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四章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敲打著振華集團會議室的窗戶,噼裡啪啦聲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每個人的面前都擺著刊登著《振華嚴把施工質量關 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的報紙,但隻有胡昌海在認真地看。

胡昌海摘下老花眼鏡,沖林小民晃晃大拇指:“行呀,小民。”

林小民笑瞭笑,帶著一分自得。

汪明宇心疼地說:“老胡,你也不想想,花瞭多少錢。”

趙顯坤說:“花錢消災,隻要沒有災,就行。這次事件對咱們集團是一次考驗。我很欣慰,大傢齊心協力,小民搞定很難纏的媒體,明宇的自查自糾方案也成功地消除瞭後患。來,給咱們自己一點掌聲。”

他鼓掌,其他人跟著鼓掌。

“但是……”趙顯坤眼神轉為嚴厲,看向黃禮林。黃禮林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眼神露出些許緊張和不安。“禮林,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掉鏈子瞭,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說吧。”

“這起事故真是意外,我已經跟汪總匯報過瞭。”黃禮林看著汪明宇。

“沒有什麼事故是意外。”汪明宇恢復瞭之前的態度,“你仗著自己是公司的元老,平時我行我素,不肯聽從我的管理。發生事故才想到集團,想到我。你的匯報遮遮掩掩,當時情況比較危急,我沒有跟你細究。現在,當著領導班子的面,你還是老實交代吧。”

黃禮林明白瞭,汪明宇不僅要跟他切割清楚,而且第一時間調轉槍口對準他瞭。我行我素、遮遮掩掩,每個字都在強調,不是他汪明宇管理不善,而是黃禮林仗著元老身份不服管理。

摘得挺幹凈的。

夏明嘴角微翹,並無意外之色。

所有人都看著黃禮林,目光如同審視犯人。黃禮林覺得很憋屈,瞪瞭汪明宇一眼,說:“事故的原因嘛……”

趙顯坤打斷他:“等一下,從農民工圍堵眾建討薪說起。”

黃禮林怔瞭怔。夏明也有些詫異,看瞭趙顯坤一眼。

黃禮林說:“董事長,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瞭。”

趙顯坤說:“就算過去瞭,我也想聽聽為什麼。”

黃禮林尷尬,說:“當時手頭緊,沒有及時給他們發放勞務費,他們鬧到眾建瞭。就這麼簡單。”

趙顯坤問:“手頭緊,為什麼沒有向集團求助?”

汪明宇眼神一動,悄悄地瞥瞭一眼趙顯坤。

黃禮林說:“董事長,不瞞您說,以前遇到困難,我首先就想到集團,也跟汪總提過。可是汪總怎麼說的,你們天科是自負盈虧的獨立法人子公司,要自力更生,不要遇到一點困難就哭哭啼啼。”

汪明宇搖頭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我一直在強調,集團是一個整體,天科是集團的一分子。”

“明宇這句話說得好。”趙顯坤贊許地點頭,微微拔高聲音,“集團是一個整體。分為各個公司是管理方便,而不是親疏遠近之分,大傢都是兄弟公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總經理管理公司運營,是管傢,不要管傢管久瞭,就以為傢是自己的,和集團離心離德。”

夏明又看瞭趙顯坤一眼,有意思,這是給所有人敲邊鼓呀。

汪明宇心裡打瞭一個突,但面上隻當沒聽出來,拍手說:“董事長說得好。”

其他人也跟著鼓掌。

趙顯坤擺擺手,示意大傢消停。“禮林你接著說,農民工討薪,一開始你沒錢,後來怎麼又有錢瞭?錢哪裡來的?”

黃禮林不情不願地說:“從其他地方先挪用瞭。”

趙顯坤問:“那之後又是從哪裡挪過來的?”

黃禮林悻悻然,小聲嘀咕:“還能從哪裡挪?”

趙顯坤面沉如水:“我們集團施工守則第一條是什麼?”

黃禮林心虛地低下頭,腦袋都快碰到胸口瞭。其他人知道趙顯坤生氣瞭,一個個凝神屏息。會議室裡落針可聞,窗外的雨聲越發地響亮。這時一個年輕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工程事關生命安全,絕不可以偷工減料。”

大傢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夏明。他腰背挺直,一臉坦然。

“我加入天科有半年瞭,心裡一直有個疑問,想請汪總解釋一下。”夏明看向汪明宇,“天科沒有獨立的物資采購權,所有物資都是總承包公司提供的,按道理,應該拿到內部價。但恰恰相反,所有的物資都比市場價格貴。就拿水泥來說,水泥的價格比市場高出8%,這是為什麼?”

汪明宇不以為然地說:“水泥品牌不同,自然價格不同。”

趙顯坤問:“高於市場平場價格8%這個數據怎麼得出來的?”

夏明從包裡掏出一本調研報告,擱在桌子上,推到趙顯坤面前。

夏明說:“我找調研公司調研的,這本是關於水泥的,還有其他物資的,都比市場均價高8%左右。高8%,那就意味著我們的工程造價比別人高8%,這麼盤剝下來,我們天科的日子大傢可想而知,不要說什麼發展,連生存都是一個難題。所以,董事長,剛才您說集團是一個整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遠近親疏之分。”頓瞭頓,“我想再問您一次,振華集團真的沒有親疏遠近之分嗎?”

趙顯坤盯著夏明一會兒,說:“沒有。”

會議因為夏明突然提交的水泥調研報告而暫時中止瞭。

黃禮林一直憋著,等到瞭地下停車場才松瞭口氣,重重地拍著夏明的肩膀說:“好傢夥,你一直藏著大招呀。”

夏明不以為然:“這算什麼大招。”

黃禮林說:“已經打中七寸瞭,沒看剛才汪明宇那臉色。”

夏明笑著說:“這才是剛開始。”

此時,振華大廈三十樓的董事長辦公室裡,汪明宇生氣地說:“這報告至少要花幾個月時間才能做出來,夏明是處心積慮。”

趙顯坤放下報告,說:“這段時間我一直想找你談談。”

汪明宇警覺地問:“談什麼呀?”

“天科。”趙顯坤說,“天科現在問題很大,到底是因為什麼?”

“還能因為什麼,黃禮林一直覺得我現在這個位置是他的,他不服我,我說東他偏要向西。而且他現在已經把天科當成自留地,我根本插不進手。我說他幾句,他敢直接跟我翻臉,我怎麼辦?又不能把他開瞭。今天你也看到瞭,明明因為偷工減料墻倒瞭,可他有一點認錯的樣子嗎?他比誰都理直氣壯。”汪明宇嘆口氣,“董事長,我不是不想管,我是管不瞭他。”

趙顯坤想瞭想說:“這幾年咱們發展太快,擴張太快,管理是沒跟上。像他這樣的在集團應該不是少數,他是明目張膽,其他人可能還藏著掖著,確實該下功夫整治一下瞭。”

明目張膽是黃禮林,那藏著掖著是誰?汪明宇目光閃爍一下,點點頭。

等汪明宇走後,趙顯坤心事重重地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窗外的雨越發地大瞭,水氣彌漫,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上面,也看不到下面。

蘇筱抱膝坐在飄窗上,看著雨。

在她二十五歲的人生裡,這樣的時光特別少,因為她並不是特別感性的人,缺少柔腸百轉的少女情懷。她是典型的理工女,註重邏輯註重客觀事實,不做無用的傷春悲秋。大學畢業之前,每天忙著學習,畢業之後忙著工作。父親從小教導她,要想有所成就必須全力以赴。她也一直這麼踐行著。

可是她的全力以赴,禁不起別人的輕輕一碰。

迷茫、失落,這種從前跟她毫無瓜葛的詞,現在都在她的眼裡。她坐在窗前,看著雨,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思不量,仿佛成瞭化石。直到開門聲響起,她才從石化狀態中驚醒過來。

開門進來的是她的大學同學吳紅玫。她是河北人,典型的燕趙胭脂,高挑個頭,大眼睛高鼻梁。隻可惜皮膚偏黑,又是近視眼,整天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再大的眼睛再高的鼻子也隻是臉上的器官,與秀色無關。

吳紅玫將帶來的餃子擱在餐桌上,去廚房裡弄瞭蒜瓣和醋,然後招呼蘇筱:“過來吃餃子,你最愛的西葫蘆蛋餃。”

蘇筱紋絲不動:“我沒事,你不用天天過來。”

“快過來,餃子涼瞭不好吃。”頓瞭頓,見她還不動,吳紅玫說,“要我過去抱你過來嗎?”

蘇筱拗不過她,下瞭飄窗,走到餐桌前坐下。腸胃倒瞭,食難下咽。

吳紅玫隻當沒看見,自顧自地拉著傢常:“你的註冊造價師證什麼時候拿?”

“大概五月份吧。”

“恭喜恭喜,到時候你就值錢瞭。”

“值什麼錢?”

吳紅玫語氣輕快地說:“我們集團在招帶證的造價師,年薪15萬起。”

“這麼高?”蘇筱詫異,終於有瞭一絲精神。

“是呀。如果做到經理級別,還有項目提成。我現在越想越後悔,當時怎麼就想著轉行瞭。還是筱筱你明智,一入校就專攻造價。”吳紅玫惋惜地說。

她本科跟蘇筱是一個專業的,隻不過她是被調劑的,對土木工程毫無興趣,越學越灰心,勉強畢業後進入振華集團人事部,後來考瞭人力資源的在職研究生,轉為招聘主管。蘇筱是因為遠房叔叔就是造價師,混得很好,是傢族裡首屈一指的人物,因此她打定主意要學造價。造價入門不難,學精很難,很多人窮其一生也就是會算算工程量套套定價。

見蘇筱被轉移註意力後吃東西漸漸起勁瞭,吳紅玫趁熱打鐵:“筱筱你要不要來我們公司呀?我們公司的待遇挺不錯的。”

蘇筱突然停下筷子,看著貼在墻壁上的剪報《振華嚴把施工質量關 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語氣森冷地說:“我怎麼可能去你們公司呢?我永遠不可能去你們公司。”

糟瞭,吳紅玫心裡暗叫瞭一聲。“我還想跟你做同事呢,可以經常見面。”

蘇筱淡淡地說:“咱們現在不也經常見面嗎?”

“我貪心,還想更經常。”吳紅玫語氣輕快地說,“那你開始投簡歷沒?”

蘇筱搖搖頭。

“趕緊投呀,你這簡歷放出去肯定能橫掃一片。想當年校招的時候,十幾傢單位搶著要你。老師說,你現在還是紀錄保持者……”吳紅玫絮絮叨叨地說著蘇筱過去的輝煌。女生讀土木工程專業的比較少,所以蘇筱一進校就成瞭系寵,江南水鄉特有的細瓷般的冷白皮迷住瞭青春年少的男生們,即使知道她有男朋友的情況下,還想撬墻腳,又是打開水又是送水果,在蘇筱那裡走不通,就找吳紅玫牽線,她為此也得瞭不少好處。

這番絮叨將蘇筱帶回瞭閃閃發光的大學生活,心情好轉,不知不覺地吃完瞭一盤餃子。這是她這麼多天第一次吃飽飯,胃裡暖和,身體也跟著暖起來瞭,大腦裡血液都流向胃裡瞭,人變得懶洋洋的,思想就鈍化瞭,那些刺痛她的尖銳情緒也跟著鈍化瞭。沒有什麼大不瞭的,這個念頭從腦海深處浮瞭起來。

吳紅玫放下心瞭,她的朋友終於挺過來瞭。又說瞭一些過往的趣事,直到蘇筱困得一頭栽在床上睡著瞭,她才靜悄悄地離開。

吳紅玫住在南城的一個偏遠居民區。北京有句老話,窮宣武破崇文。過去菜市口往南是殺人的刑場,即使現在高樓林立,南城還是不得北京人的心,同樣的房子比其他區便宜不少,房租也一樣。

她租住的一居室,已經有些年頭瞭,沒有電梯,隔音很差。夜深人靜時,下水管道就跟打雷一樣,轟隆隆,驚心動魄。她到傢時,張小北還沒有睡,正將賓館裡帶回來的小支沐浴露擠進大瓶子裡。他是個程序測試員,時常出差,傢裡用的沐浴露、洗發水、牙膏都是從賓館裡帶回來的,還有毛巾、浴巾、拖鞋、牙刷、雨傘等。

“怎麼這麼晚?”

“我等筱筱睡著瞭才回來的。”

“她還沒好呀?”

“怎麼可能這麼快恢復,傷筋動骨還要一百天呢,她這是傷心傷肺,至少得半年。你不知道,她都瘦成麻稈兒瞭,臉上就剩下一雙眼睛瞭。”吳紅玫邊說話邊脫外套。

張小北感慨:“真沒想到。”

“是呀,誰想到呢?我記得有一回筱筱生病瞭,半夜想吃餛飩,周峻二話不說,騎瞭一個小時自行車到市區買瞭餛飩。那是大冬天呀。”吳紅玫感慨地說,“這男人啊,真是說變就變。”

“喂,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吳紅玫笑,說:“我知道,你不會變的。”

她拿著睡衣進瞭洗手間,簡單地洗漱完,裹著印著“如傢”兩個字的浴巾走出洗手間。張小北還在擠沐浴露。吳紅玫坐在床頭,擦著濕漉漉的頭發看著他。他穿著印著“中國移動”四個字的黑色T恤、印著“某某理工大學”的運動長褲,拖鞋上印著“如傢”兩個字,渾身上下都是LOGO。小支沐浴露已經擠扁瞭,最後一滴頑強地沾在瓶子口,他和它較著勁,專心致志。鼻頭被暖氣熏出瞭油,折射著燈光,亮晶晶的。

熟悉的人盯著久瞭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陌生感。吳紅玫突然覺得他好陌生,但他又確實是她戀愛三年的男朋友。他們的認識一點都不浪漫。當時吳紅玫工資比較低,每個周末還會兼職,在超市裡推銷酸奶,客人可以免費試吃一小杯。那天,張小北上午下午晚上各來瞭一次,吳紅玫就記住他瞭,見他身上穿的黑色T恤都洗成灰白色瞭,以為他生活困窘,還特意將杯子倒得滿滿的。

每個周末她兼職,他都來試吃,她推銷酸奶,他試吃酸奶,她推銷堅果,他試吃堅果。一晃半年,他從來沒買過她推銷的東西,她也從來不責怪他蹭吃,就是簡簡單單的推銷員與顧客的關系,既不交談,也無聯系。她其實也好奇,但怕傷瞭他的自尊心,所以不聞不問。後來有個周末,臨著中秋節,吳紅玫推銷的是月餅。她特別給他留瞭一個味道最好的,但是左等右等他都沒有來。超市結束營業,她準備搭乘地鐵回宿舍,剛進站,他神色匆匆地從站裡出來。兩人打瞭一個照面。他放慢腳步,張張嘴巴,想要打招呼,又害怕姑娘不認識他。

眼看就要擦身而過,吳紅玫叫住瞭他:“你今天怎麼沒有來?”

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鋥亮,問:“你認得我?”

“認得呀。”

“我今天加班,剛下班,還沒有吃飯,你吃過瞭嗎?”

“吃過瞭。”

他哦瞭一聲,不知道說什麼好瞭,但是兩人都沒有走,就這麼愣愣地站著。

半晌,他終於又擠出一句:“那你吃不吃夜宵呀?”

吳紅玫失笑:“你怎麼就知道吃呀。”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瞭笑,露出一口白牙。

“吃什麼夜宵?”

他先是愣瞭愣,然後一臉驚喜,從口袋裡摸出一疊優惠券說:“你挑一個。”

吳紅玫選瞭小火鍋,就在地鐵站旁邊。火鍋的水汽蒸騰,模糊瞭眼鏡片,她摘下眼鏡擦拭著,他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直愣愣的。她被看得冒犯瞭,沉下臉說:“你看什麼呀?”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原來你長得這麼好看呀。”

偏黑偏幹的皮膚被火鍋的水汽滋潤瞭,變成水潤潤的蜜色,配著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呈現出攝人心魄的明艷。張小北後來告訴吳紅玫,他那個時候覺得自己沒有希望瞭,她長這麼漂亮,肯定看不上他。

這是吳紅玫成年之後,第一次因為長相受到來自異性的肯定。小時候她也是白白凈凈的粉團兒一個,但是進入青春期後,臉上長滿瞭青春痘,再沒有人稱贊她好看,還給她取瞭一個綽號叫“刺玫”。這個綽號伴隨著她整個初中和高中,她臉都不敢抬,隻是埋頭苦讀。上瞭大學,總算不長青春痘瞭,但皮膚還是黑,身邊又是蘇筱這種白得像日光燈一樣的姑娘,她被襯得灰頭土臉,沒有男生的目光肯為她停留。

張小北的一句“好看”,像子彈射中瞭她的心臟。她憋著勁才沒有笑出來,但是他敏銳地感覺到她態度的變化,殷勤地給她佈菜。他說,吳紅玫第一次推銷的酸奶是他愛吃的,所以他一天跑瞭三趟,其他堅果、酸棗膏等他都不愛吃,純粹是來找她的,每次都下定決心要聯系電話,但每次都張不開口。

吳紅玫問他為什麼?

他沉默瞭一下,盯著她眼睛說:“因為我一無所有。”

吳紅玫回瞭一句:“我也一無所有。”

張小北終於將最後一滴沐浴露擠進大瓶子裡,回過頭,看到她怔然出神。

“想什麼呢?”

“沒有,沒有什麼。”吳紅玫神神秘秘地笑瞭笑,隨手將毛巾一扔,倒在床上,“好困呀。”

“頭發還沒幹呀。”

“太困瞭,不管瞭。”

張小北去洗手間拿瞭印著“贈品”兩個字的吹風機,替她吹著頭發。

吳紅玫聲音柔柔地叫瞭一聲:“小北。”

他答應一聲,以為她要說些什麼,但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滿足地嘆口氣,然後睡著瞭。

雖然很艱難,但蘇筱還是漸漸地恢復過來,開始投簡歷找工作。

簡歷很能打,投瞭多少傢就來瞭多少傢面試電話。面試也很順利。她的長相看起來很舒服,說起專業問題又頭頭是道,每次面試結束,面試官恨不得當場錄用她,迫於規矩,隻能握著她的手一臉誠摯地說,請等我們的通知。生怕她不明白意思,還特別加瞭一句,很快。

但是,很快的通知並沒有來。

一開始蘇筱隻當是意外,後來每一傢皆是如此,她就知道不對瞭。她婉轉地打聽瞭一下。有的面試官心地善良,也婉轉地回話,蘇小姐您的履歷我們很滿意,但是我們跟眾建有業務往來。有的比較直接,不客氣地說,蘇小姐您是被眾建這種龍頭企業開除的,這個行業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地,趕緊轉行吧。

她不信這個邪。

面試的企業從大公司變成中等規模的公司甚至小公司,依然沒有公司肯接納她。

這天,她面試完,走出辦公大樓坐在街邊,估算著自己的存款還能支撐多久。她原本是有一些存款的,重新裝修住處花瞭不少,買婚紗拍婚紗照酒店訂金又是一筆,住處租金由她跟周峻共同負擔變成一個人負擔,又是一筆不菲的支出。算瞭算,她在這個城市撐不過兩個月。

近著五月,陽光中已經帶瞭暑氣,行人穿著短袖裙子還冒瞭汗。她卻覺得冷。全力以赴地奮鬥瞭十幾年,她從三線小城市來到北京城;又全力以赴地奮鬥瞭四年,她以為在這個城市裡紮根瞭。然而並沒有,她依然隻是一個隨時會被放逐的北漂。

父親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她振作精神,接通瞭電話。

故作輕松的口氣:“爸,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呀?”

“筱筱,我要來北京出差。”

她心裡一慌:“什麼時候?”

“就明天。明天一大早。”

“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臨時決定的。”

“幾點的高鐵,我明天去接你。”

“不用,又不是頭回去,你在屋裡等我就行瞭。”

沒有時間再感傷,蘇筱連忙回到住處,將屋裡收拾瞭一下。上次她主動跟父母打瞭電話,說是因為工程出瞭點事,需要加班加點,她抽不出空,跟周峻的婚禮推遲瞭。父母當時旁敲側擊地說瞭一大段話,大意是結婚對象最重要的是人品,物質什麼都是其次。她知道父親誤會瞭,以為她終究因為房子的事情跟周峻生瞭嫌隙。她沒有解釋。父母一直很喜歡周峻,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張口。被開除的事情,她更是張不開口,要是讓父母知道瞭,那得多擔心呀。

周峻的東西都已經搬走瞭,合照也被她燒瞭,房間裡再無他的痕跡。父親一來,他們分手的事情是瞞不下去瞭。被開除的事情她還是想繼續瞞著,要想讓他們放心,就得讓他們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她去超市花瞭不少錢買瞭一堆貴的食品將冰箱填滿,把天天吃的方便面藏在廚房櫃子裡。

第二天中午,父親來瞭,拎著一個26寸的行李箱。看到蘇筱,他皺眉問:“怎麼瘦瞭這麼多?”

“工作太忙瞭,而且最近熱,沒什麼胃口。”蘇筱故作輕松地說,伸手去拎行李箱,“爸,你就出一天的差,帶這麼多行李呀。”

父親環顧四周,見到整齊幹凈,下意識地點點頭。拉開冰箱門,冰箱裡裝滿東西,且都是價格昂貴的。蘇筱湊過去,露出哈巴狗一樣的笑容。“你女兒可會照顧自己瞭,現在每天都是自己做飯吃的,不吃外賣也不吃方便面。”

父親微笑著拍拍她的頭。

蘇筱說:“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父親說:“不用瞭。”

“怎麼不用呀?”蘇筱把他推到沙發上坐下,“你先坐會兒,試試我的手藝。我都已經準備好瞭,炒一下就可以吃瞭。”

父親隻得隨她瞭。等蘇筱走進廚房,他起身,打開衣櫃,櫃子裡隻有蘇筱的衣服,果然已經分手瞭呀。之前蘇筱打電話說是婚禮暫停,他們就覺得不對勁,一開始隻當兩人因為房子的事情鬧瞭別扭,他還特別提醒蘇筱,人可以創造物質,物質沒有辦法塑造人品。可是蘇筱一直含含糊糊不肯明說,兩人幹著急,隻能在傢裡瞎猜測。前天,他突然意動,給蘇筱的辦公室打瞭個電話,接電話的人說,她已經離職瞭。他才覺得事情不妙,女兒從小懂事,跟父母雖不是無話不談,大事都會提前告之。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一點聲響都沒有,夫妻倆放心不下,便商量著以出差的名義過來看一趟。

他合上衣櫃門,走向廚房。

蘇筱正拿著勺子在掏鹽,半天也沒掏出來,她湊到眼前看著。

父親說:“鹽結塊瞭。”

蘇筱大為尷尬,剛才還吹牛說自己天天做飯。

“沒事,還有備用的鹽。”她蹲下打開廚櫃,堆在裡面的方便面嘩啦啦地倒瞭下來。這下子就不隻是尷尬瞭,蘇筱沖父親笑瞭笑:“弄錯瞭,不在這裡。”七手八腳地將方便面塞回櫃子裡,關好門,站瞭起來,結果圍裙兜裡的菜譜啪地掉在地上。

父親搖搖頭說:“別做瞭,你媽給你做好吃的瞭。”

打開拉桿箱,先入眼的是一條薄薄的小棉被,揭開被子,是用防震泡膜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保溫飯盒,一排一排。父親撕開防震泡膜,取出保溫飯盒,全是蘇筱愛吃的菜,擺瞭滿滿的一桌。

父親乘坐的高鐵是早上七點出發的,從傢裡到高鐵站要四十分鐘,那麼母親幾點起來做菜的,隨便推理一下就清楚瞭。蘇筱鼻子酸酸的,怕流淚,極力地繃著臉。

父親將筷子遞給她:“吃吧。你媽一大早起來做的。”

蘇筱點點頭,坐下,夾瞭一口菜放進嘴裡,慢慢咀嚼。菜還是溫的。到底沒有忍住,眼睛也紅瞭。她狠狠地扒瞭幾口,嘴巴塞得滿滿的,臉都快埋到飯碗裡,生怕父親看到自己失態的模樣。

“你媽想你瞭,前幾天又跟我念叨,說當時就不應該同意你到北京工作。”父親夾一筷子菜擱在蘇筱碗裡,“我說你大瞭,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強求。但是筱筱呀,爸爸其實也很希望你能回老傢工作。”

蘇筱小聲說:“我現在工作好好的。”

“我昨天打電話到你辦公室瞭。”

蘇筱吃飯動作一頓,頭都快碰到碗沿瞭。

“發生什麼事瞭,為什麼不告訴爸爸媽媽,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

聲如蚊蚋:“對不起。”

“爸爸來不是聽你說對不起的,爸爸來是想知道你到底出瞭什麼事?”

蘇筱三言兩語將事情的經過說瞭一下,怕他擔心,還稍稍粉飾瞭一下。沒說是周峻劈腿,隻說是三觀不合決定分手。但父親活到這麼大歲數,有什麼不懂的,立刻明白,女兒被劈腿還被栽贓瞭,真是心如刀割,恨自己無能,不能給她好的生活,讓她漂在北京一個人奮鬥。

“筱筱,跟爸爸回去吧。”

“爸,我不能回去。我要回去就是認輸瞭。”

“你現在留在北京沒有什麼意義,工作沒瞭,人也沒瞭。”父親語重心長地說,“爸爸活到這個年齡,明白一個道理,人生沒必要較勁。生活中很多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要學會看開,學會放下。”

蘇筱倔強地說:“我就要較個勁。”

“可是筱筱,你一個人待在這麼大的城市,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你讓爸爸媽媽如何安心呀?”

“我能照顧好自己。”

“天天吃方便面?”

“就算天天吃方便面我也要留在這裡。我沒有錯,這個城市欠我一個解釋。如果就這麼回去瞭,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面對自己,因為我摔倒瞭沒有爬起來,我逃走瞭,我是個懦夫。”

父親被震住瞭,半晌,他按捺下內心所有的擔憂,摸瞭摸蘇筱的頭。“你說得對。”

一滴眼淚從臉頰滑落,落進碗裡,蘇筱並沒有察覺到,夾著含著淚水的米飯塞進嘴裡。片刻,她揚起頭,鼻尖黏著一粒米飯,充滿自信地笑著:“爸,別擔心,你的女兒很能幹的,你就等著我飛黃騰達吧。”

父親重重地點頭,伸手抹掉她鼻尖的米飯。

蘇筱把床讓給父親,自己睡瞭沙發。這一宿,兩人都沒有睡好。盡管嘴裡說著豪言壯語,但蘇筱知道前途叵測。而父親心裡如翻江倒海,千種擔心萬般憂慮,但他沒有再勸說蘇筱回老傢。他知道女兒主意已定,而且確實如她所說,如果這件事沒有結果,會成一輩子的心病。

第二天,蘇筱送父親去高鐵站。

臨上車前,父親拉著蘇筱說:“你奶奶從小跟我說,人生有兩種活法,一種是求人,一種是求己。求人不如求己。”

蘇筱重重地點頭:“爸,你放心,你女兒這輩子都不會求人。”

五月初,註冊造價師證的發放通知終於上瞭官網。一直關註官網的蘇筱第一時間收到瞭消息,很是雀躍,這是她的最後一張底牌。有瞭造價師證,她就可以翻盤瞭。她起大早去瞭市建委的窗口排隊,排在第一位。

工作人員冷眉冷眼地接過她的準考證和身份證,核對一下後,扔還給她說:“沒有。”

蘇筱愣瞭愣:“不可能,我全過瞭,每一門都過瞭。”她把註冊造價師的成績單遞給他看。

工作人員不看,冷漠地說:“沒有就是沒有。下一個。”

蘇筱扒拉著窗口不肯走開,心裡很慌,說話都有些打戰:“同志,麻煩您再幫我查一下,不可能沒有的。”

工作人員鄙夷地看她一眼:“為什麼沒有你不知道啊?自己幹的醜事沒有心裡沒點數嗎?身為工程造價人員,玩忽職守,還想拿證呀。”

後面排隊的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蘇筱。

蘇筱臉漲得通紅:“我沒有。”

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讓開點,你要再占著窗口,我叫保安瞭。”

後面排隊的人也嚷嚷著:“對呀,讓開,別耽誤事。”

保安聽到騷動往這邊走來。

蘇筱隻得讓開。這是她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屈辱的時刻,大傢那異樣的眼神像鋼針一樣紮得她體無完膚。她心裡哇涼,手腳發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這是要逼著她離開這個行業呀,真是欺人太甚。

回到住處,蘇筱連衣服都沒脫,直接倒在床上。連受打擊,傷心傷神,又沒有好好地吃飯,她發起高燒,燒得迷迷瞪瞪,渾身發軟,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從早上躺到下午,房間裡靜悄悄的,隻有樓下洗手間沖水時下水道發出的轟隆聲響。

傍晚時手機響瞭,她擔心是父母的電話,掙紮著爬起來,從袋子裡摸出手機。並不是,是一個保險推銷員,故意裝出來的熱情聲音,她很煩躁,破例地罵瞭一聲“滾”,然後將手機隨手一摔。不知道是摔到哪裡瞭,後來再也沒有聽到手機鈴聲瞭。

窗外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狗吠聲、汽車的喇叭聲,還有鄰居們下班回來的招呼聲……這個白天安安靜靜的小區活瞭過來,有瞭煙火氣息。隻是這股氣息沒有熏到蘇筱,她蜷縮著身子,身子又冷又熱,昏昏沉沉,漸漸地,外界的聲音聽不到瞭,對時間的感覺也失去瞭。

腦袋裡就跟跑馬場一樣。老餘痛哭流涕地說對不起我護不住你,但轉過頭露出陰冷的笑;周峻上一刻溫柔款款地給她戴上戒指說榫卯萬年牢,下一刻就摟著其他女人;那個姓李的女人高高在上地看著她,輕抬皓腕,露出價值一幢房子的古董表;黃禮林也來瞭,哈哈大笑著說,你給我上造價課,你夠資格嗎;還有他的外甥夏明,吹出一個煙圈,轉身走開;工作人員鄙夷地說,沒有就是沒有;排隊的人們指著她說想證想瘋瞭……

蘇筱驚醒,坐瞭起來,迷迷瞪瞪地想,我絕對不能讓他們打敗瞭。

當夜,她出瞭一身大汗,第二天起來,高燒退瞭,除瞭身體有些虛弱,並沒有其他不適的感覺。她更加瘋狂地遞簡歷。之前一直挑挑揀揀,投的公司都是專業對口的。現在她有瞭緊迫感,也不講究專業對不對口,隻要跟建築沾點邊的公司,她都投瞭簡歷,包括從前她看不上眼的裝飾裝潢公司。

絕對不能讓他們打敗瞭。

《理想之城:蘇筱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