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挎著指揮刀的軍官在科室一邊踱步一邊大喊大叫:“皇軍征用瞭這個醫院,皇軍需要最及時的醫治,而你們消極抵抗,藥品、器械在什麼地方!”

有一個醫生年輕熱血,大著膽子反駁道:“總要有程序,醫生沒說要什麼,怎麼發藥……”

軍官拔出軍刀,年輕醫生立刻喪命刀下,田丹正好過來,醫生的血被她無意間踩在腳下,她忍住尖叫,壓制住翻騰欲嘔的沖動,在門口身子直往後退。

軍官在醫生的白大褂上蹭瞭蹭軍刀上的血,看見瞭站在門口的田丹,“站住!什麼人?”

站在一邊的另一名中年醫生早已兩股戰戰,卻還在硬撐著,“我們藥劑科的田醫生。”

軍官一把將田丹扯進來,命令她,“立即工作!天黑之前候診室的皇軍士兵都要得到治療,如果有一個皇軍士兵在這個醫院死去,如果有一個士兵沒有得到藥品,你們的人也要死一個……”

醫生壓低瞭聲音湊到田丹旁邊,“田醫生。”

“我回來拿我的東西。”

田丹強裝鎮定。

“還有什麼東西好拿的。”

“想看看能不能回來上班。”

醫生嘆瞭一口氣,“唉,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下班……不要亂來啊!”

那個軍官暴躁地在兩把椅子和一張操作臺之間迂回轉圈,嘴裡念叨的已全是日語,田丹眼盯著軍官腰間支出好長的戰刀刀柄。那個刀柄每次經過操作臺時,都挨著臺面上空劃過,操作臺內側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裝著各種溶液。

田丹過去,將最裡面一瓶溶液取出來,假裝幹瞭點什麼,打開蓋,把瓶蓋倒放,隨手放到操作臺外沿,那是軍官的必經之路,如果他準備再踱一圈的話。

軍官踱過去,刀柄險險劃過,沒有碰到溶液瓶。田丹走過去,將途中兩把椅子中的一把,稍挪瞭半尺,這一切田丹的同事都看在眼裡。

軍官再踱過去,刀柄準確掃落瓶子,溶液灑在軍官褲腿上,並且灌入馬靴,軍官嚎叫起來。一名日軍聞聲進來,叫過一名醫生將軍官拖出去。

中年醫生驚訝地看著緊咬牙關的田丹,田丹的臉上慌亂又堅定,對上醫生的眼神,篤定地說:“等下醫院會更亂。”

“多亂,為什麼?”

田丹臉上的肌肉都緊繃著,“因為他們殺瞭我的爸爸媽媽。”

“田醫生,都認不出你的樣子瞭。”

田丹不語,過瞭半晌,說:“我以前就是這樣。”

中年醫生聽瞭田丹的話,心裡一突,搭瞭件大衣,搶出混亂的醫院門口,他氣籲籲跑到馬路對面,轉身看著醫院。

路過一面鏡子時,田丹仔細端詳瞭自己。她從鏡子裡仔細觀察瞭自己,覺得一切都沒有紕漏瞭,又深深呼吸鎮定瞭一下,抬瞭步子繼續走。她取瞭一瓶乙醚,披瞭白大褂,戴上口罩,臨走又拉開抽屜,取瞭幾塊方糖,放入衣兜內。

田丹走到彈簧門邊,踢開木楔子,落下兩粒方糖,用腳將方糖抵入門下,將剩下的那塊方糖放回衣兜,門依然開著。

田丹往前兩步,經過那個木頭輸液架,她調整瞭一下木架的位置,繼續往前。拐過那堆晃晃悠悠的酒精箱時,她隨手挪過一個藥架放到這裡,使這個拐角變得狹窄,田丹繼續往前,進入瞭候診室。

候診室裡有一屋傷兵,包括剛才那個馬靴裡灌瞭硫酸的軍官。秦大夫正取來一瓶蒸餾水,掀開消毒鍋,蒸汽蒙瞭眼睛和眼鏡。“秦大夫,我幫你擦擦眼鏡,小心。”

田丹將乙醚瓶打開,換瞭秦大夫手邊的那瓶蒸餾水,然後接過秦大夫的眼鏡。

秦大夫手摸瓶子,將一瓶乙醚倒入消毒鍋。

“秦大夫,眼鏡放到值班室瞭。”

田丹話音剛落,就拿著眼鏡轉身出瞭候診室。

秦大夫的手在操作臺上直摸,他隻能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田丹,嘴裡喊著:“哎哎……”

他循著田丹的聲音,搖搖晃晃追出去。當走到走廊上時,他看不清誰是田丹瞭,隻有摸著墻往外走。田丹將那瓶蒸餾水貼墻根側倒,水順墻根流向那塊塞住彈簧門的方糖。

方糖在彈簧門下一點一點地融化,田丹已經找到瞭配電箱,箱邊有一盞應急的長明油燈,田丹拆掉油燈把手兩頭的銷子,然後拔瞭電閘的保險,放入隨身的包。醫院突然停電,亂哄哄的候診室瞬間靜下來,外頭還有一些昏黃的天光從高窗照進來。

那個軍官率先站起,卻發現身體不聽指揮,搖晃摔倒。他大喝起來,眾日軍試圖動身,乙醚開始揮發作用,候診室裡的個個身體不聽指揮。軍官混亂之下尚存一絲清醒,在人群裡高喊:“醫生,醫生在哪裡!”

這個時候自然沒有人能回答他。他對最靠近門口的一名日軍,“你,去檢查停電原因。”

日軍士兵晃出候診室,那瓶蒸餾水順著墻根流漾到方糖周圍,方糖在溶解。

日軍士兵經過這扇被方糖頂著的門,出瞭候診室,他感覺清醒瞭一些,加快瞭腳步。

軍官奮力起身,向所有士兵發出命令:“起立!離開這個地方,全部出去!”

消毒鍋的火焰已變藍,可鍋沿一點熱氣也沒有。

走廊裡的方糖融化,彈簧門強勢回旋,打到另一頭那個斷腳木輸液架,架子砸向候診室的玻璃窗,窗戶瞬時被砸碎,玻璃碎片飛瞭進來。同時,消毒鍋裡加熱的乙醚爆炸,鍋裡正消毒的針頭針筒炸飛瞭半個屋子。

候診室裡亂成一片,不少人被紮傷炸傷。

秦大夫剛剛順著墻摸進值班室。“田醫生,眼鏡在哪裡?不要開玩笑。”

眼鏡就在辦公桌上放著。秦大夫摸到眼鏡,正準備戴便聽到爆炸聲,這一下子,眼鏡又不知掉到哪去瞭,他趴在地上接著摸索。

那名日軍士兵也被爆炸嚇瞭一跳,他慌亂地看瞭看配電閘,保險都沒瞭,提瞭油燈便往回跑。

候診室裡的日軍傷兵站起來又摔倒,軍官用帽子捂著嘴,“有毒氣,襲擊!沖出去,快!”

眾傷兵搖晃著不顧一切往外沖。

日軍從候診室沖出來,經過田丹預先挪過的藥架和那堆酒精箱子,一群人匆忙奔走,正好趕上走廊狹窄,酒精箱子撞翻,發生連鎖反應,走廊裡登時一片狼藉,酒精液體流瞭一地。

軍官聞著刺鼻的味道,觀察四周,進入瞭警戒狀態,“……不許動,原地站住不要動!”

軍官拔出手槍開瞭一槍,眾日軍都靜下來,走廊裡沒有窗戶,因此要比候診室暗瞭許多。軍官低下身去,用手指蘸起地上的液體送到嘴鼻邊試瞭試,“酒精,小心走火!”

正說著,他的目之所及處出現瞭一盞油燈,是那個從配電室回來的日軍士兵。

“報告!是人為破壞。”

軍官眼盯著那搖搖欲墜的油燈把手,頓時大驚失色,“……混蛋!”

但是什麼都已經來不及瞭,油燈掉落砸在地上,藍色的火焰瞬間蔓延,剛剛恢復秩序的日軍又陷入瞭一片混亂。

軍官高聲喊著:“滅火,不要亂,滅火!準備戰鬥!……安靜!”

走廊另一頭有轟隆聲響起。隔著走廊中段已合攏的那扇門,眾日軍並不清楚來的是什麼東西,轟隆聲越來越近。

眾日軍已是惶恐不已,軍官下令射擊,有槍的日軍噼裡啪啦沖著那門一通槍擊。

此時,長谷與影佐在病房中並排躺著,長谷正在給影佐輸血,隻有一隻胳膊能動,外面的槍聲驚動瞭他,一直昏迷的影佐也醒過來。長谷拔出槍,屏息指著病房的門。

秦大夫剛剛找到瞭他的眼鏡,聽到瞭外面突然大作的槍聲,索性就地蹲在桌子下面不出來。

轟隆聲在射擊聲裡反而越來越急,直至撞上門,停止,日軍又狂射瞭一陣,軍官喝止,走上前去拉開門。隻是一張輪子擔架床順走廊的坡道滑下來撞到隔斷門而已,軍官狂怒地沖擔架床開槍……

馬路對面,田丹不緊不慢走遠,融入上海街頭人流。徐天氣籲籲跑過來,他定瞭定神,進入亂哄哄的醫院,與田丹擦身而過。

病房的門把手轉動,長谷槍指著門,進來的是醫院大夫。長谷用槍示意大夫過來,“……外面什麼事?”

大夫搖頭,實際上他渾身上下都在抖。

“誰在開槍?”

黑洞洞的槍口還是沒有挪開,醫生更加緊張,“日……你們的人。”

“我的針可以拔掉瞭?”

大夫拔掉針頭,長谷站起來,從腰裡抽出另一支槍放到影佐手邊。長谷絲毫不在意自己胳膊上的針孔還在滲血,站在影佐旁邊說:“我去看看。”

影佐抄過槍,點點頭。醫院各處日軍和醫務人員都在亂竄,有的日軍在救火,有的相互扶著回急救室。

徐天側著身子往裡,他拉住從值班室伸出頭來的秦大夫。

“你好,我打聽個人,在你們這裡上班的……”

徐天看到瞭走廊另一頭的長谷,突然把還沒說的話吞瞭回去。長谷正拉著那個日本軍官問話。

秦大夫幾乎是跪在地上,抬起頭來看著徐天,狼狽失措,“儂要問啥人?”

“……這裡怎麼啦?”

徐天蹲在地上,盡量保持著視線跟他平齊。

秦大夫抖抖索索,“天曉得。”

徐天放開秦大夫,“謝謝。”

他迎著長谷走過去,長谷也看到瞭他。

“……我來找影佐。”

徐天冷靜得仿佛看不到這個醫院裡的混亂,長谷看瞭徐天一眼,示意徐天跟他去病房。日本軍官跟著一起進瞭病房,他腿上有灼傷,一瘸一拐的。

影佐很虛弱,看瞭看軍官又看瞭看徐天。

“這是梅機關的影佐先生。”

軍官立正敬禮。影佐平時的紫黑膚色此時透著蒼白,擰著眉頭,“外面怎麼回事?”

軍官扭頭看瞭看徐天。影佐朝徐天抬瞭抬下巴,“皇傢陸軍課情報特訓七期徐天先生。”

軍官扭頭也給徐天敬瞭一個禮,徐天心裡很厭惡,皺瞭皺眉頭退後一步回避著。

“屬下101師團佐川聯隊三口靖一,剛才外面出瞭一點意外,已經查明是一場虛驚。”

影佐非常嚴厲,“為什麼開槍?”

“……驚擾到先生瞭。”

影佐的目光下移,“你的腿受傷瞭?”

“在藥劑室不小心碰到硫酸瓶子。”

軍官下意識地攏瞭攏橫出來的軍刀手柄。

影佐揮瞭揮手,軍官再次敬瞭個軍禮退出去。影佐扭頭看著徐天。

徐天早已經打好腹稿,“昨晚沒有睡著,想再來解釋,我知道你的脾氣,不會就此罷休。”

影佐笑容玩味,“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昨天走的時候在弄堂裡你就暈過去瞭,離同福裡最近的大醫院隻有廣慈,如果到這裡找不到,我打算也就不找瞭,隻有等你再來找我。”

徐天對答如流。

影佐並不相信他的話,扯瞭個笑,“從前的本事還在。”

“什麼?”

徐天皺瞭皺眉。

“這麼容易找到我。”

“……稍微想想都想得出來,我說瞭找不到也沒辦法。”

“一晚沒睡在想什麼?”

“前半夜想你殺我朋友,我卻不能阻止,後半夜想你如因此再危及我和我的傢人。前半夜越想越恨,後半夜越想越害怕。你我十年沒見,從前的那個我已經不在瞭,剛才你介紹的那些我自己連想都想不起來。”

徐天語氣謙恭淡然,面容卻愈發冷峻,連腮邊的肌肉都悄悄繃緊。

“我不相信你來就是要說這些。”

“……昨天我說話語氣有些強硬,請你理解,也請你理解我鳴槍報警。請你相信我現在隻是一個平民,不要因為從前的經歷懷疑我,我的傢在上海,我有傢人,我想太太平平。”

影佐盯著徐天,徐天的話很有說服力,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來就是要說這些?”

影佐在觀察徐天,他也在觀察影佐。

“傢人,你有傢瞭?”

影佐突然開口發問。

“我和母親兩個人。”

“我是說你結婚瞭?”

影佐饒有興致地問道。

“沒有,以後總要結的。”

“和誰結婚?”

“還不知道。”

影佐輕笑,“謝謝你專門來一趟,本來或許不會再找你瞭,現在出於禮節,我一定還要再去找你的。”

徐天的眼神微微斂著,“……我就知道。”

“你出現在田魯寧傢裡,怎麼說都很蹊蹺,是不是?”

“十年沒見的一個人,突然在我去朋友傢的時候碰上瞭,然後他殺瞭我的朋友,影佐,到底我該覺得蹊蹺還是你?”

徐天的聲音溫溫和和,說起話來卻帶著滴水不漏的鋒芒。

“你還是不害怕。”

徐天內心的憤怒最終化成瞭無力,“真是矛盾,真的,按理說我是氣憤,但現在隻能害怕。”

“……從前你也是這麼膽小。”

“所以改行瞭,過普通日子。”

影佐的身體已經很疲憊,他看瞭看徐天說:“你走吧……”

徐天心知影佐不會這麼輕易地打消疑慮,他幹脆不發一言轉身走出病房。影佐轉頭對長谷吩咐:“……去看看。”

“去同福裡?”

“那不急,去看看外面到底發生瞭什麼。”

“小川少佐已經查過……”

影佐盯著長谷,未發一言。

長谷被他的眼神盯著,後脊一凜,低頭領命,“……是,我查一查。”

徐天的心依舊還吊著,他知道影佐不可能相信他的話,剛才隻不過是權宜之策。徐天經過醫院走廊往外走,走廊裡有一些醫務人員在清理候診室門邊翻瞭一地的箱子和碎酒精瓶玻璃。那兩扇彈簧門被來往的人帶得反復開合,屢次碰到地上那個瘸腿木架子,木架上掛著那面已碎的玻璃窗。

這一切都在徐天眼中,他蹲下去,在彈簧門邊摸瞭一指頭白色粉末,先聞瞭聞,又放到嘴裡,是甜的。

徐天站起身,腳踢到地上的煤油燈,煤油燈滾瞭幾圈,燈提手兩側的螺母螺絲分離,遠遠滾出去。徐天再抬頭看那面碎玻璃,繞進候診室,候診室裡面更亂。

有護士替傷兵清理身上的針頭,地上墻上也有不少針頭。消毒臺裡一片狼藉,炸開的消毒鍋變瞭形。秦大夫蹲在那裡清理,他的腳下有一塊玻璃瓶碎片,上面有“乙醚”

字樣,秦大夫抬頭看到瞭徐天,他推推眼鏡,好像要向徐天打招呼。

徐天正望著候診室裡的情景出神,此刻已經有瞭判斷,他的眼裡根本沒有秦大夫。片刻後,他退瞭出去。

麥蘭捕房又是另外一番情景。金爺被銬著,鐵林疾步走過來,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叫什麼名字?”

鐵林認真負責。

“剛才好幾個人問過瞭。”

金爺把手抄在袖子裡答話。

“他們都要回傢吃飯。”

鐵林抬頭瞥看他一眼。

“辛苦瞭鐵公子。”

大頭、麻桿喊瞭一聲,離開捕房。

“你不吃飯?我請客大三元,交個朋友。”

金爺順桿往上爬。

“叫什麼名字?”

鐵林屈起手指在桌子上叩瞭叩。

金爺沒辦法,老老實實回答:“……大傢都叫我金哥。”

“大傢都是誰?”

鐵林一絲不茍地在紙上記錄。

“認識的人。”

“那就是混碼頭的瞭。”

金爺趕緊辯白,“我是正經人,抓錯瞭,我到天興聽評彈去的。”

“評彈有什麼好聽。”

“就是……好聽!我是蘇州人。”

鐵林瞇起眼睛觀察他,“蘇州人?!”

“……鹽城的。”

鐵林恢復正題,“怎麼騙的?”

金爺再三表示自己的冤屈,“真的抓錯人瞭。”

“你比我大吧?”

“好像是大幾歲。”

“那我叫你金哥……”

“哎喲,鐵公子,剛聽別的捕爺喊你鐵公子,不敢當哥哥不敢!”

鐵林蹺起二郎腿,身體靠回椅子上,出言相激,“金哥,混碼頭的都是硬角色,你不會是個軟的吧?”

金爺琢磨瞭一下,道:“……不軟。”

鐵林大瞭嗓門,一拍桌子,“是爺嗎!”

“爺不敢說,是男人。”

“那就對瞭,敢出來混,栽瞭就敢認。”

“認啥?我認就完蛋瞭。”

金爺的立場很堅定。

鐵林循循善誘,“認瞭完蛋瞭我也佩服你。”

“鐵公子,還是我佩服你吧,我真的佩服你。”

徐天從廣慈醫院出來,直接到瞭麥蘭捕房門口,正好遇見剛要回傢吃飯的大頭麻桿,跟他們打聽瞭鐵林,徑直上樓來到辦公室。

“上海灘混碼頭的兄弟我天天見,金哥你能不能痛快一點?”

鐵林還在循循善誘。

金爺想瞭想,咬瞭咬牙,“好!我在評彈館……”

鐵林搶在前頭,“聚眾賭博,設局騙錢。”

“有證人嗎?證據呢?巡捕房總不能隨便抓人,也要講證據證人吧?沒有對不對?……沒關系,我坦白,你叫我哥瞭,我給你掏心窩說真話。是設局騙人,但我不是為錢。”

金爺腦筋轉得快,替自己圓瞭話。鐵林聽著。

金爺的手又攏瞭攏,身體稍微往鐵林那兒傾瞭傾。“我有個堂兄弟也姓金,堂兄弟當然姓金,因為長得粗都叫他金剛,這裡有毛病,腦子不好用。下午他在,我攔住巡捕叫他跑瞭。”

鐵林笑著,“你是為他騙的,騙的錢給他對不對?”

金爺微微一愣,順著鐵林的話接著往下編,“我為金剛的娘,也就是我姑姑。他娘得病瞭,花大錢的病,金剛不明白怎麼回事,我一邊瞞著他一邊還要瞞他的娘,天天和金剛跑電報局往老傢匯錢,匯得多他親娘我姑姑多活幾天,匯得少沒準哪天就去瞭。”

鐵林沒話瞭,他被金爺說的話鎮住瞭。

金爺看著他的表情,以為他是不相信,有點急瞭,“不信?那不說瞭,再說你更不信。”

“說。”

金爺發揮得越來越好,瞎話編得愈發順溜,“其實我有錢。也不瞞您,仗打起來之前和朋友跑瞭一趟土掙不少,自己用,再給我老姑姑治病都綽綽有餘。”

鐵林皺瞭皺眉頭,“那還設那種街頭騙局?”

“兄弟情義!你們做巡捕不明白。”

鐵林又沒話瞭。

“我兄弟金剛不想讓我給他娘匯錢,他要靠自己掙,又沒能耐隻會設局弄小錢。我勸過他很多次不聽,隻好看著他,每次到電報局他把弄到的那點錢給我,我再偷偷拿自己的添夠數寄回去給他老娘保命。”

金爺都快把自己說得感動瞭。

鐵林依舊沉默。

“您做巡捕見多瞭,我是那種混大街沒出息的人?”

金爺開始翻盤。

鐵林心思單純,最佩服的就是講義氣的人,看著金爺說得誠意滿滿,忍不住問瞭一句:“說的都是真的?”

金爺信誓旦旦就差指天發誓,“我從來不說謊。”

鐵林斜睨著他,“兄弟設局,你隻是在旁邊看著他?”

“我不看著他誰看他?他是我兄弟。”

“你沒參與?”

鐵林步步緊逼,其實心裡頭有些松動。

金爺拍著胸脯保證,“絕沒有,如有一句謊言……”

金爺後半句話噎著說不出瞭,他看見徐天不知何時站在那裡。

鐵林回身。這兩人都見過徐天,在不同的場合。

徐天溫和開口,“你好,我叫徐天,在麥琪路田先生傢見過。”

鐵林的心登時又被堵住瞭,“……我正想找你呢,那天沒顧上。”

“正好我也想問你一點事。”

鐵林回身看金爺,覺得這倆人之間似乎有點怪,“你認識徐先生?”

金爺猶豫著,他此刻很想溜之大吉。徐天假裝不認識,“這位先生可能看我有些面熟。”

金爺放下一顆心,也緊跟著搖頭,“不認識。”

徐天朝鐵林微微一笑,點點頭,客氣又禮貌,“我到外面等你。”

言罷轉身出去。

金爺又喚:“哎,鐵公子……”

鐵林被徐天這麼一打岔,已經忘記瞭追究金爺話裡的漏洞,隻記得金爺是個講義氣的哥哥,大手一揮,“不要叫公子,公什麼子,都是那幫人起哄的,我叫鐵林,以後有事到麥蘭捕房來找我!”

金爺怕聽錯瞭,摳瞭摳耳朵,“找您?”

鐵林拍拍胸脯,“我就佩服為兄弟講義氣的人。”

金爺隻覺得自己走瞭狗屎運,有點發蒙,看著鐵林笑瞭,自己也趕緊扯開嘴角跟著樂。

徐天站在夜街上,他看見金爺率先從巡捕房出來,金爺經過他時瞟瞭一眼,又攏瞭攏手,快步離去。

徐天自然不會多事,等瞭一會兒,看見鐵林晃出來。徐天迎上去,跟著鐵林,兩人並肩沿著大街走著。

“問我什麼事?”

徐天微微含著胸,步伐和說話都是慢慢的,“……你有什麼要問我的。”

“那天是你報的警?”

“是。”

“好像是開槍。”

“那裡正好有一支槍,這樣巡捕來得快。”

徐天很耐心。

“日本人怎麼沒難為你?”

“……我和田先生之前有一面之緣,受故友相托去拜訪的,正好碰到影佐行兇。”

“你認識那個日本人?”

“認識,早些時候在日本認識的。”

徐天顯然不太願意提起這件事。

“都碰到一起瞭,沒那麼巧吧?”

“是另外有一些緣故。鐵巡捕如果要問案,改一個時候,現在我急於問一個人的下落。”

“日本人叫總華捕領走瞭,殺人放火不瞭瞭之。”

鐵林想起這件事來,心裡還疙疙瘩瘩的。

“田先生的女兒你見過嗎?”

鐵林話音剛落,徐天急急開口。“田丹?”

“是……田丹,知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長青藥店,維爾蒙路那傢。”

徐天站住身子,“謝謝……你往哪邊走?我住同福裡。”

鐵林打量著徐天,“你去過日本?”

徐天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說起這個,“六年多。”

鐵林幾乎是憑借職業性下意識地問:“幹什麼去的?”

徐天言簡意賅,“學習。”

“跟他們有什麼好學。”

鐵林心直口快,他顯然很不理解。徐天不知道怎麼回答,苦笑。

“你到底是什麼人?”

鐵林再度發問。

“會計,在三角地菜場上班。”

徐天現在隻想趕緊把鐵林應付過去,去找到田丹。

鐵林歪著頭再端詳他,“我看你怎麼總覺得有些怪呢?”

“巡捕看人都是這樣。”

“說不定以後我要去找你。”

“你已經知道我上班和住的地方瞭。”

鐵林走瞭幾步,回過頭,“哎,要不要我找田丹,告訴她你找她。”

“不用,我自己找……”

徐天想瞭想,補充道,“還有,那天全靠你瞭。”

鐵林一口氣沒上來,“罵我?田先生夫婦沒救成,兇手也跑瞭,你說全靠我什麼意思?”

徐天跟他解釋,“……你是一個好捕頭,這年頭你這樣的人幾乎絕跡瞭。”

鐵林嘆瞭口氣,緊接著不屑地撇撇嘴,“我不是捕頭,我就是個小巡捕。”

天色已經黑透瞭,街上不多的行人都是一副匆匆神色,金剛百無聊賴,蹲在路邊逗弄著那堆出老千的磁鐵色子破碗,翻過來倒過去研究瞭無數遍,還是沒想明白怎麼就被人戳破瞭騙局。過瞭好久,終於等到瞭金爺。金剛趕緊起身迎上去,“金哥,我以為等不到你瞭呢!”

“為啥?”

“你身上沒錢打點巡捕。”

金剛透著一副傻憨勁兒。

“今天碰上這位,點錢也沒用。”

“那怎麼出來的?”

“我說你媽媽生病瞭。”

金剛沒反應過來,“我媽病瞭?”

“後來說你媽快病死瞭。”

金剛掰手指頭算瞭算,“噢,我媽十四,不對,死瞭有十五年。”

“……那位姓鐵的巡捕一說到兄弟義氣啥都信瞭,叫我金哥。”

金爺很得意。

“金哥餓不餓?”

金剛人高馬大,餓起來也比旁人要快。

金爺跟著自己的話往下說:“以後要往上流社會混,不然這麼好的關系想用都不是一個層次的。”

“我們什麼層次?”

“混街面的,永遠是小菜。”

金剛摸瞭摸肚皮,“別說菜,真餓。”

金爺看著他,“錢都搶走瞭?”

“還有幾塊……”

“給我。”

“剛才我買吃的瞭。”

“那還餓?”

金剛委屈地看著金爺。

等到徐天到瞭傢,早已經錯過瞭飯點,徐天買瞭一碗餛飩,不管不顧地埋頭吃。

徐媽媽在一邊數落,“從前不是這樣,不回來吃飯也不說一聲。不是和小翠一起去天興聽評彈?小翠早回來瞭……”

她看到徐天大口大口地吃著,“哦喲,吃慢一點。”

徐天的心思根本沒放在徐媽媽的話上,他想著田丹此刻也許正流離失所,心裡就一陣陣心疼,從碗裡把頭抬起來,“姆媽,我們傢閣樓還是出租吧,確實有些浪費,明天……”

徐媽媽拍瞭拍徐天的胳膊,來瞭精神,“哎,我們想到一起去瞭,今天我跑瞭一趟報館,明天報紙上頭就有瞭。”

“有什麼?”

徐媽媽嘴一咂,“出租房子啊!”

“要租房子的告示都貼到我們傢樓下,還用登報?”

“你不是不讓租嘛!”

“那你又登報?姆媽你老糊塗瞭。”

“不許說老,小翠說我看上去才四十多。”

徐天搖著頭,一副沒法聊的樣子。

“我是想登報試試房租,看我們傢的房子現在到底值多少錢,要不然總是不好意思向陸寶榮馬先生漲價錢。”

徐媽媽很得意,她自有一番打算。

徐天著急瞭,“你不要租給別人啊!”

徐媽媽食指點著徐天的鼻尖,“喏喏喏,剛才自己也說要出租,兒子是你糊塗瞭。”

徐天把碗筷一推,撂下句話,“報紙登就登,租給誰我說瞭算,要不然還是做書房。”

說著要上樓。

徐媽媽在他身後追著問:“哎,今天你和小翠到底怎麼一回事?她先是在弄堂裡喊得誰都曉得和你聽評彈,回來又青起個臉色誰都不理會。”

徐天頭都不回,“我也不知道。”

“還問你個事,閣樓上那條紅圍巾是誰的?”

徐天的小心思被姆媽知道,有點尷尬,瞬間臉紅到脖子,“……田丹。”

好在燈光昏暗,徐媽媽看不太清楚。

“哪個田丹?”

徐媽媽聽糊塗瞭。

徐天顧自上樓,“過幾天就曉得瞭。”

“做啥過幾天,現在我就想曉得。”

徐媽媽掐著腰仰著頭看徐天上樓進書房,不甘心地補瞭一句。

月沉日出,同福裡在煙火氣裡迎接瞭新的一天,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剛過七點,小翠打開門板,看見陸寶榮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本書。小翠上下打量著陸寶榮,“儂做啥?”

陸寶榮咧嘴笑,晃瞭晃手裡的書,“還書。”

小翠睨他一眼,把門板都開瞭,又去端老胡配鑰匙的機器,陸寶榮幫忙搭手把機器搬到門口。

“想和你說幾句話。”

陸寶榮往門裡湊湊。

“進來。”

陸寶榮忙不迭地跟著小翠的步子進門,“……昨天評彈聽得開心?”

“不開心。”

陸寶榮很篤定地說:“我就曉得。”

小翠臉上掛不住瞭,“陸寶榮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陸寶榮看小翠又要起急,趕緊辯解:“對天發誓是來關心,我們倆的情分,我總不能明明在你傷心的時候還追求你吧!”

“那你來幹什麼?”

“幫你出出主意……這種事情我有經驗的,遇到打擊不能消氣,要更加想辦法,更要追,追得越緊越好,到最後人傢也就從瞭。”

陸寶榮顯然感同身受。

“寶榮叔,你是在說你自己吧。”

小翠聽明白瞭。

“兩樁事體。我給你和徐先生出主意,你可以暫時不考慮我,隻要你和徐先生能幸福,我……送你們一人一套新衣裳。”

陸寶榮顯然是下瞭很大決心才這麼說的。

小翠故意說:“那你說怎麼越緊越好?”

“這就要看你自己瞭,總之不能含蓄。”

小翠點瞭點頭,“嗯,之前我是太含蓄。可是他喜歡一個叫田丹的女人。”

陸寶榮雙手一攤,“人呢?那個叫田丹的人在哪裡,你天天在同福裡。”

小翠似是悟瞭,“嗯,有道理。”

陸寶榮也隨著小翠做恍然大悟狀。

陸寶榮心情好瞭許多,晃回自己鋪子,徐天從自傢門裡出來。陸寶榮主動跟徐天搭話:“徐先生,上班去瞭?”

徐天腦子裡還想著田丹,愣瞭一下應瞭,“是,陸師傅。”

陸寶榮看著徐天的背影,自己偷著笑。老馬在斜對面,一切盡收眼底,“老玻璃,看你這種笑肯定做壞事瞭。”

“哪裡的話哦,我都做好事。”

陸寶榮還盯著徐天的背影。

“你和小翠有苗頭瞭?”

“小翠現在心在徐先生身上,我剛給她鼓勁頭,讓她死命追。”

“……你還說沒幹壞事?嘖嘖嘖……”

老馬咂瞭咂嘴。

陸寶榮“嘿嘿”

一笑,“慢慢來,好事都要慢慢磨的。”

長青藥房也開瞭張,方長青愣在庫房中間,方嫂從樓梯下來,也愣著。倆人發現藥庫被整理得井井有條,箱歸箱,架歸架,還貼瞭標簽。方長青想起昨晚的動靜,猜想應該是田丹一晚上沒睡,將庫房整理瞭一遍。他小聲地湊到方嫂耳邊,“她不會想不開吧?”

方嫂瞥看他一眼,“這樣像想不開的?”

方長青搖瞭搖頭,“……不知道,之前我跟她來往也不多,不知道什麼脾性。”

方嫂往前櫃走,不一會兒就聽見她在前面喊:“快來看前面。”

方長青一看,前櫃也整整齊齊重新整理過瞭,“後庫整理就算瞭,前面動瞭都找不到藥瞭。”

方嫂戳瞭方長青一下,“好心沒好報,你看都分類貼標簽瞭,人傢是專業藥劑師。”

“她莫非要在這兒上班?去叫她起床。”

方長青說著話往樓梯間過去,“晚上折騰白天不起,到這裡上夜班瞭。”

方嫂拉開長青,“你輕點!人傢父母剛沒,劉唐又扔下她跑瞭,傢破人亡的還不讓做點出氣的事情?”

門卻“呀”

一聲被方嫂開瞭一條縫,倆人探頭過去,樓梯間裡沒有人。方嫂拉開燈,小小樓梯間收拾得井井有條,那張從廢墟裡收回來焦黃瞭一角的相片擱在床頭,照片裡,田丹在父母中間笑,一傢人恬靜美好。方嫂一時間有點發愣,身後傳來開門聲。

方氏夫婦趕緊關瞭燈,從樓梯間退出來,正遇上買瞭早點的田丹從庫房後門進來。田丹笑吟吟的,“方哥方嫂,早點買回來瞭,趁熱吃。”

“……你知道在哪裡買?”

方長青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路口有好幾傢,我說是給藥店方嫂代買,有一傢相熟的,都是你們常吃的東西。”

方嫂趕緊張羅,“放下放下,給我,你洗洗手也來一起吃。”

“好。”

方長青手裡掐著根油條,“田丹,庫房和前頭都是你整理的?”

方嫂輕輕打瞭方長青一下,“多說,不是田丹還是神仙?”

方長青低聲嘟囔:“好人都是你做。”

“晚上睡不著,沒有吵你們吧?”

田丹小心翼翼地問。

方嫂趕緊找補,“他睡得像死豬一樣。”

田丹笑瞭笑,“整理過一開始用起來可能不習慣,等下再跟嫂子說就好瞭。”

“現在說吧。”

田丹擱下筷子,細細數道:“庫房裡外用藥和口服藥分兩大類放,再按藥理分小類,呼吸系統和循環系統各管各。有些有毒性和潛在毒性的藥,方便的時候我去買個櫃子鎖起來,尤其是中成藥有的有直接毒性。嗎啡、氰化鉀這種雖然量少也要鎖起來,我在醫院這種藥劑每天都要清點核對數目……”

田丹看著他們越發奇怪的臉色停瞭話頭,“……方哥我是不是說太多瞭?”

方長青點點頭,“挺好,接著說,我們倆做這個藥店是要個內行的。”

方嫂瞟瞭他一眼。方長青自覺失言,趕緊低頭喝粥。

“前面架子下頭的藥整理到上面去瞭,接地面太近怕潮濕。還把近效期藥分出來瞭,專門放一個架子,病人的醫生處方如果是馬上用藥,可以配出去,如果配回傢備用,近效期藥就動不得。”

“你在廣慈醫院真是做藥劑師的?”

方嫂問。

“嗯。”

“那要回廣慈上班啊?”

田丹搖搖頭,“回不去瞭。”

“為啥?”

田丹想起昨日在醫院制造的混亂,避而不言,低頭笑瞭笑,“方哥,我可不可以到長青藥店來做事?”

方長青看瞭一眼妻子,“等下我們商量商量。”

“田丹,才幾天工夫,你心裡……一般人碰上這麼大的事,能活過來都是運氣。”

方嫂仔細看著田丹的臉色,怕傷害她。

田丹眨瞭眨眼睛,反問方嫂:“不活怎麼辦?”

方長青嘴一咂,“這話。”

田丹的頭更低瞭,語氣漸漸低落,“我心裡很難受,以後會一直難受,但也不能天天哭。殺我父母的人叫長谷和木內影佐,我記住他們瞭,實際上記住也沒用,這幾天我去租一個房子,以後的事情慢慢想。”

“你在上海沒有別的親人瞭?”

田丹又笑笑,放下筷子,“……我吃完瞭。”

“才喝瞭兩口粥,再吃一個包子。”

“吃不下瞭,等下我洗碗,你們不要動。”

田丹趕緊說。

田丹仔細而不熟練地收拾完瞭碗筷,又將碗筷上的水擦幹凈,擱進壁櫥。隨後田丹與方嫂告別,走出長青藥店,方嫂正在給後門一盆高大植物噴水擦葉子。

方嫂等田丹消失在拐角後仔細看瞭看葉叢裡沒有東西。街邊有報童叫賣著路過,田丹主動叫住報童,買瞭份報紙。

徐天走進菜場辦公室,他也買瞭一張報紙。翻到中縫,找到自己傢出租房子的信息:同福裡37號閣樓一間。馮會計抬頭看瞭他一眼,手底下的算盤打得噼啪響,“儂來瞭,剛才冷庫房要我們過去清點醬料。”

“我去點。”

徐天說著就起瞭身。

“來瞭一批胖頭魚留一隻?要不我們倆一人一半,我魚尾吧?”

馮會計叫住他。

“魚頭給你吧,上回你就是尾巴。”

徐天笑得很溫和。

馮會計伸出手指扶瞭扶眼鏡笑瞭,“嘿嘿,有良心。”

徐天也笑瞭笑,“我到醫務室開瞭個藥方,點完料去一趟藥店。”

“哦喲,不舒服?”

徐天嘴唇一抿,搖搖頭,“小毛病。”

馮會計笑著用手指點瞭點他,“精神比前幾天都要好啊!手伸出來我看看,左手。”

徐天夾起報紙笑笑離開。

方嫂開門進屋,坐在椅子上翻報紙的方長青抬頭問:“走瞭?”

方嫂還扭頭看著田丹離開的方向,咂瞭咂嘴,“看著真像沒事人一樣,找房子去瞭。”

“我覺得讓她在店裡工作也不錯,上頭設藥店這個點,雇個職業藥劑師多一層掩護,要不然就我們兩個,萬一有行動指令下來都分不開身。”

“多一個人各有利弊。”

“也是。”

“剛才看花盆裡面還是沒來東西。快四個月沒消息瞭,這回南京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弄不好上頭不記得還有我們這個小組。”

“你想上頭把我們扔瞭?”

方嫂坐在椅子上,撇瞭撇嘴不以為然,“……過老百姓日子有什麼不好。”

方長青對自己老婆的這種態度很不滿意,責備道:“前方兄弟在流血拼命,說這種話!”

方嫂很不服氣,兩手一攤,“也沒指示我們任務啊?”

方長青聽她這麼說,也有點泄氣,“會有的。”

方嫂聽見腳步聲,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低聲道,“來人瞭……”

進來的赫然是徐天。方長青調整笑容,迎上前去,“你好,有方子嗎?”

徐天遞上藥方,“有。”

方長青看著,自然地問道:“給自己配?”

沒想到讓方長青這麼一問,徐天反而面紅耳赤有些不自在,“是……”

方長青看瞭徐天幾眼,曾經接受過的訓練讓他條件反射般地觀察眼前的顧客,“你怎麼瞭?”

“……有點發熱。”

徐天沒有想到他竟然完全無法把自己偽裝起來,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因為田丹。

方嫂將藥給徐天,徐天拿瞭藥付瞭錢,欲言又止的樣子。方長青不落痕跡地擋在通到後庫的方向,“你還有什麼事?”

徐天眼睛越過他的肩頭往後頭看一眼,“沒事,謝謝。”

徐天拿著藥慢慢地離開,方氏夫婦對視瞭一眼。

“找田丹的?”

方長青盯著徐天的背影,“最好是,要是其他人就麻煩瞭。”

“我們要小心一些瞭。”

徐天從藥店出來,不知往何處去。看看手裡的藥,又看看報紙,感覺自己有點瘋狂。徐天也不知道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迫切想找到田丹,隻知道如果見到她,會難以開口,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原本有一千種方法能夠找到她,甚至讓她自動來租同福裡的閣樓,但現在他在用最笨的一種。從剛才藥店的環境看,那不是田丹久留之處,而且徐天確定她不在,那麼出門很有可能是租房的,這應該是當務之急。徐天拿出隨身帶著的筆在報紙上圈著租房信息,與此同時,田丹在另一處街邊,也在用筆圈報紙上的租房信息。徐天猜想,她會選擇離藥店不遠的地方租住,剛才那兩人應該是近期可以來往的唯一朋友。選擇報紙上的出租地址,能夠遇見她。

徐天和田丹同時在不同的長椅上起身,一前一後地往同一條街道出發。徐天的心跳忽然加速,這樣的心慌迫切從來沒有過,徐天對自己說不過萍水相逢罷瞭,但他忍不住就要在心裡想象田丹的樣子,想著無依無靠這樣一個人,將傢破人亡埋在心裡,漂在紛亂的街上,尋找一個落腳的地方。這樣一個安靜美好的女孩,本來不應當承受這樣的苦楚與磨難,他想立即找到她,然後把她捧在手心裡。

田丹的租房經歷不甚愉快,要麼是房門緊鎖,要麼是環境紛亂,甚至還有色瞇瞇的房東垂涎於她。田丹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而焦急,走在大街上,孤獨失落的感覺愈演愈烈,卻不知道,有一個想要保護她的徐天正在與她數次擦肩而過。

徐天有些失望地往回走,街邊,金剛看到瞭徐天。

金剛拉過金爺,“金哥,看。”

金爺正坐在墻根下瞇著眼睛曬太陽,“誰啊?”

“那天壞我們局的人。”

“噢……”

金爺眼睛都沒抬。

金剛在一邊摩拳擦掌,“揍他一頓。”

金爺擺瞭擺手,“沒工夫,盯好那母女倆。”

金剛頗為不忿,“就這樣放他走瞭?”

金爺吐出叼在嘴裡的草根,“有落在我們手裡的時候。”

徐天順著街邊往回走,經過屢次的撲空,他已經打算放棄。忽然他停住腳步,扭頭一看,馬路對面西點店玻璃窗裡,田丹坐在店裡面。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田丹的身上,美得好像一幅靜止的油畫。車馬喧囂,人聲嘈雜,頓時都與徐天無關。徐天站在街邊,心口一窒,他突然覺得這些天的焦灼難耐在這一刻都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翻天倒海而來的幸福與眩暈。

櫥窗的另一邊,田丹還渾然不知,幾米開外有一個人正在躊躇糾結該如何同她搭話。黑森林蛋糕和熱飲端上來,田丹付錢。

“用不瞭介許多。”

田丹堅持道:“上回收音機的錢。”

老板擺擺手,“也用不瞭介許多。”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對不起。”

“到底碰上啥不順心的事體?”

田丹不說話瞭,隻是笑瞭笑,低頭攤開報紙,將去過的地方劃掉。老板身後徐天走進店裡,田丹離他更近瞭,他甚至能看到田丹外套上的褶皺,徐天剛才狂亂的心跳反而變得和緩平穩。

徐天看著逆光而坐的田丹,臉上的輪廓被勾勒得愈發柔和溫暖,心中似乎是篤定瞭什麼,他暗暗地吐瞭一口氣。

老板打斷瞭他的神遊,“先生好,靠窗子有座位。”

徐天張瞭張嘴,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

老板熱絡地說:“來點啥,都是上午剛做的。”

徐天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面,而且他也很久很久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想瞭想,隻憋出來兩個字:“隨便。”

“要不給先生挑一兩樣?”

田丹回頭看瞭一眼,繼續專註於報紙,片刻,田丹再回頭註視,徐天忐忑不安地抬起頭,正好與田丹目光相遇。

田丹先綻出一個微笑,“巧。”

徐天腦子又蒙瞭,一路上想好的話此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田丹微微偏著頭看他,“不記得瞭?”

徐天認真地點著頭,頻率很快,“……記得!”

老板側開身子,“認識啊?介麼你們倆坐一起好瞭。”

徐天走瞭兩步,又停下,小心地問:“方便嗎?”

田丹笑瞭笑,點點頭。

“先生要啥?”

徐天懵懵懂懂地坐在田丹對面,他一時還適應不瞭,略有些茫然,“哦,和她一樣就好。”

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但是氣氛卻不顯得尷尬。徐天努力讓自己恢復正常,收起自己的報紙,指瞭指田丹的報紙,“沒有租到房子?”

田丹眨瞭眨眼睛,“你怎麼知道?”

“還有幾處圈好的沒有劃掉。”

田丹唇角總是帶著笑,“你真心細,沒想到房子這麼難租。”

“那天你不是去外地瞭?”

“那天……我從外地來。”

田丹想瞭想,還是扯瞭個謊。

徐天看瞭她片刻,瞬間理解瞭她的謊言,瞭然地點瞭點頭,“難怪,要不然也不會租房。”

田丹抿嘴笑瞭,笑得溫暖,“是。”

“那麼到上海做啥?”

徐天在她的笑容裡如沐春風。

“重新開始。你呢?那天你急匆匆的,說是朋友相召。”

田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遭受過磨難挫折的樣子,一直是笑瞇瞇的。徐天低頭摸瞭摸鼻子,“記得這麼清。”

田丹笑開瞭,“我記性很好,天生的。”

“……朋友叫去托我辦件要緊事。”

“辦好瞭?”

“辦是辦好瞭……”

“辦好就不要想瞭。”

“……我叫徐天,在三角地菜場做會計。”

徐天想起來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笨嘴拙舌

地介紹自己。

“我叫田丹……在長青藥店做藥劑師。”

田丹落落大方地朝他一笑。

“噢,知道,維爾蒙路上那傢。”

田丹點點頭,想起自己的事情,又沒話瞭。徐天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聊天,正好蛋糕端上來,他悶頭吃瞭一小塊。

“碰到你真好,也算是一個熟人。”

田丹忽然開口。

“這麼輕信,不怕我是壞人?”

“最壞的都遇見瞭,還能壞到哪裡去。”

徐天趕緊解釋:“我向你保證我是好人,我願意為……”

瞧著徐天欲言又止、無措的樣子,田丹又笑瞭,一下子笑到徐天的心裡,他的心裡此時比蛋糕還要甜。

“我向你保證我也是好人,我會好好上班,不想不開心的,把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

田丹笑著笑著,眼裡泛出淚光,但她面對徐天的神色是豁出去的半真半假。

徐天更加無措,含下胸,小心地端詳她的神色,“哭瞭?”

田丹吸瞭吸鼻子,調轉目光看向大街,“對不起。”

徐天小心斟酌說的每一個字,“是我對不起。”

看著他的神態,田丹破涕為笑,“別傻瞭,跟你又沒關系。”

徐天低下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眼下顯然不是一個說實話的好時候。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這幾天第一次跟人好好說話,老天安排又碰到你。”

徐天猛地抬頭,脫口而出:“你要是放心,就把我當你的一個朋友。”

“好,反正我也沒有別的朋友。”

“怎麼會?”

“我剛來上海。”

“噢……對,我傢正好有一間房子出租,早上姆媽剛剛登的廣告,放心的話你可以去看看,租金好商量。”

“在哪裡?”

“同福裡37號。”

“不熟悉。”

“離這裡有點路。”

田丹指著報紙,“我還想到這幾傢碰碰運氣,離以後要上班的地方近。”

徐天鼓起勇氣相邀,“……我也沒什麼事,要不要陪你一起?”

“好。”

“老板結賬,我來讓我來,這種糕點叫什麼?”

徐天的鈔票在兜裡摩挲好久瞭。

“黑森林,田小姐吃好多年也吃不厭。”

老板的話戳破瞭田丹剛才隨口的謊言。田丹瞟瞭徐天一眼,徐天像沒聽見一樣掏錢結賬。

徐天和田丹告別老板,在街上並排而行。田丹抬頭辨認街道,逐一看著門牌,徐天在她身側時走時停。徐天感覺仿佛夢一樣,片刻後便與之前那個幾乎還是隔世的人同行。徐天在心裡對她說瞭一萬遍對不起,終於有瞭當面說一次的機會。眼前這個田丹比他預料得要有城府,更開朗堅強……

田丹又到瞭一所房子前,徐天站在外面等著,不多時田丹小跑回來,“租下瞭,租下瞭。”

“這麼快?”

徐天感覺自己清醒瞭一些。

“定金都收瞭,明天就好住過來。”

徐天有些泄氣,面子上還得為她高興,“那就好。”

田丹指著那棟房子,“看門牌號,記住瞭?”

徐天點著頭。

田丹笑意吟吟,“我先回去,以後要找我來這裡。”

“……好的。”

“你給我帶來好運氣,你……”

隻是一點點順利就讓田丹感謝運氣,徐天心裡隱隱作痛,她竟然還認為這是徐天給她帶來的運氣,那麼前些天那場壞得不能再壞的厄運呢?萬一有天田丹知道會怎樣?徐天不想瞞,適當的時候要向她說清,但他不想在以後的某一天來這裡登門拜訪,和盤托出,然後致歉離去。他要田丹住到同福裡,他要照顧她,想讓她不再離開自己的視線,用以後的半生替她阻擋可能到來的任何不測,以彌補時時話到嘴邊的內疚和對不起。

徐天半斂瞭眼睫,“……什麼?”

田丹偏著頭看著他,“你叫?”

“徐天,雙人徐天上的天。”

田丹笑容甜美,“徐天先生,謝謝你。”

田丹揮手跟徐天告別,腳步輕盈地離開。

小飯館裡有一對正吃東西的母女,這對母女身邊有簡單的行李,桌上有一條報紙包著的咸魚。母親吃完瞭,正打開隨身的挎包準備結賬,金爺就在這對母女身邊,他剔著牙出來,金剛在飯館門口站著。

“時間剛剛好,做事瞭。喂,做事瞭!”

金剛指著街頭來的人,“金哥,你看,又是他。”

正是徐天。

“要觸黴頭觸到底,就讓他背包。”

“好!”

金剛轉身進到店裡,將懷裡的一副麻將牌假裝不小心撒落到這對母女身周。

“不是故意的,幫幫忙。”

母親下意識彎腰準備幫著撿,金剛直起身子拿瞭母親的挎包飛奔出去。

母親大聲喊著:“哎!包呢?我的包呢!”

金爺在門口,“剛剛看見一個小癟三往那邊跑瞭,是你的包啊?快追!”

金剛一邊跑,一隻手一邊在包裡動作,他追上瞭徐天,將包往徐天懷裡一塞。徐天瞟一眼認清是那天設局的金剛,轉身看見飯店的母女和夥計追上來瞭。

母親手抓咸魚,“抓賊,不要跑!抓住他!”

一夥人把徐天圍住。

徐天非常無奈,他清楚地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好聲好氣地解釋:“我不是賊,你的包在這裡。”

“還不是賊,到巡捕房去!”

旁邊圍觀人群裡有人幫腔。

另一頭,巡捕吹哨子過來瞭,徐天隻有鎮定下來。

《紅色》