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廣慈醫院因為影佐的到來格外忙亂,醫生護士手忙腳亂地把他抬上手術臺。手術燈打開,醫生的臉在影佐眼裡已經有些重影。醫生檢查傷口的動作不情不願,“子彈在裡面,準備麻醉。”

影佐阻住醫生,聲音聽起來已經有些虛弱,“麻醉多久清醒?”

醫生公事公辦,聲音冷冷,“麻醉一小時,手術兩小時,影佐先生失血太多,要臥床休息幾天。”

影佐看向長谷,下達命令:“在太陽升起來之前找到那個打電話的人。”

長谷面露難色。

“查死在電廠、虹口司令部和銀行三個人的身份,查和他們往來最密切相通的人,查大通公司跑走的那條船的貨物來源。”

長谷站在手術臺前,腳跟一並,低頭應道:“明白。”

田傢夫婦還並不知道此刻田丹的遭遇,女兒不在的屋子裡顯得略有些蕭條冷寂。田太太正張羅著給田魯寧洗掉要換下來的臟衣服,手指剛剛碰到田魯寧的外套,就被田魯寧嚇瞭一跳,“不要動那本冊子!”

田太太身子一僵,埋怨地看瞭田魯寧一眼,“介兇做啥?我又沒有動,難不成跟衣服一起泡水裡。”

田魯寧面色嚴肅,朝田太太伸手,“給我。”

田太太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問:“向老師的東西?”

“拿過來。”

田太太走瞭幾步,把冊子塞回田魯寧手裡,安慰道:“你也不要心慌,他們說不定明天就回來瞭。”

田魯寧翻來覆去地看著手裡的紅冊子,“兇多吉少。”

“剛剛不是還說去瞭個叫徐天的先生,本事大得很。”

“但願他能幫老向把藥船開出去。”

田太太攏瞭攏身上的旗袍坐在田魯寧身邊,“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不要弄不好反而運氣更差。”

田魯寧心裡頭襲來一陣煩躁,“哎呀!不要講瞭,把衣服拿下去洗就是。”

田太太不情不願地站起來,“你以為還有傭人?都跑光瞭,就剩我們兩個反而清靜,丹丹現在也不知道到哪裡瞭,說是飛到武漢,跟劉唐在一起總比我們要好。”

世事總是不遂人願,此時此刻的田丹並沒有像姆媽說的那樣已經跟自己的未婚夫到瞭武漢,而是跟一群難民模樣的人擠在日本人的大貨車上。車子不知道停在什麼地方,田丹被同車的日本人吆五喝六地從車上趕下,田丹抱著自己的行李,四處打量周圍的環境,看起來是一個臨時看押集散的地方。

夜晚的空氣中泛著潮濕,隱隱約約又要開始下雨。時間已經很晚,裡弄裡不再人聲鼎沸,徐天在自己的書房裡發呆,忽而聽到樓下篤篤篤敲起來瞭木板。他起身取來瞭一個小鍋,放到籃子裡,把零鈔放到瞭仰著的鍋蓋裡,順著一根佈條繩緩緩垂到樓下。小販停下腳步,收瞭錢,往樓上看瞭一眼,從挑著的擔子裡舀瞭一碗餛飩,將蓋子扣好,繩子再慢慢地收上去,小販又繼續篤篤篤地敲板而去。

徐天將餛飩從窗外收進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鍋端到桌上,順手打開瞭桌上的臺燈。熱氣漸漸在屋子裡氤氳開來,徐天將臉埋進餛飩的香氣裡,吊瞭一整天的心覺得有些安定。他突然想起瞭那個帶著飯盒的賈小七,心裡一梗。

徐天一邊吃一邊看賈小七的那隻飯盒,盒把手上繞有棉紗,盒面有不少凹坑,盒蓋夾層裡有一長一短兩雙筷子。

徐媽媽突然推門進來,“還說吃過飯瞭。”

徐天從思緒裡抬起頭來,有些不滿地抗議,“姆媽,每次能不能先敲敲門!”

徐媽媽頗有些不以為然,“自己傢敲什麼門?”

徐天將鋁飯盒移到隱秘的地方,無奈的樣子,“麻將打完瞭?”

徐媽媽繼續絮絮叨叨,“明明沒吃過飯說吃過,又偷偷買餛飩躲在閣樓裡吃,也不下樓睡覺,明天要上班的。”

徐天就差舉手投降瞭,“姆媽,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徐媽媽一臉嚴肅認真,“待好一會兒瞭。這間閣樓就該租出去,現在逃難來上海的人那麼多,都往租界裡跑,好多都是有錢的,我們傢樓下兩間睡房加一個客廳足夠用……”

徐天打斷瞭徐媽媽的話,一副沒得商量的語氣,“閣樓是我的書房!”

徐媽媽沒有再堅持,她覺得徐天今天有點奇怪,盯著兒子,“……你今天是有些怪裡怪氣,白天碰到啥事體瞭?”

徐天想起下午那一場驚心動魄卻悄無聲息的戰鬥,心裡面百味交雜,卻無從說起,他突然有點泄氣,“沒有。”

徐媽媽看到他這副樣子,更是證實瞭自己心裡頭的猜想,“姆媽說話你不要不信。”

徐天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隨口應:“你說。”

徐媽媽瞭然地伸出一隻手指點瞭點,“想女人是不是?三十多歲不結婚,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弄出毛病來。”

徐天覺得沒法再把對話進行下去,緊扒瞭兩口餛飩,索性起身離開閣樓,往下走,“睡覺瞭,姆媽記得關燈。”

徐媽媽掃瞭一眼閣樓,看到露出一角的紅色,回頭看瞭一眼門口,徐天已經下樓去,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抽出來是一條女人的圍巾。徐媽媽看瞭看,又聞瞭聞,圍巾上帶著隱約的香氣。徐媽媽得意地笑瞭,她又把圍巾原樣放回去,關瞭燈下樓。

上海裡弄的早晨是嘈雜而市井的,天剛蒙蒙亮,各傢各戶便開始瞭一天的生計。卷著時髦頭發的女孩子翹著剛染好的手指甲在門口洗臉,咿咿呀呀的收音機傳出瞭遠方的戰報,光著膀子的男人出來拿報紙,引發一陣姑娘傢的尖叫。弄堂口是小翠傢,正往外擺書攤,擺在最醒目的地方是張恨水的《金粉世傢》與《啼笑因緣》,還有最時興的《蜀山劍俠傳》,小翠她爹老胡是個聾啞人,長得慈眉善目憨厚老實,以配鑰匙兼修鞋為生,這會兒正在擦他的機器。

對著徐傢的是陸寶榮的裁縫鋪,陸寶榮獨身過活,年紀不小瞭還沒成傢,他正用衣服擦自己的眼鏡,準備熨頭一天掛直的衣服,熨鬥裡的炭已經燒紅燒透瞭。老馬的剃頭小店也卸下瞭門板,門臉不大,卻用著很講究的一套傢夥,銅盆白毛巾熱水剪具,門上玻璃還印著招徠顧客的英文。

小翠端瞭一盆水就勢潑在弄堂走道上,陸寶榮提起熨鬥到鋪口吹瞭吹,炭灰飄飛出去,他回身正準備將熨鬥往衣服上壓,老馬罵上瞭:“哪一傢的短命裁縫店吹熨鬥,也不張張他的狗眼睛,把灰吹到人傢臉盆裡來瞭。”

陸寶榮忍瞭忍沒說話,準備接著幹活。老馬卻是個不依不饒的性格,繼續扯著嗓門嚷嚷:“一輩子做女人衣服,一把年紀討不到老婆也難怪。”

陸寶榮被戳中瞭傷心事,跳瞭出來,“就是吹熨鬥不小心,也可以好好說話的,怎麼開口就罵人?我是在自傢門口吹,風吹起來灰飄到哪裡我怎麼知道?我總不能做風的主。”

老馬見有人搭腔,反倒來瞭勁,“你個老玻璃還有道理瞭?”

陸寶榮也不是善茬,“你少裝白相人。剃頭就剃頭好瞭,還穿西裝?有本事住花園洋房去,不要弄堂裡頭裝大亨。”

小翠穿著大紅棉襖,燙的頭發已經有些不時興瞭,興致盎然地站在弄堂口,看著兩個男人吵架鬥嘴。老馬吵起架來像打字機一樣噠噠噠的頗有韻律,“我從前不是沒有住過花園洋房,你住過嗎?”

徐媽媽恰到好處地從屋裡出來,說起話來篤悠悠的,“你從前住花園洋房樓梯間,當傭人給老爺捏腳敲背挖耳朵,有啥好拿出來講的!”

老馬目瞪口呆看著徐媽媽,沒想到房東居然站在瞭自己對頭,“徐姆媽……”

徐媽媽接著又補瞭一刀,“不要裝心疼,同福裡都知道的事體,就是你自己假裝忘記。”

陸寶榮見有瞭幫手,幸災樂禍,“嘿嘿,就是,白天剃頭晚上還要假裝上流社會,仙樂斯一杯咖啡喝到半夜,也不曉得兌瞭多少水……”

徐媽媽爭取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場上,“陸寶榮你個娘娘腔少多嘴!事體是因你起的,我在裡面都看見瞭,挑別人過去別人心裡舒服啊?”

陸寶榮扁瞭扁嘴,委屈得很,“他先罵人。”

徐媽媽立眉橫腰,“隔壁鄰居一個弄堂的,來來往往的人聽見還以為同福裡打仗瞭呢!”

陸寶榮小聲說著:“總之今天他要跟我道歉。”

徐媽媽說一不二,“不用道歉,回去燙衣服!”

“為啥?”

“回不回去?”

陸寶榮梗瞭梗脖子,“不回去。”

“不回去就下個月漲你房租,說漲就漲,不服就收回來,反正現在租房的多得是,錢出得比你多好幾倍。”

陸寶榮下嘴唇顫抖委屈得不行瞭,擰身進鋪子。老馬看見陸寶榮已經落敗,心裡頭高興得很,打算乘勝追擊,“徐姆媽我這盆水弄臟怎麼辦?你看看灰還飄在上面,證據。”

徐媽媽自然是不吃這套,端起盆就把水倒瞭,“喏,證據沒瞭。”

正說著話,徐天從門裡提著公文包和賈小七的飯盒出來,“姆媽,我上班去瞭。”

徐媽媽扯著嗓子喊瞭一句:“早點回來啊!”

“哎,問陸師傅兩句話。”

徐天一邊說一邊走進裁縫鋪子。

徐天卸瞭賈小七鋁飯盒的碎花保溫外套,“寶榮叔麻煩你看看,這種佈是哪裡出的?”

陸寶榮正委屈著,還扁著個嘴,“……我哪裡會知道。”

“你是裁縫師傅,佈料上總比我有見識。”

徐天曉得這會兒要說幾句好聽的話。

陸寶榮拿過來瞟瞭一眼,“料子大路貨,都沒有上市面,邊角料裁下來用的。”

“怎麼看的?”

“佈面還都是細毛頭,出廠的佈要去毛磨面曉得不?再說要是好好一塊佈,紋路不會照這樣裁下來用。”

陸寶榮說起這些事兒來頭頭是道,也不委屈瞭。

徐天收起碎花保溫套,“謝謝陸師傅。”

陸寶榮又想起瞭另一樁事情,小心翼翼地問徐天:“徐先生,徐姆媽老是說漲房租,不會當真吧?”

徐天的心思都放在手裡的這塊佈料上,隨口一答:“姆媽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陸寶榮似乎又要哭瞭出來,“那嘴也太刀子瞭。”

徐天從裁縫鋪出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往弄堂外走。徐媽媽湊上來問:“跟老陸說什麼?”

徐天含糊答道:“問點小事體,走瞭啊!”

徐媽媽被他噎得有點無語,眼看著徐天走到弄堂口被小翠攔住說話。

小翠倚在門口,笑瞇瞇地看著徐天,“徐先生上班啊?”

徐天繼續往前走,“嗯。”

小翠鼓足勇氣,臉跟棉襖上的顏色一個樣,“等一等,徐先生,進來看看。”

徐天停住腳步,摸不著頭腦,“看什麼?”

小翠索性也不矜持瞭,“進來看看嘛!”

徐天臉有些紅,猶豫著。小翠看著他臉上紅瞭更是歡喜,身體朝他靠瞭靠,“哎喲臉紅瞭,讀書人就是不一樣的,我讓你看看昨天又進瞭十幾本新書,蜀山飛劍還珠樓主火燒紅蓮寺,我就是喜歡書,這點我們倆是一樣的,同福裡有幾個喜歡書的人?”

徐天退出邁進鋪子的半個身子,“我上班,快遲到瞭。”

小翠已經有些幸福得發暈,“噢,那要緊的,下班來看看啊!”

徐天逃也似的疾步走出裡弄。

徐天的狀態有點遊離,他拎著飯盒沿著街沿行走著,忽而停住,返回去趕電車。他快走瞭兩步,趕上瞭正要緩緩離站的電車,前面開車的司機座位底下,有一隻與賈小七一樣的鋁飯盒。徐天坐在座位上,腦子裡亂哄哄的都是昨天下午賈小七的樣子,他一直乘到車廂裡隻剩他一個人瞭,車停到中轉站。

徐天和那個司機,一人提瞭一隻鋁飯盒下車。徐天在街頭四顧,選瞭一條窄一些的裡弄走進去,裡弄裡有規律的嘩嘩聲,徐天循著聲音到近前,一間門面房側牌匾寫著“華灃棉織站”,裡面有三五個女工,圍著與賈小七的飯盒保溫套一樣的碎花佈圍裙。徐天不知道該怎麼上前開口,就愣愣地站在那裡,直到一名女工回頭看到他手提著的飯盒。

女工眼直瞭,慢慢走出來,確認瞭自傢的飯盒,又疑惑地看著徐天。徐天沒有說話,女工看著他手裡的飯盒,過瞭半晌,女工眼圈開始泛紅。

徐天開始手足無措,有些語無倫次,“賈、賈小七叫我把這個帶回來,還叫我把這些錢給你,也不知道有多少,你自己數數。”

女工機械地接過飯盒和錢。徐天想說什麼,張瞭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終是轉身走瞭。

女工看著手裡的錢和飯盒愣瞭片刻跟上去,徐天又生瞭逃離這個地方的心思,他不忍心看著賈小七老婆紅著的眼睛。徐天快步走,女工索性小跑著追,徐天隻能停下來面對女工。

“小七是不是有什麼事瞭?”

徐天聲音很小:“……不知道。”

“他叫你來的?”

“是。”

徐天的聲音更小瞭。

“……我叫什麼名字?”

徐天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他說……說你們倆是在電車上認識相好的。”

女工一直忍著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徐天慌張起來繼續走,女工跟著,不管不顧地追上來。

女工一把抓住徐天的胳膊,嘴唇顫抖,“我叫什麼名字?”

徐天無言以對,隻能低著頭看自己腳底下的黃土。女工已經泣不成聲,“說實話,小七到底幹什麼去瞭?我要跟公公婆婆瞎話編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

徐天艱澀開口:“我不知道。”

女工抹瞭一把眼淚,眼圈依舊紅著,“小七什麼時候回來?”

徐天從沒面對過這種情況,隻能實話實說:“不知道。”

女工已經有些支撐不住,“走就走好瞭,總要留一句話的。”

徐天實在無法直視女工的眼睛,“……是我自己找來的。”

“瞎話!”

“真的,我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

“他沒交代,怎麼找得到我。”

女工泣不成聲地看著徐天,徐天再度陷入瞭沉默。“你來一趟總要讓我明白。”

徐天指瞭鋁飯盒,索性和盤托出:“裡面有兩雙筷子,一雙長一雙短,是兩個人的飯。一起上班一起過小日子的夫妻會這樣細心給飯盒保溫,兩份飯是一傢人的。”

女工顯然不明白徐天是怎麼靠這個推斷出來的,徐天隻能把話說得更明白:“賈小七開電車,隻有在電車中轉的時候有時間和你一起吃,吃飯時間不會太長,所以你上班的地方離電車中轉站不遠。”

“在周圍上班的人很多。”

“我找裁縫師傅問過,這個佈套是沒有出廠的邊角料,這邊的棉紡站不多,我運氣好第一個就看到你們的圍裙瞭。”

“……他就說我和他是在電車上認識的?”

“……是,這不是猜的,他說的,還有錢也是他……臨時塞給我的。”

女工的眼淚再次湧出,“他沒別的話瞭?”

徐天試圖安慰卻不知如何是好。

“……謝謝你!”

女工轉身往回走。

看著女工的背影,徐天僵在那裡半天邁不開步子。他突然對這個女人感同身受,那是段遙遠得似乎已經不可及的時光。徐天本以為這段往事不會再被開啟,卻猝不及防地因為一個本來跟自己毫無關系的下午舊事重提。父親被處決的那天也是在一個下午,天氣同昨天一樣濕潤。徐天混在人群中,眼睜睜地看著殷紅的血液從父親身體裡流出,就像昨天的賈小七一樣。圍觀的人群裡有許多傢屬,看到親人被槍決大多情緒激動。徐天卻一言不發。他希望自己能像別人一樣哭出來或者索性暈倒,可是他並沒有,因為他知道從那一刻起,他是這個傢裡唯一的男人。唯一的變化就是他變得愈發沉默寡言,而且,再也分辨不出紅色。

徐天提著公文包,目光直直地走在路上,回想起昨天那個小會議室裡鮮活的各位,轉眼就變成瞭小冊子上的名字,這些人與他素昧平生,卻鬼使神差地將性命托付與他。他覺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甚至無法呼吸,忽然有人撞瞭一下徐天,他拉回思緒,定瞭定神走進菜場。

天已經大亮,田丹還被困在日軍的空場。許多日本兵在空場外圍四處散落,中間聚集瞭許多中國人,有鄉紳模樣的,有本地人模樣的,也有難民。疲憊的田丹就在其中。

空場一頭有張桌子,一個中國翻譯在逐個問排隊過來的人,田丹看到有一塊插著釘子的模板正朝天放著,田丹離開隊伍,把木板踢到瞭一邊,一個日本兵舉著槍,兇神惡煞地示意她回到隊伍裡去,排在田丹前頭的兩位年輕人很緊張,馬上就輪到他們瞭。

“籍貫?住址?在哪裡工作?……做什麼的?”

兩個人一腦門汗,一句也說不上來。

旁邊的日軍過來,翻譯小聲地提醒:“說兩句啊,過去就讓走瞭。”

日軍到跟前用刺刀挑開一個青年的外套,露出裡面的破軍裝。青年見狀,索性不管不顧,“哥,拼瞭啊!”

兩個人撲上去,一個日本兵被過肩摔摔到瞭地上,腦袋撞到瞭木板的釘子上,還搖搖晃晃地站瞭起來,旋即又轟然倒下。空場裡又響起瞭兩聲槍響,空場中央又多瞭兩具屍體。

一切發生得太快,空場裡尖叫一片,但是誰都不敢亂走亂動。田丹在隊伍裡有些發怔,翻譯停瞭好半天,“……下一個。”

田丹定瞭定神,木木地開口:“上海人,廣慈醫院藥劑師,傢在麥琪路167號。”

翻譯抬頭看瞭看她,“到那邊等,下午差不多就能走瞭,不要怕。”

田丹看瞭看迅速被拖走的屍體,打瞭個寒戰,“不怕……”

徐天在菜場辦公室翻電話黃頁,他的同事馮會計是一個中年女人,湊瞭過來,“找什麼呀?我給你找。”

在徐天看來,馮會計是個有點神神叨叨的女人,徐天沒說話繼續自己翻。

“印堂有點發暗。”

馮會計煞有介事地說。徐天抬頭看著她。馮會計見有人搭理,更是來瞭興致,“左眉頭有點往下掉,鼻頭也暗,最近晦氣事不要碰到。”

徐天搖瞭搖頭,找到瞭田魯寧、仁濟醫藥公司、麥琪路167號,“馮大姐我打個電話。”

馮會計閑著也是閑著,雙手撐在桌沿上,又低瞭低身子湊近他,“多少號,我給你拔。”

徐天不落痕跡地往旁邊挪瞭一下,想瞭想,將電話簿推過去,讓馮會計撥號。

田太太將飯菜放到桌上,沖裡屋喊:“吃飯瞭。”

田魯寧正踩著梯子在踅摸合適的地方放那本紅冊子,田太太一邊佈餐具一邊抻著頭看,“哎喲,從昨天開始就在意老向這本書。”

田魯寧抬手夠著書櫃頂,聲音斷斷續續,“……不是書。”

田太太看叫不動田魯寧,提高聲調,“先吃再找地方放。”

正說著,電話響,田太太過去接起來,電話裡是女人的聲音,“喂?”

田太太瞟瞭屋裡頭的田魯寧一眼,“儂啥人?打錯瞭。”

田魯寧停瞭動作回頭看田太太,“誰?”

田太太扣瞭電話,小聲嘟囔:“鬼知道是誰。”

門鈴在這個時候突然響瞭,田魯寧下瞭梯子將紅冊子揣回懷裡,“開門去。”

田太太揚聲問道:“誰啊?”

一邊說話一邊對著門後一塊鏡子修飾自己的頭發,又看瞭看口紅。門鈴又響。田太太堆起笑容,拉開門,“來瞭,誰啊?”

門口是面色蒼白的影佐和長谷,田太太看著索命似的兩個人心頭籠上瞭不好的預感,“……找誰?”

影佐跟長谷用日語交流:“確定是這裡?”

“船上藥是仁濟醫藥公司的,貨主田魯寧,是這傢。”

田魯寧從裡屋出來,“美蓮,是誰啊?”

田太太聽到日語已經變瞭臉色,“日本人?”

田魯寧當機立斷就要關門,長谷抽出一把匕首,往田太太小腹迅速刺入,然後托住她,待影佐進去,再將田太太拖進來,關好門。放下田太太,將帶來的一個煤油桶靠窗簾放好。田魯寧待妻子倒地才緩過神,他撲向一個抽屜。

長谷搶上一步擊倒田魯寧,拉開抽屜,取出裡面一支勃朗寧手槍,扔到桌上,田魯寧撕心裂肺,企圖擺脫長谷的鉗制撲向田太太,“美蓮!”

田太太此時已靠著墻歪倒在地上,直抽冷氣,“……好疼。”

影佐對長谷皺著眉頭,十分不悅,“誰叫你動手瞭?”

徐天借口去查貨,出瞭菜場上電車往田傢而去。他站在馬路對面,有兩個安南巡捕晃過去,從外面看田傢的房子很安靜,卻不曾想到,屋裡已經是一片混亂,田太太血流瞭一地,田魯寧雙目盡赤。

影佐蹲在地上,目光與田魯寧齊平,“可以把事情策劃得那麼有趣,不敢承認?”

田魯寧渾身都在哆嗦,“求你,送我太太去醫院。”

影佐充耳不聞,嘴角笑意陰森,“你的同伴們可比你要剛烈得多,可惜都死瞭。”

田魯寧已經失去理智,歇斯底裡,“你到底想怎樣!”

影佐步步緊逼,“昨天的事是不是你策劃的!”

“不是。”

影佐覺得一切事情都開始清晰明瞭,站起身子居高臨下,“你知道我問什麼事情,就說不是?……那就是你瞭。”

田魯寧怒目而視,“我不知道。”

長谷用日本話罵瞭句,田魯寧突然暴起,“畜生!”

長谷一刀割瞭田太太的喉,田魯寧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影佐有些煩,“再問一遍,昨天是不是你策劃的?”

田魯寧撲向影佐,那支勃朗寧手槍從桌上掉下去,滑到角落。田魯寧完全不是影佐的對手,他胡亂在空氣中掙紮著,輕而易舉就被卡住雙手,“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恨不得把你們全殺瞭!”

影佐饒有興致地問:“怎麼做的,說來聽聽。”

田魯寧已經一心求死,“為什麼不殺我?”

“當然,是要殺掉你,昨天是我的奇恥大辱。”

此時影佐生硬的中文聽起來像是在催命。

田魯寧再次試圖撲向影佐,被長谷摁住。

門鈴再度響起。

門鈴響瞭好久都無人回應,就在徐天試圖轉身離開的時候,門開瞭,他看見瞭影佐。

影佐十分詫異,“徐天君!”

徐天也是不敢相信的樣子,“木內君?”

影佐側過身子讓開一條路,“進來,請進。”

徐天慢慢踏入這個房間,“這裡是……你怎麼在這裡?”

影佐反問他:“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來找田先生。”

影佐臉上笑意莫測,“在,在裡面,請進。”

徐天停瞭停才邁步進去,屋子裡隻有影佐一個人。徐天四周看瞭看,首先是田丹和田魯寧夫婦的相片,讓他愣瞭片刻,他沒想到昨天那條圍巾的失主居然便是這傢人的女兒。然後是地上不止一個人的腳印,臨時掩蓋到血跡上、不在原本位置的地毯,櫃子下竟然還有一支勃朗寧手槍。

徐天已經知道這裡發生瞭什麼,“……田先生不在?”

“你和田先生很熟悉?”

徐天猶豫瞭一下,“連面都沒見過,昨天在四川路碰到田先生的女兒,要我來轉告一聲她已經走瞭,叫田先生放心。”

影佐顧左右而言他,“真巧,日本一別六年,在這裡遇到。”

“前一陣我還在想,日本侵華木內君是不是也參與進來瞭。”

“職責所在,當然要盡力的。”

影佐把這一切都說得理所當然。徐天往那支手槍踱過去,“可這是法租界,你不該在這裡行兇。”

他撿起瞭手槍,影佐臉色變瞭。

“不要誤會,我不想和你對抗,但正好碰見瞭,有義務報警,剛才我看見有兩個安南巡捕過去。”

徐天走到窗邊。

“你一定要這樣嗎?”

“是,希望木內君看在過往面上不要為難我。”

徐天砸碎窗,對著外面試圖開槍,槍卻沒有響,多年未曾接觸這些東西,已是有些生疏。

“這種槍有保險,在拇指旁邊。”

徐天把槍拿近看瞭看,重新舉出去向天開瞭五槍,直到子彈打光,然後把槍放回到桌子上,裡屋的長谷聽到槍聲沖瞭出來。

徐天看到瞭裡屋的田魯寧和地上的田太太,沖出來的長谷腳帶起瞭地毯,使徐天的腳踩在瞭血裡。徐天猛然轉頭向影佐,心頭一沉,“你殺人瞭?”

影佐冷冷笑開,“你的鞋子在那個女人的血裡。”

徐天臉色瞬間蒼白,費勁地挪開腳和身子,坐倒在角落的一張椅子裡。

影佐哈哈大笑,聲音啁哳,“暈血?這麼多年還是改不瞭這個毛病。”

街上,兩個巡捕聽見槍響吹哨笛趕瞭過來,有路人鄰居在遠處圍觀指點。巡捕三步並兩步跨上樓梯,到田傢前砸門。長谷開門出來,說的是日語:“滾開,不要管這裡的事。”

巡捕愣瞭愣,欲撥開長谷往裡進去,長谷取出瞭槍,巡捕當時就怵瞭。又有巡捕一路喊著“讓讓讓讓讓”

,飛奔著撥開圍觀的人群往這裡趕來。

田魯寧被長谷打得不輕,進去的氣多,出來的氣少。影佐看著徐天,問:“徐天,你不認識他?”

徐天沒說話,倚在桌子上,頭還是一陣一陣發暈。影佐循循善誘,“按說六年沒見,我們應該敘敘舊的……”

徐天打斷他的客套話,“兩國交戰,我雖是平民,與你也成水火,沒有舊情可敘。”

影佐收住話頭回歸正題,“但我很想問一個問題,昨天下午你在幹什麼?”

外面又開瞭一槍,緊接著長谷跌進門裡,影佐驚詫地起身,“混蛋!”

長谷怒吼著沖向年輕巡捕鐵林,顯然剛才是鐵林將他踹進來的,鐵林頂著長谷的槍口,瞪圓瞭兩眼,兩撇小胡子幾乎要翹起來。

影佐制止瞭他,“長谷!”

鐵林滿臉不服,“打死我?不信日本人敢在租界殺巡捕,銬回去!”

幾個巡捕誰也不敢動。鐵林義正言辭,一字一頓:“法巡治案第十一條第三款,有拒捕抗警者嚴治,執槍拒捕者不問案由就地正法罪不及值巡!……槍放下,想死就舉著。”

長谷勃然大怒,手一動就要開槍,影佐攔住長谷,向著鐵林,“你叫什麼?”

“我叫鐵林,法租界一個小巡捕。”

長谷的槍還指著鐵林的腦袋,鐵林動作快得嚇人,伸手扇瞭長谷一耳光,“還舉著?又不敢開槍,舉什麼舉!是不是就你們兩個人?房子裡面在幹什麼!”

鐵林撥開長谷,旁若無人往裡走,長谷準備開槍瞭,影佐制止瞭他,“讓他進來。”

外面吵得沸反盈天,徐天趁機進屋,蹲在田魯寧身邊。田魯寧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虛弱,“他們都犧牲瞭?”

“……隻有向老師好像走瞭。”

田魯寧的眼睛亮瞭亮,“怎麼幹的?”

“我隻是打瞭幾個電話。”

“電話裡跟他說什麼?”

田魯寧盡量問得詳細。

徐天言簡意賅:“叫他去該去的地方,告訴他我是普通一個上海人。”

田魯寧長長舒瞭一口氣,“我不活瞭,你不要出頭,就算我替他們七個感謝你。”

四五個巡捕和影佐、長谷進來,房子立即滿滿當當,鐵林也註意瞭一眼墻上田傢三口的照片,“……誰報警的?”

“我。”

徐天從屋裡出來。

鐵林裡外轉瞭一圈,出來臉都青瞭,影佐坐著冷眼看鐵林。鐵林眼中帶火,咬著牙說:“人誰殺的?”

影佐指瞭指站在一邊氣焰仍舊囂張的長谷,“他。”

長谷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鐵林冷不丁一拳將之擊倒,騎上去一通猛揍,然後喘著氣站起來。

鐵林掀瞭自己的制服帽子,恨恨地道:“我不弄死你。依法辦事帶回去,殺人償命,你們在外面殺人放火,到這裡叫我碰見……”

幾個巡捕站在那兒面面相覷,鐵林咆哮著,“帶回去啊!”

那幾個巡捕猶豫著還是不敢動,影佐事不關己的語氣,“我沒殺人。”

鐵林更加憤怒,“同案!”

“我再問他兩句話。田先生,巡捕房要抓人,所以我沒太多時間瞭,昨天下午的事是不是你策劃的?”

田魯寧此時氣息愈發微弱,“是!”

影佐瞟瞭徐天一眼,徐天移開目光。

“你幹瞭什麼?”

田魯寧呵呵冷笑,“給你這個畜生打電話,把你像狗一樣支得到處跑。”

影佐心頭火起,面上佯裝鎮定,“很好,現在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田魯寧笑起來,“我普普通通一個上海人,中國人。”

“……那就是你瞭。長谷。”

長谷一槍打死田魯寧。鐵林愣著,徐天愣著,一屋人都愣著,長谷一臉青紅地對鐵林叫板,“剛才你說殺人放火?人殺瞭,火還沒放。”

長谷打著火機,踢翻帶來的那個煤油桶,火機落下,大火順窗簾燃起。

鐵林撲上去,又是一陣廝打,“王八蛋!”

影佐將長谷手裡槍拿過來,遞給鐵林,“怎樣?不敢打死我們就不要生氣,跟你回巡捕房。”

鐵林氣還沒出夠,感覺五臟六腑都擰成瞭一團,“還看什麼,抓人,地上的抬出去,救火!”

“徐天,天黑前我去找你敘舊。”

影佐忽然陰惻惻地湊近徐天說瞭這樣一句話。

鐵林將影佐往外拖,“你做夢,等死吧!”

徐天一直坐在原來的地方,看巡捕來來回回忙著把田魯寧夫婦抬走。

火煙越來越大,徐天才站起來慢慢走出去。鄰居有來救火的,鐵林和影佐、長谷已經不見瞭,有兩個巡捕留下,田魯寧還有一口氣,與田太太並排在門前空地上,他盯著徐天。徐天俯身過去。

“進門的時候我聽見,你和丹丹怎麼認識……拜托瞭……”

徐天握住田魯寧的手,輕聲道:“……我不認識你女兒,我欠你一條命。”

田傢門前亂作一團,徐天慢慢起身離開。消防車鳴笛而過。疲憊的田丹拖著行李,在人行道上看瞭一眼消防車,她停下來喘息,還不知道自己傢裡已經發生瞭翻天覆地的大變故。徐天同田丹一樣猝不及防,他夢遊一般行走,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他一時無法接受,曾經以為自己可以遠離這些槍與火,如今卻又被意外地卷進來。他沿著路麻木地走著,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這麼多年已經習慣的平靜生活即將一去不復返……

田丹越走越不對勁,到自傢門口蒙瞭。看熱鬧的鄰居和消防員分開,田丹走近。自傢的小樓燒得已辨不出本來樣子,火已半滅,濃煙滾滾直沖上天。樓前的空地上擺著兩具屍體,好心的鄰居拿來被單蓋在田傢夫婦身上。

田丹的雙腿灌瞭鉛似的沉重,一步一步挪到場中間,腿一軟,癱倒在田魯寧身邊,腦子裡一片空白,連哭都哭不出來,好半晌,田丹抬起頭看著巡捕。

站在一邊的巡捕很年輕,顯然並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事情,滿臉通紅地看著田丹,語無倫次:“……兩個日本人幹的,已經抓到巡捕房去瞭。”

田丹搖搖晃晃站起來,往來路走,眾人訝異地看著她遠去。

此時的麥蘭捕房正熱鬧得很,老鐵蹺著腳坐在椅子上,一隻精致的紫砂壺放到老鐵面前。

大頭笑得殷勤,“鐵老您聞聞。”

老鐵隔著紫砂壺聞,閉上眼睛晃瞭晃頭,“嗯,香片。”

大頭笑得更開,豎起大拇指在老鐵面前,“您識貨,孝敬您的,鐵公子回來不要說,他軟硬不吃好壞不分,我們孝敬他爸爸,他也不高興。”

老鐵正美得冒泡,“你們巴結我,也不是因為我兒子。”

大頭順桿往上爬,“嘿嘿,那當然,因為您是老前輩,前朝還沒租界的時候您就是這一帶的捕快嘛!”

老鐵睜開眼睛,悠悠地回瞭一句:“少來這套。”

大頭身子往前蹭瞭蹭,“嘿嘿,鐵老太爺還有皇帝賜的鐵牌牌,什麼時候也給我們看看。”

老鐵說起往事來,又帶上幾分得意,語氣裡還帶著幾分不屑,“鐵林小的時候差點當掉買米吃。”

“供起來的東西餓死也不能當掉。”

“嘴不要這麼損。”

“我們是嘴甜,哄您高興多來坐坐。”

老鐵心裡明鏡一樣,“你們巴結我,因為我跟總華捕老料是把兄弟,以為我不知道?”

大頭有點泄氣,“原來您清楚的呀?”

老鐵翻翻白眼,“我常來看看兒子,不要給我惹事,日本人占瞭上海,租界想太平也太平不起來,他那個脾氣……”

正說著,鐵林和兩個巡捕押著影佐和長谷進來瞭。

大頭從椅子上站起來,晃晃蕩蕩朝門口走,懶懶地開口:“犯什麼事情?”

跟鐵林一起進來的麻桿放下警棍擱在桌子上,“日本人,在麥琪路殺瞭兩個人。”

影佐找瞭張凳子要坐下,鐵林抬腿將凳子踹飛,“坐,你還要坐!”

長谷撲上來,鐵林趁勢又一拳,兩人廝鬥起來。鐵林明顯是練過的,身手快速無比,長谷連續挨瞭幾下,不占上風欲躲,後退轉身想要避開鐵林,鐵林掄圓瞭膀子跟在後邊追,一時間巡捕房裡雞飛狗跳。

麻桿站在一邊給大頭復述剛才麥琪路發生的案子:“我們到的時候死一個,當我們面又殺一個,還燒瞭房子。”

老鐵拄著拐杖起也起不來動也動不瞭,拐杖頓在地上,坐在椅上直著急,“鐵林不要動瞭!抱住他!”

眾巡捕聽瞭老鐵的話上去抱住鐵林,毫不走心地嚷嚷:“鐵公子鐵公子,依法辦理……”

“關進去,鑰匙拿好!”

幾個巡捕把影佐和長谷關進臨時監室。

影佐隔著鐵欄,絲毫不把這當回事兒,笑得肆意猖狂,“給料總華捕打電話,我叫木內影佐。”

眾警無聲。鐵林打得眼睛發紅,帽子歪在一邊,回頭朝大頭咆哮,“打,快打!”

大頭一臉為難,看著老鐵,“鐵老爺正好電話您來打,我們都是小巡捕。”

老鐵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兒子,剛在說你不要惹事……”

鐵林四處撒火,這又撒到瞭老鐵頭上,“打不打電話?在這裡我是巡捕,回傢再叫兒子。”

老鐵搖著頭撥電話,對鐵林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們聽聽,沒大沒小。”

老鐵把鐵林拽到一間小房裡,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但是鐵林連看都不看他。

“怎麼抓兩個燙手貨回來?”

鐵林火氣仍舊大,“當我的面殺人放火,還有沒有王法!”

老鐵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這裡是法國人的法,兒子。”

鐵林一聽老鐵這麼聊,又開始瞪眼,“法國人允許日本人殺人放火?”

老鐵見鐵林急瞭,自己也急瞭,“這不是上海剛被他們占瞭?外頭滿世界膏藥旗,到外灘看看。”

鐵林聽到這兒,心氣一泄,嘴上還硬著,“我不管這些。”

老鐵嘆口氣,“唉,這幫混蛋又跑到租界來禍害什麼……”

鐵林有些沮喪,小聲嘟囔:“租界也是中國。”

“……你是沒聽見剛才料總的口氣,小偷小摸小案子華捕能管,事情越大越管不瞭,這種事情老料都不一定敢碰。”

鐵林偏不信這個邪,斬釘截鐵,“不管誰犯事,隻要犯在我手裡,我就抓!”

老鐵納瞭悶瞭,火也噌噌頂上頭,“你這脾氣像誰?”

鐵林朝他嚷嚷,“像你爸爸!不像我爸爸!”

田丹低著頭快步行走,除瞭哭紅的眼圈,完全見不到之前的疲憊。路過一個有電話的商鋪,田丹折回來。

“麻煩先生借電話用用。”

田丹內心無力得很,又無處訴說,卻佯裝堅強,還維持著先前的禮貌與教養。商人還沒吱聲,田丹已撥起瞭電話,商人過來想說什麼,看見等著通話的田丹淚流滿面,無聲地嘩嘩地流,商人又退瞭回去。

電話通瞭,田丹抹瞭抹眼淚,聲音盡力正常地說話:“方嫂,我是田丹……長青哥在不在?你有空到我傢來一下,我爸……他們在,我有點事要辦,麻煩你們瞭。”

田丹掛瞭電話心裡頭一松,眼淚克制不住地奔湧而出,蹲在路邊使勁哭瞭一陣。傢中的變故無疑在她剛剛被劉唐刺激過的心上又捅瞭一刀,她的一顆心已經痛得有些麻木。她用力環繞著自己的雙膝,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裡,隻有自己能給自己一個擁抱。

此時此刻的徐天,並不比田丹要好過多少。他靈魂出竅一般沿著租界的路邊走著,心裡頭滿懷愧疚,這份愧疚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隻能坐在路邊一處長椅上稍微歇上一歇。

他怔愣地看著租界裡雜亂又繁華的景象,眼前路過一傢三口,女兒正如田丹一般歲數,笑意溫柔和暖,挽著母親的手同父親笑鬧。徐天的心被深深地刺痛瞭,也許幾天之前,田丹也正像這個女孩一般依偎在父母身邊撒著嬌,才過瞭幾天,變故便席卷瞭她。徐天想起瞭那日田丹的回眸一笑,那是怎樣性格的女孩才能有那樣明亮溫暖又不造作的笑,那個時候的她,還不知道一場災難正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徐天隻願她遠遠離開上海,隻願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傢已經分崩離析,隻願她能夠好好地過下去,隻有這樣,他心中的愧意才能略略減輕一些。

料嘯林的年紀跟老鐵差不多大,但是老鐵到瞭年紀已經賦閑在傢,他卻已是法租界的總華捕,風紀扣從來系得都是一絲不茍,唇角的胡髭也修剪得整整齊齊。接到捕房的電話時他正在總捕房的豪華辦公室裡喝茶,掛瞭電話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一路上越想這事兒越火大。鐵林算起來是他的子侄輩,老鐵又是他的結拜兄弟,結果鐵林從來都不讓他省心,三天兩頭給他找麻煩。

料嘯林一進來就問,心裡頭自然很是不痛快,語氣也不善,“人呢?”

大頭見瞭料嘯林的這副樣子,不敢多說,隻指瞭指監室。料嘯林大手一揮,“打開打開,帶走。”

隨總華捕來的幾個安南巡捕,嘩啦嘩啦地掏出鑰匙,帶瞭人就往外走。

鐵林聽見動靜從小屋裡出來,攔在那幾個安南巡捕面前,“等等,帶哪裡去!”

料嘯林看著鐵林頭大不已,欲言又止,拍瞭拍鐵林的肩。鐵林根本不上道,指著長谷和影佐,“料總,他和他剛殺瞭兩個人。”

料嘯林眉頭一皺,旋即又皮笑肉不笑地說:“有證據嗎?”

“我親眼看見算不算證據。”

“算,當然算。”

鐵林儼然一副死磕到底的樣子,“那要把人帶到哪去?”

料嘯林笑裡藏刀,“你管抓,上面管治罪,依法辦理。老鐵,管管公子!”

老鐵暗裡攥緊兒子的胳膊,示意鐵林不要再說話。料嘯林一行人出去,臨走前還不忘警告地看瞭鐵林一眼。出瞭巡捕房,長谷就恢復瞭耀武揚威的囂張樣子,門口停瞭兩輛車,其中一輛下來兩個日本人,去給影佐和長谷打開車門。

料嘯林換瞭一副口氣,彎瞭彎腰,“影佐先生請。”

影佐慢條斯理,明知故問,“我不用跟你去公董局嗎?”

料嘯林的腰彎得更低瞭,“接您的車都帶來瞭。”

影佐進入車內,看都沒有看料嘯林一眼。鐵林從巡捕房裡追出來,正好看見影佐和長谷上車。總華捕瞟瞭一眼鐵林,鉆入自己的車,兩輛車絕塵離去,鐵林目瞪口呆,氣得話都說不出來。片刻後,他飛奔追車,追到一半抽出警棍,遠遠照車掄出去。警棍自然沒有追上車子,落到街角,打瞭半個轉轉,頹然落地。

鐵林遠遠就勢在街邊坐倒,大頭在一邊咂瞭咂嘴,“這要是砸到老總的車怎麼辦?”

老鐵瞥瞭大頭一眼,“砸到就砸到瞭!……我是他師哥。”

大頭往遠處看瞭看,又湊過來跟老鐵說:“叫公子回來?”

老鐵也往遠處看瞭看,搖瞭搖頭,“讓他自己坐坐。”

大頭眼睛就沒離開過鐵林,突然來瞭興致,“哎哎哎,來瞭一個女的。”

是田丹。她經過鐵林,鐵林突然站起追上她,兩人說瞭幾句什麼,田丹轉身慢慢離開。

鐵林顯得比剛才還要喪,一會兒,鐵林往田丹的方向追上。大頭自覺有點無趣,“走瞭走瞭。”

老鐵更是摸不著頭腦,“唉,我也走瞭。”

他一直走到街角,找到兒子扔掉的警棍,撿起來拎回傢。

徐天失魂落魄回到同福裡,一路上腦子都在高速運轉,又像是一片空白。他穿過弄堂進自己傢,陸寶榮的招呼,他像沒聽見一樣。

開瞭門,小翠正在將一塊佈料在徐媽媽身上比畫著,徐媽媽正站在鏡子面前任小翠比量來比量去,心裡頭喜歡得很,面子上卻還矜持著,“年紀一把穿這種顏色會不會太出挑。”

小翠嘴巴跟抹瞭蜜一樣,“徐姆媽年紀也不大,看上去跟三十多歲的人差不多。”

徐媽媽竊喜地拍瞭拍小翠的手臂,“哎喲,不要瞎講話。”

小翠見狀更是開始發揮,“三十多歲是瞎講,四十多歲講出去肯定有人相信,這塊料子我們一人做一件,穿起來保證你比我好看。”

“多少鈔票?”

說話的時候徐媽媽的眼睛還紮在鏡子裡出不來。

“我專門托人帶的,英國貨,送姆媽穿,反正我自己也要做,就是不知道陸寶榮做不做得好。”

小翠會說話得很,徐媽媽臉上樂開瞭花。

徐天進來,自顧自地去涼壺那裡倒水喝,眼睛都沒抬一下。徐媽媽覺得徐天這樣有些不禮貌,清瞭清嗓子,“回來瞭,小翠在這裡。”

徐天沒說話,又倒瞭一杯水,腦子裡亂哄哄一片,根本不知道有人同他講話。小翠很是識趣,珠目亂飛,“我走瞭,書攤沒人看不放心。”

徐媽媽嗔怪地看瞭在一邊放空的徐天,徐天卻完全沒意識到,“那小翠,你走好啊……”

徐媽媽送小翠出門,轉到廚房,“天兒!”

徐天不動喚,徐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徐天!到廚房來。”

徐天挪過來。

“喏,把肉片切薄一點,特級五花肉,小翠排好長的隊帶回來,三角地沒有賣啊?昨天你帶回來的魚我把魚頭切給她瞭,小翠這姑娘人是粗一點………”

徐天機械地切肉,母親說話的聲音一點點弱下去,直至隻動嘴無聲。

徐天此刻的心在胸膛裡嘶喊奔走。見瞭田魯寧兩面,受到兩次拜托,前一次有關那條船上的藥品,後一次有關田丹。田丹在哪裡?北方淪陷瞭,她一定是往南方去,徐天使勁兒想那天她的樣子。那張劃過眼前的便條是廣慈醫院的,字跡是隨手在慌亂中的記錄,便條必定隨手可得,上面有半個廣慈醫院的標志,那她是在醫院工作。即使逃難也穿著高跟鞋,她習慣這樣穿,一定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她手上有訂婚戒指,不知道現在是幸福地逃亡,還是不幸地奔走?她還不知道剛才傢沒瞭,而這場災難的緣故實際上是影佐為瞭復仇在尋找徐天。無論田丹在哪裡,徐天心裡說瞭一萬遍對不起,他想為她做一切事,願意為她去死……

徐天突然被疼痛驚醒,刀切破瞭手指,他看著血,面色又蒼白起來。徐媽媽正巧進瞭廚房看見瞭,驚慌地奪瞭刀,去找東西止血包紮。

徐天怔愣地看著母親在傢裡四處翻找的樣子,發覺現在他還不能想死的事。一個平靜的傢剛剛就在眼前毀瞭,也許同樣的災難會立即來到同福裡,危及到母親。閘北一百萬軍隊打瞭三個月的仗再加上昨天七個人的犧牲,對徐天來說都不如田傢的災難更直接更殘酷。從前在日本認識的木內影佐,原來是有如此強烈報復心的人,必須把他推離自己的生活,徐天心裡燃燒著憤怒,但還缺少赴湯蹈火的動力,此時更多的倒是恐懼。

徐媽媽找來瞭雲南白藥粉,抓住兒子的手,徐媽媽很心疼兒子,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絮絮地說:“把眼睛閉上不要看,扶住姆媽肩頭,怕看到血偏偏自己還弄出血,早知道讓小翠切好,剛才她就要動手切的。疼不疼?”

徐天搖搖頭,平時清亮的眼神此刻有些呆滯。

徐媽媽沒有看出此時徐天的異樣,繼續絮絮叨叨:“這兩天你就是靈魂出竅不正常,要不然姆媽做主,跟小翠接觸接觸好不好?難得她介主動,加上對姆媽是真的好。你從小到大的毛病就是見到女人不太會講話,正好小翠愛說話……”

徐天這才想到一樁頂重要的事情,突然抬起頭來,“姆媽,我去找小翠。”

徐媽媽看瞭看表,“啥?現在?馬上要吃飯瞭!”

徐天起身,無視徐媽媽的嘮叨摁著手指出去瞭。

鐵林四處張望著追過來,他要找的田丹正坐在紅寶石西點店裡臨窗的地方,店裡有一臺收音機在播著國軍方面的新聞:“……三十萬國軍成功完成戰略撤退,並在南京以北一百裡佈好防線與日軍決一死戰。幾條短消息:昨日最後從上海飛往武漢的軍用飛機,有一架墜毀,據空軍方面證實,墜落由於機械故障,不是來自戰鬥的原因……”

“田小姐好久沒看見,還是黑森林加奶油?”

老板熟稔地上前招呼田丹。

田丹從恍惚裡抬頭,有些無措,“麥先生,我沒有帶錢。”

“不要緊的,老熟客瞭,下次結賬。”

“我是說這個收音機,多少錢?”

老板覺得有些莫名,“當初三十五塊錢買的。”

田丹的聲音軟糯,卻不容拒絕,“賣給我,下次來給你錢好不好。”

老板更有些摸不著頭腦,“……好。”

田丹起身去吃力地抱起收音機,連拖帶拽地走到店門口。

鐵林與田丹正碰個面對面。收音機很重,田丹舉起砸到地上,又舉起,再砸……

老板趕出來,“哎哎……”

鐵林正一肚子氣沒處撒,態度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哎什麼哎!”

老板看見鐵林身上的制服住瞭嘴。

“付過錢瞭,幫幫我,我想砸碎它。”

田丹看也不看鐵林,隻顧著跟收音機較勁,鐵林撿起收音機使勁砸瞭個稀巴爛。

田丹脫瞭力一般,就坐在馬路牙子上,鐵林也坐下。田丹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一塊,“那個日本人叫木內……什麼?”

“木內影佐,不是我放走的。”

鐵林也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一塊,他現在心裡無力得很,對這個滿臉疲憊卻還強裝無事的女孩愧疚不已。

不知道什麼時候,田丹無聲地哭瞭,眼淚順著腮邊打在她微微皺起的開司米大衣上,洇起一個小小的圓圈,“你說過瞭,是你抓回來的。”

鐵林面對女孩的眼淚手足無措,心裡的愧疚又多瞭一萬分,“……不要哭,你一哭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辦。”

田丹把臉埋在手裡,隨意抹瞭一把眼淚,抬起頭來,滿臉倔強,“哭也沒有用。”

“我叫鐵林,以後有幫忙的事,到麥蘭捕房找我。”

田丹第一次直視鐵林,還帶著鼻音,“你們能幫什麼忙?”

鐵林羞愧地避開田丹的盈盈淚目,田丹站起來就走。鐵林也隨著她站起來,“哎,你有地方去?”

田丹站住,沒有回身,“有。”

鐵林上前一步,發自內心地想要幫助她,“方便說嗎?我沒用,把你的仇人弄跑瞭,你不來找我們,我想知道哪裡可以找得到你。”

“也許……長青藥店。”

田丹就撂下這麼一句話,慢慢離開瞭鐵林的視線。

鐵林看著田丹穿著高跟鞋兀自堅強的、刻意挺直的背影,臉上直覺得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一直恪守的原則居然那麼輕而易舉地就被人打破,而且這個人,還是本來應該同他一條戰線的上司。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人微言輕,他無力又無奈,但卻無法左右這一切。

徐天從自傢屋裡出來就叩開瞭小翠傢的房門,將來意一說,小翠有些愣地看著徐天,“徐先生……再說一遍?”

徐天囁嚅,“昨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在天興書院聽評彈。”

小翠眨瞭眨她的一雙大眼睛,感覺自己像中瞭個頭彩,“我是不是做夢瞭?”

“姆媽問我昨天下午幹什麼,我就這樣跟她說瞭。”

小翠還恍若在夢裡,懵懵懂懂地點瞭點頭,“……曉得瞭!”

徐天無法直視小翠的神色,調轉瞭目光,“這件事不要跟別人說,除瞭我姆媽跟誰也不要說。”

小翠堅定地又點瞭點頭,“曉得瞭!”

徐天如釋重負地站起來,“謝謝。”

徐天轉身欲走,小翠來瞭興致,朝他喊道:“哎,那你昨天下午原本幹什麼去的?”

徐天張瞭張嘴,無從說起,索性搖搖頭,一副不想說的樣子。小翠絲毫沒有不高興,笑得眼睛都看不見瞭,心裡頭無數隻小鼓敲瞭起來,“曉得瞭……我不管昨天下午你的事體,過幾天我們兩個要真到天興書院去聽一場評彈,這樣的謊我不會撒的呀。”

“我買好票。”

徐天趕忙說。

“曉得瞭!”

小翠聲音清脆,答應得絲毫不拖泥帶水。

徐天心裡一松,朝她笑瞭笑,又點點頭,“謝謝你。”

小翠看著徐天的笑,感覺是意外之喜的意外之喜,已經幸福得快要暈倒瞭,“介客氣……”

徐天禮貌地跟小翠道瞭別,進入自己傢門前,他看到一輛汽車停到裡弄口。徐天進門,正巧影佐和長谷從車裡鉆出。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