,其實也是正常的,隻是,一成想,隻是,世上的事啊,是半點也由不得人的。

一成還在胡亂地想著,就看見南方急急地奔過來,四下裡張望。

一成迎上去,叫她:南方。

一成跟著南方進到她的宿舍時,一眼就看到瞭那一大束的花,放在南方的辦公桌上,幾乎鋪滿瞭整個桌子。

南方說:剛一位朋友送的,就是我們這個縣的主要投資商,也不知他從哪裡打聽到瞭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成哦瞭一聲,笑道:我也是趕著生日來的呢。

南方笑起來:那麼我們上街吃飯去,這裡的食堂飯食真的不合胃口呢。

一成突然說:那位投資商先生,要不要一道請瞭去吃飯。

南方微愣一下,答,不用瞭,他已經趕回南京去瞭。

一成微微拉長瞭一點聲音說:哦,特地從南京趕過來送花給你賀生日?

南方看他一眼,轉瞭話題:要吃什麼呢?這裡也沒什麼好的有特色的菜,就是狗肉還不錯,我也吃不慣那個東西,不過你難得來,總嘗一嘗吧。

南方拉瞭喬一成往外走,走到門口處低下頭去換鞋。

一成看著她烏黑的頭發,離得這樣近,一成想,是不是要擁抱一下,然而南方很快地抬起瞭頭,笑著看向一成:你胖瞭一點。

一成突地熱瞭眼眶。

一成在這裡陪瞭南方一個多星期,南方實在是忙,一成每天做好瞭飯等著她回來。縣委小院後面有一片菜地,是門房開出來的,種瞭各色蔬菜,一成就塞給那位大叔些錢,在地裡現摘瞭菜回去做。

完全是有機肥種出來的菜,特別的肥美鮮嫩,是一成這些年來吃過的最好的菜瞭。

一成走的那天,南方直把他送到汽車站。

依然是灰藍低沉的天空,飛揚的塵土,車站人不多,挑著擔子的農人神情疲憊,有那似乎是出門走新戚的女人帶瞭很小的孩子,那孩子紮著手,在車站跑來跑去,尖聲地叫著,快活得很。

一成忽然問:南方,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南方說:總還要過個一年半載。

一成哦瞭一聲沒再說話。

車開時,一成從窗口伸頭出去對南方說:多註意身體。

半舊的半截車身糊滿瞭泥巴的車子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揚起一陣黑煙,開動瞭。

南方的身影漸漸縮成一點,喬一成心頭的那一點不安卻越來越擴展開來。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