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喬一成算是跟文居岸求過婚瞭。

可是,他們的婚事籌備事宜進行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成起先雖覺得當時那句沖口而出的求婚的話多少有點心熱之下的沖動,但是因為那沖動的對象是少時心心念念的人,也便覺得沖動中的一種執著,自己把自己感動瞭,所以滿懷熱情地想好好地辦一次婚禮,這婚禮並不需要請多少人,寧可與居岸兩人安安靜靜的,但是,所有的生活細節都要頂好的,頂用心地去購置、安排、打算。

很快,一成就發現瞭居岸的那一種怪,她不是別扭,一起去傢俱店看傢俱,問她什麼都說行,沒意見,好看,一成真的打算買的時候,她總會悠悠地說聲再到別地方看看吧。

一成心裡覺得那也不是推諉,然而是什麼呢,一成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他隻覺得,他看不透身邊的這個女人,有時一起逛店累瞭時,他們就在隨便哪傢茶吧裡坐下來,一人叫上一客簡餐,對坐著慢慢地吃,一成望著居岸,看著看著,她就遠起來,人也變得更瘦小,是視覺上的錯誤,卻足夠叫喬一成越來越不安。

隔瞭一天一成上班時,無意間聽得有結瞭婚的中年女同事在電話裡教訓她成績不大好的孩子:你總是不能全身心投入學習中去,老是那麼心不在焉的!

喬一成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是瞭,是這麼個詞兒,心不在焉。細細想來,從頭到現在,居岸都是心不在焉的,那麼她的心,在哪裡?

喬一成這才發現,他一面對著居岸,他的心就年青成瞭二十歲,四十歲的男人,用二十年前的心來對著二十年前的人,全然忘記瞭中間二十年的日子。

喬一成想著,要問一下文居岸,用一個四十歲男人的心態與眼光重新審視一下他們之間的關系。

總還是惴惴的,吞吞吐吐地問宋青谷意見,宋青谷這一回倒是沒有嘻笑嘲弄,認真地想瞭想說:我的立場是不能作數的,你也知道是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這個人,萬事精明,到瞭自己感情問題上,智力就退化,好像你在別的事上頭心神費得太多,留給自己感情的智慧不多瞭。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啊,就跟當年的陳景潤似的,離瞭哥德巴赫猜想的領域,就是個最糊塗的。總之,老喬,你也別為這個就覺得自己笨,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糊塗!

喬一成聽瞭深以為然,感嘆不已。說:老宋你果然是明白人。

宋青谷也笑笑說:你可別這麼說,我也就是隔岸觀花才顯得明白。我也會有糊塗的一天,說不定哪一天,我就糊塗瞭。

與宋青谷的談話沒過兩天,一日,居岸回自己的房子取東西,然後給一成打瞭個電話說太晚上,今天就住自己傢瞭。這以後,她便漸漸地住瞭回去。

這個時候喬一成才驀地想明白一件事,當時說結婚的事,是自己單方面提出來的,居岸沒有回絕。

但其實,她也沒有說,好。

喬一成驚得頭皮一麻。

宋青谷說得沒錯,他糊塗瞭。而且,糊塗得這樣兒瞭。

喬一成從這一天起把結婚的準備停瞭下來。

一成沒有主動地去找居岸,居岸卻也沒有主動地來找一成。

回想起來,喬一成好象做瞭一場夢。

關於初戀,關於未來,關於愛情,關於重續前緣。亂蓬蓬一場夢境,無聲地喧鬧瞭一回。

喬一成接下來的日子都懶懶地,日子好似灌瞭膠水,拖拉著勉強地前行。

在一成最灰心的日子裡,一丁向三麗提出瞭離婚。

一點兆頭也沒有,那天還像以往一樣,三麗煎好瞭藥,倒出來晾一下端給一丁,一丁沒有伸手接,三麗親熱地用胳膊肘碰碰他:接著。

那湯汁濃黑粘稠,散發著一股子怪味兒,一丁拿過來,隻盯著看,那湯汁凝成一面烏黑的鏡,裡頭倒映出著一個大男人的瘦長臉孔,眉眼因瞭這湯汁而一味地濃黑起來,像是一輩子都要這樣濃黑下去,沒瞭亮起來的時候。

三麗疑惑地問:你麼不喝呢?不燙瞭。我放瞭糖的,可是沒敢放多,怕壞瞭藥性。

一丁小心地把那碗藥放到桌上,慢慢地說:三麗,我們,離婚好不好?

三麗爽快地回答:不好。你要是嫌藥苦,別喝瞭,以後也別喝瞭,什麼都別喝,咱不治瞭也成。可是離婚,我不答應。

一丁說:三麗呀,你還年青。

三麗笑起來:我快四十瞭,就算能活動八十歲,也半截子入土瞭,我下半輩子,就隻想還跟你好好地過下去,王一丁,你呀,你可真是個老實人,就算是要逼著我跟你離瞭,你也拿出點兒嚇人勁兒來,故意地跟我吵啊鬧啊,再不然幹脆打我一頓,打得我心灰意冷,就答應跟你離瞭,然後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躲起來傷心。

一丁溫柔地笑瞭,拉過三麗,摸摸她有點毛躁的頭發:你當演電視劇哪?

三麗說:可不是,咱們都是居傢過日子的小老百姓,也沒有演戲的天份,那種拿日子當戲來過的是喬四美不是喬三麗,何況人傢四美現在都不搞這一套瞭。一丁,這輩子,咱們就好好地過。男女之事,說句厚臉皮子的話,又不是沒做過,又不是新婚燕爾,孩子都這麼大瞭,再過兩年,你我都要做公婆瞭。

一丁低垂瞭頭,捏瞭一手的汗,囁嚅著說:還是離瞭吧三麗,離瞭咱們也是一傢人,我認你做妹妹。

三麗用力地推開他:我有兩個哥,用不著你當我哥!

說著用力摔瞭門出去,那樣用勁,房梁上撲撲地落下灰來。

一丁歇瞭一會兒趕出去找三麗,她坐在小院子裡拿瞭小銀剪子剪一蓬種在柳條簍裡的菊花澇。

一丁蹲在她身邊,也不出聲,三麗咔嚓地剪著,把一筐子菜剪成瞭禿頭。

她記起跟一丁結婚的時候她也是種瞭這樣一大筐的菊花澇,她與一丁都偏愛這種清香的菜,打入新鮮的鴨蛋,做湯,涼透的時候,湯汁便成一種淡墨色,像是用毛筆沾瞭就可以寫出字來。

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這樣一剪子一剪子細細地把菜剪下來,一丁在一旁,也是這樣蹲著,輕言細語地安慰她:沒有關系的,我們慢慢來。

當時的三麗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過瞭那麼多年以前還是把小時候的那件事記得清清楚楚,一閉眼就好像看到那個老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遊走,他的小指上留瞭尖長的指甲,裡面嵌著黑黑的垢,那小指翹得老高,手心毛躁,全是汗,粘粘的。

喬三麗多年以來一直做著這個同樣的夢,循環著,沒有盡頭,像是她的腦子裡,有一部壞瞭個DVD機子,一直重復著這一個生命裡陰暗的片斷。

三麗的整個少女時期都不能忍受異性的觸碰,走在路上有男人不小心碰瞭她一下,她都會下意識地撣一撣被碰到的地方。

但三麗從不曉得這件事會影響到她的新婚生活,她與一丁,有相當長的時間裡不能完成夫妻生活。

三麗想,這世上,怕也隻有這個叫王一丁的男人,會給她這樣的寬容這樣的愛護瞭。

他總是在她發夢的時候緊拉著她的手,在黑暗裡叫她,別怕別怕。她不要,他便也不要。隻要她伸手,他總在她夠得著的地方。

在喬三麗的生命裡,有三個重要的男人。

那個做爸爸的,給瞭她黑暗。

做哥哥的,把她從黑暗裡救出來。

王一丁,給瞭她光亮。

她永遠記得最初兩個人相識時的情景。

那個時候,在技校,每到中午,大傢把在學校食堂裡熱的飯盒拿到班上,忙不疊地拉響墻角的那個有線廣播喇叭,聽評書,嶽飛傳,還有長篇廣播連續劇《夜幕下的哈爾濱》,那年月,沒什麼娛樂,那麼半個小時,就是極致的快樂瞭。

可那一日,記不得是哪個冒失鬼,心急火燎地把那拉繩拉斷瞭。聽不成廣播,紡織班,一教室全是女孩子,除瞭亂叫頂不瞭什麼事。不知是誰叫:把機修班的王一丁叫來,他會弄。

於是喬三麗去瞭,忙忙地跑上三樓,推開機修班的門,問:哪個是王一丁?來幫個忙!

角落裡站起一個少年人,高大健壯,卻又不顯笨拙,包瞭一滿口的飯,兩頰撐得鼓鼓的,二話不說跟著她回班,拉過桌子,跳上去,三下五除二弄好瞭,一屋子的女生聽得滿意入神,三麗回過神來想要說聲謝時,叫一丁的人已經走瞭。

後來,再在校園裡遇上時,便有調皮的男生在一旁開玩笑起哄:王一丁,有人找!王一丁,有人找!

那日子,仿佛還近在眼前,轉瞬就是二十多年。可是並沒有走遠,三麗有時甚至還能感到一丁當時向自己走過來時帶起的一點點的風。

一丁蹲到腿都酸麻瞭,三麗還在剪著,一丁說:三麗,根剪壞瞭就再也發不瞭下一茬瞭。

三麗說:我知道。所以你可別丟下我。

一丁的腿實在酸痛,於是半跪著摟瞭三麗的肩。

三麗把頭擱在他的肩上,鼻尖是一丁身上的味道,他的工作服上的機油味兒,皮膚的味道,頭發上洗發水的香,脖領間一點點的汗味。

喬三麗想:這是唯一一個能讓我快活的男人。

她感到一丁在發著抖,一丁挺男人氣的,可是他是容易哭的,他爸死,他媽死,他哭得比誰都傷心,大顆大顆地眼淚洶湧地撲出眼眶,他垂著手,哭得嗚嗚咽咽。但是他可沒有像現在這樣哭過。

三麗拍拍他的背:我們倆個一直過到老,啊?

一丁的爸媽都去世之後,屋子空闊瞭不少,三麗打算重新弄一下,貼個壁紙,做個地板什麼的,一丁是三麗怎麼說就怎麼好,一成說,他可以幫著他們做,一丁也是九死一生,身體剛好一點。他認識很不錯的裝修公司,價錢也很合理。

一成於是在周末閑瞭時替一丁與三麗跑瞭趟裝修大市場,在那裡不期遇上一個想不到的人。

項南方。

南方似乎也在買裝修材料,隻身一人,穿著隨意,頭發紮起來,看上去與平時大不一樣,一成幾乎沒有認出她來。

一成非常地吃驚,不明白為什麼南方會一個人來這裡買裝修材料。

南方告訴一成,她買瞭一處新房子,問一成要不要一起去看下。

他們一起打車到瞭市裡的一個新開發區,離市區挺遠,沿途還是窄窄的石子路。

車開到一片剛建好的小區,臨一片湖,外圍還沒有完全建成,有點亂,不過看得出來,建成後會很清幽很漂亮。

一成細看南方,覺得她的模樣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項南方就是這樣的一種女人,年青時並不太顯小,而中年甚至老年之後似乎也無大的變化,她們總是從容地把自己隔在歲月之外,鎮定地在時間之外行走。

一成問起,為什麼會在這裡買房子呢。

南方笑笑說:這裡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在這裡出生成長,總還是想著要回來的。我自己買的房子,感覺上,才真正是屬於我自己的。

她用手遮在眼前擋住陽光,仰頭看著高樓:下一回回來,就正式裝修瞭,我自己設計的,找人畫瞭圖紙,一草一紙,一桌一椅,我都要自己弄,慢慢地做。你知道,她指向最高的那一層朝南的一角:我總想著,要有一個帶閣樓的房子,父母傢的閣樓以前是父親的專用,任誰也不許上去,後來父親年紀大瞭,不便爬樓,我又結婚搬瞭出來。現在,我人又在外地。大哥的兒子一早看中瞭那閣樓,吵著要做一個遊戲間。

南方瞇著眼,絮絮地說著,一成從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這樣念念於自小的一個夢想,一個執念,一個閣樓,就好像是她全部的世界。

一成柔聲問:你這麼跑來跑去,不累嗎?

南方輕輕笑著說:反正我不急,房子也並不很大,做它個一年兩年都不要緊。

一成想一想說:要不這樣,你要是放心,我替你看著,你不用每次跑回來。

南方睜大眼看過來:裝修很麻煩的。

一成笑起來:你說過的,反正不急。我也用不著天天來,你還可以遙控指揮。

南方略想一想說:我也不跟你客氣,你有空時幫我看下,回頭我丟給你一套鑰匙。又笑,一成,你總是這樣。

什麼?喬一成沒有明白。

南方想著:你總是愛擔一份擔子在肩上,隻要是你關心的人,你總是要為著他擔一負擔子,心裡面才快活的。可是臨出口就便成瞭:你待人總是這樣地好。

南方下午就要回去。一成看她也沒有開車過來,多少有點奇怪,可是南方說,她喜歡這樣。

送走南方之後,一成回到自己傢,看見二強坐在樓道裡等著他。

一成問他,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二強答非所問:哥,今天我看見個人。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